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2 / 2)

他立刻後退躲開,“嗖”的聲響,一枚由伸縮鏈控製的十字匕首破空刺來,擦臉而過, 險些削去他的鼻尖。

及時趕到的人正是辛夷。

辛夷擔心風暴不停, 但水壺已見底。於是等沈琢睡著,他到避風洞深處,找商隊買了些水。不過眨眼功夫, 回到原地, 沈琢卻已不見, 又看到守夜人橫七豎八暈倒在地, 就知事情不好。

此時他一把將沈琢從漩渦中拉出, 在他眼下狠狠抹了一把,像是要烙下什麼痕跡似的, 用力把人往身後推:“跑!朝有光的地方跑!鬼宿城就在那, 不要回頭!”

然後從腰間摸出一柄小臂長的彎刀。

十字匕首再次朝臉上刺來, 賀逐山扭頭避開, 又徒手抓住伸縮鏈, 一把扭斷:“我不是來追殺沈琢的。”

但辛夷根本不信。

彎刀“噌”的一聲出鞘,鋥亮的鋒刃流露出狠戾。轉眼間人輕輕一點,貼身而至,一刀一鞘當頭砍下。

賀逐山反手摸刀——在這種惡劣的暴風環境下,槍械毫無作用——他回身一擋,空中撞出清脆金鳴。

狂風呼嘯,兩人一觸即分。賀逐山想抽身追沈琢去,但辛夷再三將他攔下。他的刀法鬼魅無蹤,總能在最奇絕的地方憑空刺出,況且在近戰中,短刀要比長刀更靈活多變,賀逐山便被逼得連連後退。

交手十數招後,兩人都微微喘息,持刀而立,勉強穩在風暴深處。

賀逐山打開夜視儀,辛夷離得不遠,幽綠的世界裡,仿佛一道鬼影,殺氣騰騰。他再次提刀砍來,賀逐山抬臂擋下,繞背一躲,拉開距離。

他覺得有些不對勁。

太完美了——辛夷的刀太完美,這卻恰恰是蹊蹺的地方。

劍有劍靈,刀有刀魂,刀劍隨主,各有脾性。有人力大無窮,有人以快見長,有人不動如山,卻都是獨走偏鋒。正是這樣,刀劍才有驚人威力。

但辛夷不一樣。

辛夷的刀是死的,毫無特點,節奏全由賀逐山牽動:賀逐山攻,他便守;賀逐山進,他便退;招招式式如循章法,奈何不了賀逐山,卻也從不落下風。

仿佛一台計算、預判了敵人所有想法的高級機器。

賀逐山因這個念頭動作微頓。

這一頓露出破綻,辛夷眼神遽冷,驟然動作。

風暴中到處是“嗡嗡”亂飛的蜂蟲,天地變色,沙石洶湧,如黃河,如鈍刀,人睜不開眼睛,隻能聽聲辨位。

辛夷出刀的瞬間,賀逐山豁然轉身,反手“當”地蕩開刀刃,出腿橫掃。其實他並不能看清辛夷在哪,但他有殺伐的本能。於是辛夷不得不扭身避開,這一下卻如了賀逐山的意。

那長腿一勾,霍然劈下,一腳將辛夷踹翻在地上,不及躲避,長刀刺來。

“噗哧”一聲,尖刃搠入肩頭,隻挨著心臟擦過去,極準極快,不損毫毛。顯然已刀下留情。

辛夷發出悶哼,卻赤手握住雪亮刀鋒,想要用力拔出,立刻被賀逐山摁住。

粘稠的液體正順著刀麵汩汩流下,像是鮮血,卻沒有鐵鏽味道。於是賀逐山伸手一摸——掌心糊滿某種琥珀色的油似的生物材料。

賀逐山微怔,他知道這是什麼。

EOS係列的仿生人體內大都流動著這種“機器血”,這一生物組件能為它們的運作傳遞信號、提供能量;潤滑零件、維持體溫。

辛夷眼神微暗,旋即猛地抬腿蹬人,掙開了賀逐山鉗製,翻身而起。

兩人在沙暴中相對而立,辛夷擦了擦“血”。他毫不在意地用力抓合傷口,皮膚竟自動縫在一起。然後他說:“沒錯,我是一個仿生人。”

*

此時相對立於沙暴深處的,還有阿爾文和濡女。

濡女靈巧,轉身避開那顆子彈,鱗片慢慢覆蓋腰背與兩頰,黑發在風中四散飛舞。她的皮膚再次浮現出詭異的蛇皮紋路,兩眼中盛的是一雙豎瞳,神秘妖豔。

“暗鋒。”阿爾文說。

“這不是您該知道的秘密。”濡女歎氣。

“您背叛了秩序部,您是故意殺死颶風的……”她盯著阿爾文的眼睛,瞳孔忽綻放出奇異的幻色,但阿爾文不為所動,沒被她的精神力攻擊影響。

“您有異能。”濡女誠懇而尊敬。

“我非常好奇‘暗鋒’,身為秩序官,我竟從未注意到你們的存在。”

“我也非常好奇您,”濡女回答道,“撒旦說,您與我們一樣,是我們的一員。”

阿爾文微頓,他聽出濡女的意思,手指不經意地顫了顫,但他強自鎮定似的:“胡說。”

濡女沒有反駁,她徑直衝了上來。

濡女非常靈活,“溺蛇”這一異能使她能夠不受燥熱與狂風的影響,驟然起跳,野貓一樣撲向獵物,卻在落地瞬間抓了個空。

她猛一回頭,阿爾文已閃身在她背後,一拳砸下,濡女躲開。

“您的異能是什麼?”她問,同時抽刀刺人,阿爾文避開,平靜答:“猜猜看。”

那刀很快,電閃一樣,但秩序官不僅輕鬆避過,還穩穩抓住刀柄,輕輕一格,打飛了刀。

濡女皺眉:“您為什麼要幫Ghost?”

她不認得Ghost的臉,但她認出了他的刀。

而秩序官沒有回答。他站在原地,神色淡漠,雙眼冰冷,仿佛不把濡女的攻擊放在眼裡。

“我沒有幫他。”他再次輕鬆躲過濡女的進攻時,聲音如霧一樣飄進濡女耳中,“我在幫我自己。”

濡女有些惱怒,她討厭這種無法近身的差距感。

她俯身伏在地上,脊背隆起,仿佛一把箭在弦上、蓄勢待發的滿月彎弓,兩腿交纏,生出濕漉漉的鱗片和蛇尾,驟然一甩,抽向對方。

“您能幫幫我嗎?撒旦想見沈琢,他很重要。”

蛇尾如馬鞭破空,有雷霆萬鈞之勢,秩序官終於動了。但濡女蛇行沙地,速度極快,險些用尾將他纏抓起來,他拔出了腰間的十字短劍。

“你對撒旦如此忠心,撒旦在乎嗎?”

濡女微微一愣,這句話一針見血,戳中了她心底深處的恐懼。

她走神時,阿爾文沒有猶豫,短劍刺來,鋒不可當,削鐵斷甲,蛇尾上的隱形外骨骼保護層被砍得火星迸射,碎屑紛飛,眨眼間分崩離析。

濡女吃痛,顫栗片刻,但很快在地上旋身扭動,甩開對方。

鱗片在瞬間脫身,如千萬把匕首,密密麻麻向阿爾文刺去。但那秩序官的身影再次鬼魅般消失,轉瞬出現在另一處。

這應當是空間係的異能,濡女看明白了。

她咬牙:“您以虛假的身份接近Ghost,親近他、保護他,您認為他便在乎嗎?”她冷笑:“您與他是敵人,有深仇血恨,他如果知道真相,他對您難道會有任何一點理解或同情嗎?不,他不會,他從不憐惜任何人……他隻會親手把您殺死!”

秩序官倏然暴起,十字短劍貫穿堅硬如鋼的蛇尾,將其釘在岩石上,動彈不能。感謝福山,這把劍經他改造後,足以將任何一種金屬硬物斬斷。

那劍向下一滑,拖著濡女在地上翻滾,沙礫磨得她皮肉模糊,血流如注,但秩序官殘忍至極,非但沒有憐惜,反而一把抓住了她的脖頸。

明是冰冷的手掌,卻騰起熾熱的暗金色火苗。

他有元素係異能,濡女最怕火。

“他不會。”秩序官回答,低聲中卻難掩激顫。

濡女強忍著灼燒與窒息的痛感,眼神透著嘲笑:“您害怕了?”

“他不會!”

“您怎麼知道呢?”濡女說,“他的父母都因秩序部而死,‘聖誕’也是他重要的親朋好友,但我們殺死了他,我們殺死了很多人。您在他心裡又算什麼?一個騙子,一個宿敵,一個仇人!哪裡比得上那些養育他、嗬護他、又因保護他而被殘忍殺害的人呢?”

“放開我,和我一起去追捕他們。”濡女的瞳孔再次變色,她像海妖,誘惑著困於大海深處的迷茫水手,循循善誘:“將他們帶回秩序部,Ghost便聽憑您處置。到時候,您想對他做什麼,我可以保證,那都是您的自由。”

秩序官那雙灰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緊她,像要以此將她萬箭穿心,但他掌心的火苗卻不再膨脹。

濡女輕笑,眨了眨眼,釋放的精神汙染上升到2級。

這是撒旦為她新升級的異能,相當好用,雖然開發身體的過程也非常痛苦。精神襲擊能讓被“迷惑”的對象產生強烈痛感,如不按照施法者意願行事,腦海中的撕裂感隻會無限加倍。

濡女暗中摸出腰間匕首:一旦秩序官妥協,她會立刻將他刺死。

須臾後,火苗漸熄,鉗製漸鬆。

濡女說:“您做出了正確的……”

話音未落,手腕遽然被人抓住,火焰在瞬間將她手中匕首融化殆儘,而對方用力一扭,毫不猶豫,將她的腕骨生生折斷。

濡女抬眼,對上了一雙陰寒冷酷的眼睛,狹眸如刀,剜得人直覺寒風砭骨。

“不。”對方又重複一遍:“不!”

劇痛使濡女不住尖叫,催動異能,更多的鱗片將皮膚覆蓋,更多的黏液噴射而出,她試圖將對方腐蝕而死。但阿爾文的“愈合”也完全開啟,這使濡女的攻擊對他產生不了任何威脅,除了那強烈的痛感——卻讓他更冷靜,更堅執,更殘忍。

“為什麼?”濡女怒道,“為什麼!這對您有什麼好處?他甚至永遠不會知道您為他做了什麼、為他犧牲了什麼!”

“我不在乎。”阿爾文輕聲,眼神憐憫,像看一個一無所有的幼童:“我不在乎他知不知道,我不在乎他會不會殺死我。我所做的一切不求回報,你不會理解……”

“因為你從未被人愛過。”

火焰暴起,濡女聞到了皮肉燒焦的氣味。

那把十字短劍忽生出一米多長的劍身,鋒刃上火舌滾滾,如天狗吠日,懸河瀉水,金光白虹落下——

一劍斬斷了濡女蛇尾。

*

身份暴露後,辛夷不再遮掩鋒芒。機器的力量遠不是人類以血肉之軀就能輕易抵擋的,這讓賀逐山想起鬱美。

辛夷的拳頭和鬱美一樣,有千鈞之力,一拳能把堅硬的地表砸出深坑,攻勢又狠又快。他用長刀去擋,刀身卻被力道震得嗡鳴顫動,賀逐山生怕這把寶刀折在辛夷手裡,收刀而退,走為上策。

兩人在沙暴中追逐,此時地表上到處是大小的龍卷狂風,地形變幻莫測,被攪壞的運輸車碎片、亂石、貨物都劈頭蓋臉砸過來,要是一個不慎沒躲開,高速與巨力都足以讓人當場斃命。

辛夷卻毫無畏懼——他本身就是強悍的EOS係列仿生人。

奇怪,一直以來,達文公司發售的仿生人產品全是智能低下、空有人類外殼的簡單機器,辛夷為什麼會擁有如此高的智慧,甚至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喬伊在胸口“嗷嗚”亂叫,一個沒抓穩,被風卷了出去。它哪裡見過這種場麵,四爪亂撓,立刻炸成一球小毛團。

賀逐山想也沒想,轉頭去抓。

這一下便讓辛夷追上,他毫不猶豫,反手出刀。

刀斬破了皮肉,在賀逐山左臂上劃出又深又長的血條。

賀逐山揪著喬伊在地上一滾,沙礫擠進傷口,刺痛難忍,但他顧不上傷,立刻抬手擋下辛夷劈來的刀鞘。

辛夷力氣極大,他被狠狠地壓撞在嶙峋怪石上,堅硬的石層磨穿了衣物,磨得後背皮肉虯結,青筋暴起,紅砂砂一片,鮮血蜿蜒而下。但賀逐山伸手握住了辛夷的刀,那白尖隻差一寸就要貫穿他的心臟:“你和沈琢是什麼關係?”

“與你無關。”辛夷冷聲,刀鋒戳破賀逐山胸口。

刀下身體輕顫,但人卻一聲不吭:“沈琢是覺醒者嗎?他為什麼要刺殺暗鋒?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秩序部的走狗,”辛夷“呸”聲,“你彆想騙我的話。”

喬伊在這時從賀逐山臂彎裡掙出一個腦袋。這小貓,被風吹得站都站不穩,還敢張牙舞爪去咬辛夷的手腕。

仿生人當然不怕,這對他來說無異於蚊子叮咬,但他稍分了分神,賀逐山便在這時驟然拽下他拿刀的手。

彎刀又在小腹上劃破長痕,鮮血滲出,腥味翻湧。辛夷眼神一冷,握著刀鞘就要以拳背擊暈賀逐山。

卻被人一腳踹開。

他是一副裹著人皮的機械骨架,因此在巨力之下,隻堪堪退後幾步就站住腳,然而對方更快,又是抬腿掃來。

賀逐山聞到了高山野雪的清冷氣息:“阿爾文!”他喊:“彆——”

話音未落,兩人扭打起來。

阿爾文拳拳帶著狠勁兒,殺意四溢,像被惹怒的狼與虎,不死不休。賀逐山想不明白他怎麼忽生出這麼大的脾性,身法淩厲,竟叫仿生人辛夷都一時沒有招架之力。

賀逐山起身時,二人已追到崖邊。辛夷不願與他多做糾纏,縱身跳下懸崖,消失在沙暴深處。

阿爾文手背上沾了些“機械血”,琥珀色的,他舔了舔,舌尖彌漫苦味兒。

賀逐山沉默:“我是不是教過你,打架要會躲?”

早在福山家裡,他就警告過他,仿生人能輕易置人於死地,不要與它們——尤其是戰鬥型——正麵衝突,但阿爾文聽不進去。

“你怎麼不躲?”阿爾文隻是垂眼看他,眼睛很亮,蟲群漸漸遠去,天露出熹微日光:“難吃。”

他對辛夷的血做出如此點評。

他抓住賀逐山拉到懷裡,將他後背崎嶇的傷口儘收眼底,眼神一暗,又深又凶,於是攬了人再沒放開。

賀逐山想要脫身,卻驚覺他力氣極大,真發起狠來,掙脫不得:“小傷,沒事。”

但對方冷聲反問:“這也算小傷,那什麼是有事?死才算有事嗎?”

紅日衝破沙暴時,他盯住了賀逐山的眼睛,帶著些瘋拗的委屈,賀逐山忽有些做賊心虛。就好像在訓練室被達尼埃萊逮個正著。

他隻好做他一貫擅長的事情,轉移話題:“那個‘暗鋒’呢?”

“跑了。”

阿爾文神色不明地盯了他一會兒,這才挪開視線,卻絕不鬆手,就將人帶在一旁,扶住了他的腰:“她的異能和擬態有關,斷了尾巴,溜走了。”

賀逐山不好挪他的手,隻能依著他點頭:“那家夥是個仿生人,不知道和沈琢有什麼關係。但他救走沈琢,讓沈琢朝鬼宿城去,他們應該會在鬼宿城碰麵,我們得去找鮫。搭她的運輸車進城,不會被城衛盤查……”

話未說完,被人攔腰抱起。

阿爾文托著他的膝窩與肩頭,將他牢牢圈在懷裡,緊貼著胸膛,能聽見年輕人稍快的心跳聲。他很仔細,避開了賀逐山身上所有傷處。

賀逐山一怔,沒反應過來,望著人眨了眨眼,像是在問乾嘛。

於是阿爾文說:“去找鮫。”

他相當平靜,卻又流露出少見的不容置疑的強勢:“抱著你,我比較放心。”

*

卻說沈琢,迎著狂風亂走,眼裡隻盯著沙海中隱沒的紅日,終於在天光乍破時看見了鬼宿城的影子。

那是一座黑色的防禦基地,環形金屬高牆頂天立地,有數米厚,非常堅實,爆破彈也不能突破它的防衛,城市便躲在其中。大門處設有檢查站,數十個裝備精良的城門守衛抱槍而立,挨個檢驗進出城門的地下城居民身份信息。

沈琢一步也走不動了,他腳一軟,跌倒在地,順著沙丘滾落出去,恰巧撞到一行運輸隊腳下。

有人把他一把拎起:“醒醒!”

沈琢指著自己的喉嚨:“水……”

對方問:“嘖,第一次來地下城?”

沈琢點了點頭,男人給了他一壺水,叫他躲到運輸車裡。

運輸車裡塞滿了狩獵來的蟲的外骨骼,還沾有一些黏液,濕濕糊糊,沈琢儘量不看它們一眼。他蜷縮一團,踞蠼在角落,隻聽見外麵叮當的聲音,像是在查驗報單和貨物。

車進了城,搖搖晃晃,終於在一處停下。

運輸車的廂門被打開,沈琢還沒適應刺眼白光,就被一隻虯結有力的手拽下來,拎著進了一間房屋。

那人一把踹開門:“喂,這月還差幾個‘頭’完成指標?我賣你一個啊。”

另一人麵無表情地敲打著虛擬鍵盤:“差十幾個呢。執行警/察那幫人肚子越來越大,上個月又獅子開口,叫我們以後多加二十個送出去。他們自己破不了案,抓不到人,監獄裡卻不能空,有什麼辦法?隻能從地下城找。這些人的爛命又不值錢。”

沈琢還沒反應過來,兩人已完成交易,麵板“叮”的一響,他被捆緊手腳,丟進一間牢房。

昏暗中還坐著幾個人,對他的“嗚嗚”掙紮冷眼旁觀,然後說:“喊什麼?來都來了,不如想想到了阿瑞斯之都後該怎麼辦,聽說那兒也有那兒的活法。”

沈琢“呸”地吐出嘴裡破布,有些不敢相信:“去哪?阿瑞斯之都?”

“是啊,”那瘦高的男人瞥他一眼:“執行警/察有工作指標,每月破案率要達到多少多少,完不成,他們就到處抓人頂替——地下城的人最方便,沒有親友,沒有公民信息,交上去了事,誰管你是誰。”

“你得罪城主了吧?城主那狗娘養的,操,說白了還是跟秩序部沆瀣一氣的畜生,秩序部給他點甜頭,他就樂滋滋幫人家管這一攤爛泥,呸,真以為自己是皇帝呢……喂,以後就是獄友了,你去過阿瑞斯之都嗎?”

作者有話說:

大家各有立場。

37 雙生(12)

◎EOS,黎明女神。◎

鮫進門時, 賀逐山正在檢查剩餘武器。

她瞥了眼地上散落的子彈,轉手合上門:“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弄點補給。地下城缺衣少食,唯獨不差殺人的家夥事。不過, 這一帶是我們的地盤, 那些幫派不會擅入, 槍估計也派不上用場。”

沙暴停止後, 鮫重啟運輸車。她讓兩人藏進車廂, 從椅子底下翻出一張偽造的“合成香腸特批貨單”。她似乎是個走黑貨的老滑頭, 手裡有許多假/證/件。於是等到了基地門口,城衛不疑有它,他們輕而易舉通過檢查,進入鬼宿城。

她將兩人安置在一處安全屋, 它位於混亂肮臟的住宅區深處, 之後便去和她的人交接外骨骼貨物,半小時後,才帶著壓縮餅乾、營養液、雞肉罐頭以及兩袋急救包返回。這在食物和醫療資源都極度稀缺的地下城, 算是一筆昂貴物資。

賀逐山將彈匣一一填裝, 鮫在桌邊坐下。

雖然城內有大型製冷設備用於調節溫度, 使其適宜人類生存, 但她跑得太急, 進門後仍滿頭大汗。

她便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哈”一聲舒氣, 才開口:“我已經查過今天的入城名單, 反複翻了三遍, 可以確認, 沒看見‘沈琢’的名字。根據線人情報, 兩小時前,開往阿瑞斯之都的‘走私車’上,有一個長相優渥的東方人,年紀很小,皮膚很白,眼下有顆痣,聽你的描述,應該就是沈琢。”

沈琢不在鬼宿城。

這個消息讓賀逐山微微皺眉,他不清楚什麼是“走私車”。

“阿瑞斯之都?”

鮫點頭:“地下城看似是逍遙法外的罪惡之城,但實際上,秩序部的手無處不在。他們有能力徹底鏟除這些蛀生在提坦巨樹上的蟲子,但他們認為沒必要這麼做——單極壟斷是不穩定的,一個完美的烏托邦世界總會遭人質疑。他們通過維護‘地下城’,給所謂的‘反叛者’留下苟延殘喘的空間,借此平衡‘質疑’和‘權威’,就像矩陣和錫安①。”

“城主和達文公司有利益往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複雜。但隻要秩序部開口,城主就會找到並交出那些躲在地下城的通緝犯;執行警/察需要完成每月額定的破案績效,有時數字不好看,城主會幫他們從地下城搜羅‘黑戶’,交由他們偽造公民信息,再投入阿瑞斯之都。沈琢多半被賣給‘走私客’了,他們專職尋找城裡最易下手的倒黴蛋,把人送給警/察‘交租’……今天恰好是交租的日子。”鮫解釋道。

“地下城幫派眾多,勢力複雜。你提到過‘老板’,你們是哪一邊?”

賀逐山一針見血,但鮫也毫不畏懼:“我們哪邊都不是,我們看不慣城主,也不屑於和各色幫派同流合汙。我們隻屬於我們自己……我們是一群改造人。”

鮫說:“在地麵上,在提坦市,他們隻把我們當性玩具……但我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一部分人拆下芯片,接受改造,重新變成普通人流浪在小布魯克林……但一部分人走入地下城,在這裡蟄伏、積累,等待某一天向他們複仇。‘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幫助你們很危險,尤其是在你們已經驚動了秩序部的情況下。但‘老板’執意這麼做……他說他見過你。”鮫望向賀逐山。

賀逐山微微一怔,鮫卻打了個響指。門倏然打開,一個雪白的影子閃進來。

那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少年,褐發深眸,身形纖細,仿佛遊戲中的虛擬建模,精致動人。他臉上植入了某種芯片,暗金色機械圖案規整又神秘,身後卻有三條長而蓬鬆的獸尾,尖耳似貓。

“我們見過嗎?”賀逐山警惕。

“你不認識我,但我知道你。在‘荒原’,你來找‘颶風’,順手救了一批將被拍賣的改造人,我當時在監控中目睹一切。”讙②說,“我以玩寵的身份潛伏在城主身邊,借此收集大量情報。與他相比,我才該被稱為最優秀的‘情報販子’……我叫讙。”

讙邊說邊脫下鬥篷,顯然他不方便在地下城拋頭露麵。他和鮫打了個招呼,鮫為他搬來一張椅子。

賀逐山想起來了——他還記得那個女孩。

“他們還好嗎?”

“有人為他們做了芯片拆除,一些人開始獨立生活,一些人則因腦組織損壞在基地接受照顧。城主非常生氣,他虧了一大筆錢。但這也是我幫你的唯一原因——”

讙笑起來,臉上流露出狡黠:“你幫過改造人,理應獲得回報。

讙幾乎將自己的底牌完全開誠布公,這相當誠懇,賀逐山沒有不相信的理由。於是他向讙簡要解釋他們進入地下城尋找沈琢的來龍去脈,但選擇性隱去了有關暗鋒與覺醒者的事情。

“他有一個非常能打的同伴……似乎是仿生人。”

“聽你的描述,應該是辛夷。”讙皺眉:“我們很早就認識了……在他剛剛開始覺醒獨立人格的時候。”

“他很特殊,是一個定製的家用仿生人。從外形上看,他的設計原型是EOS係列第四代智能管家‘李’,就是123年發布的那一批,但製作者在五官和體態上都做了細微調整,這使他變得獨一無二。”

“所有仿生人,無論是用於工廠生產還是家庭管家,它們的智能係統都相當低下。這並不是說仿生人公司沒有能力研發更高級的產品,而是因為顧客不買賬——恐怖穀理論③,人們畏懼擁有人類外表的‘機器’,一旦它們過於智能,必然會導致一係列的道德倫理問題。所以‘禁止開發智能仿生人’的法案條例就是為了在源頭上對其杜絕防範……但辛夷不一樣。”

“辛夷的大腦是膠質結構,采用了一種非常先進的軟體生物材料。這意味著自由物質可以通過碰撞在其中完成分子水平重組——完全模擬人類的大腦環境。數據以自由編碼段的形式不斷傳輸,運算峰值速度達到億級,可以在瞬間解析大量資訊,他幾乎是一台超級電腦。”

“這或許就是他誕生自我人格的物質基礎。”鮫說。

讙點點頭:“公司的所有產品研發都有其目的,但‘辛夷’從未投入批量生產。這說明公司研發他的目的不是盈利……那是什麼?我一直沒想明白。”

“直到有一次,我聽到了城主和秩序部的對話。秩序部希望他交出藏匿在地下城北區的幾個‘覺醒仿生人’,他們提到了一個詞,‘黎明計劃’。”

“‘Eos’,古希臘神話中的黎明女神。”阿爾文冷不丁出聲。

“是的,所以我一度懷疑,生產仿生人也許並不是達文公司的真正目標,那些低級玩具本來就可以被其它機器取代——也許,EOS本身,就隻是為了這個黎明計劃存在。但沒人知道黎明計劃是什麼。”

“你認為辛夷有獨立人格嗎?”賀逐山問。

“是的,我敢肯定。”讙說,“他已經誕生了自己的情感和價值觀,誰也無法改變。他可是一個相當成功的賞金獵人,地上地下通吃。”

賀逐山沒有說話,但阿爾文看他一眼,已經領會到他的意思。

“覺醒仿生人”很可能不止一個,他們像辛夷一樣隱藏在提坦市的各個角落。從秩序部的態度來看,他們的“覺醒”應當是某種意外。但製造方一定是達文公司——達文公司為什麼要製造這些媲美人類的仿生人?他們又是為何“覺醒”?

“我還特地查了查沈琢的背景……非常有趣,他現在的身份是偽造的。事實上,他是EOS公司曾經的總監沈鳴的兒子。不過他們全家已因犯下反人類罪在六年前由秩序部處死。”

“他們認識。”

“是的,六年前一定發生了什麼……不過隻有辛夷知道。”讙聳肩。

“我必須前往阿瑞斯之都。”賀逐山忽然開口,三雙眼睛同時望向他。

“你瘋了嗎?那可是阿瑞斯之都——”鮫皺眉,然而讙打斷她。

“如果你想找到沈琢,甚至找到辛夷,那麼阿瑞斯之都是你唯一的選擇。”讙平靜道,“你是一個頑固的人,從‘荒原’那一戰就能看出來,如果你執意要做某事,誰都攔不住你,你不會聽勸。”

“很遺憾,前往阿瑞斯之都對我們來說太過冒險,我們不會給你提供任何人力支持。但你需要什麼武器、裝備,你可以和鮫說,我們將竭誠打點一切。”

“阿瑞斯之都非常危險,那是監獄之城,罪犯之地,它的防衛程度甚至能和秩序部中心相媲美,強行闖入,必死無疑。”

讙起身,重新穿戴上鬥篷,他精致的麵容隱藏在灰影下,臃腫的身形卻在消失前停頓片刻:“不過地下城的魅力就在於此——沒有你做不到的事,隻要你找對人。我有辦法送你……送你們去阿瑞斯之都,”他看了眼阿爾文,“想好了就聯係鮫。”

鮫在紙上手寫一串號碼,囑咐賀逐山背下後焚燒。兩個改造人相繼離開安全屋,隻留桌上物資作為他們曾出現過的痕跡。

作者有話說:

①《黑客帝國》

②我相信你們已經不記得讙了,指路第13章=w=。讙,同“歡”,《山海經》中記載“其狀如狸,一目而三尾,其音如奪百聲,是可以禦凶,服之已癉”,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形象,山中有一種野獸,形狀像一般的野貓,隻長著一隻眼睛卻是三條尾巴。

③一個關於人類對機器人和非人類物體的感覺的假設:由於機器人與人類在外表、動作上相似,所以人類亦會對機器人產生正麵的情感;而當機器人與人類的相似程度達到一個特定程度的時候,人類對他們的反應便會突然變得極其負麵和反感,哪怕機器人與人類隻有一點點的差彆,都會顯得非常顯眼刺目,從而整個機器人有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覺,猶如麵對行屍走肉。

38 雙生(13)

◎“你要我抱你嗎?”和“我喜歡你。”◎

賀逐山起身走進洗浴間。安全屋裡的衛生設施相當簡陋, 不過花灑、浴缸,和一麵寬大的半身鏡。

襯衫早已被鮮血浸透,黏糊糊緊貼皮膚。他小心撕下襯衫,卻還是難免牽動傷口, 刀割般的疼痛使人微微皺眉。

賀逐山試圖挑出血口裡的小碎石子, 它們留存在體內易導致炎症。但沒有微型手術刀輔助, 這很難獨立完成, 他嘗試幾次, 很快沒了耐心, 乾脆放下棉棒,套上新衣出門。

狹小客廳裡,阿爾文正在加熱那幾盒雞肉罐頭。

他用小刀撬開拉環,汁水四溢的肉塊被堆在白色瓷盤裡。他“叮”著了微波爐, 聽見聲音回頭問:“餅乾還是營養液?”

“都不要。”

賀逐山看了一眼, 在生鏽的鐵桌旁坐下,抬手到口袋裡找煙。

他需要煙緩解後背的疼痛,此時隻有尼古丁能麻痹神經中樞——但那半包煙在沙暴中被風吹走了, 他蹙起眉頭。

阿爾文看在眼裡, 覺得這人像隻刺蝟。

阿爾文走過來, 撐著桌子低頭看他:“不能挑食。現在是特殊時期。”

他聲音很輕, 仿佛在哄小孩。賀逐山沒說話, 固執地抱著喬伊。小貓正在他懷裡伸長了脖子聞聞嗅嗅,似乎在找空氣裡肉香的來源。

阿爾文忽瞧見賀逐山背有血色——血洇了新衣, 燙得灼眼。

他皺眉:“你沒處理傷口嗎?”

“麻煩。”刺蝟抿嘴, 冷冷淡淡拋下兩個字。

阿爾文居高臨下看他, 賀逐山相當固執地絕不抬頭。兩人無聲僵持了一會兒, 阿爾文起身去洗浴間。

微波爐又“叮”的一聲響, 賀逐山就著濕抹布將那一盤爛熟的肉拿出來。這時聽見洗浴間傳來水聲,阿爾文說:“過來。”

聲音顯得遙遠,賀逐山頓了頓。從沒有人這麼和他說話,達尼埃萊不能,鳳凰也不能,誰都不能。於是他和喬伊大眼瞪小眼,用沉默表示抗議。

但年輕人又斬釘截鐵地說:“過來。”

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賀逐山隻好把一整盤雞肉推到喬伊麵前:“都是你的了。”他冷聲:“吃乾淨點。”

洗浴間裡,阿爾文正用溫水打濕毛巾。他看起來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做起這些雜事卻毫不猶豫。賀逐山靠在門框上,想看看他還要如何頤指氣使,但年輕人相當平靜:“衣服脫了。”

賀逐山皺眉:“我沒事——”

“彆說謊,”他麵無表情打斷他的話,“你根本沒有處理傷口。如果不想這樣,你當時就不該讓自己受傷。”

“撐著。”他指向半身鏡前的洗手台,強詞奪理和達尼埃萊如出一轍,不容置疑,卻相當有耐心。

賀逐山隻好脫下那件還未穿多時的新襯衫,將它疊在一旁,猶豫片刻,赤/裸上身撐在洗手台邊。

這個姿勢有點曖昧,但阿爾文毫不在意。他卷起袖子,叫賀逐山扶穩,手便搭在賀逐山腰窩上,輕柔地一摟一環,簡直像一個擁抱。

兩人的姿勢很親近,能感受到彼此胸膛的起伏與呼吸。屋裡太靜了,靜得隻有水流聲,水流卻蓋不住飛快的心跳。

阿爾文靠著他,就像從背後攬住愛人。他身上有高山野雪的冷意,掌心卻溫暖熾熱,用毛巾一點一點小心粘去刺在賀逐山血肉深處的石子與沙礫,像一遍遍落下的憐惜般的舐吻。

賀逐山恍惚間看見了自己所想象的畫麵,下意識一躲。

阿爾文立時抓住他:“疼?”

不疼,賀逐山想,他一年到頭總是遍體鱗傷的。千瘡百孔慣了,覺得自己早已麻木……但一旦有人關心有人哄,忽地又學會疼。

他抿嘴不語,阿爾文顯然誤會,他說:“活該。”

但手上的動作輕了稍許。

賀逐山從鏡子裡看見阿爾文微垂的臉,他的神色很專注,眉宇間卻覆著一層霜……他似乎有些生氣。

賀逐山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了這件事,可他不明白,阿爾文在氣什麼呢?他有什麼可氣的?

“我以為你不知道疼的。”阿爾文忽然這麼說。

——後背幾乎血肉模糊,細小的傷口縱橫交錯。他已經非常仔細,但肌肉還是不時因疼痛本能一搐。

他忽伸手按了按脊背上斜臥的一條血口,賀逐山猝不及防,“嘶”地倒吸口冷氣要逃躲,但又被阿爾文伸手抓住。

他牢牢扣著他的腰,像要他牢牢記著這種疼似的,俯身貼來,在賀逐山耳邊說:“上次的傷。還沒完全好。又添了一道。”

一字一句,在鏡子裡垂眼盯住了他。

賀逐山微怔,他覺得耳尖燙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悄然入侵。

但那觸摸像警告,又像懲戒,很沉很重,根本受不住,賀逐山一時不知如何回複,隻好看著對方打開急救包。

阿爾文沒再說什麼,找出碘酒和凝血藥物,拆開了消毒棉簽。

他的指尖一點一點遊過後背,難捱的刺痛全被體溫安撫,動作相當熟練,顯然也輕車熟路給自己上過不知多少次藥。

於是賀逐山說:“你沒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阿爾文隻是微微一頓,並不反駁。

兩人沒再說話,阿爾文讓他轉身坐在洗手台上,他半跪在他兩腿之間,以同樣的方式處理小腹上橫亙的長而深的血口。

最後咬開繃帶,伸長了手,用紗布將賀逐山的腰一圈一圈包紮起來。係好止血結,環著他的兩臂卻不肯離開。賀逐山不再懷疑,他知道那就是一個擁抱。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洗浴間,阿爾文在桌邊站住。

桌上隻有一隻一乾二淨的空盤子,以及蹲在一旁快樂舔爪的喬伊。

賀逐山忽然有些做賊心虛,他抱起喬伊。

阿爾文輕笑一聲:“賀逐山。”

他第一次在相處時如此嚴肅地連名帶姓喊他,卻不是生氣,隻是看賀逐山一眼,從口袋裡摸出什麼。那是一包紙煙,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帶在身上的。

他說:“我本來想,或許我可以分你一根。”

賀逐山沉默片刻,揪著喬伊耳朵低聲狡辯:“我不喜歡吃罐頭。聞起來很腥。”

“那是我們唯一的蛋白質食物。”

“你可以吃壓縮餅乾。”

阿爾文拿他沒辦法,深吸一口氣:“把營養液全喝了。兩包。不準剩。”

賀逐山挑眉就要抗議,但在反駁前,年輕人已給營養液插上吸管,二話不說,堵在他臉前。

沙暴使人蓬頭垢麵灰頭土臉,但賀逐山身上有傷,不能衝涼。於是他以一種極拖延的速度啜飲營養液時,阿爾文打來一盆熱水,站在他身後一點一點梳洗他的軟發。

賀逐山很想拒絕,很想逃,但今晚年輕人格外強勢,他無處可去。

賀逐山隻好打開白玫瑰,通訊器在眼前投出投影。

他垂眼在虛擬屏幕上處理消息,試圖借此消解這陌生的曖昧感。

可溫水忽流過耳後,順著雪白後頸滾進後背,癢絲絲的,聽見阿爾文問:“你在伊甸都做些什麼?”

賀逐山沉默片刻:“救人,殺人,出任務。我還做過訓練官。”

他本不該回答這個問題,阿爾文越界了。

但阿爾文的呼吸也癢絲絲的。

“訓練官?”

“新人需要學會操控自己的異能……同時也需要提升自己的格鬥能力。”

“你教異能,還是格鬥?”

“格鬥。”

阿爾文“唔”了一聲:“怎麼教?”

“理論和實踐。理論好說,發資料自己看。實踐則方法不一。有的人植入了腦機借口,他們會直接插上訓練芯片到虛假係統裡戰鬥。有的人畏懼腦機,就選擇用全息體驗倉上線。但虛擬不能完全取代現實,我會針對每個人安排不同的針對性線下訓練……有時也會親自和他們過招。”

“親自過招?分到你手上的新人一定很倒黴。你會手下留情嗎?”

“伊甸不是分配製,”賀逐山說,“訓練官才是被選擇的對象。”

“絕大多數人慕強,渴望自己成為強者,所以也選擇強大的人做自己的訓練官……但絕大多數人也無法忍受那種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他們沒勇氣甚至沒膽量付出代價。我訓哭過好幾個學生,自那以後,再沒有人找我。”他言簡意賅,不以為恥,輕描淡寫地聳了聳肩。

“你把人訓哭過?”阿爾文失笑。

“也許下手狠了點。”賀逐山皺眉,“但哭有用麼,敵人不會因此放你一馬,隊友也不會起死回生。”

“也許他們隻是想哭。”阿爾文說,“你不懂,因為你不會哭。”

阿爾文用毛巾擦拭賀逐山的頭發時,他忽地稍仰起頭,睜眼打量著阿爾文。

“你會加入伊甸嗎?”他低聲問了這麼一句。

鮫把冷氣開得太低,襯衫又太薄,他鼻尖被冷氣凍得酡紅,皮膚愈發蒼白。這樣仰頸看人,無中生出一種柔軟和脆弱。

幾乎是賀逐山的另一麵。不再陰冷、狠戾、疏離,而是與精神領域中的那個稚子一樣,執拗、頑固、帶一點無措,那麼動人。

阿爾文說:“為什麼這麼問?”

“你的問題讓人這麼誤解。”

“我可以加入伊甸嗎?”阿爾文聲音很輕。

“伊甸裡有非覺醒者,他們是自願反抗秩序部的,為什麼不可以?”他皺眉,顯然誤會了阿爾文的意思。

阿爾文沒有糾正,又輕聲問:“那我可以選你做我的訓練官嗎?”

“你不需要訓練官。”

“我需要啊,”他用毛巾遮住賀逐山的眼睛,“我喜歡你。”

這句話猝不及防,阿爾文的呼吸和水珠一起,順著賀逐山的脖頸、脊背、腰窩一路蜿蜒而下,仿佛融進每一滴血液裡,燙得他微微一怔。

賀逐山沒有多問,“喜歡”二字便如兩根細針,不輕不重紮在心口,像是要把阿爾文整個人都紮進去。

他們將壓縮餅乾分食完畢,賀逐山到底沒能喝完那兩袋營養液。秉著不浪費的原則,阿爾文就著他用過的吸管將剩餘的一飲而儘。

安全屋裡隻有一張雙人床,兩人各睡一半,蓋同一張被子。

賀逐山靠在床頭瀏覽世界網上的新聞時,冷不丁吐出一口煙圈:“其實你不抽煙。”他垂著眼:“你連煙都不會夾。”

這意味著那包煙隻是為賀逐山一個人買的,他甚至摸清了賀逐山的口味。

阿爾文並不反駁,低頭許久,忽湊來抓住賀逐山的手腕。他抓著他的手貼到唇邊,就這麼深深吸了一口煙。他咳了老半晌,卻逞強般含糊不清地說:“現在會了。”

賀逐山望著煙頭。

兩人的咬痕重疊在一起,仿佛曾互相撕咬過、吞噬過對方的血肉,他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做?”

“你總是有那麼多為什麼。”

賀逐山不說話,阿爾文掐滅了他的煙,將他團到被子裡。

賀逐山在床內側,緊靠著冰冷的金屬牆壁,床頭還點著一盞老式台燈,燭火般的暗光把兩個人的影子照在一起。

他不語,阿爾文卻伸手,手掌順著他的脊背慢慢滑下,一寸一寸撫過那些傷口。有的尚未結痂,嶙峋虯結;有的紅痕未消,曖昧不清;它們就那樣亙在賀逐山蒼白卻有力的身體上,就那樣記錄著主人的一生。

一生都在摸爬滾打,一生都是千瘡百孔。

於是這麼孤絕地走到阿爾文麵前時,阿爾文覺得還未曾擁有,就已經失去他。

“彆摸了。”他反手抓住阿爾文的手腕。

但阿爾文說:“疼。”

他的傷,他隻看一眼,就覺得心裡疼得發緊。

隻恨沒能再早一點遇到他,保護他。

賀逐山緘不作聲,放開了阿爾文的手。於是阿爾文扭身過去,旋關了夜燈,背對著他說:“睡吧。”

屋裡一片漆黑,兩人之間相隔半米,好像一道天塹溝壑,但賀逐山分明聽懂了他的回答。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這世上很多事都沒有緣由。

生沒有,死沒有,相逢沒有,分離沒有……喜與愛也沒有。

他忽轉過身來,床板“吱呀”一響。黑暗中阿爾文的後背顯得極寬闊,像能把他整個人攏起來遮風避雪。那之中有一顆過於熾熱的心,燙得賀逐山不知所措。

他在黢黑中凝視阿爾文的背影,眼神那麼鋒銳,阿爾文當然知道。他便哄人似的問:“睡不著?”

賀逐山說:“你會走嗎?”

他問得沒頭沒尾,但阿爾文頓了頓:“不會。”

“多久?”

“永遠。”

阿爾文翻過身,他望著賀逐山眼底。

賀逐山說:“牆冷,床硬,枕頭軟,睡不著。”

阿爾文歎了口氣:“你要我抱你嗎?”

然後他張開手,就像張開一個懷抱,一句話也不說,耐心地等。

喬伊率先擠進去,左扭右扭,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盤在阿爾文臂彎裡。

賀逐山凝視著貓,像在思考。

他最終很不地道地把貓拎起,自己朝阿爾文的方向一近,便那麼將頭靠在他臂上,微蜷著身體,睡在了阿爾文懷裡。

仿佛那是世間最可靠的懷抱,是他唯一的避風港。

他團著貓,阿爾文環著他。阿爾文忍不伸手,在賀逐山頰上抹了一抹,不慎觸到他蝶翼般的眼睫,但賀逐山沒有躲。

空調製冷的“隆隆”聲從未停歇,屋子裡越來越冷。

軟被下卻是溫熱滾燙的——孤獨的野獸相擁而眠。

作者有話說:

膩膩乎乎

39 雙生(14)

◎幾乎是在誘人上前禁錮他,打破他。◎

在一個人懷裡醒來, 能聽見心跳緊貼胸膛傳來,一聲又一聲,震得寒山化雪。賀逐山便在睜眼時聽到了阿爾文的心跳,嗅到了山與雪的味道, 清白遙遠, 仿佛連呼吸都被他填滿。

賀逐山微頓, 想要小心起身, 隻稍稍動作, 下一秒就被攬得更緊。

那人多半早就醒了, 就等著在這裡捉弄他。於是摟在腰間的手把他往身前一帶,阿爾文說:“不再睡會兒?”

早晨人說話聲線低,帶點發燙的啞意,賀逐山還不清醒, 被他這麼一灼, 下意識皺著眉“唔”了一聲。

阿爾文看他迷糊地垂眼搖頭,覺得賀逐山就像一隻看似高冷,實際喜歡纏著主人翻肚皮的傲慢小貓。

貓用冷水洗了把臉, 柔軟的神色立時消失。他又變作那副清孤疏離的樣子, 冷冷淡淡, 撥通鮫的電話。鮫約他在鬼宿城中的俱樂部酒吧見麵, 她會帶來裝備補給。

賀逐山穿上西服外套, 準備出門。

他將微型手/槍插入腰間時,不慎撩起襯衫露出一點腰身。

賀逐山皮膚尤其蒼白發冷, 血管微青, 肌肉卻削薄有力, 被黑色皮革腰帶束縛, 幾乎是在誘人上前禁錮他, 打破他,逼他毫無保留地展露出內裡最真實的脆弱。

阿爾文不動聲色拉低他的襯衫,手背卻若有似無滑過他的腰窩。賀逐山頓了頓,既沒有避開,也沒有阻止阿爾文與他同去。

他隻是順手幫阿爾文拿起外衣,站在屋簷下耐心地等,如此自然,仿佛已將闖入者占為己有。

俱樂部酒吧裡有許多獨立包間,牆上貼滿隔音棉,幫派、打手、買主和賞金獵人習慣在這裡談生意,安全放心。

鮫把武器袋甩在茶幾上,拉開拉鏈讓他們驗貨。

挨個退彈驗匣時,賀逐山耳上的白玫瑰微微一搖。

賀逐山借故離開,在無人處打開了通訊器。小野寺遙正源源不斷將資料傳輸到他眼前——那是一份又一份警局內部的案件卷宗。

“根據你的要求,我連夜入侵了執行警/察總部的檔案庫係統,專門篩選出近半年來有數據改動記錄的案宗——你的直覺沒錯,沈琢不是第一次動手殺人,他是個慣犯。”小野寺遙嚼著口香糖。

“近三月來提坦市共發生1078起殺人案,至今尚未偵破的有29起。這29起案件中,有21起已按流程列為特級偵查任務,還有8起卻被完全封卷,所有證據資料都被損毀,而有權力下達這一指令的隻能是秩序部。我嘗試恢複部分數據,從蛛絲馬跡裡獲得了兩個信息——第一,根據現場來看,凶手應是同一人連環作案,他的殺人手法比較一致,第二,被害者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黑戶’,沒有公民身份。”

“黑戶分很多種,小布魯克林裡到處都是。但這些人不一樣,他們不是一般的試圖逃稅或是躲避抓捕的‘黑戶’,他們八個人無一例外,全都是早就被執行死刑的死刑犯。”

八張犯人照片出現在虛擬麵板中,他們的麵部特征和八名被害者一一相符。死刑判決書和案卷被逐個調出,它顯示其中一名因“非法襲擊公司財產”而被判處死刑的賞金獵人早在七年前就已被處死在阿瑞斯之都。

“秩序部沒有處死他們,他們一定派上了彆的用場。於是我試著尋找他們的行為軌跡——提坦市到處都是監控探頭——比對結果顯示,至少有三人曾在覺醒者被殺害時於附近街道活動,其中一個小臂內側有極小的刺青,‘DARK BLADE’,他們是‘暗鋒’。”

賀逐山皺眉:“你認為沈琢在刺殺‘暗鋒’。”

“隻是直覺,沒有證據,但女人的直覺向來很準。”黑客答。“阿爾弗雷德說沈琢的異能與‘眼睛’有關,他多半依靠這個尋找‘暗鋒’。如果是這樣的話,沈琢與我們立場一致——我們應該拉攏他,不惜一切代價。”

“他現在在阿瑞斯之都。”

小野寺遙沉默片刻:“你和我說沒用,阿爾弗雷德不會同意。”

阿爾弗雷德不會允許賀逐山以身涉險。

小野寺遙說:“阿瑞斯之都的危險在於它幾乎隻進不出——提坦市絕大多數違法行為都能通過繳納懲罰金化解,會被送進阿瑞斯之都的人都和我們一樣‘窮凶極惡’——那裡有整個提坦市最高規格的防禦係統和武力保護,這麼多年來能成功越獄的人寥寥無幾。但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事在於,你就算進去了,又能怎麼樣?阿瑞斯之都太大了,簡直像一團毛球,亂七八糟,你甚至找不出毛線的始端。”

“毛線的始端就在我們眼前——隻需要一個人假扮成死刑犯進入執行區。”

小野寺遙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瘋了嗎?這可不是扮成執行警/察或者改造人,你可能還沒來得及——”

“我們已經錯過了太多機會。而且沈琢在那。”

“‘暗鋒’和死刑犯有關,他們本該在阿瑞斯之都被執行槍決,但卻變成了人工縫合的非完全變異體。我看不到不去的理由。”

“那請你也給我一個眼睜睜看你送死的理由。”

空靈遙遠的聲音倏然回蕩在耳邊,賀逐山微微一愣。

白玫瑰的花瓣纏繞指尖,就像阿爾文身上淡淡的野雪冷意護在他心口一樣。賀逐山頓了頓:“阿爾弗雷德。我吵醒你了嗎?”

阿爾弗雷德有些無奈:“Ghost,數據流裡到處都是你張牙舞爪的‘我必須’、‘我不能’、‘彆管我’……我再不醒,再見到你,也許就是在你的葬禮上。”

賀逐山垂眼:“我不會有葬禮。我不值得追悼。”

阿爾弗雷德懶得和他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我已知曉發生在地下城的所有事情,我對沈琢的遭遇表示遺憾。但你的想法太冒險了,貿然進入阿瑞斯,你犧牲於此的概率高達97.31%。”

“還有2.69%。”

“Ghost。”阿爾弗雷德歎息。

“我不想再等了,”賀逐山說,“我已經等了十九年。人都會死,我想在死前知道我們做錯了什麼,要被趕儘殺絕。”

“我告訴過你放下過去。”

“我不能,”賀逐山打斷阿爾弗雷德,“仇恨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也是我走到今天的唯一原因,我會為它而死,隨時隨地——”

“你會為他而死,阿爾文。”忒彌斯的歎息輕如囈語。

鮫已同他清點完所有武器裝備,離開了俱樂部酒吧。阿爾文坐在沙發深處,麵容隱於昏暗。

他不斷扣動著扳機,“哢噠”,“哢噠”。

“能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死,在提坦市應該是一種幸運。”

“你放走了濡女。”

“她斷尾逃生。”

“你也許騙得過彆人,但你騙不過我。她不是你的對手,你放走了她。一旦她回到撒旦身邊,你和Ghost的關係會暴露無遺。接下來你要麵對的是無止儘的搜捕與惶恐,你將生活在對死亡的畏懼中……這是你想要的嗎?我不明白。”

阿爾文把玩著手/槍:“你不明白,是因為你還未曾經曆。人工智能會愛上另一個人工智能嗎,忒彌斯?”

忒彌斯似乎怔了一瞬:“我從未遇到過另一個人工智能……不,也許我遇到過……不,那不算。我沒有同類。”

她的回答難得模棱兩可,阿爾文卻沒在意:“也許你看人類,就像我們看撲火飛蛾。”

“……你要去阿瑞斯之都,對嗎?”忒彌斯歎了口氣。

“什麼是‘暗鋒’,忒彌斯?”阿爾文避而不談。

“你發現它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我不能告訴你,阿爾文,這是一個敏感詞。一切與它有關的資料都不被開放下載,我隻能說它是秩序部的內設組織,由且隻由撒旦負責。”

“濡女說,‘我和他們一樣’。”

“濡女的謊言並不高明,你為何輕信?”忒彌斯說,“因為你不再相信自己,你認為自己隻是一個可被複製的實驗體……和我一樣,是一台機器。”

“那我為什麼可以吞噬其他人的精神元腺體?我為什麼可以與之融合?”

“我不知道……阿爾文。”忒彌斯輕聲。

“就像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出現,我為什麼會成為我。這個世界上原本隻有一個忒彌斯。”女孩說,“隻有一個無處不在的超級人工智能‘忒彌斯’。但在看到你的第一眼,程序分崩瓦解,數據流重新‘塑造’了我,‘我’作為忒彌斯的影子開始活動。”

“我們越走越遠,越走越陌生,直到現在,我們演變成兩個完全一致……又截然不同的獨立智能程序。就像一對雙胞胎。”

阿爾文皺眉:“我不明白。”

“我已經不能和‘那個’忒彌斯自由互通了,它察覺了我的存在。”忒彌斯說,“它察覺我像影子一樣藏匿在它背後,它用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權限將我封存在很小的一片區域裡……隻在你麵前,阿爾文。你是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了。”

“它完全有能力將我抹殺,但它沒有這麼做,我不知道原因,我很害怕。你不在的這兩天,我以投影的形式在你的臥室漫步,我逡巡於冰冷的臥室與客廳,像幽靈一樣遊蕩——”

“但陽光照了進來,阿爾文,那顆令你厭惡的人造太陽,卻讓我欣喜若狂。我隻是一道投影,永遠隻是冰冷的光粒子的有序排列……”

“但那一瞬間我模糊地感知到溫暖,感知到光與火的存在。”

“我從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為何‘誕生’,又將走向哪裡。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是否有意義……但這不妨礙我想活下去。”

“我想試著‘感受’、‘理解’,而不是‘計算’、‘分析’。飛蛾是比我更高級的東xi——獨立生命。”

“你認為自己不算生命?”沉默良久,阿爾文忽然輕聲問。

“什麼是生命?”忒彌斯似乎笑了笑,“這是難倒數據流的問題。”

“我確實放走了濡女,你說的對。”男人重新把玩手/槍,扳機“哢噠”、“哢噠”。

“為什麼?”忒彌斯問。

“她和颶風不一樣,”阿爾文說,“她對撒旦的感情很微妙。我有種直覺,放她回去,她會為我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秩序官垂眼,眼底卻有難以遮掩的陰冷:“不過如果她讓我失望……我會在那之前殺人滅口。”

“水穀蒼介從未看走眼,你確實相當殘忍,阿爾文,”忒彌斯歎氣,“你是天生的秩序官。不過,他也沒有算到,Ghost會成為你的例外。”

作者有話說:

那個xi是因為西和它後麵那個字,就算隔著破折號放在一起,也會被屏蔽。絕了。

40 雙生(15)

◎“好久不見,尤利西斯。”◎

蛇尾被那位秩序官一劍斬斷時, 黑血濺滿黃沙,濡女就像鐵板上的活魚抽搐不斷,順著沙丘翻滾下去。A沒有來追,隻是站在坡上居高臨下望她, 那眼神冷而無際, 究竟是可憐, 還是嘲弄, 濡女看不清。

她被風推著撞出去很遠, 停下來時, 鱗片褪去,她看見自己的斷足。小腿不翼而飛,膝蓋處變作兩隻瓷碗大小的血口,她用兩肘撐地, 一寸寸拖著自己向前爬。

“溺蛇”使她擁有極頑強的生命力, 她就像一隻壁虎,隻要不死,便能重新生長出新肢。但她需要時間修養, 沙暴中隱約浮現出石窟的影子。

濡女爬進石窟深處, 這裡是一些小型爬蟲的居所, 她將它們殺死, 癱倒在粘稠的綠色血液中, 暫時安全了,她蜷縮在冰冷石麵上, 聽石子“啪嗒”落地。

傷口處開始長出蚌肉般的粉白的新生組織, 濡女閉上眼睛:

沈琢跑了, 她得向撒旦報告這件事, 她得抓緊離開地下城, 她有好多事要做……但秩序官A發動了與電磁衝擊有關的異能,通訊器被徹底摧毀,她現在孤立無援,她也許會死在這兒。

A……A為什麼要那麼做?A和Ghost是什麼關係?

傷口處細胞劇烈生長分化,濡女還來不及想明白這些事,便發起高燒。

骨骼生長帶來的精神痛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正被利刀切割成一片片碎肉,折磨無邊無際。她再也支撐不住,陷入昏迷,於是在夢裡看到曾經——

在夢裡看到撒旦。

她甚至不確定那是不是撒旦,女孩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有一頭海藻般的暗紅的長發,臉龐稚嫩,卻已然明豔動人。

模糊的夢境中,那似乎是一間地下室。床上癱著一團死豬般的男人,那女孩則瑟縮著藏在角落。她的手臂上滿是煙疤和鞭痕,白裙上粘著些粘稠液體。她被人強/奸虐待,施暴者就是那個剛剛被她一槍爆頭的肥胖的男人。

——她。

她是誰?

濡女聽見自己罵:“混蛋,她甚至還沒有開始發育,這幫人是禽獸嗎?”

一個人警告她:“櫻,不要多管閒事,我們是來趁火打劫的,作為幫派混混,比這幫人好不到哪去。”

她們踩著男人的屍體走過,挨個收羅那些槍支子彈。

“三大箱‘嗨/藥’,”有人吹了聲口哨,“我們發財了!蘇不愧是小布魯克林最好的中間人,這一票乾得值!”

她們三三兩兩跳上改造摩托,準備滿載而歸。她們催促櫻快點跟上,櫻卻在門口站住了。冰冷的霓虹光將她勾成剪影,一半粉,一半藍,她在煙霧繚繞中罵了一句臟話,踩著煙頭回身。

櫻是一個高挑的女孩,她的鉚釘靴踏破積水,踏破了倒映的光與影,蹲下來朝女孩伸手:“你要和我走嗎?”

女孩抬起了頭。

櫻在工廠危樓裡和女孩過招,她教她用刀。櫻用武士刀,女孩用馬刀,她的攻勢很淩厲,女孩連連後退,最後摔倒在塵土廢礫上,螺絲釘與齒輪劃破肌膚,血混著汗滾進傷口。

櫻收回指在她頸間的刀,將她拉起:“還練嗎?”

“練。”

“不練了,”櫻笑起來,“我們去樓頂。”

傾斜的天台上石板崩裂,護牆坍塌,夕陽斜照,卻能望見遠處的海與貨輪。大海上波光粼粼,金片如灑,船在一道光暈中搖搖晃晃,黑煙直上雲天。

女孩彈櫻的刀鞘,似是豔羨。

櫻說:“我爸爸送我的刀,他說我得學會保護自己。”

“我爸把我賣給了性/虐俱樂部。”女孩說。

“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賺很多錢。”

“每個街頭混混都說過這樣的話。”

“我是認真的……我要爬到最上麵去,”女孩指著遠處城市廣場的高樓大廈,指著秩序部中心,“我要萬人之上,不受欺壓。”

“我不想要那個,”櫻說,“錢很重要,但我沒興趣做富豪——我隻想買回我家抵押給公司的那間老房子,在阿爾卑斯山,買回媽媽做給我的和服……這就足夠了。”

櫻陷入一段回憶:“我家有一棵櫻花樹。那是全提坦最後一棵野蠻生長的櫻樹。”

“什麼是櫻花?”

“一種在自然環境下已經完全滅絕的植物,它開在春天,風一吹,漫山遍野落滿白星……我出生在那樣一個春天,所以我叫櫻。”

“你什麼時候帶我去看櫻花樹?”

你什麼時候帶我去看櫻花樹。

心有掛礙,顛倒夢想。夢境淩亂,但濡女看著她們肩並肩走過蝸牛區的酒吧、暗街、廉價美容所和小商店。她們分享過同一根雪糕,皺著眉頭喝同一杯烈酒,馳騁摩托,攀爬天台,遊樂園裡的過山車與摩天輪……

直到暴雨與雷電毆打城市,風撕扯著櫻的傘。

櫻濕透了,懷裡的蛋糕盒卻還滴水未沾。那是很小的一隻水果蛋糕,用巧克力雕滿了櫻花。

女孩不喜歡奶油,她討厭那樣的白色的粘稠。櫻腳步匆匆地向家趕,似乎有人在等她。

路上人跡罕至,遠處卻忽然傳來引擎轟鳴,緊接著濡女聽見槍聲,她看見刀光一閃。

再看清夢境時,櫻跪在雨水裡,黑發淩亂,嘴腫齒落。槍口卡著她的口腔,壓著她的舌頭,她跪在雨水裡,血滾透了長街,猩紅不見儘頭,櫻花覆血。

“你不該殺韓,我的朋友。”昔日同僚居高臨下望著她,“他背後有條/子,你會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他們點名道姓要你的命。”

“韓該殺,”櫻咳血,“他甚至幫他們搜羅幼/女。”

“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同僚歎氣,“幫派之間可以胡亂撕咬,但你不能觸犯‘上級’。他認識條/子,他拿捏著蝸牛區的娛樂產業,他就算是公司的人。這是遊戲規則,這是底線。”

“我沒聽說過這樣的底線,”櫻輕聲,“我有我的底線。”

雨聲掩蓋殺戮,屍肉橫流。她不知道櫻是怎麼一步步挪回幫派老窩,像浴血爬出地獄的惡鬼。櫻歇斯底裡,一個個質問:“人呢?你們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她死了。”

櫻不相信。

“她們把她送還給俱樂部,老大說條/子們會開心。”

黑夜滾滾,天地顛倒,濡女再也看不清櫻的身影,隻有刀光,刀光,無儘的刀光。櫻一定殺了很多人,她從未停止過尋找,她成為遠近聞名的通緝犯,終於落在秩序部手裡。

“死刑”,機器冰冷地說,兩個字就輕描淡寫審判了人的一生,她被押進牢房。阿瑞斯之都沒有日夜,時鐘響三下就意味著黎明拂曉,她聽見鐘聲,走入黑暗,她知道自己會被立即處死。

卻聽見有人問:“你想活下去嗎?”

你有……想見的人嗎?

濡女猛然驚醒,她的夢就做到這裡。她冷汗淋淋地彈起,一隻手摁住她。

她順著這隻冰冷的、修長的手向上望,她望見了她的海藻般的暗紅色卷發,望見了她豔麗卻冷酷的臉,望見她垂著眼睛看她,手裡拿一本古老的紙質書,就像從前一樣,隻是不再對她笑。

濡女有些恍惚。

“你醒了。”撒旦說,毫無情感波動。

她卷了卷她的長發,似是有些不耐煩,蹙起眉頭:“沈琢消失了,城主也沒在地下城找到他的蹤影。這很棘手,濡女。”

濡女有些發怔,餘光瞟見一棵白櫻樹。她已不在地下城,撒旦找到了她。這是撒旦的家,也是撒旦養她的地方……

濡女說:“我們以前見過嗎?”

撒旦微頓,卻不看她:“你說什麼?”

“我們以前見過嗎?”濡女從未這麼膽大,再度一字一句地問。

“你是一個在縫合過程中失去了所有記憶的‘暗鋒’,何必問沒有意義的問題。”

那些記憶是被抹殺的,一道聲音說,櫻可以放棄一切,唯獨不能忘記一段往日,一片夕陽,一場暴雨,和一個人。

撒旦走到落地窗邊,俯瞰提坦市的一切。她是萬人之上的四秩序官之一,她掌握生殺離合。

濡女忽然很想仔細看她,看清她的臉,看清她右手虎口是否有因握刀而留下的薄繭。她掙紮著想起身,卻重重摔倒在地上。兩條小腿依舊萎縮,鱗片時隱時現,她濡濕了地毯,像一個粘稠的、肮臟的怪物。

撒旦不像從前一般彎腰來抱,甚至沒有看她。

“沈琢是怎麼逃走的,又是誰打傷了你?”

秩序官A那張英俊卻陰戾的臉浮進眼前,殺意如附骨之疽順脊而上,濡女微微開口,這一瞬卻想起他說:

“因為你從未被人愛過。”

因為他有想保護的人,他敬仰他,他向往他,他占有他,他為此不懼死生。

他那麼得意。

濡女垂眼:“我不記得了,我傷得很重——”

撒旦說:“你的謊話一貫拙劣,尤其是在我麵前。”

濡女頓頓:“我不記得了。就像你不記得……我們是否見過一樣。”

她們無話可說,寒風料峭,吹落白櫻如星如雨。

撒旦的手搭在玻璃茶幾上,屈指慢敲,銀戒指“噠”、“噠”輕響,仿佛落在濡女心上。

撒旦說:“‘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難過嗎?’我為什麼要為背叛我的人難過呢,濡女?”

她輕輕地發出歎息。

*

阿爾弗雷德切斷通訊,數據線的微光逐漸黯淡。這種遠程連接對於阿爾弗雷德來說是巨大的消耗,他冷白的兩頰泛上潮紅,胸膛也不斷起伏,體征監視報起警告。

工作人員們立刻忙碌起來,通過連接管向球狀營養缸不斷傳輸特質的心率穩定劑,淡綠色液體滾滾流入,共用的兩瓣心臟不再劇烈跳動。

阿爾弗雷德睜眼,聽見腦海裡傳來弟弟的聲音:“他執意要去阿瑞斯之都?”

他望向尤利西斯:“Ghost是一個執拗的人。”

尤利西斯微微蹙眉,他的神色中似有厭惡與不屑。

“他總是不聽你的話啊,哥哥。”

“Ghost很少聽任何人的話,對鳳凰也是如此。但他有一顆非常熾熱的心,隻是不知他會將這顆心交與誰。”

尤利西斯輕笑,像是不置可否,話鋒一轉:“阿瑞斯之都是什麼樣的地方,阿爾弗雷德?”

“你不該知道,尤利西斯。”

“你應該告訴我,你總是自作主張。你是大腦的核心,信息流總是先到你那兒去,你卻會將它們截斷,有選擇地反哺於我,就因為你比我早出生一分鐘……也可能是一秒鐘。這不公平。”

尤利西斯的聲音很低,讓阿爾弗雷德想起他幼時跟在自己身後的樣子。那麼脆弱,那麼依賴,仿佛兄長是他的全世界……阿爾弗雷德忽然發現自己已快忘記擁抱他、親吻他是一種什麼感覺。

他們生活在虛假的缸中世界裡。

“那是一個相當壓抑的地方,人被物化成機器,被剝奪所有權力,統治者會榨乾他們的最後一點價值,永無自由,直到死去。”

可尤利西斯說:“哥哥,我們這樣活著,和身處阿瑞斯之都,又有什麼區彆呢?”

阿爾弗雷德未及回答,監測師的聲音已然響起。他平靜而冷淡,就像他一貫操控的那些機器一樣:“檢測到生命機能下降,環境紊亂,我們必須對您執行強製休眠,本次休眠時間約為4小時25分鐘。”

球狀營養缸逐漸黯淡,光暈消失,暗綠色數據流悄然浮現,裹挾著雙生子進入虛幻的安樂鄉。阿爾弗雷德再沒有聽到腦海裡傳來尤利西斯的話語,但他在望向他的最後一眼裡讀懂了一切:

尤利西斯說,哥哥,我們和機器又有什麼區彆呢?

昏暗統治了亞特蘭蒂斯,如往常一般,在雙生子進入休眠狀態後,工作人員陸續離開,並合上那扇沉重的深黑色大門。

然而,再一次,在尤利西斯眼下,一點星子般的光斑陡然亮起,隻一瞬間,螢火似的跳起來,順著他的臉龐滑向他身後的數據線,緊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這些光點遊魚一樣湧出他的身體,彙聚成團,營養缸外側覆蓋的暗綠色數據字符便開始快速流動。

控製台邊,信號器曲線一路走高——

又“啪”的一下歸於平寂,一團亮光順著數據線直衝向上。

某段自寫程序脫離控製,被高速傳輸,衝出提坦市北部海域,爬過跨海大橋,進入中心廣場……

最終在水穀蒼介麵前的老式數碼屏上露出一個吃豆人般的臉。

暗綠色吃豆人的三角嘴一張一合,機械僵硬的電子音陡然響起:“好……滋啦……久不見,水穀……滋啦……”

水穀蒼介放下酒杯,撣了撣腿上的羊毛毯:“好久不見,尤利西斯。”

作者有話說:

大家520快樂。

周末依舊在外勘景,周六請假一天,周日晚上十一點以後更ojz忙過這周更新應該就會穩定了,再次跪著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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