20-30(2 / 2)

“那你倒是死啊,”Ghost輕聲說,“可你死不了。這是不是你最害怕的事情?”

他從懷間取出某種微型注射器,一種淡紅色液體,颶風還沒看清,就覺對方將其注入了自己頸間。奇異的感覺順著神經在渾身蔓延,下一秒,數隻新生觸手再次從金屬軀殼中鑽出,柔軟而乖順地躺在Ghost掌心。

那是一種精神力恢複藥劑。

“很貴,”他說,“但很值得。”

這意味著隻要Ghost願意,颶風就得飽經這千刀萬剮般的淩遲之痛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我看不到任何你繼續對抗我的意義,”Ghost說,“賭氣嗎?沒必要。”

颶風在那一瞬思緒萬千,他不得不承認Ghost說得對。無論如何他都是輸,輸得非常徹底,手上沒有任何籌碼,Ghost也絕不會憐惜他。他已經沒必要再去維護“暗鋒”或是撒旦的利益,開口的目的隻有一個——

搖尾乞憐,以換取痛快的死法。

“我說。”他終於做出選擇。

“你當然可以騙我,我不介意,”Ghost點頭,“但我向你保證,你會非常後悔自己的決定。——你是覺醒者嗎?”

“我們不這麼稱呼自己。但絕大多數時候,我們被叫做不完全變異體。”

“不完全變異體?”

“據我所知,真正的覺醒者不會有——起碼不會有觸手。那是不完全變異的特征,絕大多數不完全變異體都有非人的體態或器官。”

“‘暗鋒’成員都是不完全變異體嗎?”

“我想是吧,我也沒見過所有人。”

“一共有多少人?”

“120個左右。我的編號是089。”

“089是按什麼排的?”

“能力。我們有能力測試。”

120個,這比小野寺遙預計得要多,且如果以颶風的能力,在組織內部隻能排到第89,這意味著“暗鋒”的真正實力會對“伊甸”造成巨大威脅。

如此規模的組織要正常運轉,所需的財力物力都相當驚人。縱觀整個提坦市,有能力且有意願支持它的勢力,幾乎隻有一個答案。

果然,當他問出這個問題,颶風毫不猶豫地答:“秩序部。”

颶風說:“‘暗鋒’是秩序部的走狗,我們為它處理各種和你們,或者說是和‘覺醒者’有關的任務。殺人,有時也得活捉。”

“被你們抓走的人去了哪裡?”

“阿瑞斯之都。”

“阿瑞斯之都以後呢?”

“我不知道,”颶風說,“那不歸我管。”

線索再次中斷,一切都指向阿瑞斯之都,那座監獄之城,但一切都在那裡戛然而止。

雨漸漸停了,天際露出曙光。賀逐山起身,颶風幾乎用一種貪婪的目光看向他手裡的刀。他從未如此渴求過死亡。

但Ghost說:“最後一個問題。”

“不完全變異體是什麼?和覺醒者有什麼區彆?”

颶風笑起來:“沒什麼區彆,我們都一樣。”

話音方落,卻被Ghost一腳踹翻。他眼神冷峻:“彆和我廢話,告訴我區彆。”

颶風“咳咳”地吐著黑血,跪伏在地上:“真要說區彆,你們是自然覺醒……我們是人工縫合的實驗品。”

他被拽著衣領一把拎起,Ghost緊盯他的眼睛:“實驗品?為什麼而實驗?人工縫合又是什麼意思?”

颶風的眼神卻在瞬間飄遠了。

“人工縫合……”他喃喃著,像是被強迫喚醒那些他不願麵對的記憶。“人工縫合就是——”

一串子彈卻陡然射穿了颶風的身體!

堅固的金屬改造體在瞬間扭曲爆裂,颶風頭一沉,再沒呼吸。

賀逐山驟然抬眼,破碎的玻璃窗前正站著一個身材窈窕的女殺手,她手持動能衝鋒槍,眼神冰冷,下一秒再度抬肘,毫不猶豫地向賀逐山所在的地方掃射一梭子彈。

賀逐山滾入機箱後躲避,但巨大的轟鳴聲忽然在四周響起。

“隱形巡航機!”“白玫瑰”裡傳來小野寺遙的驚叫,“操,秩序部的人,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嚴謹一點,不是秩序部,”賀逐山說,“是‘暗鋒’。”

“你必須馬上撤離,到南邊去!達尼埃萊在那接應你!”

“颶風——”

“彆管颶風了!他死了!”達尼埃萊吼,“你給我滾過來!”

賀逐山望向窗外,一輛改裝兩用車正以極快的速度衝進巡航機陣隊,左扭右晃,勉強躲過所有子彈攻擊,不要命地朝“尖塔”所在殺來。

賀逐山沒有猶豫,衝向中樞機房南側,用力撞碎玻璃牆縱身跳下,準確落在兩用車頂滾了一滾,被達尼埃萊伸手一把抓入車廂。

兩用車在瞬間下落十數米,躲開了密集的火力攻擊。賀逐山盯著控製麵板上的小熊貓CAT,不可置信地望向達尼埃萊:“你開自動駕駛就敢往巡航機裡闖?!”

“那我有什麼辦法,我手動車開得一塌糊塗!”

CAT說:“請係好安全帶,抓穩車內把手!”

渦輪增壓和NOS係統瞬間噴發,兩用車如火箭一般衝了出去。

尖塔漸遠在身後時,賀逐山探頭回望。

那女殺手還站在玻璃窗邊,沉默無言地凝視他們。黑發被風吹亂,她的神色模糊不清。

*

濡女轉身,兩支行動小隊正從巡航機上跳下,搜尋了整個中樞控製間,確定除倒在地上的颶風以外沒有彆人,便呈扇形散開戒備。

一個穿羊毛大衣的男人緩緩走來,在颶風身前站定,凝視片刻後:“他還沒死。”

濡女蹲下,檢查颶風情況。她打開金屬軀乾艙,撥開那些錯綜複雜的線路,捏了捏藍色的能量液心臟:“心臟進入了防禦模式,再次激活,他也許能醒過來。”

男人“嗯”了一聲,走到滿地玻璃碎片旁。

濡女通過通訊器請示撒旦時,男人便垂眼凝視著地上的血跡。他將其中兩片撿起來,反複用掌心擦拭那些尚有餘溫的血:“她說什麼?”

“我得把他帶回去。”

撒旦從不意氣用事,她聽說颶風還沒死,認為很有必要從他身上獲得一些關於Ghost的情報,無論用什麼方法。

男人沒有出聲。

濡女打量他一眼,她知道這是行動部的秩序官A,按理說算是她的上司,但她並不明白這位秩序官為什麼執意跟來“尖塔”。這導致她不得不隱瞞自己“暗鋒”的身份行事。但幸好他沒添什麼亂子。

濡女指揮行動隊將颶風的身體抬回巡航器,機械臂正將其拽上移動擔架,可突然,“砰砰”兩聲,兩發子彈準確穿過颶風的身體。

一顆打穿了能量液心臟,一顆打穿了脖頸——濡女眼神微暗,她發現打穿脖頸的那枚子彈恰好粉碎了颶風的精神元腺體。

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秩序官A放下“伊卡洛斯”:“告訴撒旦,人是我殺的。”

他垂眼凝視颶風的屍體,眼底莫名閃過厭惡。最終轉身,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慢慢把玩:“我無法容忍辦事不力的下屬……他放走了Ghost。”

他將碎片放入口袋,身影消失。

作者有話說:

啊,兩個雙標怪。

26 雙生(1)

◎阿爾弗雷德與尤利西斯。◎

賀逐山一覺睡到天亮, 整夜無夢,這是數日來的頭一次——從在鴻溝之橋攔截運輸車,到聖誕的意外死亡,到和那位秩序官A生死搏鬥, 再到追殺颶風——他終於可以停下來歇口氣。

達尼埃萊一定在他的水杯裡偷放了不少安神片。

左臂的傷已被處置好, 起床後CAT強迫他進行一連串身體測試。他終於得到小熊貓的允許, 可以在除訓練室以外的區域——AI直接剝奪了他進入訓練區的所有權限——自由活動時, 達尼埃萊敲了敲門:“阿爾弗雷德想見你。”

“線上會議?”

“不, 麵對麵。”達尼埃萊說, “他想親自看看你從颶風身上帶回來的‘觸手’切片。我們十分鐘後出發。”

阿爾弗雷德是“伊甸”組織目前的唯一首領,創始人“那不勒斯”親自選定的繼承人。但少有組織成員有機會真正接觸他,因為他的“存在”非常特殊——

阿爾弗雷德和他的雙生兄弟尤利西斯生活在特質營養缸中,而特質營養缸藏在一個名叫“亞特蘭蒂斯”的地方。

賀逐山隨手抓了件棒球夾克出門, 站在緩衝區等基地列車停靠站點時, 下意識檢查通訊器信息。阿爾文頭像是灰的,聊天中止於“1”,他沉默片刻, 不由胡思亂想自己是否說錯了話。

“你開始玩社交媒體了?”達尼埃萊瞟了一眼:“那是誰?”

“沒有人。”賀逐山默默關閉聊天麵板。

達尼埃萊不敢相信他竟能睜著眼睛說瞎話:“……”

孩子長大了, 徹底管不住了。

他們和小野寺遙一起, 換乘了幾趟地下列車, 在小布魯克林區登入地麵, 又叫了一輛全自動出租前往蝸牛區。

小野寺遙和達尼埃萊都不曾執行外出任務,很少拋頭露麵, 不是忒彌斯係統認定的通緝犯, 賀逐山更擁有“賽博心理病治療師”的日常身份作掩護, 因此一路上相當順利, 通過了執行警/察的隨機盤問。

他們於中午十二點準時抵達蝸牛區。

蝸牛區位於提坦市東北角, 是階層流動最混雜的地方。它一度無比繁華,達文公司旗下的不少娛樂公司、遊戲公司、日用品生產公司和運輸物流公司都在這裡建址,商場眾多、文化迷人。

不過隨著產業整合,資本大麵積湧入城南的“AYN工業區”,下崗潮與經濟危機後,蝸牛區則徹底變為個體商販、小型餐飲商以及廉價義體美容館的天下,一些收入較低、無法入住“自由之鷹”區的普通白領蝸居於狹窄的出租公寓,成日等待一夜暴富的到來。

蝸牛區生活方式傳統,與舊世界最為相似,烈日高照時,“旅遊街”上仍人頭攢動,到處是油炸食品的香氣、紀念品的叫賣聲,以及在頭頂穿梭來往的漂浮廣告車。

他們擠出人潮,進入一家專門出售觀賞魚的水族館,老板正躺在搖椅上聽電視節目,達尼埃萊報出暗號,他睜眼指了指身後,走廊儘頭,一扇密門緩緩打開。

激光線將門洞分割為十數塊,由掃描係統判定為“非法入侵”的倒黴蛋會被瞬間撕作碎片。三人通過身份確認,沿樓梯不斷下行,許久以後,漆黑世界中終於出現藍色熒光燈,一個身覆黑色長袍的“引渡人”倏然出現。

“請隨我來。”

四人離開樓梯,進入漫長隧道。隧道延伸數百米,四通八達的地下排水渠映入眼簾。他們在堤岸邊坐上一隻手搖船,隨水流向前,最終停在十三扇大門前。

“引渡人”最後下船,提燈上前,完成第二次身份確認後,機械聲緩緩提示:“請選擇本時段正確通道。”

他毫不猶豫,推開最左側的門,四人進入電梯。

“選錯了會怎麼樣?”小野寺遙加入伊甸的時間最短,尚未麵見阿爾弗雷德,這是她第一次前往領袖所在的“亞特蘭蒂斯”,不由好奇發問。

“這些電梯倉的結構就像迷宮一樣複雜,”“引渡人”沉聲解釋,“每一時段都會自動改變。選錯‘水管’,你會被螺旋槳攪成碎肉,或直接衝進大海深處窒息而死,隻有‘引渡人’知道正確的答案。”

電梯以極快的速度下落,賀逐山不時感到耳鳴。

最終,當屏幕顯示“地下深度:1482米”時,電梯“轟”地一聲停住。

厚重的金屬門緩緩打開,一條雪白長廊連接著這頭的電梯倉與那頭的黑色大門。兩側是完全密閉的實驗室,通過玻璃窗,能看見不少身穿白色防護服的實驗人員正在忙碌地核對數據。

他們要負責“亞特蘭蒂斯”的監測與維護,同時保證營養艙內雙生子的生命安全。

——這裡是提坦市北部海域深處,“伊甸”的大腦。

“引渡人”在黑色大門前完成最後一次身份確認,並核對時間表上“與003號基地負責人麵談”的預約登記,“守門人”便輸入複雜的手動程序,大門升起。

一隻約有500立方米大小的巨大球狀營養缸懸空在中央,渾身延展出上百條不同顏色的皮質連接管,這些連接管源源不斷地為球內空間輸送必須的營養物質。

營養缸被一種透明液體完全填充,它看起來非常粘稠,珍珠般反射著光暈,而被包裹在透明液體中的——

是一對赤/身/裸/體的雙胞胎。

兩人的五官與身型完全一致,閉眼蜷縮,仿佛還睡在母親的子宮裡。他們都擁有長至耳根的柔軟銀發,皮膚冷白,虛幻不似真人。

但最令人驚詫的是,他們的左胸膛同時莖生出一條拇指粗細的“臍帶”似的器官,將兩人連接在一起,皮膚下方隱約可見不斷流動的血液——

他們竟共用一個心臟,雙方各擁有一側心房、一側心室。

許多數據線通過端觸與他們的大腦、胸口、四肢相連接,這些端觸都擁有柔軟的緩衝層,不與皮膚直接接觸。

小野寺遙“啊”了很久,終於指責道:“你們好吝嗇,不能給人穿件衣服嗎?”

“引渡人”沉默片刻:“他們不能穿。阿爾弗雷德和尤利西斯非常脆弱,哪怕是最柔軟的真絲麵料也會磨破他們的皮膚。他們的血小板幾乎不能正常工作,隨時會因任何一點細小的傷口失血過多而死。”

“難道他們永遠都不能離開這裡嗎?”小野寺遙一時無法想象,這麼多年來,不斷發布指令、做出決斷、引領“伊甸”抗爭的阿爾弗雷德,竟一直以這種方式存在。

“引渡人”答:“不能。那不勒斯收養他們時,他們就因奄奄一息被親生父母拋棄。從那時起,他們就生活在完全無菌無害的營養液裡,一切關於自我、人類和世界的認知,都通過意識連接和數據傳導完成……但他們無所不知,包括此時此刻我們的對話——他們是名副其實的‘缸中之腦’。”

他帶領三人沿樓梯下到平台層,衝工作人員點頭。工作人員立刻著手“喚醒”雙生子,無數淺綠色的數據緩緩亮起,如水流一般包裹著球狀營養缸流動。

而下一秒,雙生子同時睜眼,他們的眼睛和頭發一樣,呈現一種鏡麵般的淡銀色——

無論是誰,與之對視,都會在瞬間產生一種被蠱惑的錯覺。

無關工作人員迅速離場,隻留下一名監測師負責盯管數據波動,保證雙生子的生命安全。

兩人同時嘴唇翕動,一條數據線便微微亮起,像從遠處飄來的虛幻的嗓音在室內回蕩:“好久不見,003號的諸位。”

左者似有些不耐地眨了眨眼,抬手伸起懶腰,由於身體被透明液包裹,動作極其緩慢;右者則俯身向前,眼神專注而溫柔,微微帶笑,靠近球狀營養缸外壁:“很高興見到你,小野寺遙。”

小野寺遙立刻區分了雙生子:他們的外貌如出一轍,但氣質卻天差地彆。

哥哥阿爾弗雷德和善、耐心、柔軟,弟弟尤利西斯則更加桀驁、散漫、冷淡。

阿爾弗雷德向三人禮貌問好:“我已經聽說了關於‘暗鋒’的事情。說實話,我很驚訝。一直以來,我身處亞特蘭蒂斯,不受人打擾,有充分的時間源源不斷處理那些被傳送進我大腦的情報,我卻從未察覺他們的存在,這足以證明秩序部有備而來。”

通過腦波係統轉換而來的虛幻的聲音不斷回響:“秩序部是‘達文公司’的利劍,‘暗鋒’也一定是在達文公司的授意下建立。水穀蒼介對‘覺醒者’恨之入骨,不惜編織各種謊言試圖將我們趕儘殺絕,但他卻重用被Ghost懷疑是‘覺醒者’的秩序官A,還在暗中培養‘不完全變異體’,將他們組織成‘暗鋒’,他一定還有彆的目的。”

他微微抬手:“Ghost,請將‘颶風’的解剖組織交給‘K04’。”

“K04”指的是那位監測師,“K”代表他的崗位,“04”是他的編號。

他接過賀逐山手中那被保護在培養液中的“觸手”殘片,將其小心放入一隻分析艙。分析艙立刻亮起黃光,儀器上下掃描,很快,一旁的顯示麵板上載入不同數據。

數據以信息流的形式被注入阿爾弗雷德腦海。

“怎麼樣?”“引渡人”插嘴,他望向K04。

“在生物學上我可以肯定,這些‘颶風’身上的觸手組織是‘變異’產物。它和覺醒第三階段‘畸化期’人體身上會出現的畸化組織或器官成分非常相似,同時內部充斥著含量驚人的精神元——這意味著主體可以通過精神力控製它發出攻擊……但這太奇怪了。”

“覺醒”是有代價的,它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被稱作“紅斑期”,覺醒者會產生某種特殊抗體細胞,身體出現被病毒感染的症狀,常附有高燒表現;第二階段則是“蘑菇期”,覺醒者渾身出現大小不一的腫包,劇烈嘔吐、脫水、身體迅速消瘦,絕大多數人會因免疫係統崩潰在第二階段死亡。

而如果挺過蘑菇期,則進入第三階段“畸化期”。在“畸化期”,覺醒者身體高度異化,出現大量非人類的生理特征,如多足、獸身、器官萎縮或新器官誕生,如能幸運地活到第四階段“成熟期”,這些“畸化”特征才會完全消失,一段時間後,“異能”成型,他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覺醒者”。

而颶風保留了大量“畸化期”特有的生理器官,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從理論上來說,畸化器官和“覺醒者”是寄生關係,它會大量搶奪原主的身體營養,“覺醒者”往往因器官萎縮死於“畸化期”後期。但颶風不僅與其共存,還能熟練操控“觸手”……

不僅K04,阿爾弗雷德也不能理解這一點。

“這也許就是他自稱“不完全變異體”的原因之一,”阿爾弗雷德雙眼回神,顯然已在須臾間處理完被傳入的大量信息,“但這遠遠不夠,我們需要更多……尤利西斯。”

另外一道相同的虛幻嗓音傳來:“你認真的嗎?我從沒這麼做過。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試試看。”

雙生子之間默契十足,但對話讓小野寺遙一頭霧水。

直到兩人同時閉上眼睛,冷白皮膚下的腦組織和神經係統同時亮起淡淡藍光,她終於意識到眼前正在發生什麼——

阿爾弗雷德與尤利西斯的異能。

A級特殊類,“預知”與“共感”。

作者有話說:

我發現我在標題裡又打了一遍章節號,我是傻子……

進新的篇章啦!這一部分會有很多和世界觀、劇情相關的內容。

這段時間應該是晚9點更新?卡文會掛請假條~(鞠躬

27 雙生(2)

◎於亞特蘭蒂斯深處仰望銀河。◎

雙生子的異能非常特殊, 因為他們不僅共用一個心臟——還共用一個精神元腺體。精神元腺體緊緊附著心臟生長,阿爾弗雷德擁有“共感”,尤利西斯擁有“預知”。

“共感”使阿爾弗雷德可以感知人內心最細微複雜的多重情緒,從而破解其大腦中強烈的思想;“預知”使尤利西斯得以窺探對方最深處的欲望, 複演一個人的過去, 或推斷他下一步的行動。

但對象隻能是覺醒者, 且兩種異能相互依賴, 不能單獨使用。

尤利西斯之所以說“從沒這麼做過”, 是因為從前大多數時候, “預知”和“共感”被用於尋找覺醒者的存在,鎖定他們,以便安排援救或保護任務。而此時眼前的切片隻是人體部分組織,甚至連颶風本人都是不完全變異體, 他們心裡亦沒有底氣。

但最終, 分析艙內的“觸手”不斷震動,藍光亮起,附著在球形營養缸外的綠色數據投影如水流般不斷旋轉——雙生子成功感知到了切片。

更加空靈的呢喃忽起, 它們如審判般自四麵八方落下:

“痛苦。”

“懊悔。”

“不甘。”

“怨恨。”

“憤怒。”

“不解。”

“困惑。”

“遺憾。”

此起彼伏, 仿佛置身夢境。然而藍光忽漲, 尤利西斯陡然睜開雙眼, 他瞳孔渙散, 仿若出神:“我看到成片的田地,野花與矮草, 老樹下曬著棉被與襯衫, 遠方的建築上有阿爾卑斯山農業生產區標誌……”

但他又說:“我還看到無儘的黑暗, 廝殺導致的鮮血, 成片的屍體, 畸化怪物與實驗室……”

切片忽然“砰”聲裂成碎塊,藍光隱去。

尤利西斯則遽然一顫,十分痛苦似的緊蹙眉頭。阿爾弗雷德睜開眼,下意識想要伸手安撫他,但指尖在碰觸到對方肩膀前驀然收回。

他們不能互相接觸,哪怕皮膚間最細微的摩擦也會置他們於極危險的境地。

作為兄長,阿爾弗雷德注定隻能袖手旁觀尤利西斯沉浸於“預知”帶來的痛苦中無法自拔……他們終其一生再也無法擁抱對方。

阿爾弗雷德垂眼:“切片太小了,我們隻能感知到微弱的情感與思想,不能將它們還原成逼真的畫麵或聲音……但非常奇怪,”他回憶著,“我和尤利西斯被兩隻手拉扯著,不斷體驗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與往事,就像一具身體曾被兩個人同時使用……”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怔,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但賀逐山已然接過他的話:“‘人工縫合’。”

他低聲說:“颶風提到的‘人工縫合’,他們的‘變異’不完全,很可能是因為他們本身並非覺醒者……他們被人工植入了‘精神元腺體’。”

“但這是無法實現的,”阿爾弗雷德皺眉,“‘精神元腺體’比人類身上其它任何一種器官都具備更強的排異性,‘伊甸’也做過實驗,精神元腺體根本無法在非原主的生物內環境中生存……”

“也有例外。”

賀逐山打斷他,室內靜了一瞬。

他們都聽見Ghost平靜地說:“我就是例外。我吃下了‘鳳凰’的心臟,那是他精神元腺體的所在。於是它和我原本的腺體融在一起……我獲得了‘鳳凰’的異能。”

阿爾弗雷德沉默凝視他,白銀般的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些許憐惜:“你不一樣,你本身就是覺醒者,經曆過一次變異,身體有一定抗性。而且即使如此,二次變異亦險些奪走你的性命,就更不必談在一個非覺醒者身上移植腺體……”

“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阿爾弗雷德退步:“好吧,沒錯,萬事皆有可能,也許它真的發生了。但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水穀蒼介為什麼要進行‘實驗’,為什麼要‘縫合’出這種不完全變異體,他的目的是什麼,這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他頓了頓,“我們需要更多的信息。”

“阿瑞斯之都。”

“是的,阿瑞斯之都,一切都指向那裡,但我不認為我們應該立刻貿然闖入。這太被動了。”阿爾弗雷德歎氣,“我們需要做周全的準備。”

“‘暗鋒’既然露出馬腳,我們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更多的情報……我會仔細思考這些事情,然後把命令傳達給不同小隊。我們的首要任務是保全實力,和達文公司的鬥爭一步都不能出錯。而包括‘聖誕’在內,上個月秩序部對伊甸發動了數次突擊,我們失去了很多同僚……”

他看向達尼埃萊,達尼埃萊點頭:“‘直覺’也這麼說。”

賀逐山沒有出聲,他知道這些話是說給他聽的,阿爾弗雷德總是害怕他過於衝動,害怕他控製不住內心最深處那些偏執而瘋狂的念頭。於是,見他沒有反駁,這位先知般的人物微微一笑,似是感到欣慰。

“很高興你們帶來‘暗鋒’的情報,這對伊甸來說是一個好消息。這是諸位的榮光,很榮幸與你們共事。”阿爾弗雷德說,“但遺憾我們隻能暫時聊到這裡。我和尤利西斯不能自主清醒太久,身體無法承受這種機能消耗,我們必須回到缸中世界休眠——”

然而話音未落,球形營養缸外的綠色數據投影再次轉動,並且速度越來越快,光芒越來越亮!

阿爾弗雷德的身體驟然一搐,仿佛靈魂被當頭抽出,雙生子以同樣的姿勢浮在空中,他們空渺的眼神幾乎如利劍般刺向遠方:

“驚恐。”

“迷茫。”

“懷念。”

“欺騙。”

呢喃再次響起,他們似乎又進入了某種感知狀態。

“是一個新的覺醒者!以前從未探索到他的存在……”K04手忙腳亂呼叫同事,幾位工作人員衝進控製區,“他的感應非常強烈!不出意外,能力至少能達到A級!”

連接雙生子與所有電子設備的皮質管因數據高速流通而發亮發燙,以百萬兆計數的信息流在瞬間湧入處理器。很快,顯示屏上“滋啦”閃爍,一些畫麵被不斷擷取,快得根本無法看清,走馬觀花似的展示一個人的思想與欲望。

最終雙生子的身體再次同時一震,光斑漸暗,漩渦般轉動的數據流也平靜下來,兩人同時緩緩睜眼。

“一個A級覺醒者,感知不到具體能力,但他很痛苦,很憤怒。”尤利西斯說。

“憤怒,相當驚人的憤怒,許多懷疑、怨恨、慌張甚至驚悚……是一種成分非常奇怪的混合情緒。”阿爾弗雷德補充。

“他似乎早就進入了成熟期,是一個真正的‘覺醒者’,但不知為何,他在畏懼,他一直在畏懼什麼……”

“他想殺人。”尤利西斯忽然開口,“他要去殺一個人……他要去殺很多人。”

兩人的眼神回歸正常,身體鬆懈下來,阿爾弗雷德沉思片刻:“我們需要他。他的能力模糊不清,但和‘眼睛’有關。是一種非常驚人的能力,秩序部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到他。‘殺人’,不能讓他這麼做。卷入凶殺案會加速暴露他的身份,我們必須提前將他帶走……”

“有什麼線索嗎?”賀逐山問。

“他很年輕,21歲左右,東方麵孔,可惜不知為何,我看不清他的過去。”尤利西斯輕聲說,若有所思似的,“他的位置離我們不遠,我在他的生活碎片中看到了自由之鷹區的標誌性建築……”

“他是一個提坦學院學生。”K04說,“看這兒,學院徽章。畫麵很抽象,但這肯定是一枚徽章。”

K04調出一幀截圖,男孩身著西服,胸前有一枚黑金色徽章。雙生子的腦電波意識成像能夠直接把他們感知到的情緒與思想生成為畫麵與聲音,但清晰程度因人而異。

“我們必須找到他,”阿爾弗雷德說,“必須阻止他。”

“但我們如何確定他的身份呢?”小野寺遙說,“這次的信息太少了。”

“係統根據這些畫麵模擬了他的身型、體態等生物特征,基本上可以達到80%相似。我們可以利用這些資料進行比對,前提是得采集到他的數據——這意味著我們得去到一個他一定會出現的地方,然後在人群中鎖定目標。”K04解釋。

“提坦學院。”“引渡人”思路很直。

“提坦學院安保程度相當高,很難混進去,”小野寺遙皺眉,“而且你怎麼保證我們要找的人當天一定會出現在校園裡?”

“非常巧合,提坦學院馬上就要舉辦建校周年紀念活動,屆時所有在校生都要參加慶典,據說水穀蒼介也會親臨現場,”阿爾弗雷德說,“這是一個好機會,不過,能夠受邀進入學院的非在校生,都是和達文公司關係親近的上流人士,非富即貴,需要正式的邀請函。而且為了確保這些樹敵無數的上等人的安全,應該會有相當數量的執行警/察和私人保鏢到場。”

“或許我可以偽造一封邀請函,這應該……”

“不,”阿爾弗雷德打斷她,“邀請函將由忒彌斯親自發送,它會在係統裡直接核對名單,人造神可不是那麼好入侵的……但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尤利西斯看到的未來非常緊迫。”

“他殺人的欲望相當強烈。”

“我想我能進去。”賀逐山忽然開口,“我認識一個人。”

他頓了頓:“他是提坦學院的學生……我記得這種周年活動,學生有權邀請一位同行人。”

“他會邀請你嗎?”阿爾弗雷德問。

“……我可以說服他。”

“不是可以,是必須。”阿爾弗雷德笑笑,他相信Ghost在開口前心中早已有周全的計劃。“那麼這樣的話,我不得不再次把艱巨的任務交給003號小隊。”

眾人又花了些功夫商議任務細節,命令確認後,“引渡人”便準備帶領達尼埃萊三位原路離開亞特蘭蒂斯。

然而賀逐山走在最後,即將出門時,卻聽見阿爾弗雷德的呼喚:“我想和你單獨說句話。”

賀逐山回到巨大的球形營養缸前,仰視阿爾弗雷德。尤利西斯已因疲憊陷入沉睡,隻剩他一人垂眼凝望賀逐山,就像俯瞰人間的神明。

“‘聖誕’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遺憾。我能體驗那種失去至親的感覺,當年那不勒斯為保護尤利西斯犧牲時,我體驗過那種極致的悲傷。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真實的人類情感竟能產生如此慘烈的衝擊,是在我大腦裡創造虛假世界的數據流……完全無法模擬的。”阿爾弗雷德輕聲說,如同安撫一個稚子。

賀逐山不知如何回應,最終沉默以對。

“你還經常夢到‘鳳凰’嗎?”阿爾弗雷德忽然問。

“……偶爾,”賀逐山說,“有時會看見一些畫麵。但那是繼承‘投影’的後遺症,眼前不時閃爍一些‘鳳凰’生前的影像記憶……會在其中看到曾經的自己。”

阿爾弗雷德久久凝視他,最後歎氣:“你還和從前一樣頑固……從來都不會變。那不勒斯料事如神——是的,你從沒見過那不勒斯,但他知曉你的存在。”

他說:“我、尤利西斯、‘梧桐’、和‘鳳凰’都是那不勒斯一手帶大的,‘鳳凰’決定收養你前,曾詢問過那不勒斯的意見。他聽說了你的遭遇,當時便建議‘鳳凰’不要讓你過早接觸‘伊甸’,說這是對你的保護。但最終,仿佛命運注定,你還是一頭紮了進來,並且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賀逐山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知道。”阿爾弗雷德笑笑,“我尊重你的選擇,我尊重每個人的選擇……”

“包括‘梧桐’嗎?”賀逐山忽然打斷,“如果不是‘梧桐’背叛,‘鳳凰’或許不會死。”

阿爾弗雷德沉默許久:“也許你看到的‘一切真相’也隻是冰山一角。”

他轉移話題:“不提他了,我隻是感到緊張。在亞特蘭蒂斯,在這缸中之腦裡,我看過你們每個人的過去,對你們每個人都知根知底……但隻有你,Ghost,隻有你讓我捉摸不透。你的過去讓我畏懼,我直覺你內心深處的偏執與仇恨會將你帶去我無法抵達的地方……仿佛墜入黑暗深淵,無路可逃。”

賀逐山沒有說話。

“有時應當放下過去,彆再用不屬於你的錯誤懲罰自己。你有強烈的自毀傾向,你或許瞞得過達尼埃萊,但瞞不過我。”他歎了口氣,身體慢慢蜷縮成休眠姿態:“我知道你應當聽不進去,但有空時,或許可以試著考慮一次我的話。它對你有益無害,我可以保證。”

球狀營養缸內的光線逐漸黯淡,阿爾弗雷德閉上雙眼。工作人員也離開控製台,室內複歸漆黑。雙生子的麵容被昏暗吞沒,模糊不清,毫無疑問,他們已再次進入缸中之腦,回到那個虛幻的世界中去。

賀逐山微微垂眼,最終上前,伸手觸摸營養缸外壁。

“晚安,阿爾弗雷德。”他輕聲說,隨後轉身離開。

然而就在黑色大門再次合上後,本該進入休眠狀態的尤利西斯卻悄然蘇醒。

他白銀色的雙眸在黢黑中發出幽幽冷光,眼底的不羈被某種複雜情緒取代。如果K04在場,他一定大驚失色,因為尤利西斯不該在深度睡眠的狀態中主動掌握自我意識,但尤利西斯做到了。

他不僅做到了這一點,他似乎還能做到更多——

與他相連的數據線微微一震,浮光陡然亮起。光斑順著數據線緩緩滾動,最終水珠般滴入控製台。信號器上曲線瞬間跳出一個波峰。

但那隻是眨眼須臾,很快,門內的世界再次陷入死寂,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

——隻有尤利西斯望向他的兄長,望向阿爾弗雷德。

他凝視著阿爾弗雷德的睡顏,緩緩伸手,似乎想要觸碰他銀白色的眼睫,但手掌卻逐漸下移,虛虛滑過阿爾弗雷德的脖頸,最終停在他的胸前。

他們共有的、屬於阿爾弗雷德的那一半心臟正緩慢跳動,尤利西斯麵無表情,空握住那根“臍帶”般的連接管,仿佛在感受血液如何流動,如何於二人的身體內不斷循環。

而隻要再用力一點,他就會碰碎脆弱的毛細血管壁,血管破裂,雙生子的心臟也會同時停止跳動。

靈魂同時降臨,又同時消亡。

尤利西斯垂眼凝望許久,但最終,他什麼也沒有做。

他隻是收回手,冷淡地挪開目光,仰頭望向缸外,仿佛望向了遙遠的、自由的宇宙銀河。

他閉上眼,身體下落,營養液將他徹底吞噬,如同跌入失落的亞特蘭蒂斯海底。

尤利西斯進入休眠。

作者有話說:

關於雙生子的存在形式可以參考《少數派報告》的電影改編,靈感來源於此。

明天上夾子啦,所以明晚應該是11點以後更新~感謝諸位,啾啾!

28 雙生(3)

◎“你是阿爾文,也隻有你是阿爾文。”◎

“基因序列檢測完畢, 沒有異常。”

“血析正常。”

“器官結構正常。”

“基礎生命係統運作正常。”

“內外環境數據水平良好,可以喚醒。”

“確認喚醒。”

休眠培養艙徐徐開啟,淡藍色液麵迅速下降。阿爾文什麼都記不起來,但那種久睡蘇醒的恍惚、那種仿佛被包裹在蜘蛛囊中的觸感還清晰分明。

實驗室是慘白色的。

一名身穿防菌隔離衣的工作人員走上前來, 替他換好嶄新的病號服。他帶著阿爾文穿過走廊, 一麵漆黑的玻璃窗倒映出他的影子。阿爾文看見了幼時的自己。

他被安排坐在一間房間正中央。

房間的那一頭有一條長長的金屬桌, 十數個陌生人坐在那兒打量他。他們大都文質彬彬, 西裝革履, 看起來像是學者或研究員。

“你的姓名。”其中一人率先開口。

“阿爾文。”

“年齡。”

“6歲。”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阿爾文有些遲疑。但瞬間, 一些記憶被喚醒,它們像被設定好的程序一樣湧入阿爾文腦海:“我……生病了。我在這裡接受手術。手術完成後我就可以回家……我住在阿爾卑斯山的西三農業區。”

一個研究員放下分析器:“記憶輸入隻達成了63%,大腦選擇性刪去了一些主體不喜歡的內容。”他說:“我擔心他的神經係統在培養過程中有損傷,他應當接受智能測試。”

“但這是少有的精神元腺體正常發育的實驗體。”

“而且他的各項指標非常優異。”

幾人爭吵起來, 矛盾的中心似乎和阿爾文有關。他獨自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 有些緊張。

“不如讓本傑明決定。”最德高望重的老學者發話。

“阿徹先生,您認為呢?”

本傑明·阿徹便從黑暗中現身。他看起來五十歲上下,坐在一副全自動金屬輪椅上, 頭發花白, 皮膚鬆弛, 但眼神依舊犀利, 所有人起身向他行禮致意。

本傑明·阿徹說:“我要看下一步測試結果。”

話音落下, 一名工作員打開了虛擬投影。

一些畫麵投放在阿爾文眼前,他被要求指認數字、圖案和動物名稱, 測試員拋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他聽指令轉身、行走、利用四肢完成複雜的精密動作。再次坐下時, 一個嚴肅的女研究員說:“可以給我念一首詩嗎?”

他有些茫然:“什麼詩?”

“隨便。”

於是一段畫麵忽然閃入他的腦海, 一個女人曾溫柔地擁抱他。吟唱的歌聲恍若在耳, 阿爾文下意識說:“舊日靈魂的陰影……綠意生長出澎湃的靈魂。”

他在空洞的房間中遊蕩, 風吹來荒涼。

他反抗於世事的無常,綠意滋養出澎湃的靈魂。

那些毫無疑義的破碎時光……風吹來荒蕪。①

“我不記得剩下的了。”

女研究員說:“我知道這是一首歌,你的母親教給你的。你能唱給我聽嗎?”

阿爾文頓了頓:“我不想唱。”

女研究員:“很抱歉,但這是要求。”

“我不想唱。”

阿爾文捏緊衣袖,害怕對方會繼續堅持。但女研究員結束問詢,望向本傑明·阿徹:“回答問題時,他的反應裡沒有出現‘信息提取’的機器特征,思索時間也不符合程序回歸函數,分析是自主而綜合的。”

“這說明他不是單一的拷貝體——不像其它實驗品,他的神經係統完好無損,沒有遭到精神腺體破壞,可以正常共存,是獨立的人類智慧生命。”

本傑明·阿徹抬起眼睛。

他凝視阿爾文,就像審視實驗台上的小白鼠,冷酷而殘忍,這讓阿爾文膽戰心驚。

空曠的房間裡寂靜許久,直到本傑明終於開口:“就他吧,”他操控輪椅轉身,“他的能力很重要,我希望儘早開始在他身上的研究。”

一名工作人員說:“那麼其它實驗體呢?他是第1182號,成功被製造的實驗體大概還有1800個。”

“全部銷毀。”本傑明從未回頭。

長桌邊的研究員們紛紛起身,阿爾文被帶離時聽見了一些議論。

“你說原來那個?我進入基地時,他應該已經死了。我沒見過他本人,隻見過他的細胞。”

“那家夥可以吸收並融合其他變異者的精神元腺體,卻不產生排異效應,很有研究價值。不過本傑明當時操之過急,導致研究對象意外死亡……希望這個能在他手裡活久點,不然每次製造實驗體也有風險。”

兩名工作員一前一後夾著阿爾文,他們沿原路返回。

路過他蘇醒的實驗室時,阿爾文微微扭頭,在窗外站了片刻。

一千八百個休眠培養艙與調控中樞緊密相連,仿佛同一張蛛網上的無數蜘囊,機器通過管道源源不斷向其運輸淡藍色液體,提供充足營養和無菌環境。

慘白的燈光下,每一隻培養艙內都睡著一個“阿爾文”。阿爾文凝視他們,就像凝視自己。

“銷毀”指令下達後,中樞忽然關閉,燈光暗下來,淡藍色液麵緩緩下降。所有監控器倏然亮起紅光,“失去生命信號”的警告此起彼伏。

阿爾文來不及目睹“自己”的死亡,就被推進了電梯。

*

阿爾文緩緩蘇醒,清子正坐在床邊,她起身為阿爾文拿來一塊毛巾,他的襯衫被冷汗打透。

清子敲打鍵盤,用發聲器和他對話:“我看不到更多了,你很特彆。‘重臨’可以複現一切,但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你想要了解的過去。就好像……有些東西並不屬於你,這具身體不屬於你。”

年輕的秩序官垂眼:“我知道了。謝謝。”

清子雪白的眼睫微微顫動,似有話說——作為“重臨”的擁有者,她完全知曉阿爾文在領域裡經曆了什麼,那種失去身份的破碎感足以讓任何一個人類感到絕望與恐懼。

但最後她隻是安慰道:“彆放在心上,也許,隻是因為你遺忘了太多記憶。當你想起那些記憶,可以再來找我。‘重臨’會更加精確。”

她離開了阿爾文的住所。

房間裡響起智能提示:“您有一則日程提醒:請於今日下午3點前往城市廣場區秩序部辦公大樓,您的任務行動調查聽取會將在下午3點15分準時進行,請按時出席。”

忒彌斯倏然出現。

她的投影穿越牆壁,跟隨著阿爾文離開臥室:“你不應該那麼做,為什麼要殺颶風?現在好了,撒旦惱羞成怒,報告打給了水穀蒼介——你在水穀蒼介那吃到的苦頭還少嗎?”

阿爾文置若罔聞,沒有搭理。他走進淋浴間,水聲嘩啦,再出來時披著浴衣,平靜拉開衣櫃挑選西服,像是準備徑直前往秩序部大樓接受監察官的質詢。

忒彌斯對他的我行我素感到憤怒:“你還銷毀了Ghost留下的唯一一點血液痕跡,讓秩序部空手而歸……幸好跟著你行動的人是我,我沒有把這件事上報,不然你會再次把自己送進懲罰室!你知道水穀蒼介乾得出來!”

阿爾文終於回頭:“我不介意。”

“我介意!”忒彌斯說,“我被寫入的第一條程序指令就是保護你的安全——”

“保護誰的安全?”阿爾文打斷,“我?還是那個我素未謀麵的‘原主’,或者甚至……是那一千八百個實驗體?”

忒彌斯怔愣許久:“那不一定是真的……‘重臨’也不一定準確。那可能也是水穀蒼介為你植入的記憶,他希望借此控製你罷了。”

阿爾文沒有反駁,他垂眼凝望自己掌心。他的手很大,生命線卻很短,自虎口向手腕蔓延,戛然而止。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阿爾文說:“我甚至不知道……”

我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批量生產的複製體值得被愛嗎?”他問忒彌斯,“像你一樣,人工智能值得被愛嗎?”

忒彌斯愣住了,“人工智能”四個字使她胸口微微發疼。屋子在一瞬間寂靜下來,隻有水珠不斷自阿爾文發梢“啪嗒”掉落,某種沉鬱的氛圍籠罩著一切。

秩序官的通訊器卻響起來。

阿爾文微微垂眼,虛擬投影上顯示出賀逐山的名字。

他接通了電話,兩人卻極默契地都沒有開口。輕微的呼吸聲被電流放大,仿佛交纏著填滿了整個房間。

賀逐山打破沉默:“我打擾你了嗎?”現在是午休時間。

“不……你不會打擾我。有什麼事嗎?”

“……你說隻要我願意的話,可以聯係你。”

Ghost當然不會輕易聯係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但阿爾文沒有說破:“是的,隨時。”

對方遲疑片刻:“三天後,提坦學院要舉辦周年慶活動。你知道這件事吧?”

阿爾文抬眼看向忒彌斯,忒彌斯調出相關信息並顯示在頭頂虛擬屏幕上。

“我知道。”

“今年的活動恰好和‘獨立日’紀念遊行一起舉辦。到時候為了觀看花車巡展,自由之鷹區會人滿為患。我記得每一個在校學生有權邀請同行人進入提坦學院主會場,而你……”

賀逐山還記得那張黑卡,阿爾文似乎不太喜歡水穀蒼介。

他深吸一口氣:“你缺監護人嗎?”

阿爾文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監護人?”

“我需要進入提坦學院。但我不想解釋原因。”

賀逐山為這通電話糾結了半小時有餘——他在如實相告和編造謊言之間猶豫許久。但最終他不打算隱瞞,一來年輕人相當敏銳,一般的謊話騙不過他,二來……他不覺得有什麼隱瞞的必要。

他莫名很信任阿爾文。

“我知道了。”阿爾文說,“約個時間,我去接你。”

如賀逐山所料,他絕不多問,不害怕自己因此被卷入極其糟糕的處境,哪怕這種事他們每逢相遇都會發生。

“謝謝。”賀逐山說。

他忽然有些愧疚,覺得這就像是在利用他人的感情。具體什麼感情,賀逐山說不上來,心跳卻微微加快,於是他垂眼撫弄那朵白玫瑰,等對方先掛斷通訊。

可阿爾文也在等他。

仿佛都不肯就此結束對話,都知道再編出一個聯係的原因很難……

於是在沉默中聆聽對方的呼吸。

“那天我有事,”賀逐山忽然說,“回信很倉促。”

阿爾文微怔,片刻後才意識到他在談論什麼。

“沒關係。”他後來知道“1”在聊天用語中有“收到”的意思。

對話又斷了,呼吸聲聽得人耳邊發熱。

最後是阿爾文開口:“晚上7點,我在自由之鷹區的十字街等你。”

他們結束通訊。

與忒彌斯的爭執被意外打斷,此時阿爾文也沒有興趣再和一個AI糾纏。他披上羊毛大衣,望見窗外下雪,又拎起了門邊的傘。

忒彌斯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他們會不停詢問事發經過,包括再次核對之前在古京街發生的一切。撒旦懷疑你在包庇Ghost。”

阿爾文回頭,忒彌斯正背對著他站在窗邊——作為智能係統,她的“程序道德”不允許她背對自己的服務對象。但現在,白雪漫漫,女孩獨自凝望城市,腳下卻沒有影子。

“他們會給你做一係列‘忠誠度’測試,確認你的立場從不動搖。你隻需要在腦海中咬死一個你認定的‘事實’,彆被那些混淆性問題打亂節奏,他們找不到任何證據,就拿你沒有辦法。”

忒彌斯深知聽證流程,她在幫助阿爾文蒙混過關。

“他最後還是主動給你打來電話,不是嗎?”女孩忽然轉身,湖藍色的眼睛被光暈開。她似在微笑,但那笑意卻又讓人察覺出稍許悲傷:“那說明你是值得被愛的……你和我不一樣,你終究是血肉之軀。”

“有血肉,有情緒……所以也有靈魂。”忒彌斯把玩她雪白的裙擺:“所以無論如何,你都是阿爾文。是我被輸入的第一條指令要保護的對象……哪怕我查不到這條指令的輸入者。”

“你是阿爾文,也隻有你是阿爾文。有些事情隻有你能完成……”

“自己去尋找真相吧。”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

29 雙生(4)

◎沈琢。◎

“根據‘先知’數據顯示, 本月全市11區共有317名市民出現異常行為,包括但不限於無緣由離職、臨時變更住址、大量購入抗排異藥物或飲食習慣的突然改變。其中有300人的‘變異可能’概率超過75%,我已通過常規手段將其公民等級下調至三等,並列入‘異常人員名單’, 各行動小隊也完成滲入, 隨時可以對他們展開抓捕。”

“上月‘先知’共發現異常人員345名, 行動隊實際抓捕異常人員345名, 其中298名在進入阿瑞斯之都監獄後出現變異症狀, 已由相關負責人員轉運至‘清道夫基地’處理。‘先知’監控係統推演準確率高達86%, 程序運行正常。”

全息投影浮動在下沉式客廳正前方,人工智能忒彌斯正一絲不苟地向撒旦彙報工作總結。“先知”是秩序部獨立研發的監控係統,它通過收集提坦市所有市民使用電子產品留下的信息與痕跡監測市民生活,並推演他們接下來的行為可能, 確保提坦市各方麵的城市“安全”。

撒旦抿了口紅酒:“實施抓捕, 和以前一樣,彆打草驚蛇。偽造他們購買、使用‘變異病毒’的證據或痕跡,要有說服力, 足夠堵上親戚鄰居的嘴……”她煩躁地抓了把頭發, 忽然抬眼:“‘暗鋒’怎麼樣?”

全息投影變為紅色, 這意味著接下來談論的所有內容都將被嚴格加密。

數十份檔案和頭像倏然浮在空中, 排列整齊。忒彌斯說:“目前‘暗鋒’在職成員共113人, 體內芯片連接正常。41人在外執行任務,72人可被調配。包括‘颶風’在內, 本月共有7人意外死亡, 其中‘颶風’因身份暴露被Ghost擊殺, ‘獵豹’在任務中犧牲, 而‘鐮刀’等5人死因不明, 且尚未發現屍體下落……

“根據‘先知’的計算分析,他們很有可能被同一凶手殺害,我已在之前的報告中提及此人——我們稱之為‘殺手’,他已在三月內成功刺殺8名‘暗鋒’成員。”

“得從基地再補充幾個人。”

“已通知‘清道夫基地’。”

“‘殺手’,找到關於他的線索了嗎?”

“還沒有。但‘先知’的模擬結果顯示,‘殺手’擁有異能的概率高達97%。”

撒旦微微點頭,她已被這個“殺手”困擾數日,她完全想不明白對方是如何發現“暗鋒”的,也不理解他的所作所為。她對“殺手”一無所知,可“殺手”似乎對“暗鋒”了如指掌……這使她非常被動。

“那位大秩序官呢?”撒旦揉了揉太陽穴,轉開話題,“他的聽證會開得怎麼樣?”

“聽審團認為證據不充分,無法判定秩序官A存在背叛傾向。他在尖塔中心槍殺‘颶風’的行為被歸因於一時的情感衝動,所以聽審團沒有對他進行處罰,隻是下達了二級警告。”

“他?衝動?”撒旦說,“聽審團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鬼話嗎?A把他們耍得團團轉,他們還在替狼數錢。”

撒旦有些頭疼,但這個結果她早已料到。

她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置A於死地,她隻是借此向A發出她的警告。她不在乎A到底要乾什麼,那與她無關,但A不能妨礙她的行動……“颶風”是她的人,生死隻能由她決定。

“要不是濡女動作快,再晚一點,Ghost就會問到他想要的答案。”撒旦撥弄著耳上的紅寶石吊墜,貓一般慵懶地半眯雙眼:“我聽見了他們的對話……Ghost已經知道了‘暗鋒’和秩序部的關係,甚至發現了不完全變異實驗體的存在。他盯上阿瑞斯之都,順藤摸瓜找到‘清道夫基地’,隻是時間問題。”

撒旦亦是不完全變異體,她擁有A級精神係異能“諦聽”。

她揮退忒彌斯,起身回到臥室。被子撩開在一旁,床上空無一人。撒旦微微眯眼,拉開紗簾,濡女正站在室外空中花園那棵白色櫻花樹下,她回頭望向撒旦。

“怎麼起來了?”

濡女是特彆的,她和其他“暗鋒”都不一樣。她沒有編號,直屬撒旦調配。

“我聽見起風……怕花一晚上全敗了,出來看看。”

撒旦沒有出聲,她反複摩挲濡女雪白的耳後頸肩。

於是濡女在玻璃窗裡瞧見自己的倒影時,她忽然覺得熟悉。

她在哪裡見過同樣的一大片白櫻,和某人一起,但她把一切都忘記了。

空留玻璃窗上一雙迷茫的眼睛。

*

鏡子裡是一雙驚慌的眼睛,瞪著被霧氣遮掩的自己的倒影,卻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沈琢低頭,發現兩隻手正不停顫抖——他的手上沾滿鮮血。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發生在他身邊的詭異的事情越來越多——物品莫名錯位,身上出現傷口,他甚至會在完全陌生的街道或列車上醒來——就好像,他陷入睡眠時,有另一個靈魂在操縱他的身體。

身體裡藏著另一個人。

他去看了醫生,醫生說這隻是夢遊的症狀,“你的壓力太大了”,醫生這麼安慰他。也許,你該向學院申請休學。

但他不能這麼做,他會讓父親失望的。沈琢必須以優異的成績從提坦學院畢業,找到一份體麵的公司工作……這樣他才可以回到那座花園,回到父親,還有姐姐身邊。

所以不能有任何意外。

明天提坦學院將合辦建校周年慶與“獨立日”紀念活動,屆時會有很多集團高層與名流現身。他得抓住這個好機會推銷自己……不能有任何意外。

沈琢緊咬牙關,狀似無事地洗淨手上鮮血。他跌跌撞撞鎖緊了公寓大門,用矮櫃抵死臥室出口,爬到床上,把自己的手腕用鐵/銬鎖在床頭——避免再次“夢遊”。

然而正當他準備把鑰匙踢向床底時,一個聲音陡然響起:“彆這麼做。”

他倏然一驚,幾乎是寒毛倒豎地環顧四周,可家裡隻有他一個人。

聲音又響起來:“彆這麼做,這不公平。你的身體,我也有權使用……”

“你是誰!”沈琢大吼。

“我是你啊。”對方歎息,像幽靈一樣陰魂不散。

沈琢不由顫抖起來,他翻身下床,想要揪出這個躲在暗處的混蛋。可他實在是太緊張了,沒走兩步,便被地毯上的雜書絆倒,重重向前栽去,還帶翻了一旁的旋轉椅。

他忍痛坐起時,正對著房間一角的全身鏡。

那一瞬仿佛時間停滯,沈琢癡癡望著鏡中人,發覺自己的麵孔如此模糊。

他向它爬去,伸手欲觸碰鏡麵……

可鏡中的影子沒動。

沈琢長得漂亮,於是“對方”垂眼凝視他時,神色流露出一絲慈悲,竟如案上坐佛憐憫眾生似的,“他”笑起來:“看看你啊……還是把身體交給我吧。”

“不!”沈琢聽到了他最畏懼的話,他猛然伸手,一拳又一拳擊打鏡麵。哪怕鋒利的玻璃片割碎了他的手背、手掌,他也恍若未聞。

直到他的左手不受控製般抬起,一把鉗抓住右手。

他開始和身體裡的那個人對抗。

顫抖的身體最終安靜下來,如小獸似的垂頭坐在血與玻璃深處。一線月光入戶,“沈琢”忽然抬手,撩開頰邊汗濕的發,血印烙在臉上,宛若圖騰。

他起身,從床頭櫃裡翻出一枚通訊器戴在耳邊,在“嘩嘩”的水聲中再次衝洗手中鮮血。但這一回,他抬頭凝望鏡麵時,眼神冷淡而凶狠。

“你對他太粗暴了。”通訊器裡忽然傳來話聲,是個男人,音色低沉。

“他疼我也疼,你不要區彆對待。”“沈琢”甩了甩水珠。

“他從來是花園裡的金絲雀,未經風雨,害怕也很正常。”

“喂,聽好,我不關心你們從前的故事,雖然你對他什麼心思我一清二楚——但我是我,他是他,他的意識太強,甚至不肯放棄對身體的掌握權,這耽誤我做事了……到時候惹出亂子,你來給他收屍。”

“好吧好吧。”對方妥協了,無奈中還藏著點寵溺。

“我已經把資料發過去了,我們最後一遍核對行動計劃。”

“沈琢”給自己做了一杯熱咖啡,捧著抱枕坐到沙發上。他披著連帽家居服抬眼看虛擬屏幕的樣子,就像一隻無害的金毛奶狗。

然而全息投影裡轉動著一幅立體照片,照片中是一個年輕女孩。

“朱迪·瓊斯,提坦學院二年級學生。半年前覺醒異能,現在是‘伊甸’外部組織成員。但真相你也知道——大約一個月前,她被‘忒彌斯’檢測到行為異常,遭秩序部逮捕入獄。而之後,一個編號056的‘暗鋒’成員假扮她活動,試圖以這種方式打入‘伊甸’內部。”

“056的異能是‘變形’,她能變成任何她想扮演的目標的形象,隻要獲得目標的基因信息,就像一條變形蟲。明晚,她會作為‘朱迪’出現在慶典活動現場,這是擊殺056的最後機會。”

“直接動手不行,這些‘暗鋒’都很警惕,我們得聲東擊西——‘獨立日’活動有花車遊行,我會在其中一輛上動手腳,使它在經過達文公司車隊時爆炸,讓他們以為襲擊的目標是水穀蒼介之流……”

通訊器裡的男人說:“大量安保力量會被立刻調離,這就方便了你在學院內動手。我已經黑掉了她的通訊器,以‘撒旦’的名義約她在鐘樓區會麵——你隻有3分鐘時間。3分鐘一過,無論056是否被擊殺,你都必須離開提坦學院前往老地方和我碰頭——否則等自由之鷹區進入緊急封閉狀態,我們就一起死吧。”

屏幕上不斷出現提坦學院與周邊建築的立體地圖,男人在為他標記路線。但“沈琢”頭也沒抬,隻是“呼呼”吹咖啡熱氣:“我相信你,我們合作這麼多次了。再說,一起死也蠻好的。”

“我不相信你,狡猾的小狐狸。你能不能和他學學,乖一點,聽話一點,彆給我惹事?”

“我要是乖乖聽話,這世間早就沒有沈琢了。”

他將咖啡一飲而儘,在控製麵板上輸入一串密碼。暗門緩緩拉開,“工作間”的牆上懸滿武器。

他開始清點裝備:“說到這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更喜歡他……還是更欣賞我?彆想太多,我就是單純好奇。”

男人輕笑:“都喜歡。你們都是沈琢。”

他皺眉:“算了吧,我和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男人不置可否,而“沈琢”吹了聲口哨:“想你。明晚見。”

作者有話說:

沈琢是雙生篇重要角色,雙生篇真的有很多雙生梗。

另:雖然不應該劇透,但我真的不忍心看你們“誤入歧途”。鳳凰和A不是一個人,以上。

30 雙生(5)

◎這隻遍體鱗傷的緬因貓開始允許某人闖入自己領地。◎

差十分鐘七點時, 阿爾文抵達自由之鷹區。

“獨立日”是提坦市最盛大的慶典,幾乎所有市民都會湧上街頭欣賞花車遊行。街道早被堵得水泄不通,阿爾文隻好把兩用車停在空中停車場,步行進入十字街。

天下大雪, 冷霧彌漫, 他在人頭攢動中一眼望見賀逐山。

賀逐山正在商場門口等他, 穿一件長至腳踝的黑色風衣。他沒有打傘, 身型清瘦, 專心致誌凝望那麵巨大的落地窗。阿爾文走近, 才發現他在逗弄寵物商店的電子貓。

電子寵物①是達文公司推出的一款家用娛樂產品,顧名思義,它們是一種“仿生”機器,用於模擬真實動物, 擁有相當逼真的外觀與手感。

新世紀134年, 環境惡劣,資源緊缺,飼養一隻真貓或者真狗變得相當昂貴, 但電子寵物解決了這個問題——它們沒有進食需求, 不會生病不會死, 選擇豐富、品種多樣, 因此博得絕大多數市民的青睞。

賀逐山逗得相當投入, 直至阿爾文走近才迅速起身。他將冷白的手藏進口袋,似乎希望對方忽略自己的幼稚行為。但阿爾文沒放過他:“你喜歡貓?”

他曾在賀逐山的精神領域裡見過他養貓。他養了那麼多流浪貓狗, 一定喜歡這些小動物。但賀逐山麵無表情:“它們隻是機器。”

“它們看起來和真的沒什麼區彆。”

“到底也還是機器。”

阿爾文不置可否。

他對這人的口是心非深有體會, 但賀逐山忽抬頭看了他一眼。用那雙攝人心魄而不自知的眼睛, 於是阿爾文忽然發現他好像一隻貓。

一隻高傲、優雅卻無比警惕的緬因貓。有尖尖的耳朵和柔軟的圍脖, 毛很長很厚, 看似漂亮無害,卻是雪地或森林的王者。

很難被人飼養。

“走嗎?”緬因貓說,不自然揉了揉耳邊白玫瑰。

有人卻在這時走進這家電子寵物店。

那是個高大的男人,隨身拎一隻電子貓,貓被關在鐵籠裡,渾身炸毛,不停大叫。它的叫聲非常淒厲,刺得人耳朵疼,男人隻好抬更高的嗓門嗬斥它,於是店裡其它商品都被這些動靜“驚醒”,嗷嗷狂吠,一片雞飛狗跳。

這可不尋常。

電子寵物內部有複雜的芯片程序,主人可以通過控製器麵板設定他們的行為與習慣,嫌叫聲吵鬨,隻需按個摁鈕就能讓它們乖乖閉嘴……這隻電子貓的內部線路多半出了問題,男人是來退換貨的。

他的聲音被玻璃窗隔得發悶:“我怎麼知道?上個月才在你們這兒買的,電子小票都還沒刪,真是見鬼了!”他嘟囔著,“開始還好好的,沒兩天就發起瘋來,滿屋子亂竄躲到沙發底下,被我抓出來還凶我,看,這都是它咬的撓的……控製器也失效了,關機鍵毫無用處,我把它砸到地上試圖強製重啟……但它就隻是破了一層皮。”

那是隻清秀的小奶牛貓。

通體烏黑,四爪發白,戴一串小手套,本該是漂亮的“四蹄踏雪”,但此時它蓬鬆的毛發不複光澤,結成血綹凝在一塊,肚皮橫一道血淋淋的小疤,男人大概嘗試過拆解它的主機麵板。

——為了達到逼真的模擬效果,電子寵物配備仿生係統。它們會流血,也有痛覺反射。

店員習以為常:“可能是軟體組件不穩定,這情況以前也出現過。根據消費保障,我們會免費為您更換一隻同樣價位的電子寵物。”

但男人咆哮:“賠一隻就算了?那我的精神損失怎麼辦!不行,你們要加倍補償我!”

店員立刻挑眉。

她經驗豐富,一眼看穿這人是來故意找事:“按規定我們最多隻能額外補償您原價10%的安撫金……約為178提坦幣。”

“178?!我被撓壞的沙發都不止這個價。”

“抱歉,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我不管,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如果您不接受賠償提議的話,我們還有彆的處理辦法。”店員麵無表情,抓過那隻因害怕而瑟瑟發抖的小奶貓:“我們可以免費為您維修,包括但不限於更換零件、升級芯片。同時我們會贈送您一份原價499的‘雜技表演’程序包,這份程序包目前還是限量發售哦!”

她的職業笑容非常和善,卻在無形中捏死了男人的軟肋——男人隻是來訛高額賠償金的,維修方案會讓他得不償失——他可不想養什麼狗屁電子寵物。

雙方陷入僵持。

“它看起來就像真的。”賀逐山說,那貓正在店員手裡奮力掙紮。

“你剛剛還說它們隻是機器。”

“人和機器的區彆是什麼,界限又在哪?”賀逐山沉默片刻,低聲反問,“我有時看不到區彆。”

有時機器比人類更像人類。

“它是機器……機器可以被恢複出廠設置。他們會清除它的記憶組件,它可以被轉運到二手市場重新售賣。”

“但對它來說,這和謀殺有什麼區彆呢。”

阿爾文下意識垂眼看他。

幾片雪落在賀逐山鼻尖,被體溫融化。他的神色模糊不清,阿爾文一瞬間想起精神領域裡的夕陽黃昏——

他很少暴露心底真實的情感,但每逢這時,賀逐山比少年人還要脆弱。

阿爾文眼神微動,片刻後忽問:“那如果一個人的記憶也曾被刪改,甚至身體也像忒修斯之船②一樣被拚接,從此以後,他還算是之前的那個人嗎?”

賀逐山不及回答,對方又追道:“如果他和它們一樣,隻是批量生產的商品之一,機緣巧合被人選中帶走,你會把他看作獨一無二的生命存在……還是隨時可被拋棄、可被複製的機械產物呢?”

他的問題極度跳躍,主語混亂不清,但這恰恰讓賀逐山敏銳察覺,問題背後似乎暗藏某些難以言說的惶恐與畏懼。

可他沒有戳破。

賀逐山說:“像K和喬伊③那樣?”

阿爾文微頓,沒料到他會這麼問:“像K和喬伊那樣。”

賀逐山微微蹙眉,仿若思考。於是沉寂了似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阿爾文聽見對方答:“記憶可以被刪改,身體可以被拚接,但隻有一個東西無可剝奪……靈魂。喬伊獨一無二,是因為她和K共同經曆了一切,她因此擁有靈魂,誰也無法取締。所以這個世界可以有成千上萬個喬伊,可以有成千上萬個一模一樣的複製商品等待出售……”

“但她隻有一個,她隻屬於K。我不相信‘機緣巧合’,我不相信‘偶然’。如果我在千萬人中遇到一個人,選擇他,帶走他,一定有原因……而從此以後,他隻屬於我,也隻屬於他自己。”

他看向阿爾文。

窗內的爭吵塵埃落定,男人妥協,接受全額退款——10%的安撫賠償金也算一筆零花錢,不要白不要。店員抓起電子貓,將它放進回收箱裡等待處理。

貓淒厲地叫起來,渾身發顫,仿佛知道自己將麵對何等命運,窗外大雪紛飛。

阿爾文沒有說話,他在得到答案後陷入長久沉默。寒風裹夾著人來人往的嘈雜,傘下的世界卻那麼靜。靜得仿佛隻有他自己,隻有他們互相交錯的心跳與呼吸。

男人收到賠款轉賬,罵咧著推門而出,阿爾文卻忽然走進店內。

他和店員交涉,店員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賀逐山看著他將貓捧到懷裡。

他買下了那隻貓。

貓很小,在他掌心瑟瑟發抖,就像風中的毛線團,而阿爾文拎著它的後頸皮將它塞進賀逐山風衣口袋。

它本還在“嘶嘶”地哈氣,張牙舞爪試圖咬人,探頭探腦望見賀逐山那張俊臉,呆滯片刻,默默住嘴,抽著鼻子嗅聞他身上味道。

最終,它舒舒服服窩進新主人口袋深處,“咕嚕咕嚕”,開始撒嬌。

“送你。”阿爾文說,“你如果喜歡的話。”

賀逐山頓了頓:“我沒說……”

“你喜歡。”對方輕而堅定。

他垂眼望著賀逐山:“我看得出你喜歡。表露‘喜歡’是人類的本能,為什麼要壓抑它?”

賀逐山沒有說話。

小貓呼嚕呼嚕地舔了他兩口,賀逐山垂眼凝望掌心。那濕潤的觸感太過真實,他忽然想起許多泛黃的舊事——一些曾被他掩藏在大雪深處的支離破碎的過去……

他早已習慣掩藏一切。

掩藏情緒,掩藏欲望,孑然一身便能無懈可擊,可偏偏,有人試圖靠近他,有人試圖溫暖他。捂熱他,融化他,想要將他帶回到世界此岸,讓他在他麵前卸下偽裝,不必掩藏。

阿爾文就是這樣的人。

“我沒功夫養電子寵物。”

“充電就行了。”

“我……”

“如果不想要,可以還給店員。”阿爾文說,“它會被恢複出廠設置二次售賣,也沒什麼大不了。”

賀逐山隻得閉嘴。

他看見阿爾文笑起來:“好吧。那不如就叫它喬伊。”他伸手撓了一把貓的下巴,貓搖著耳朵很會看人眼色地撒嬌。真奇怪,它明明是一隻線路出錯的暴躁電子貓,這時落到他們手裡,卻乖得奶聲奶氣。

機器與生命的界限在哪裡呢。

“它好像也很喜歡這個名字。”

雪已漸小,這麼說著,阿爾文收起傘:“走吧,我們要遲到了。”

賀逐山卻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跟上去。

“不叫喬伊,”於是並肩走入人潮中時,阿爾文忽聽見一道低聲,“它是公貓。”

機器貓分什麼公母啊。

但他隻是笑笑:“好吧。你的貓你來決定。”

賀逐山比貓還可愛。

*

兩人前腳踏進提坦學院,後腳,賀逐山的身影立時煙消雲散。阿爾文並不意外——緬因可不是容易養熟的貓。

賀逐山在努力工作——他開著義眼掃描器於人海深處來回穿梭,就像一隻小陀螺連連打轉——小野寺遙由此在003號基地遠程分析他收集的龐大數據。

他們要從16396個在場人員中找出那名覺醒者。

卻沒有一個人和K04給出的目標畫像相匹配。

最高匹配率隻有73%,對象是一名提坦學院學生。他是個年輕的東方男孩,眉眼漂亮精致,眼下有顆小痣。他的五官特征和建模極其相似,但體態特征截然不同——賀逐山需要尋找的人有輕微駝背、外八、高低肩略偏向左側,但這學生脊背筆直、行動雷厲。

係統判定他並非正確對象。

16396份數據文檔被多次循環比對,小野寺遙確認無一匹配。

“你可以撤退了,”她在通訊器中提醒賀逐山,“我會讓K04再次建模,也許是他那邊的模型擬合有些問題。”

但賀逐山沒有離開。

那電子貓不肯乖乖待在風衣口袋,他隻得將它藏在身前。貓扒著他的領口好奇張望時,軟毛掃得他耳側微癢,仿佛有人貼在臉邊和他說話……

他驀然想起阿爾文。

*

阿爾文還未離開,賀逐山行動時,他避開觥籌交錯的人群,沿花/徑小路亂逛。提坦學院有許多用作禮堂或紀念館的古典建築無人問津,他便走入其中一棟羅馬式圓頂,順著落滿塵灰的旋轉石梯登上天台。

站在天台上能將周邊燈火儘收眼底,他在這裡冷眼俯瞰提坦市,盛大的熱鬨中,忽感到一點孤獨。

他還未離開的唯一原因是賀逐山在這裡,他想多陪他待一會兒。他不知道作為Ghost,賀逐山今晚的目的是什麼,但阿爾文也不打算問。他對賀逐山有無緣由的信任,信任他不會讓自己輕易深陷泥潭,他覺得這種信任像是某種雛鳥情結④。

——從前的他是一台機器,隻知道履行水穀蒼介下達給他的所有指令,直到賀逐山意外出現,他讓機器覺醒靈魂。

他在做什麼呢?阿爾文便出神地想,任務順利嗎?什麼時候離開?會再聯係他嗎?以後……還能不能再見?

他太貪心,想得太遠,這一瞬幡然醒悟,他們之間本是你死我活的宿敵與對手,不該抱有虛幻的希冀。

可這時身後偏偏響起腳步聲。

他回頭一看,賀逐山竟出現在眼前。他站在滿地粼粼的月光裡,對阿爾文而言,仿佛迷途已久的水手,忽在黑夜中睹見燈塔輝光。

“你在這,”他平靜地說,好像找了很久似的,“我以為你走了。”

阿爾文難得微怔:“我以為你走了。”

賀逐山俯身彎腰,將小貓放到地上。

貓搖搖晃晃踩著爪子奔出去,撲到阿爾文腳邊打滾。

“喬伊想見你,一直在鬨,”他說,“我也有點。”

他第一次如此坦誠地對阿爾文:“所以我來了。”

“喜歡”是人類的本能,沒必要壓抑。

這隻遍體鱗傷的緬因貓開始允許某人闖入自己領地。

作者有話說:

①此處致敬PKD《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電子寵物的設定。

②忒修斯之船,亦稱為忒修斯悖論,是一種有關身份更替的悖論。假定某物體的構成要素被置換後,但它依舊是原來的物體嗎?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這類問題現在被稱作“忒修斯之船”問題。

③K和喬伊分彆是電影《銀翼殺手2049》的男女主。《銀翼殺手2049》是《銀翼殺手》(改編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續作。故事發生在《銀翼殺手》30年後,圍繞新一代銀翼殺手K(複製人)展開。電影中,喬伊是K購買的人造智慧伴侶,雙方皆非人類,卻在狹小的臥室空間中誕生“愛情”。喬伊因K而死後,K路過喬伊的巨大全息投影,忽然意識到他深愛的人似乎隻是被設定好的一係列程序……喬伊是否真的愛過K這個問題便引發了觀眾的討論。

④就是你想的那個雛鳥情結。

作者叨逼叨:

兩部《銀翼殺手》無論是在影像氣質、還是在內核探討上都對我有過深遠的影響,但電影本身有一定的局限性,到底無法完全展現原著所有的哲學思考與情感表達。我對PKD原著的喜愛甚至超越對雷德利、維倫紐瓦兩位導演的迷戀,它曾跨越時空讓我睜眼仰觀宇宙,沒有PKD,或許賽博朋克世界的出現還要再晚上數十年……非常推薦大家觀閱這些偉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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