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雙生(6)
◎“你會跳舞嗎?我可以教你。”◎
阿爾文還來不及品味那句“我也有點”是什麼意思, 賀逐山已走到天台邊。他站在阿爾文右側,與他保持微妙的安全距離,倚靠石柱向外張望。
廣場上人頭攢動,遠處高樓直入雲霄, 各色霓虹紛紛亮起, 濃霧暈開了巨大的全息廣告與道路指引牌——
鐘鼓齊鳴整整七下, 慶典準時開始。
頌歌響起, 空中忽迸射出千萬星點, 它們漸漸飛升至一處, 變成“歡迎來到提坦市”的虛擬橫幅。
緊接著,巨大的希臘眾神像從高處緩緩降落,全息投影穿透自由之鷹區的數幢建築;日本傳說中的百鬼夜行倏然出現,梭行於高樓大廈之間;來自東方的鬼、人、地、天、神五仙羽衣翩翩、玉帶翻飛, 走過之處, 彩紙與光斑濺落如雨。
人群掌聲雷動,哨音不斷。
由運輸車改建而成的機械花車從遠處駛來,載著歌手、明星、保鏢和舞女。舞女們都做了義體美容, 五官姣好、身姿婀娜。
花車飄到自由之鷹區的地標建築——銅幣摩天輪上空時, 四處忽綻出色彩各異的大型虛擬煙花。
他們之間的沉默終於由賀逐山打破:“你放過煙花嗎?”
“沒有。”阿爾文說,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煙花。”
但賀逐山搖搖頭:“我說的不是這種電子煙花……是那種傳統的、老式的、需要火藥點燃的煙花。”
他沉思片刻。
“我以前住在南邊, 蘋果園區——現在也叫做廢棄工業區。它離提坦主城很遠, 住那的大多是工人,很少出門, 很難有機會看花車遊行……但他們會放煙花。”
提坦是一座海上城市, 蘋果園、小布魯克林和阿瑞斯之都三區不與主陸地比鄰。想前往這三個區域, 必須走跨海大橋, 而過橋費極其昂貴。絕大多數工人選擇乘坐違法的地下列車橫穿海底隧道。
“煙花有單個的, 也有成箱的,成箱的比較受追捧,花大聲響,他們覺得喜慶。”
阿爾文想起他的精神領域。
“區彆是什麼?”他說,“不都是煙花嗎?”
“不一樣。”賀逐山低頭撓喬伊肚皮:“真的就是真的……虛擬投影做出來的電子煙花,有時隻是一種光汙染。”
“真的煙花會有火藥的味道,硫磺、硝石和木炭。它們混雜在一起,會讓你產生一種溫暖的觸感。火星會崩到眼前,”賀逐山說,“很近,很燙,你以為會刺傷你,但其實它灰一樣落下了。”
他頓了頓:“落在雪地裡。”
“火很重要,人們喜歡火。火在人類的進化中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於是它也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在我的民族傳說裡,每逢過年,人們會用火、用鞭炮驅趕年獸。”賀逐山認真回憶,他難得說這麼多話:“火就像某種真實的象征,如果它被徹底抽離,就好像把靈魂從肉/體中抽離一樣……”
“所以這麼盛大的遊行典禮,在我眼裡也隻是行屍走肉。”
“什麼是‘過年’?”
“一種舊曆法下的節日,現在很少有人提。”
“聽起來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來了。”
賀逐山轉頭,阿爾文半張臉模糊在黑暗中,微微垂眼,隻眼底星點的光芒。
“你有一半東方血統,你應當聽說過。”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甚至不記得他們長什麼樣。”
賀逐山沒有接話,他把是否繼續這個話題的選擇權交給阿爾文。
阿爾文說:“我忘記了很多事情……我擁有的最早的親身經曆的記憶,”他頓了頓,“是殺人。”
“什麼人?”賀逐山問。
“據說是仇人。”
“據說?”
阿爾文沉默了。
十五歲時,阿爾文在實驗室醒來。他第一眼見到的人是水穀蒼介,水穀蒼介告訴他,他的父母已被變異者殺害,他則因體質特殊成為變異者的人體實驗對象。精神元腺體成功植入,現在的他已經是一個變異怪物。但他可以選擇以此作為武器,選擇向變異者複仇。
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是水穀蒼介的謊言,他根本沒有父母——他隻是一個細胞的複製體,一個克隆的機械生命。但他那時隻是久夢初醒,對自己是誰、對過去經曆了什麼一無所知,水穀蒼介卻沒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徑直把他帶到地下室。
黑暗深處,一個囚犯跪在血泊中央。
那人已連遭多日酷刑,崩潰得大小便失禁,涕淚橫流,隻知道“砰砰”磕頭求眼前的少年放過自己。他說他有兒女,有妻子,有父母,唯獨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
阿爾文嚇壞了,覺得自己渾身都在打顫,他根本握不住槍,他隻想逃。
可就在他試圖放棄的瞬間,水穀蒼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有力而冰冷,沒有任何猶豫,壓著阿爾文的手指扣下扳機。
血濺了滿臉。
那是阿爾文最初的生命體驗。
“你後悔嗎?”賀逐山問。
“我沒有後悔的資格。”他須贖罪。
“水穀蒼介為什麼收養你?”賀逐山又問。
“我不知道。”阿爾文說。
這是實話,他不知道。本傑明·阿徹為什麼製作複製體,水穀蒼介又為什麼篡改他的記憶,這都是阿爾文迫切想要尋找到的真相,可惜真相無可捉摸。
而此時,在被燈火點綴的夜色中,他與賀逐山相互對視,沉默而柔軟,仿佛宇宙裡冥冥吸引的兩顆星。
賀逐山凝視他許久,微微扭頭,似乎不打算深究:“那時你多大?”
“十五。”
“十五啊,”他笑了笑,“我第一次殺人時隻有十歲。你比我走運。”
他們不再閒聊,第一輪花車遊行也落下帷幕。這時,一台巨型花車懸停在空中,平衡板和機械臂便像蛛腿一樣在空中伸縮。這是大型舞台,風靡提坦的娛樂明星正在上麵又跳又叫,人潮湧動,仿佛全世界都陷入了一種迷幻而瘋狂的錯亂之中。
“你喜歡什麼音樂?”賀逐山忽然又挑起話題。他今夜難得話多,簡直像貓露出柔軟肚皮。
“我很少聽音樂。”阿爾文斟酌片刻,把“從不”換成了“很少”。
“是嗎?”
“是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聽‘瘋帽子’。”
那天他們一起從小布魯克林殺出血路時,警車上放的是“瘋帽子”樂隊的迷幻風搖滾電子樂。“瘋帽子”是個純AI樂隊,在它們之前,人類不敢相信機器智能竟能製作出如此驚人的“作品”,而非“商品”。
“那你知道瘋帽子是個童話角色嗎?”賀逐山微微挑眉,“‘為什麼烏鴉會像寫字台’,愛麗絲夢遊仙境……之類的。”
阿爾文當然不知道。不過他發現,賀逐山確實相當喜歡讀書。
他疏離冷酷的外殼下,藏著一顆格外柔軟的心。
“水穀蒼介沒教過你任何事,”賀逐山做出評斷,“他是個不稱職的‘監護人’——你知道童話的意義嗎?”
阿爾文還未聽明白他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已起身向禮堂深處走去。
賀逐山方才走入這幢荒蕪建築時便注意到,雜物堆裡有件老古董——一台仿老式銅質留聲機的機械音響設備,似乎還能正常工作。
他將它翻找出來放在台上,撥弄左耳的白玫瑰,通訊器立刻調整電波頻率,介入了“留聲機”的操作係統。
“留聲機”開始滋滋啦啦發出動靜。
“童話的意義是沒有意義。”他說,“它是幻想,是虛構,讓兒童沉溺其中無可自拔……但它的無意義,在另一個角度看來,卻是它最大的意義。”
阿爾文站在他身後,看著他脫下那件冗長的黑風衣。他筆挺的白襯衫束在黑色西褲與皮質腰帶裡,寬肩窄腰的身型漂亮而誘人。他解開袖口,將兩袖挽至手肘上方,平靜的表情一如往日,但柔軟的月光將他暈染得那麼生動。
“我一直在思考機器與人類的區彆,”他說,“‘靈魂’是一個過於虛無的詞彙。什麼是靈魂?程序與生命的邊界線很難被界定。”
“靈魂建立在物質之上,卻又超越物質,因為靈魂是盲目的,人類是盲目的。人類總在做無意義的事,但這種無意義恰恰是機器無法習得的能力。人類會飛蛾撲火,機器卻永遠不能理解‘火’有多麼重要。”
賀逐山朝他伸手,示意阿爾文把自己交由他。
於是他輕輕握住阿爾文遞來的手,抬眼看他,仿佛看穿了他過去二十二年的機器般的人生:“水穀蒼介沒教過你這件事,所以今晚,你得重學人類的第一本能。”他說,“對於機器來說,這是一種奢侈——”
“但人類的天賦……是浪費生命。”
他將阿爾文的手搭在自己腰上,明明是一具充滿爆發力的身體,腰肢卻那麼纖細。又抬手攬住年輕人的肩頭,隔著西服外套,阿爾文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與血管的躍動。
“跳舞就是偉大的浪費生命的方式之一。”他說,“你會跳舞嗎?我可以教你。”
——履行一晚“監護人”的職責,權當對他信任的獎賞。
阿爾文垂眼不語,沒有拒絕,兩隻手便漸漸靠近,試探著十指交握,再沒鬆開。
老留聲機開始笨拙轉動,流淌而出的舞曲樂聲稍顯沙啞,仿佛飽經歲月流逝,如水般填滿了整座殿堂。
隻有他們二人的殿堂。
於是賀逐山跳女步,阿爾文跳男步。他教他如何行走、移步、轉身,黑與白的衣角在銀箔般的月光中翩翩。
阿爾文從總是不慎踩到舞伴的腳,到對他的下一個動作了然於心;從屏氣凝神不敢胡思亂想,到漸鬆的呼吸交織在一處。
交錯的身體在月光下默契得幾乎融為一體時,他終於抬眼,望向了賀逐山的眼睛。
他的眼睛如此清澈,卻又淳厚得引人深窺。
老留聲機年久失修,在一陣電音中黯然沉寂,兩人卻沒有分開,遠處所有的喧鬨都與他們無關。
阿爾文的視線最終難以自抑地下移,描摹懷中人清俊的眉峰,挺直的鼻梁,直到落在唇上。他還記得小布魯克林區那意外的吻。
這回不再是意外了,他緩緩傾身,賀逐山垂眼,沒有躲開。
他越靠越近,眼瞧著要再度烙下親吻,那人卻終於抽手,兩指微屈,擋在唇與唇之間,無聲拒絕。
呼吸被欲望染得熱烈,滾燙沉重,拍打在眼前,能聽見彼此飛快的心跳聲。
賀逐山的指尖微冷,阿爾文輕聲開口時,他感覺對方仿佛在舔舐他的肌膚:“你說喬伊想見我,你也有點,‘喜歡’的本能不必被壓抑……我沒有理解錯吧。”
年輕人總在不恰當的時候表露他心中暗抑的執拗與強勢。
賀逐山沒有看他,但眼睫顫了顫:“那是另一回事。”
阿爾文久久凝視他,最終低聲:“你承認了。”
賀逐山稍仰頸看人。
兩雙眼就在這世界的角落,孤注一擲般相對,在這須臾之間望見了對方的許多情緒。
而阿爾文絕不逼迫賀逐山做任何事。
他的耐心是獵人的耐心,也是愛人的。所以最終,他隻是抬手握住對方手腕,拉著他靠近自己。
兩人貼得極近,幾乎靠懷相擁。阿爾文就這麼嗅了他片刻,忽地一動,微微側臉,轉而在對方頰邊留下一個吻。
輕而柔軟,羽毛一樣在人心裡掃了一下。
他輕聲說:“謝謝。”
不知道在謝什麼,但賀逐山隻覺心裡一熱。阿爾文聲線優越,輕聲時又沉又低,一句“謝謝”說得比情人間的愛語還要曖昧。
於是賀逐山有點頭昏,放縱對方在自己頰側蹭了一蹭。
他終於回過神來,稍有些生疏地避開:“不用……”
然而話音未落,一聲轟鳴遽起!
巨大的爆炸在空中炸出煙花,火星飛濺,四下頓時驚叫連片。衝擊波如鯨浪一般滾滾襲來,震得玻璃俱碎,房屋動搖。
賀逐山眼神一厲,沒有猶豫,下意識反身將阿爾文擋在身後。
他們被一齊拍在殿堂內的石壁上,阿爾文攬著他,將他摟在懷裡藏得嚴實,毫發無損。
賀逐山把喬伊抓回手裡,小貓怕得炸毛,一爪揪他、一爪揪阿爾文地瑟瑟發抖。賀逐山揉了它一把,回頭向外看,發現一艘運輸車在空中炸得屍骨全無。
他看清了車上編號:“是……水穀蒼介的安保隊!”
附近的執行警/察與秩序部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刺耳的警報和安全疏散指令迅速回響,空中浮現出路線標記,成隊的武裝力量朝爆炸點趕去。
賀逐山皺眉:“誰要刺殺水穀蒼介嗎?”
然而頭頂卻“咚”的一聲又傳來動靜。
兩人同時一愣,對視一眼,跑到天台。阿爾文扶著已搖晃不堪的石柱欄杆抬頭看:“鐘樓。”
賀逐山的心思比誰都快:“爆炸隻是煙霧彈,鐘樓才是真正的目標……”
話音未落,再次被一聲槍響打斷。
作者有話說:
第30章做了修改!!務必要看!!
32 雙生(7)
◎把你關起來、鎖起來、藏起來。◎
槍聲從鐘樓頂部傳來, 在爆炸導致的混亂中鮮少有人注意。
兩人趕到鐘樓頂層時,地上隻有一具屍體。屍體稍顯支離破碎,血肉模糊,內臟和脂肪“汩汩”冒泡, 鐘與樓都浸透在腥臭的氣味中。
賀逐山皺眉, 拎著衣角將屍體翻身, 借著晦暗月光, 看見一張年輕女孩的臉。
義眼自動掃描並確認了死者身份, “她”恰好是先前收集過信息的16396名在場人員之一。資料顯示“她”叫朱迪·瓊斯, 提坦學院二年級學生。
阿爾文說:“為什麼要殺一個學生?”
賀逐山開啟通訊器,小野寺遙的聲音傳來:“她可不僅僅是個學生。”黑客說,“她在半年前覺醒了C級異能,並通過中間人加入了伊甸外部組織, 之前一直負責自由之鷹區M04號據點的信息聯絡工作。”
凶手是衝覺醒者來的嗎?
賀逐山不語, 眼神晦暗,似在思索。
阿爾文提醒:“達文公司車隊遭到了爆炸襲擊,執行警/察一定會立刻封鎖學院周圍, 甚至整個自由之鷹區……我們得走了。”
他們本就不該出現在名單上。
賀逐山點了點頭, 卻沒有起身:“我知道, 但這案子很蹊蹺。”
朱迪·瓊斯穿一件定製拖尾禮服, 緊身拉鏈自胸部開到臀側。汙血和碎肉堵塞了鏈齒, 賀逐山費了些力氣拉開。義眼投射出黯藍色的光線,掃描女孩左腰中部的身體結構。
“沒有腺體。”小野寺遙說, “根據檔案, 朱迪·瓊斯的精神元腺體屬3型片狀腺體, 本應生長在腹直肌下方2厘米左右位置, 但掃描儀沒檢測到腺體存在。這隻說明一件事……”
“她不是朱迪·瓊斯。”賀逐山說。
阿爾文皺眉:“你怎麼知道?”
小野寺遙震驚:“那是誰?誰在說話?認真的嗎Ghost, 你旁邊有外人?”
賀逐山誰都沒有搭理。
他繼續檢查屍體,手指順著血管向上走。他掀開暗黑色灑金綢裙,“朱迪·瓊斯”赤/裸的上身映入眼簾。身體似乎遭到了某種爆炸襲擊,胸膛血肉模糊。但傷口邊緣隱約還能看見墨般的刺青,非常眼熟。
他的指尖輕輕撫摸那點刺青痕跡,若有所思,小野寺遙幾乎在瞬間反應過來。
“不會吧……”她輕聲呢喃,同時著手重建屍體的3D模型。
賀逐山沒有停下,繼續在屍體上尋找線索。“朱迪·瓊斯”胸腹處受損嚴重,但四肢與頭頸部較為完好。後頸有貫穿動脈血管的明顯傷口,不出意外,那裡曾植入了一枚芯片,但芯片已不翼而飛。
而當賀逐山的手背不慎滑碰到屍體下頜角時,他微微一頓。
指尖所及的皮膚在接觸瞬間“彈”了一下,就像一顆巨大的果凍。他又嘗試著探了一次,這一回,指尖竟沒入頰麵。
阿爾文眼神稍暗,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而賀逐山十分堅定,手指繼續深入。指尖觸及顱骨時,“朱迪·瓊斯”周身血肉忽如柏油馬路上的滾滾熱浪一般劇烈震蕩。
皮膚伸展又皺縮,像一褶一褶的贅肉。皮下組織細胞溶解,連骨骼在內,屍體迅速化為一灘散發惡臭的液體,氣味與“颶風”的觸手噴出的黑血味道相似。液體張力極大,邊緣圓潤內縮,液麵則似水銀一樣光滑粘稠,折射出不同光紋,順斜坡四下蔓延,將那件昂貴的禮服裙腐蝕得一乾二淨。
賀逐山抬腳避開。
小野寺遙頓了頓,看著投影裡的建模結果,覺得自己好像在說廢話:“你應該猜到那個刺青是什麼了。這大概是某種不完全變異的身體畸化症狀……”
“她是一個‘暗鋒’。”賀逐山輕聲。
“‘暗鋒’。”阿爾文呢喃。
賀逐山看他一眼,倏然開口:“你知道變異者嗎?”
阿爾文沒有接話,但答案昭然若揭。
“達文公司聲稱變異者是通過注射病毒尋求‘變異’,試圖借此達成某種‘宗教目的’的反社會恐怖分子,但顯然,這都是假話。”
賀逐山說:“覺醒者和所有普通人類一樣,他們從不覺得高人一等,也從不想發起戰爭,事實上,他們隻想活下去。”
“新世紀085年10月,蘋果園區最大的化工生產廠發生意外爆炸,某一特殊汙染物以驚人速度在整個蘋果園區傳播,導致大量居民出現“變異”症狀。醫療係統立刻崩潰,達文公司派出數百支應急小組進駐蘋果園,但這些小組進入汙染區後沒有執行任何救援行動——下等公民的生死無人在意,他們隻是像從前一樣一心抬高物價、倒賣藥品,於是汙染傳播沒有得到有效控製。”
“新世紀085年11月,蘋果園區爆發變異潮。‘變異’——我們叫‘覺醒’,會使人類進入一係列畸化期,出現高燒、紅腫、脫水甚至身體畸形的醫學症狀,很多人因此而死。12月,達文公司發現事態控製不住,立刻關閉了連接蘋果園區與主城區的唯一一座跨海大橋——蘋果園區成為孤島。”
“提坦市的所有食品供應都來自阿爾卑斯山地區,因此不久後,蘋果園全境斷水斷糧,電力設施也徹底癱瘓,生活幾乎倒退回殘蠻的原始時代。一些從‘變異’中幸存下來的人開始互相廝殺,分食人肉生存。”
“自相殘殺、自生自滅,這是達文最希望看到的局麵。086年1月,達文公司派出特種執行警/察部隊進入汙染區,準備‘處理’剩餘的汙染物。2月,‘清掃’行動落下帷幕,達文公司拍攝了許多虛假視頻,對外聲稱絕大多數公民得到了救治,‘汙染物’也被完全消除。但事實上,蘋果園區原有的居民已所剩無幾,他們從阿爾卑斯山郊野遷移了一批二等公民入駐,部分覺醒異能的幸存者則逃入地下城躲過一劫。”
“但087年,距離‘汙染’大麵積爆發不到一年,提坦市主城區也陸續出現了‘變異’。這導致死亡率再次飆升,達文公司不能像之前一樣‘封口’、‘鎮壓’,於是他們想了個新的辦法。”
“本傑明·阿徹,達文公司的奠基人,也是後來‘EOS’係列所有仿生人產品的設計者,088年繼承了他父親的‘丸濱’機械巨頭公司,並收購‘容合’生物公司,正式創立‘達文’。他重金收買當時的提坦市市長——最後一任市長,達文徹底壟斷提坦市所有產業結構後,政府組織很快瓦解——通過政府聲稱‘汙染’的傳播效率極高,為了防止蘋果園區的災難再次出現,達文公司已建立多個大型專用醫療中心,將為所有出現‘變異’症狀的市民免費提供救助。”
“於是絕大多數‘變異’者都被哄騙進了醫療中心。但誰都沒有再見過他們——出於某種原因,本傑明·阿徹似乎非常憎惡‘變異’,他將所謂的‘變異者’轉運去了某處基地,不出意外,他們已被徹底‘清除’——就像集中營那樣。”
本傑明·阿徹的名字使阿爾文心下一跳。這位老人今年74歲,早已退出大眾視野,將達文公司完全交由他的養子水穀蒼介打理,但現在看來,他似乎和阿爾文想找的真相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沒有人發現這件事,因為達文從不同渠道偽造了這些人還在人世的證明,讓他們的親朋好友以為他們隻是搬去了其它地區——畢竟提坦市非常大,是舊世界毀滅後地球上唯一的大型都市。於是這種‘清除’持續多年。”
“‘汙染’的原理始終不明,但每年都有數百人出現變異。有些人意識到了達文公司的騙局,選擇加入反抗組織。”他頓了頓,“你知道的,就是‘伊甸’。早在086年,蘋果園區出事後不久,‘伊甸’就已成立,創建者名叫那不勒斯。”
“達文一直四處搜捕這些覺醒者,隻是沒有聲張。直到新世紀126年,也就是8年前,水穀蒼介忽然宣布,情報證實,‘變異’是一種主觀行為,‘變異者’大多喪心病狂,信仰邪/教,通過主動注射汙染物的方式,希望獲得神賜‘異能’報複社會。很快,他通過忒彌斯頒布了‘反人類罪’,殺害犯下‘反人類罪’的罪犯不承擔法律責任,並鼓勵市民相互舉報。”
說到這裡,賀逐山終於頓了頓,起身望向阿爾文:“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阿爾文直視他的眼睛:“……你是一個覺醒者。你是‘伊甸’組織成員。”
雖然早已知曉他作為Ghost的另一個身份,但忽然的坦誠還是讓阿爾文猝不及防。
賀逐山輕聲問:“你怕我嗎?”
“我如果害怕的話,那晚不會出現在小布魯克林。”
對方眼神閃爍片刻,挪開視線:“你還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來不及了,”年輕人說,“我選擇你。”
小野寺遙吹了聲口哨:“你還騙我說沒有情人?Ghost,你傳/教的方式與眾不同。感謝你為伊甸吸納新成員做出的貢獻。”
賀逐山把她閉麥:“但水穀蒼介又和本傑明·阿徹不同。我們發現他沒有直接殺死那些被他抓獲的覺醒者,他先將他們以常規程序押入阿瑞斯之都的監獄,但很快,他會把犯人轉運去彆的地方。”
他繼續解釋:“我們一直想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目的,但最近,‘暗鋒’的出現提供了一個猜測。‘暗鋒’是秩序部豢養的一條惡犬,一個專門用於執行捕殺戰鬥型覺醒者任務的秘密組織。‘暗鋒’的成員非常特殊,他們和我們一樣擁有異能,但他們是不完全變異者……”
“他們自稱是‘人工縫合’的產物。”
阿爾文皺眉:“人工縫合?”
“我們猜測是將精神元腺體植入非覺醒者體內,雖然這從實操角度上來說幾乎無法實現。但這很有可能就是水穀蒼介在做的事……我們不會放過任何一次接近真相的機會。”
賀逐山簡單解釋眼前的屍體為什麼不是“朱迪·瓊斯”,便操控義眼再次投射出暗淡的藍色掃描光線:“這個人的異能很可能和變形有關,她應該已經假冒‘朱迪·瓊斯’並使用這一身份活動了很久,獲取了不少伊甸組織的機密情報……我現在不能確定凶手究竟是衝著誰來的。但如果凶手清楚假朱迪其實是‘暗鋒’的話……他可以成為我們的盟友。”
鐘樓內部有大量的打鬥痕跡,義眼尋找並收集這些線索,小野寺遙通過遠程分析建模,可以還原出大致的案發經過。
賀逐山起身環繞鐘樓一周,阿爾文在原地凝視他的背影。
賀逐山對他坦誠相待,他當然知道Ghost不會意氣用事,這種坦誠誕生在深思熟慮之後,但他心裡依舊湧上一種微妙的情緒。
他無法報之以桃,起碼現在還不是一個足夠好的時機。
他們之間本就是善惡兩立。
“如果剛剛,我做出了相反的選擇,你會動手嗎?”阿爾文忽然問,“我知道你身上有槍。”
唐精於機械,他設計了一種特質結構,能夠將Ghost的刀與槍嵌在他的緊身戰鬥服上,通過安檢時,掃描係統隻會判定它為金屬防彈塗層,而不發出警報。
獵手必須枕刀以眠,刀槍是唯一不會出賣他們的忠臣。
賀逐山知道“相反”意味著什麼。
他站在牆邊,月光籠身,仿佛一團霧濛的影子,在聽見詢問後停頓須臾,卻很快平靜地說:“會。”
“你和水穀蒼介走得很近,我不會冒險留你活口。”
阿爾文垂眼,看見他兩手藏在風衣口袋裡,動了一下,似是在撫摸那把小巧的消音手/槍。
半晌,他卻忽然又說:“不過地下城有很多無人區,建一間自己的牢房並不貴。”
他走回阿爾文身前,很無辜地望了人片刻,才微掂腳靠在他耳邊輕聲說:“你要是能接受我把你關起來、鎖起來、藏起來,到死為止……”
“饒你一命也不是不行。”
聲音壓得低而沙啞,不慎透露出這人骨子裡的瘋執和狠戾。
卻讓阿爾文心情愉悅。
*
痕跡線索收集完畢,小野寺遙重建側寫模型,大致還原了80%的案發經過。
凶手是光明正大從旋梯上到鐘樓塔頂的,那時“朱迪”已站在月光下等他。她回頭和他說了幾句話,氣氛相當融洽。然而就在凶手靠近“朱迪”的瞬間,“朱迪”率先動手,似乎察覺出對方殺意。但凶手相當矯健地躲開,並反手斬落“朱迪”的刀。
兩人廝打起來,不分上下。古老的石柱與磚牆上彈坑刀痕清晰可見,這裡曾發生一場惡戰。
“他身手很好。”義眼投射出虛擬投影,阿爾文凝視,輕聲點評,賀逐山跟著兩個全息小人一路來到銅鐘後。
“看不出他是否有異能。”
子彈耗儘後,兩人一直在用冷兵過招。
“凶手在這裡製伏了暗鋒,”小野寺遙說,“但他沒有立刻下死手。”
鐘錘下方,有一泊粘稠的血跡,同颶風的血一樣稍呈腥黑。
“他似乎在質問她什麼問題,她沒有回答……她引爆了炸彈。”
炸彈在“朱迪”腹部炸開,威力不大,但距離過近,兩人同時被掀飛。“朱迪”重重摔在屍體所在的位置,抽搐兩下再無動彈,凶手則險些被震下樓去——鐘塔結構內部中空——他緊抓地磚才撿回一命。
他艱難翻身而起,伏在地上咳了片刻,然後他向“朱迪”走去,小刀剜下她肩頸處的芯片。
全息投影閃爍片刻,倏然消失。凶手沒再留下更多的痕跡,小野寺遙隻能跟蹤到這裡。
“線索斷了。”小野寺遙說,似有些懊惱。
“不。”但賀逐山輕聲反駁,“他受傷了。”
地上有一串不顯眼的血痕,一一滴落,凶手似乎受傷嚴重,無力消抹自己的蹤跡。線般的血跡蜿蜒向外,指向拱狀門邊,倏然終止。
賀逐山皺眉,正向下眺望,然而忽聽“啪嗒”一聲,一顆血珠落在腳邊。
他霍然抬頭,一個黑影從塔尖滾下,倏忽現身,抓著簷角向內狠狠一踹,直衝賀逐山麵上蹬來!
賀逐山閃身避開,那人便在地上一滾,兜帽落下,露出一張慘白,卻依舊精致的臉。
他劍走偏鋒,抓著鐘繩迅速下滑,用力一蕩,落到下層旋梯,旋即消失不見。
賀逐山皺眉:“是他。”
他還記得學生的臉,眼下有枚小痣。
小野寺遙迅速調出資料,賀逐山視野中浮現出虛擬麵板。動態照片裡,男孩正露出靦腆的笑。
他叫沈琢。
作者有話說:
您諸位好呀我今天來得早哎!(得意叉腰
33 雙生(8)
◎三個倒黴蛋。◎
沈琢傷得很重。
他沒料到056魚死網破, 不惜炸死自己也要拉個墊背同入地獄——不該問056暗鋒的事,他早該知道,這些瘋狗嘴硬,就是被人打得牙齒碎儘, 也絕不外吐一個字眼。
他眼疾手快, 在056拉栓引彈時屈臂格擋。爆炸將臂上的外骨骼甲震碎了, 但人還沒死, 這便是萬幸。他勉力起身, 用刀剝走056的芯片, 本欲立即逃離,卻聽見空曠的樓間回蕩來步聲。
他當時不知是誰,隻以為驚動了學院裡的秩序部走狗,無路可退, 最終躲到塔頂打算伺機而逃。可就在這時, 耳鳴如一根尖刺貫穿腦海,眼鼻噴血,頭暈目眩, 然後聽見另一個沈琢在身體裡驚叫:“這是哪?!”
這一個沈琢立即開罵:“閉嘴, 睡你的覺去!”
但重傷使他精神恍惚, 劇痛之中, 筋疲力竭, 終於兩眼一黑地昏了過去。
這一陣混沌,便沒聽見身下二人在嘀咕什麼, 醒來時, 一句話鑽進耳裡:“他受傷了。”然後是一串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他立刻驚醒, 知道自己被人發現。但半邊手腳還處於麻痹當中——那個沈琢在和他搶身體的使用權。
他當機立斷, 朝左手捅了一刀, 對方是隻小金絲雀,疼得倒吸口氣昏死過去,他便抓緊時機,驟然出手,沒一招製敵也無所謂,扭頭就跑。
此時卻早已超過了辛夷與他約定的“3分鐘”時限。
自由之鷹區一片混亂,四處是尖聲嚷叫,浮空車和巡邏機來回亂撞,紅色警戒燈血霧似的籠住高樓大廈。
慶典被迫中斷,學院裡人心惶惶,沈琢拖著身體溜進洗手間,胡亂抹了一把臉,丟掉沾血的連帽外衣,試圖重啟通訊器。
通訊器的零件被震錯位了,“滋啦”半天,才聽見辛夷的聲音。
這賞金獵人一貫悠閒懶散,此時卻表出一點急切:“你怎麼還在學院裡?!”
對方顯然定位了自己的通訊器,沈琢懊惱:“056把我炸暈了,沒死都是走運。你那小少爺還和我搶身體——我能怎麼辦?”
“自由之鷹區已被封禁,我們得去老地方避風頭。”
“但我現在連學院都出不去。”
提坦學院正門已拉起警戒線,沒有通行許可的浮空車一律不準出入。執行警/察嚴陣以待,各個是銅澆鐵築、猿背狼腰,打一個都費事,更彆說一群。
辛夷說:“把身上武器全丟了,我去想辦法給你弄張通行許可。056沒那麼快被人發現,有證在手,他們不會攔——”
話還沒說完,“沈琢”疑惑地摘下通訊器:“這通訊器我怎麼沒見過?是我買的嗎?”
辛夷:“……”
糟了,他怎麼偏在這時控製了身體!
這個沈琢可不管辛夷在想什麼。
他記不起自己是怎麼跑到洗手間來的,卻像從前一樣,一徑自編自話把事情串在一起,於是很快得出一個結論——我一定是在慶典上喝斷片了,正在沒人的地方洗臉醒酒。一旁那件連帽衣上沾染的不是血,是酒,是紅酒……一定是這樣。
沈琢便自欺欺人地晃了出去,立即被滿目人仰馬翻嚇住。聽說有恐/怖/分/子襲擊車隊,小臉立時煞白,慌不擇路往大門的方向跑。
警衛攔下他:“站住!沒有通行許可,不能離開學院。”
沈琢囁嚅地說:“什麼通行許可?我、我是沈鳴的兒子,我父親是EOS仿生人公司的總監,他一定有通行許可的……”
警衛在係統裡查詢:“沒有沈鳴這個人。”但他忽頓住:“隻查到一個符合條件的沈鳴……但他已經死了。六年前因犯下‘反人類罪’被處以槍決。”
警衛的目光倏然陰冷,露出厭惡:“喲,發現一個小逃犯。”
沈琢下意識後退兩步,滿眼不可置信。
他恰巧退進安檢門裡,喇叭“吱唔”叫起來:“檢測到非法攜帶武器!允許擊斃!”
槍口“唰”地掃向他,“砰”聲射來子彈,眼瞧要把人撕成肉渣,那學生卻像是久夢初醒般跳起來。
“草!”“沈琢”罵:“我怎麼偏和這傻子共用一個身體!”
趁那金絲雀嚇得手腳發軟,他趕緊奪回主權。
這學生像個小豹子,身法過人,一把拽住槍管,順勢前拽,使了個巧勁兒,輕鬆將身前大漢甩翻。他頭也不回,反著扣下扳機,兩槍擊斃身後警衛,又猛回身出腿,重重抽在一人太陽穴上,幾名警衛皆倒地不起。
他蹦上一輛摩托車,甩尾朝廣場中央殺去。那兒擠滿了來看花車遊行的市民,是消蹤匿跡的最好地點。
身後一架無人機倏然起飛,在高空中用紅色射線盯緊沈琢:“請立刻放下武器!請立刻放下武器!請立刻放——”
沈琢反手一槍,世界寂靜了。
*
賀逐山與阿爾文兩人一路追到千窟廣場,弄丟了沈琢蹤影。
這是一座私人出資投建的紀念廣場,極具宗教與民族色彩。
廣場正中一幢孔子像,周圍則拔地而起斷崖般的山牆。崛石中鑿出千百洞窟,每一間洞窟都是商店或飯館,佛龕似的燈火璀璨。
飛簷鬥拱一層托著一層,雕梁繡柱、畫棟飛甍,其間亭台樓閣穿插、假山魚池斜出,一旦走進去,沒兩個小時彆想逃出這迷宮。
而前來觀看遊行的市民人山人海,都擠在美人靠與遊廊上,放眼望去隻覺頭暈,哪裡分得清誰是誰。
“追嗎?”阿爾文說。
“追,”賀逐山答,“他不能死。”
他仰頭掃視,義眼開始搜尋目標。
*
通訊器在打鬥中碰掉了,沈琢失去了和辛夷的聯係。但他知道“老地方”在哪——那是一間廉價酒吧,開在“佛窟”裡,老板是自由之鷹區最負盛名的“中間商”,賞金獵人們經常在那兒談生意。
他氣喘衝進時,昏暗燈光下坐滿了彪形大漢,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著粗話,誰也沒瞧沈琢一眼。沈琢抓了酒保:“辛夷呢?”
酒保慢條斯理:“誰是辛夷?”
“辛夷就是——”話到嘴邊,沈琢忽反應過來,不對,太平靜了。
外頭天翻地覆,裡麵卻無風無雨。
這裡有詐!
他當即擒住酒保胳膊,向後一甩,“噗”一聲,躲掉一顆子彈。
賞金獵人們倏然起身,槍林彈雨四下橫飛,沈琢無處可走,一頭撞進包間,卻見沙發上橫著一具屍體,血還滾熱,窗戶儘碎,似是有人強闖出去,便猜到是辛夷。
炸掉一輛安保車並不容易,辛夷得找“老板”幫忙。但“老板”把他們出賣了——
一隊執行警/察撞翻行人,在混亂中亮出黑黢黢的槍口:“站住!”
火舌一亮,沈琢避過,轉身朝反方向跑。
他身型不高,因此格外靈活,像隻小豹子,從人頭頂飛。仗著了解地形幾下甩開追兵,正要離開千窟這個是非之地,肩膀忽被人一抓:“彆跑!”
沈琢回頭一看,對上一雙鴛鴦眼。一藍一黑,像隻波斯貓。那男人極俊朗,抓著他要往旁邊帶:“我們不是……”
“警/察”兩個字沒出口,沈琢泥鰍似的溜出去,轉身一拳:“信你個鬼!”
賀逐山扭頭躲過,兩人便在眨眼間交手數招。拳腳功夫都好,一時分不出勝負,隻勁風扇得鬢發獵獵。
然而樓上探出兩個腦袋:“在這兒!快開槍!”
那是兩個巡邏警/察,剛接到緊急通知,轉頭就撞上犯人,立即手忙腳亂閉眼胡射。
沈琢見狀大叫:“還說不是!”
阿爾文將賀逐山向後一拉,拽到懷裡,子彈貼臉而過,“轟”地在石牆上穿出幾個大洞。
沈琢便趁機脫身,巡邏警/察朝賀逐山撲來。
阿爾文眼神微冷,回身一肘砸在對方臉上,那人立時眼鼻噴血,向後栽去。又抓住另一個往牆上猛砸,碎屑乍起,紛紛如雪,人就沒了動靜。
阿爾文扭正手腕:“還解釋什麼,打暈了多好。”
他意有所指,賀逐山微頓:“我想講個理。”
阿爾文點點頭,卻回頭望他眼睛:“那天在小布魯克林,你對我可沒講理。”
那天鉗製他脖頸的力氣差點讓阿爾文窒息,賀逐山沉默片刻,沒找到反駁的借口。
沈琢飛簷走壁向下疾行,兩人緊隨其後。於是崖壁間閃爍著三個小巧黑影,石子般一層一層彈下去。
沈琢輕巧落到底層,滾地而起,一腳踹開古董鋪鐵門,衝進去撞了個劈裡啪啦。
兩人追進去,卻發現人影已消失無蹤,隻滿地瓷瓶碎片,令人唏噓。
阿爾文說:“沒彆的路,他還在這兒。”
賀逐山忽伸直長腿踹開地上羊毛毯,沒有猶豫,滑出袖間的微型消音手/槍,“砰砰砰”三聲,木板下傳來動靜。
兩人跳進地道,在黢黑中循聲向前,一陣“轟隆”的聲響越來越近,太過熟悉,賀逐山頓了頓。
然後一把抓住阿爾文手掌,將他往後拽!
幽暗中,一輛地下列車陡然駛來,擦肩而過,險些削斷阿爾文的鼻尖!
阿爾文還沒反應過來,就覺被人一拉,賀逐山抓住了車尾欄杆,將兩人一齊甩到車頂。
風呼嘯而來,一隻手扣著他的後腦往懷裡壓。列車正以極高的速度鑽進隧道,不斷向斜下方行駛。他被迫埋在賀逐山頸窩,嗅到他發間清冷的氣息。
對方涼涼說:“你走路不看路?”
不及阿爾文委屈,頭頂忽傳來“哢啦”一聲響。
賀逐山臉色一變,借著義眼投射的幽微暗光向上看。
兩個男人加起來二百多斤重,全憑賀逐山一隻手緊抓車頂欄杆才沒掉下去。但那生滿鐵鏽的扶手棍顯然撐不了太久,鐵皮“嚓”地翹起一個角,緊接便完全與車體分離,在狂風之中,拽著兩人陀螺似的往下滾。
沈琢正伏低了腦袋以免被隧道底部削去頭皮,痛不欲生地計算著列車何時靠站,忽覺身後什麼東西“當啷”響,跌跌撞撞朝人撲來。
於是還沒反應明白,便覺一塊鐵板鍬一樣抽在腦後,重重一聲“哐”,沒把他砸個眼冒金星。
沈琢一句“臥槽”:“你倆什麼愛好?連體嬰啊!”
話音未落,列車駛出隧道。
鐵軌不再向下,而是貼地而行,重力因素消失。而列車速度極快,狂風猛烈,鐵板麵積又大,於是便草垛似的,沒在車頭待多久,眼瞧著又要滾回後邊。
沈琢注意到了,毫不猶豫,抬腳一踹一掀,連人帶板丟下車去。
阿爾文身型比賀逐山略大一些,仗著這點優勢,將人攏在懷裡。砸到地上時卻沒有意料中的疼痛——那是一片柔軟的沙地,兩人在滿地黃沙中滾了兩滾,最終停在岩石邊,被鐵板壓在身下。
手臂上劃出兩條又深又長的血口,阿爾文沒搭理,掀開那該死的鐵板,把賀逐山揪出來。
滿頭滿臉的沙,賀逐山咳了兩聲。
“這是哪?”阿爾文問,他隻看見漫漫黃沙,除此以外,彆無它物。
“地下城。”賀逐山說,頓片刻又補充道:“地下城之間的無人區。”
作者有話說:
有人開始得寸進尺,是誰我不說.jpg
34 雙生(9)
◎賀逐山塞來一顆獼猴桃口味的硬糖。◎
舊世界崩解的原因相當複雜, 其中一部分與自然環境的失常突變有關:地軸傾角變化、太陽輻射異常,氣候變得極端,海平麵上升近60米。南極洲融化,海陸變遷, 物種亦出現突變, 食物資源一度枯竭。
幸存的人類為爭奪新世界地盤陷入多年戰爭, 最終, 各區域回歸穩定格局, 曾經的國家解體, 由聯盟或獨立城市取而代之。
勝者在地表重建了繁華的現代都市,敗者則四散奔逃,潰入地下。他們本以為自己將效仿幾千萬年前的人類先祖,鑿地開山、深居穴洞, 卻意外發現有生物捷足先登——
異常的太陽風暴和輻射環境雖沒有對人類造成強烈影響, 但一些原有的地下生物,如金礦菌,或螻蛄、獵蟬、狼蛛等節肢動物卻出現了基因變異。
它們的體積至少膨脹了三百倍, 金礦菌不再“無機自養”, 而是通過輻射捕殺獵物;爬行甲蟲的幾丁質外骨骼則變得金屬還要鋒利, 使它們如鑽機一般在地下岩石中肆意穿梭。
於是地下變成了沙的世界, 神秘與危險共存。①
第一批“開荒者”逐步建立起地下城據點, 回歸一種原始而野蠻的修行生活。
賀逐山抹了把臉,滿手沙與鹽粒——地下城相當炎熱, 氣溫常年保持在70攝氏度以上, 在這種環境下, 汗珠剛剛分泌, 就被蒸成鹽漬, 如果不穿特製的防護服,人會在數小時內迅速脫水,因內環境紊亂而死。
他們得立刻進城。
賀逐山瞟見阿爾文手臂與後背處的血口,眼神稍頓,脫下風衣,示意他用這個暫作簡單包紮。阿爾文將布料撕成長條纏在臂上,同時問:“你知道地下城在哪?”
“知道,但我們不能走過去。”他簡要介紹了地下城的由來,尤其強調了沙海深處變異生物的存在:“得搭輛順風車。”
“順風車?”
“賞金獵人的鼻子比狗還靈,沙漠很大,但他們總能循著味兒找到你。”
阿爾文的鮮血漫入岩石,蒸發成黑斑,賀逐山笑了笑:“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迷失於沙海中的流浪者……他們天生喜愛殺人越貨。”
話音方落,身後傳來轟鳴。三輛灰黃色的合金運輸車直衝二人駛來,車輪卷起漫天黃沙,仿佛烏雲中摩拳擦掌的野獸。
它們在駛近的瞬間升起頂部機槍,鎖定目標,試圖將兩個“流浪者”射成篩子。
兩人借岩石躲過子彈,賀逐山把微型手/槍拋向阿爾文:“還有五發子彈。夠用嗎?”
阿爾文抬手拉栓,乾脆利落:“你呢?”
賀逐山微頓,反手拔出脊背上蟄著的機械長刀。
五發子彈解決了三名駕駛員、兩個機槍手,還剩一個試圖逃跑的觀察員,被賀逐山一刀封喉。刀太快了,劍羽一樣,無可捉摸。他把刀從屍體裡抽出來,對方接受過義體改造,能量液濺了一地。
但刀鋒依舊雪亮——刀和主人一樣,冷氣森森,是斬金截玉的閻羅王。
賀逐山熟練收刀,徒手扭開車廂尾部的鎖,一個女孩被捆在角落,“嗚嗚”衝來人擠眉弄眼。
賀逐山給她鬆綁,她“呸”地吐出嘴裡破布,不解氣般跳到地上,用鞋底碾屍體的臉:“敢惦記老娘的貨,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她右手是根粗壯無比的機械臂,齒輪連接處不時噴出火花。兩頰卻覆著一串美豔非凡的鱗片,花瓣拱蕊似的綴著那雙妖瞳。
她是一個改造人。
“你的貨?”賀逐山問。
“當然,這幫孫子是同行,眼紅我們生意,天天找事,今天竟然跑到城外來埋伏我。”她卸下後兩輛車的車頭,隻將車廂串在一起:“我在無人區獵殺蟲子,收集它們的外骨骼和口器,老板能把它們製成非常鋒利的武器,千金難求。對了,我叫鮫。”
鮫帶兩人上車,他們在轟隆聲中朝落日駛去。
那太陽簡直像顆熊熊燃燒的火球,舔舐得地平線熱浪扭曲,阿爾文望著,鮫瞟了一眼:“哦,人造的,地下城建在地殼層岩石中,沒光,但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賀逐山在一旁給微型手/槍重新裝彈:“沒見過太陽麼。”
“沒有。”
提坦的人造“太陽”和這差彆很大,外型酷似聚光燈,隻有照明功能,與火球沾不上一點關係。
賀逐山頓了頓:“手。”
阿爾文一怔,將手伸過去。賀逐山解開染血布條,從車裡翻出止血藥,消毒前說:“忍著點。”就將棉球摁在血口上。
鐵板上有鏽,刮進肉裡,得挑出來以免感染。刺痛讓阿爾文微微皺眉,賀逐山從未抬頭,動作卻輕了些,最後替他用紗布重新包紮。
駕駛係統損毀大半,車在沙丘上顛得搖搖晃晃。阿爾文正有些臉色發白地犯血暈時,賀逐山塞來一顆獼猴桃口味的硬糖。
喬伊全程躲在賀逐山口袋裡,沒受一點傷。幸好它是隻電子貓,不會被高溫蒸乾,此時好奇地蹲在鮫麵前乾擾她開車。
鮫丟來兩件防護服:“那些蟲子有自己的生物鐘,晝伏夜出,太陽能幫我們確定它們出沒的時間。你們看著眼生,第一次來地下城?”
賀逐山點頭,鮫又問:“來乾嘛?”
“來找人。”
“找人?”
“一個朋友被秩序部追殺,逃進了地下城,我們來找他出去,但地下列車失控,我們被甩到無人區。”
鮫並未生疑:“秩序部?那幫狗娘養的。他來過地下城嗎?他會去哪?”
“他在古董鋪站點上的車。”
“古董鋪啊,那趟車的終點是南區的鬼宿城②,離我們不遠。”
“你能送我們過去嗎?”
鮫點頭:“當然可以,我的運輸車是老板親手改裝的,蟲子要是敢咬,能崩掉它們的‘牙’。不過時間還早,它們很少在太陽落山前出來活動,我……”
車載通訊忽然“滋啦”地響起來:“現……插……緊急通知……在南……鬼宿城附……翅……沙暴,城門將於……關閉……請……”
鮫臉色一變:“不會吧?”
賀逐山問:“什麼意思?”
然而天色忽然暗下來,遠處群山倏然“隆起”。但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不是隆起,而是一隻巨碩的木蜂正振翅而飛!木蜂胸腹布滿黑色剛毛,肚子圓鼓如球,兩翅呈裋褐色,迅猛煽動,遮天蔽日!
“這些蜂類的膜翅都相當有力,振速很快,能掀起狂風!它們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鮫話音剛落,便見天際騰起陣陣龍卷風,愈來愈高,愈來愈大,四下奔去,摧毀一切。她一腳把油門踩死,猛打方向盤:“來不及去鬼宿城了,我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運輸車在一線黑雲前奪命狂奔。
*
千窟廣場古董鋪。
濡女凝視著木板上三個槍洞,避開下屬,走到一旁輕摁通訊器:“應該是一個未被發現的地下車站,那殺手去了地下城。”
“056死了,我不明白她是怎麼暴露的。”撒旦說,“我必須見到這個人,活的。”
虛擬屏幕裡是沈琢的資料信息,撒旦正煩躁劃動,一頁又一頁:“他叫沈琢,21歲,學生,孤兒。——孤兒身份是偽造的,事實上他是沈鳴的兒子。你應該聽說過,EOS仿生人計劃曾經的總監。”
撒旦將資料發給濡女:“他的姐姐是變異者,六年前被捕,父母不相信秩序部的‘解釋’,在網絡上不斷發聲求助。忒彌斯怕輿論失控,打算把全家人一並處死,但有人保下沈琢,查不到是誰。沈琢在阿瑞斯坐了三年牢,出來後就以現在的虛假身份活動……他多半是個變異者,嘖,漏網之魚。”
濡女點頭,進入地道,在黑暗中聽見“隆隆”的響動。
“地下城很危險,你自己小心。”
她跳上列車時,撒旦忽然囑咐。於是濡女頓了頓,輕聲問:“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難過嗎?”
撒旦沒有回複,通訊器暗下去。
*
沈琢在一望無際的沙海中望見那泊綠洲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了又眨,那波光粼粼的水麵卻從未消失,這才敢確定那不是海市蜃樓。
他說不清自己已沿著鐵軌走了多遠,也不記得他是怎麼來到這個鬼地方——他隻知道自己渾身是血,又餓又渴,再不喝水,就會被活活蒸成乾屍。
於是欣喜若狂,向綠洲跑去,然而剛走出一步,就兩腿綿軟地跌在沙上,滾出去老遠,吃了一嘴沙。
他顧不上疼痛,艱難爬起,繼續向綠洲進發,卻聽見有人喊:“沈琢!沈琢!”
沈琢迷蒙回頭,看見有人沿鐵軌朝他跑來。聲音熟悉,他卻想不起來,但他哪還顧得上等人,隻知一頭向前,終於爬似的跪在“草地”上,如饑似渴捧起一掌“水”。
他仰頭就要喝,那人在這時趕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拎起來:“不能喝!”
他逆光而立,麵容模糊不清,沈琢意識已接近混沌,看著他嘴唇一開一合:“為什麼不能喝……”
“因為這是——”
對方話未說完,腳底忽傳來劇烈震動。緊接著,“地麵”陡然傾斜,“綠洲”竟拔地而起,然而再仔細一看,數條鋒利的蛛腿正從沙中抬起,頭部發出“嘶嘶”惡聲,忽地一扭,兩隻綠瑩瑩的眼睛盯緊了二人——
那是一隻將背部偽裝成“綠洲”吸引迷途旅人的變異人麵蛛。
人麵蛛吐出白絲,辛夷反手拔刀,一把抱起沈琢,順著“草地”——其實是人麵蛛的剛毛——迅速溜下去。
人麵蛛扭動身體,把獵物甩到沙上,它抬起黑鐵一般的堅硬蛛腿,猛朝辛夷刺去。“噗噗”兩聲,撲了個空,但辛夷懷裡抱著人,閃躲下去不是辦法,於是他驟然折身,拔出腰間匕首,一刀砍得綠血橫飛,人麵蛛發出淒厲叫聲。
辛夷趁機從它鼓囊囊的滿是蛛絲的腹下滑走,人麵蛛知難而退,不想再追。但這時沈琢被顛了一下,忽摸頸間:“我的項鏈!”
也不知他哪來的力氣,倏然掙開辛夷,又向人麵蛛跑去。
一條玉墜掛在蛛腿上,似乎是不小心被勾落了。
人麵蛛哪見過送上門來的食物,當即轉頭,“嘶嘶”地朝沈琢奔來。
蛛腿刺下,沈琢僥幸躲過,又是一條腿,這回他摔倒在沙上。人麵蛛沒有猶豫,迅速吐絲,那堅韌如鋼的白絲將沈琢包纏起來,沈琢被轉得想吐。白絲還帶點腥臭的黏液,蝕得皮膚發燙,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而就在人麵蛛將他一把挑起,往口器塞時,一道寒光倏然閃過。
沈琢從未見過跑得那麼快、跳得那麼高的人,他縱身躍在人麵蛛頭頂,狠戾刺下匕首,綠血迸射,人麵蛛疼得扭頭,放下了沈琢。
辛夷沒停,躲開反刺向他的蛛腿,將匕首貫進人麵蛛堅硬的外殼,順著它肚子滑下。這在它身上撕出一條巨大的口子,辛夷靈巧落地時,它發出最後一聲痛嚎,然後“砰”的一聲轟然倒地。
人麵蛛不是無人區什麼難纏的怪物,算沈琢走運。
辛夷兩刀破開他身上的白絲,一把將他拎起來:“你找死啊!”
沈琢還在撲棱臉上的黏液,什麼也看不見,但從男人慍怒的聲音中就知他非常生氣,囁嚅地解釋:“我找項鏈……”
辛夷給他一句話噎得臉青,還要再罵,這時卻瞥見他手裡那隻玉犬,忽地默然了。
那是他做的青玉小狗,多年前親手送給沈琢。
於是沈琢被丟在沙上,他抬眼一望,終於瞧見“救命恩人”的真容——男人身材高大,麵容英俊,有一雙黑亮的眼睛,本是極溫柔的眉目,此時卻因發火顯得有些陰沉。
沈琢脫口而出:“辛夷!”
辛夷一怔,顯然有些不敢置信。
但沈琢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喊這個名字,他不知道誰是辛夷。於是他隻好小心地說:“你看著好麵熟……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辛夷的眼睛又黯下來,他望著沈琢,望得他兩腿微微發軟。
但辛夷終究什麼也沒說,隻是把玉小狗塞到沈琢手裡,麵無表情將他重新拎起:“沒有,你記錯了。”
作者有話說:
賀逐山:吃糖。
①我編的,屬於是有幻無科。
②二十八星宿,東南西北各七宿,鬼宿四星屬於南方七宿,據說一管積聚馬匹、一管積聚兵士、一管積聚布帛、一管積聚金玉,附近還有天狗、天社、外廚等星座。
35 雙生(10)
◎他捏住他的手指:“聽話。”◎
臨時避風洞在石窟深處, 辛夷沈琢趕到時,這裡已擠滿了人。
大多是外出獵蟲的賞金獵人,因趕不及回城在此暫避風襲。也有零星幾個灰頭土臉的普通旅人,手無寸鐵, 躲在角落不吭一聲。
獵人不會朝平民下手, 避風洞是安全區。安全區也算城主的領地, 城主不會容許濫殺無辜。
沈琢緊跟在辛夷身後, 亦步亦趨像隻小狗。他貼著辛夷坐下, 辛夷從口袋裡翻出一隻魚肉罐頭。
狂風奔湧, 黃沙席卷,群蜂遮天蔽日,岩石都被撕崩成碎片。唯一的好消息是,風吹得空氣冷下來, 溫度沒有白日高。於是沈琢把防護服拉開小口, 散去渾身熱氣,伸手接過罐頭。
“沒有餐具,你將就一下。”辛夷說。
沈琢連忙搖頭:“有的吃就不錯了。你不吃嗎?”
辛夷不吃, 隻垂眼望著沈琢。
沈琢捧著鋁罐埋頭啃食的動作很愚笨, 也很乖巧, 專心致誌, 肉碎吃到鼻尖都顧不上。於是辛夷覺得心下柔軟一瞬, 抬手給他擦去:“慢點,沒人和你搶。”
他的皮膚很冷, 沈琢還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 立時打了個激靈, 辛夷縮手。但沈琢又湊過去貼住他, 看著對方手臂上斑駁傷痕:“你也是賞金獵人嗎?我們見過吧。你為什麼救我?我又為什麼會在地下城?”
他的問題太多了, 辛夷沉默片刻,低聲哄他:“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告訴你。”
沈琢隻好輕輕一“哦”。
他將罐頭吃完,嚷嚷著要洗手洗臉。沙漠中水很珍貴,但辛夷還是依著他這麼做。他心滿意足地弄乾淨自己,像隻舔爪的貓,終於安分,便攥著脖子上那隻玉犬紅繩頭一點一點,好像想睡又不敢睡。
聽見辛夷說:“這項鏈很重要嗎?為了它命都豁出去。”
沈琢打起精神:“很重要的,一個禮物。”
“朋友送的?”
“不記得了。”
沈琢便抬臉用那雙圓潤的桃花眼看人,瑩瑩靜水,像是因遺忘記憶而委屈。於是辛夷將他攬了攬:“睡吧,風還要很久才停。太陽亮起來,我們才能趕路。”
“熱,睡不著。”沈琢答,“你能抱我嗎?你抱我,也許我就睡著了。”
辛夷默然,最終將他拎到懷裡。他蓋著兜帽蜷在剛認識的陌生人身邊,眼睛一閉,就像不知人世險惡的狗崽子。
沈琢又忽然睜眼。
他往辛夷懷裡拱了拱,再三確認,發現自己聽不見辛夷的心跳,“咚咚”的動靜是從他胸腔裡傳來的。一顆心跳動,震熱了兩人。但辛夷沒有心跳。
他不由伸手輕捏辛夷的手,對方頓了頓,反握住他。手掌大一圈,將他完全包起來。辛夷的手冰冰涼涼,似乎不會流血。
於是沈琢在黑暗中睜眼回想,他險些被人麵蛛吃掉時,辛夷救他,刀那麼快,力氣那麼大,沙海裡那麼熱,他卻那麼自如。熱浪蒸得沈琢頭暈眼花,辛夷卻一滴汗也沒出,甚至防護服,都是快到避風洞時才換上的。
就好像那件衣服隻是穿上給人看。
隻是一種機器的偽裝。
沈琢便想:辛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呢?辛夷是真正的人類嗎?
他和辛夷不過萍水相逢,今夜卻已睡在對方懷裡。他覺得自己應該警惕起來,防備辛夷,可辛夷身上那麼涼爽,那麼柔軟,那麼熟悉,全都對他敞開。
沈琢到底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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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風洞的那一頭,阿爾文剛從昏睡中醒來。
鮫趕在沙塵暴將萬物一口吞噬前,把車衝進巨岩的庇護下。他們便在鮫的帶領下從小路鑽進避風洞,剛合上石門,便聽見狂風笞抽花崗岩的可怖之聲。
鮫說這裡還算安全,沙行生物的視力都不太好,等風停了,她會繼續往鬼宿城開。她替兩人找了一個舒服的角落,便去和守夜人中的同伴閒聊。
雖然傷口處理及時,但阿爾文還是有些低燒。
賀逐山用手背探他的體溫,沒說什麼。但他從阿爾文口袋裡摸走那顆他沒舍得吃的糖,這回順暢無阻地撕開了包裝,然後垂眼看著阿爾文:“張嘴。”
阿爾文乖乖張開嘴,他把那顆糖推進他齒間。指尖稍涼,和人一樣,玉劍之鋒。
然後賀逐山說:“睡一覺。”
他就真聽著他的呼吸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模糊的噩夢,醒來時冷汗淋淋。下意識伸手去抓,卻沒見人影。他坐起來,喬伊正窩在他腿上舒服地打呼。阿爾文把它折騰醒:“找你主人去。”喬伊憤怒地“喵”了兩聲,最終一搖一擺走走嗅嗅地帶他去。
阿爾文攀著粗石,從一條蜿蜒的岩洞裡鑽過去,原來避風洞上方還有一個小洞,賀逐山正坐在儘頭。兩石之間有一指寬的極細的縫隙,風絲絲縷縷殺進來。所幸地表頑固,洞裡隻是被吹得涼爽。
阿爾文將喬伊放到地上,貓扭著屁股“嗚嗚嗷嗷”地朝主人奔去。它偎在賀逐山腿上,邊罵邊豎直了小尾巴,像是在聲淚俱下地控訴某人。
賀逐山抬眼:“你欺負我的貓?”
阿爾文說:“我哪敢。”
他坐在賀逐山對麵不遠處。
賀逐山正在拭刀,一遍又一遍,薄薄的刀鋒在黑暗中隱隱泛亮,幽光霧一樣將他攏著,他顯得又冷又遠,不像這世界該有的人。
兩人誰也沒說話。
風如亂柳片片見血,刀也在他手裡聲聲嗡鳴。
阿爾文忽然說:“你不是第一次來地下城。”
他的動作頓了頓:“我在這兒待過兩年。”
“逃命?”
賀逐山說:“練刀。”
賀逐山的槍法很準,但那多半與他的異能有關。相比之下,他的刀法更加驚人。那是在生死一線上卷刃飲血、靠命搏出來的功夫,阿爾文見識過,也吃過虧。
阿爾文問:“你殺過很多人嗎?”
賀逐山說:“不記得了。”
“說謊。”他戳穿他,“我殺過的每一個人,我都記得他們的臉。”
拭刀的動作這才停下,賀逐山抬眼,青冷的寒光映亮了兩汪鏡泉:“你殺過很多人嗎?”
“不少。”
“後悔?”
“想要贖罪。”
賀逐山沒有接話,他將刀收起,脊背幾乎是他的刀鞘,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
他似乎隨身不離三樣東西,長刀、紙煙,和一把藏遍身上所有角落的獼猴桃味果糖。
於是火光在漆黑中跳出一顆星,把他照得瘦棱棱的,然後青煙斜飄,他像被籠在香火中的一樽像。
他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喬伊,貓追著他的指頭玩,他說:“以前也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很多年以前了。”
他頭也不抬,煙在指尖靜靜燃著:“那天風也這麼大,幾十年都沒有那麼大的台風。街上滾著浪水,監控係統全部失靈。於是搶劫的搶劫,殺人的殺人,警/察都管不過來,就我倒黴,撿了個小孩兒。”
“秩序部在追他,應該是個逃犯。情況緊急,來不及捂他的眼睛,我殺人時,血濺了他滿臉。我們躲進出租屋裡,生火的時候,他問我這個問題。他問我人被殺時會痛麼,我說不會,死就死了。但他說不,被殺會痛,然後撩開袖子,手臂上有很多刀疤。他說被殺是一塊一塊看著身體分崩離析,最後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動,但死不掉,逃不走,還要重新來過。”
賀逐山說:“不知道秩序部對他做了什麼,現在想,他也是個覺醒者吧?我想過帶他走的。他發高燒,胡言亂語,我去私人診所買藥,遇到一個便衣。他看出我不對勁,我必須殺人滅口。但他跪下來哭,我猶豫了。他保證一個字也不會說,隻要他放我回去。他有父母,有妻子,有兒女……”
賀逐山頓了頓:“我信了。”
“但我回到出租屋時,爐火滅了,人已不在。兩片木柴都沒來得及燒完……秩序部向來做事很快。”
“我想他已經死了,如果他還活著,和你差不多大。不過他應該沒那麼走運,我連他的樣子都忘了。”
“我殺了很多人,我自己都數不清。夢裡走在橋上,河裡都是伸長了要我償命的手。但我一點也不後悔,我隻後悔少殺了一個人……我隻後悔少救了一個人。”
煙灰落下,燙在手背,賀逐山垂眼看著它消作飛灰:“我母親信佛,佛經裡說,殺生有果報,罄竹難書,必墮地獄。但我已經無法回頭,也不願回頭。欠下的一筆筆血債,乾脆攢在一起,死後到油鍋裡慢慢還。”
他又吐出一點煙圈,燒灰般的味道讓阿爾文隱約看見那方壁爐。他感覺自己就坐在壁爐前,死死地盯著火舌躍動,聽冷雨拍窗,等一個人回來,沒有等到他,卻等到追兵。
他突然無比厭惡烤煙的辛酸把賀逐山身上冷清氣蓋住,於是起身抽走他指縫裡的煙頭:“少抽點。”
賀逐山無動於衷,又從口袋裡摸出第二根。煙同樣被阿爾文沒收,他捏住他的手指:“聽話。”
賀逐山說:“我一向不聽……”
然而眉頭忽皺:“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撲打的猛風中傳來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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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女不需要穿防護服,她是蛇,周身濕稠稠的黏液能把她的心率與體溫都降下來,於是她提著刀走進避風洞。
她與那群守夜人對望,微微眨眼,守夜人們便失神落魄,睡昏過去。撒旦再次升級了她的異能,她是撒旦豪擲千金打造的一把殺器。
她挨個尋找沈琢。
沈琢正蜷縮一團,小狗似的睡在角落。有人脫下衣服蓋在他身上,但人不知去了哪裡。濡女蹲下來,輕輕拉下外衣,兜帽下露出極精致的臉,沈琢在夢裡“咂巴”了一下:“辛夷……”
辛夷。
濡女微頓,覺得他夢裡離不開人的樣子相當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於是隻是摸出一管麻醉劑,摁下按鈕,清藍色液體瞬時上載。
撒旦要活的,真棘手,綁架可比殺人費事兒多了。
這麼想著,濡女把針逼進沈琢脖子,隻剩寸餘距離時,沈琢忽然醒轉。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沈琢猛地瞪大雙眼,扭頭要滾,結果被濡女一把撩起,捂住了嘴:“閉嘴,不然我要你的命。”
沈琢在女人手裡撲騰,“吱唔”的求救聲從她指縫間溢出,就兩個字,濡女仔細聽了,還是“辛夷”。她怕這個叫辛夷的家夥真被他喊來,於是立刻鉗著他往外走,推開石門,準備跳山。
然而就在這時,沈琢猛張嘴,在她虎口烙下一圈牙印,同時反手抓她頭發,重重向下一薅。小狗崽子用了死力,濡女一個不慎讓他掙脫,沈琢趁機低頭頂她,將她撞開,自己卻失足掉下石崖去。
狂風中傳來“噗”的一聲響,緊接著是一串衣物獵獵聲。沈琢沒死,在沙塵中胡亂逃向某處。
濡女眼神一冷,毅然翻山落地。然而正打開眼裡的夜視器,準備在黢黑中鎖定目標,卻忽覺頸邊殺來一道罡風。
她本能仰頭躲過,一薄雪亮的刀鋒貼著麵擦過去。刀柄在賀逐山掌心旋了個漂亮的花,扭向又朝濡女當頭刺下。濡女正要拔槍,腰上卻被人狠狠踹了一腳,毫不憐香惜玉,她吃痛後退,滑出去老遠。
“你去追沈琢。”她聽見對方囑咐,而Ghost竟就這麼乖巧地依言照辦。
但震驚在那人走近時再上一層。
她看清了男人麵容,輕聲呼喊:“……A!”
秩序官A麵無表情地望著她,高高在上,一如往日,但濡女感到一線殺意。
他說:“我們見過,在尖塔。當時你自稱撒旦的副官……你騙我。”
袖口裡滑出一柄黑幽幽的槍管,對方壓下扳機:“秩序部行動法第三章第十一條,欺瞞上司,罪同背叛。我現在依律將你處死。”
36 雙生(11)
◎“因為你從未被人愛過。”◎
沙塵暴在地下世界肆虐, 狂風如湧,飛沙走石。即使賀逐山攏緊防護服,尖銳的沙礫還是一顆一顆鑽進來,刮得人臉上生疼, 絲絲流血。
義眼發出幽暗的光, 不斷掃描周圍環境。它很快在混沌中發現了目標, 並將對方身影鎖定——沈琢正在流沙中掙紮, 吃力地拔腿向前。
賀逐山頂風而行, 追在他身後。
眼瞧離人越來越近時, 卻忽覺身側逼來一線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