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一腳踢開仿生人將他抱起,沈琢卻已昏倒在他懷中。
他渾身是血,麵色蒼白,緊蹙眉頭,大腦中,兩個人格正在外界環境的劇烈衝擊下走向融合。
辛夷垂眼,沒有說話,用力揉他眉宇,好像想把那些痛苦與驚恐都揉散。
他抱著沈琢走回長廊。
廊上前後已整齊站滿仿生人,它們麵無表情,直洞洞地望向中央。掃描目標後,它們齊刷刷地說:“檢測到仿生人出現程序失控,請放下武器,接受檢查,否則我們將對你執行強製回收。”
它們一遍又一遍複述這句話,聲音在A區的金屬牆上回蕩,像教堂中神聖的頌歌,要對迷途的同胞作出判語。
所有仿生人都停下來,注視著辛夷。
但那“仿生人”笑了笑:“不,我不是機器……我有靈魂,我會愛人。”
他平靜而堅定地拔出手/槍:“他曾名我為‘辛夷’。”
作者有話說:
①辛夷又名紫玉蘭、望春花,為木蘭科木蘭屬植物。
今天短點,明天一口氣寫完辛夷和沈琢的故事。
47 雙生(22)
◎【本章是辛夷沈琢往事,不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跳訂】◎
辛夷還記得他生命中的第一個瞬間。
那是新世紀123年11月29日, 他聽見機械臂移動的“嗡嗡”聲,感受到皮膚縫合針遊走於後背的熱度,胸腔下,量子式蓄電池開始運轉, 他睜開雙眼, 看見那間雪白的實驗室。
一個男人站在麵前。他約莫四五十歲, 五官堅毅, 目光有神, 滿頭黑發向後梳齊, 兩鬢微灰,稍顯疲老,但身材挺拔、不怒自威。
辛夷後來知道那就是沈鳴,但當時, 他隻聽見一個輕柔的女聲問:“EOS-4-HME-test-009, 你覺得怎麼樣?”
聽到既定指令,體內程序開始運轉,辛夷盯著沈鳴的眼睛:“我感覺非常好, 隨時等候吩咐。”
他在沈鳴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他好奇地觀察這個世界:周圍到處是忙碌的研究團隊。他發現自己與這些麵無表情的工作人員長得並無不同——雙方都有頭、軀乾、四肢, 都有兩隻眼睛、鼻子和嘴巴。
但他和他們似乎又有哪裡不太一樣——
“你需要穿上衣服嗎?”
辛夷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 這輕柔的女聲憑空飄來。但辛夷並不在乎, 他說:“謝謝, 我不冷。”
這句話出口瞬間,沈鳴目光微微一黯。
一個女研究員俯身到沈鳴耳邊:“開始測試嗎?”
沈鳴點了點頭, 辛夷便被帶到一張長桌前坐下, 女研究員坐在他對麵。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 辛夷注意到了, 腦內的信息處理器飛速工作——他判定那是一個含有67%安撫和33%敷衍意味的笑容。
但他不明白這背後的意義。
研究員問了他許多問題, 關於他是誰、他住在哪、他的朋友、他的喜好。辛夷大腦裡有一份非常完整的私人記憶,他可以在其中找到所有問題的標準答案。哪怕研究員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再三追問同一件事情的具體細節,辛夷都能對答如流。
測試持續進行。
辛夷認為研究員應該非常滿意,但即將結束時,研究員忽然問:“好吧,你能不能再給我講講,當你發現她的手掌被刀割傷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我用清水衝去血液,並用新開封的碘酒棉簽進行消毒,最後用無菌繃帶為她包紮——這麼做是因為當時家中沒有微型手術針,否則我的處理會更快。”
研究員歎了口氣:“你沒有想過安慰她嗎?哪怕隻是吹口氣呢?”
辛夷愣了愣:“可是吹氣並不能幫助傷口愈合。”
研究員搖頭:“沒關係,我的問題結束了。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那點疑惑立刻煙消雲散,辛夷露出笑容:“沒有,謝謝。”
女研究員起身走向沈鳴,那男人正坐在控製台邊。他麵前的虛擬投影中閃動著複雜的數據分析,但他沒有多看一眼。
他揮手打斷下屬的回報:“不用說了,”他說,“我早就料到結果。”
——從EOS-4-HME-test-009的第一句回複開始,他就知道,009依舊隻是一台冰冷的高等機器,它表現出的所有所謂“智慧與情感”,其實都是膠質大腦內自由編碼段的高速碰撞,都是程序運算的結果。
除了運算峰值速度能達到008的10倍,在這之外,它和上一代仿生人沒有任何區彆。
——人類會對忒彌斯無處不在的聲音感到驚懼;人類的尊嚴意識不會允許自己在同類麵前赤/身/裸/體;人類的記憶是一團漿糊,無法精準而完善地複述事件細節;人類會做無意義的事情,“安慰”便是其一。
但機器不會明白。即使被輸入一份完整的人類記憶,“它”依舊不能成為“他”。
009沒有通過測試。
女研究員問:“像以前一樣銷毀嗎?”
沈鳴點了點頭。
但辛夷沒被銷毀。再次激活時,他發現自己站在一間昏暗的臥室裡。
夜色已深,主人卻沒有開燈,隻有落地窗外那光怪陸離的城市霓虹,正被細密的雨絲不斷折射,蒙蒙如霧似的照進室內。
它蓋在辛夷身上,蓋在扶手椅上,蓋在沈鳴和他對麵白發蒼蒼的老人身上,也蓋在那正坐在壁爐旁的女仿生人的白發上。
“她”正垂眼凝視窗外那些劃破夜空的兩用車,睫毛微動,神色不清。
“很失望嗎?”
“有一點。”
“很正常,”那白發的老人笑道,“我體驗過太多次失望,到如今竟習以為常。”
沈鳴沉色不語。
“你一心撲在研究項目上,很久沒回家了吧?家裡還好嗎?”
“承蒙您關照,妻女都好。”
“那個小家夥呢?”
老人望向沈鳴,交談靜了一瞬,室內隻有“劈啪”的木炭爆裂聲,連女仿生人都察覺了氣氛的變化,扭頭瞥了兩人一眼。
“我不知道,應該也好吧,”沈鳴冷漠地說,“我不關心。”
“世界上很難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就算是基因信息完全一致的雙胞胎,性格也千差萬彆。”老人笑道。
“他和他哥哥截然不同,”沈鳴說,“從性格,到習慣,到喜好,甚至連五官長相——”
“雖然你提取了沈瑜的完整DNA序列,又用你和你妻子的冷凍精、卵細胞在人工操控的安全環境下重新培養胚胎……但生命就是這麼奇妙,永遠無法複刻,永遠無法控製……我當時提醒過你失敗的可能性,可你執意這麼做。我也很遺憾——你不喜歡他,你妻子也是嗎?”
“我很難說,您知道的,她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絕大多數時候,她不會見他。但有時,她又把他當成沈瑜親昵對待。這是我沒有殺掉他的唯一原因。”
“虎毒不食子,這是你們民族的諺語,你最好彆這麼做。”老人點點頭,作出模棱兩可的評價,喝了口咖啡,便凝望著那位女仿生人不再說話。
直到沈鳴倏然開口:“您打算怎麼處理009?”
老人回頭:“我以為你心裡已有答案。不然為何不將它正常銷毀?”
沈鳴說:“雖然它依舊不具備個體意識,但它的情感分析程序要比之前的測試品更加出色。上個月的用戶反饋裡,我們接到了不少關於第三代智能管家的使用投訴。他們覺得‘凱文’一點也不智能,笨手笨腳,隻會唱那兩首搖籃曲,沒工作時就杵在牆邊充電,許多人半夜起夜都被它嚇到。”
老人思慮敏捷:“你想發布第四代?”
“我不僅僅是EOS計劃的總監,也是仿生人公司的董事之一。我得為公司的經濟利益做打算——如果去除009的超級軟體大腦、複合記憶組件和意識模塊,隻保留它的服務型智能程序和高精數據傳觸,第四代智能管家仿生人會有不錯的銷量。”
“唔,我當然沒意見。你可以把這件事交給水穀負責——他把公司打理得很好,很快就能獨當一麵。”
“那我可以帶走009嗎?您說的對,我一心撲在工作上,家裡卻需要人照顧。機器要比傭人和保姆更靠譜、更衷心——就像‘忒彌斯’那樣。”
沈鳴打量壁爐邊的女仿生人,轉了轉手中戒指。
“忒彌斯不是傭人,也不是保姆,”本傑明·阿徹皺眉,“但這不重要——當然可以,沈,這是你應得的,隻要彆暴露它是一台原型機。你知道EOS計劃是絕對保密的,我們不能落人把柄。”
雨越下越大。
辛夷在沈鳴的私人工作室裡接受了二次改造,他調整了他的五官細節、性格設定,刪除了曾被輸入他腦海的那一部分不知道來自誰的記憶,又新添了一些服務程序。
兩人向新海泉區進發——那是提坦市地皮最昂貴的地方,幾乎全市的上層階級都住在那些精致的彆墅花園裡。他們同坐後排,辛夷居左,沈鳴居右,黑色轎車在車流中緩緩前進。
彼時正是午夜,城市街頭燈火璀璨,川流不息。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沈鳴卻沒有調整命令讓自動駕駛模式下的車輛升入空中快速道,哪怕他擁有這一權限。
這位父親隻是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辛夷默然不語,他的情感分析程序迅速工作,很快檢測出這種氛圍叫做“尷尬”。於是他也悄悄扭頭,望向窗外,看見了一間巨大的仿生人商店。
玻璃牆裡琳琅滿目,站滿了形態各異的家用仿生人。店內到處是全息投影海報,廣告裡寫著“大減價,來定製你的第一個家庭管家吧”,那些仿生人用呆然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
有一瞬間,辛夷卻覺得它們是看見了自己的。
沈鳴忽然問:“在想什麼?”
辛夷回神,他盯著駕駛座靠背:“在看那些仿生人。”
沈鳴說:“你怎麼看待它們?”
辛夷沒有說話,但他腦海裡忽然跳出一個詞。
這個詞出現得相當突然,沒有程序運算痕跡可追蹤。
“同胞”,辛夷想,我們都是人類的仆從,被壓榨的奴隸。
但自檢係統很快反應過來,刪除了這段意外的數據紊亂。
沈鳴的家相當氣派,坐落在半山腰上,原野與花叢中簇著那間小城堡般的洋樓彆墅,幾個仿生人園丁正在打理落入噴泉池中的暗黃秋葉。
黑色轎車駛入停泊區後,辛夷率先下車撐傘,為沈鳴擋雨。他們一前一後沿石階走入大廳,沈鳴將辛夷需要完成的工作、要遵守的規矩一一告知。
關於廚房、雜物間、洗手間、會客廳、書房、議事廳、工作室具體在哪,一家上下有哪些複雜的任務和調度需要管家安排。哪些仿生人要負責清潔工作,哪些仿生人要負責日常起居,哪些仿生人是家庭醫生,它們得時時關照沈夫人的身體健康。
“還要陪我的女兒讀書玩耍,”沈鳴說,“她和她母親一樣,身體不好。”
女兒沈瓊很安靜,打開房門看了他們一眼。她露出一點笑,對父親點了點頭,算作“你回來了”的招呼。但辛夷的檢測結果顯示,那笑裡有60%是憎恨,27%是厭煩,剩下3%是擔憂。
辛夷有些疑惑。
辛夷當晚便接入了整座沈宅的內部管理係統,關於沈家的一切幾乎都以數據流的形式出現在他腦海。沈鳴夫婦住在一樓,沈瓊在二樓。書房、影音室、會客廳、活動室等房間占據著二樓、三樓,四樓隻有一間閣樓。
資料顯示住在那的人叫沈琢,未滿11,算是沈家的小少爺。但關於他的生活習慣、飲食偏好、私人要求等內容一概缺失,仿佛辛夷隻要保證他彆死就好。
辛夷猶豫片刻,還是走上四樓,輕輕敲響沈琢的房門。
他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內卻沒有任何動靜。辛夷疑心對方是否已經入睡,正要離開,背後卻“吱呀”拉開一條縫。
一隻漂亮的黑眼睛謹慎地打量他。
辛夷頓了頓,他在那眼神裡檢測出“驚懼”、“惶恐”、“防備”和“不安”,於是他慢慢半蹲下來,像靠近一隻流浪街頭的小狗一樣,柔聲說:“我是新來的家庭管家,日後將負責您的生活起居。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隨時呼喚我。”
沈琢輕聲說:“我沒有任何需要。”
“您一定有的。比如明早您想吃些什麼?黃油麵包、雞肉沙拉、玉米蒸餃,或者皮蛋瘦肉粥?”
沈琢頓了頓:“隨便,我都可以。”
“您一定有喜好的。”
沈琢說:“我沒有喜好。或者,你可以去信息庫裡查查沈瑜的喜好。”
他隻有10歲,還沒到抽條的年齡,就算站著,也和半蹲下來的辛夷一般高。辛夷便那麼看著他的眼底漸黯,檢測到“孤獨”、“怨恨”、“委屈”、“不解”以及“悲傷”。
這是他“誕生”以來,接觸到的最複雜、最沉重的情緒,卻偏偏來自一個孩子。
那少爺“啪”一下把門關了,險些甩到辛夷臉上。
辛夷起身,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再沒動靜,辛夷決定離開。
可他剛下兩節樓梯,卻敏銳捕捉到極輕微的一聲“吱呀”:有人悄悄將門拉開了,正從背後打量他。辛夷站住,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就那麼耐心而安靜地等待著,直到沈琢問:“你叫什麼名字?”
辛夷沒有名字,他就隻是管家,或者“009”。第二天早上為沈琢準備的早餐是烤三文魚麵包卷和奶油湯——辛夷去查了信息庫裡沈瑜的喜好。
一冷一熱,沈琢吃得很不舒服,但他還是一掃而儘,主座上,沈鳴便難得對他流露出一點冰冷以外的顏色。
日子有條不紊進行下去,沈鳴鮮少著家。管家的工作對辛夷來說相當輕鬆,他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成序。手頭的任務全部完成後,辛夷會一板一眼坐在沙發上等候指令。這確保沈家的任何人如有吩咐,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他。
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入定一般,也不覺得寂寞。
隻有四樓閣樓的門“吱呀”開啟時,辛夷會忽地抬起眼皮向上看。他知道是那隻“小狗”伸出了爪子,辛夷想,沈琢非必要不出門,除了拿走放在他門前的餐食,他能成日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一聲不吭。
或者除了他的母親喊他。
那天辛夷正在沈瓊房中完成“陪她讀書玩耍”的日常任務——但辛夷時常覺得這一任務毫無必要。女孩展現出的冷靜與成熟遠超她的年齡,她根本不需要玩伴。
於是在沈瓊完成學校功課,調試某個數據建模時,樓下忽傳來吵鬨動靜。某隻瓷瓶被打碎了,一些重物被亂砸落地。尖叫聲和罵聲,辛夷立刻動身。
他趕到樓下時沈夫人還在歇斯底裡,但沈琢已走出主臥,掩上房門,並給家庭醫生讓出一條路。他麵無表情看了辛夷一眼,與他擦肩而過,辛夷卻瞥見他耳下三道刺眼的抓痕。
人指甲撓出來的,又深又長。
辛夷處理完沈夫人日常的驚悸發作,拿著藥箱走上四樓。
他再次一遍遍敲門,這回卻極其執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那“咚咚”的動靜就一直在四樓回響。
人類的耐心沒法和機器相比,沈琢忍無可忍地拉開門:“乾嘛?”
辛夷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您受傷了,我可以為您上藥。”
沈琢反手就要關門:“沒有的事,你走吧——”
卻被辛夷眼疾手快地攔住。這一回,他沒有蹲下,雖是垂眼看人,卻莫名有一種壓迫感:“您受傷了,我必須為您上藥。”
沒等沈琢同意,側身進門。
其實他不應該這麼做,辛夷隱約意識到了:雖然“保證主人安全”幾乎是他整個服務係統的第一目標,但主人的權限永遠在其之上。
自檢係統察覺了這種軟件異常,試圖修正指令,辛夷第一次回拒它的請求。
沈琢不耐煩地看著辛夷仔細給傷痕處塗好紅藥水,沒等辛夷完全縮手,便立起領子把雪白脖頸一藏:“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抽身就要逃離辛夷身邊,卻被辛夷抓住胳膊。仿生人眼疾手快,一把擼起他的袖子,於是辛夷看見了滿目虯龍般盤曲的傷疤,一些已然結痂,一些痂皮在痊愈前被人二度剝去。
沈琢猛地縮回手,咬著下唇杵在原地。“親生”母親的折辱與打罵都不能使他喊一聲痛、叫一次屈,這時卻因自己最狼狽、最落魄的一麵被人——不,被機器撞破,眼底浮出點微紅的淚光。
辛夷在那個瞬間明白了忒彌斯的問題:你需要穿上衣服嗎?
人需要穿衣服。不是為了禦寒,而是為了遮羞。
自檢係統再次發出警告,又被辛夷再次無視。
他下意識撫去那顆滾落的眼淚,輕聲問:“她為什麼要打你?”
沈琢後退一步:“跟你沒關係。”
辛夷沒有再逼迫他:“你需要治療。”
沈琢沉默許久,終於妥協:“但我不想見醫生。”
沒有醫生,辛夷替他上藥。
他想起他與女研究員的對答,“用清水衝去血液,並用新開封的碘酒棉簽進行消毒,最後用無菌繃帶為她包紮”……
他幫沈琢係上扣子前,輕輕吹了一口氣。
無謂的安慰。
辛夷拿起藥箱,準備離開,這時沈琢忽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辛夷頓了頓:“我是仿生人,我沒有名字。”
沈琢搖頭:“我和你沒有什麼區彆,我們都是工具。但工具也可以有名字。”
辛夷為他掩上房門,收好藥箱——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知道他替沈琢處理了傷口。
他又端坐回一樓大廳的沙發上,像以往一樣目視前方,不知疲倦。可這一回,不知為何,他再不能心平氣和地呆在原地,胸膛裡的量子式蓄電池仿佛“砰砰”躍動,他開始有人的心跳。
他望向左側,那立著一排仿生人園丁。它們長得一模一樣,正在給自己充電。辛夷忽然開始厭惡那兩個字:“同胞”。
他發覺自己並不想和機器做同胞。
但他此時的意誌還不足以支撐他想明白如此複雜的哲學問題,他繼續履行管家的職責,隻是盯緊了沈夫人,不讓她在驚悸突發時接觸沈琢。
他開始保護沈琢。
沈琢開始允許他進入自己的閣樓,他們會相對靜坐不語。沈琢坐在落地窗邊看書,辛夷就坐在一旁,看陽光如何把沈琢的發梢染成金色。
他逐漸開始理解女研究員說的,“無意義的事情”。
冬去春來,積雪融化。沈琢長高了些許,他們變得熟絡,小家夥在飯桌上悄悄和辛夷對視,露出點靦腆的笑容。
有一日,他替沈琢打掃臥室衛生,用吸塵器處理那些地毯上的細菌灰塵,擦淨每一支鋼筆與每一本精裝書——沈琢不喜歡仿生人進入他的領地,辛夷除外。
辛夷注意到沈琢保有許多傳統的古老的習慣,和這個絢爛的科技都市格格不入。他暗中記下沈琢的喜好,準備替他去二手市場上收羅那些難得一見的舊世界藏書。
沈琢忽然抬起頭:“你得有個名字。”
辛夷說:“為什麼?”
沈琢皺著眉翻動書頁:“有名與無名……截然不同。”
辛夷並不理解。
那時沈琢正在窗台邊打理他的小花園——他在桌前養了些簡易的綠植。其中一顆白木蘭已抽枝生苞,嬌豔待放,風動葉搖,散一縷若隱若無的清香。
沈琢便說:“就叫你辛夷好不好?”
很久以前,古人稱木蘭以“辛夷”,是迎春之花。
既見辛夷,如見春來。
辛夷問:“‘辛夷’和‘009’有什麼區彆?”對他而言,不過都是一個可以更換的代號。
“名字與編號是不一樣的,”沈琢說,“‘辛夷’是我給你的名字。”
辛夷還是覺得“辛夷”與009的區彆隻在於“辛夷”多了許多字符。
沈琢已是該去上學的年齡,但他隻是成日待在家中。辛夷不曾過問原因,卻能從數據庫裡摸到蛛絲馬跡。
沈琢總是在自己的臥室中學習與程序研發、義體設計,與科學技術有關的內容,辛夷知道那都是沈瑜曾經擅長的領域。關於沈家的更深層的隱秘的資料都被加密封存,辛夷沒有權限打開。
但如果他願意——他的超級大腦當然可以解決這些問題。辛夷卻遲遲不曾突破那層禁錮。
他看不到違反規定的意義。
直到有一天,沈鳴歸家,將沈琢叫到他的工作室,“父子倆”關上門說話。
不時便傳來咆哮與爭吵,被隔音牆擋了一遭,但最細微的動靜也逃不過仿生人的耳朵。
沈鳴在指責沈琢,指責他不務正業,指責他不求上進,指責他沒有學到他“大哥”一點的皮毛,指責他根本不配做他的兒子。
他將沈琢的那些精裝書全都收走了——付與烈火,熊熊燃燒。
當晚沈琢獨自待在閣樓裡,誰也不能進門,辛夷亦是。辛夷終於突破了那層禁錮——他輕而易舉破解密鑰,翻閱關於沈瑜的一切。
沈瑜是自殺而亡,並且對自己下手相當殘忍——他用混合型強酸腐蝕了自己的每一寸身體,殺死了每一隻細胞,不給沈鳴留下任何使他複生於世的機會。他恨沈鳴。
夫妻倆是社會精英,是上流人士,他們掌控欲十足,希望他們的兒女繼承他們的“優越”。於是他們逼迫兄妹二人複刻父母的道路,逼迫對科技研究毫無興趣的他們按照自己打造的模型生長,不得逾越。
所以對外,沈瑜是年少有為、頭角崢嶸的翹楚之輩,對內,他卻囿於究其一生也無法逃離的牢籠。
他終於下定決心做出了唯一一個完全歸屬於自己的自由的決定,他的父母卻無法接受這一現實。
無法接受自己的殘忍與失敗。
於是他們調出忒彌斯公民係統裡沈瑜的DNA序列,並取出早些年以防萬一冷凍的精、卵細胞各一,人工“複刻”了嶄新的沈瑜。
這便是“沈琢”,他們定製的孩子。
但這一幼子卻再次走上了逆反的道路,他與他們的期待完全不同。
夫妻二人終於失去理智,把所有怒氣撒在這個無法被銷毀的複製品身上。
其實沈瑜沈琢兄弟二人非常相像,辛夷查閱了書房的準入記錄,那驚人的一櫃子的紙質書收藏,其實都是沈瑜生前所為。
辛夷第一次感受到真實的情緒衝擊腦海,他的憤怒那麼強烈,那麼熾熱,他第一次語無倫次,他說:“為什麼?他們為什麼可以這麼做?他們憑什麼可以……隨心所欲地製造生命,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
為什麼他們可以肆意“銷毀”、“刪除”仿生人,可以責打、懲戒沈琢,原因隻是這些“作品”與他們的期待並不相符?
人類對自然失去敬畏,隻視科技為權力。
“因為他們徒有人類之名,卻並非生命,”沈琢輕輕地說,“他們是機器。你才是生命。你與我,我們才是生命。”
辛夷喃喃:“我是生命……”
沈琢表麵上一聲不吭,咬緊牙關忍下那些痛,但其實身體早已支撐不住,當晚發起高燒。辛夷第一次沒有回到充電艙裡度過那冰冷漫長的黑夜,他懷抱著沈琢,與他躺在同一張床上,輕拍他的後背哄他入睡,安撫他免受夢魘糾纏,於是在那一夜的相擁裡,他忽然體會到生命的熱度。
辛夷在日常點滴中早已摸清沈琢的飲食口味與生活習慣,會特意為他準備他喜歡的正餐與零食,沈琢個子便抽得飛快,像一顆綠竹,春雨到來後,衝破從前的禁錮,把所有堅韌與倔強都揚眉吐氣地長出來。
他那時十三四歲,卻已生得高瘦,第二天早上,少年人見辛夷還在糾結那無趣的問題,兩手輕輕搭上辛夷的臉龐,笑著說:“你有生命,你會愛人,你有痛苦與憤怒,你是辛夷。”
辛夷說:“什麼是痛苦?我沒有痛覺。仿生人不被允許有痛覺。”
沈琢掐了一把他的臉,仿生生物皮柔軟而富有彈性:“你疼嗎?”
辛夷看著他:“不疼。”
“這樣呢?”又輕輕咬了口他的手指。
“不疼。”
沈琢失笑,但他說:“沒關係,起碼你會愛人。”
“除了沈瓊,她同情我,我生命中唯一的一點愛,來自於你。”
來自於仿生人,來自於機器。
“什麼是愛?”辛夷又問。
沈琢想了想:“愛很複雜,它是一種天賦,你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愛了。”
辛夷皺眉,他不同意,他想要徹底剖析名為“愛”的東西。
沈琢隻好從床底拉出一箱書——他看似乖巧,對沈鳴百依百順,但骨子裡卻滿是桀驁不馴,總在暗中違抗他的指令。
他從前試圖通過“懂事”獲得沈鳴的愛,但他終於發現那不是愛,那隻是一種對寵物、對所有物的逗弄和施舍——這種東西,不要也罷。
“不如從詩歌讀起,”沈琢翻來找去,最後挑了本蘭波詩選,“詩是語句形式的情感流露。”
寧靜漆黑的水麵上沉睡著星星,奧菲莉婭像朵巨大的百合,一身潔白。①
風雨敲窗的晚夜裡,辛夷與沈琢互相依靠,坐在落地燈光暈的懷抱中,共同翻閱一本泛黃的舊書詩選,仿佛一雙飛蛾,在料峭春寒中撲火取熱。
那是純稚的愛,是生命對生命無索無取的愛,是一個尚未誕生的靈魂,靠向另一個懵懂無知,一雙靈魂便在這沉寂的幽黑中,聽到史詩的吟唱。
在冰冷繁華的未來都市裡,讀被世人遺忘的書。
那成了他們之間的秘密。他們經常一起讀書、聽歌、發呆凝看滿園春色,互相依靠著在穿透薄紗的午後陽光中睡去——辛夷不懂得睡覺,他會悄悄睜一隻眼,數人類的心跳。
一次意外,一隻真正的小奶狗闖入花園,遍體鱗傷,被沈琢發現。他們將他藏起來悉心喂養,被他親切地舔舐掌心。但狗最後還是死了,沒能挺過細小導致的高燒。他們將他埋葬後,辛夷做了隻青玉小狗,用紅繩串了,係在沈琢脖子上。
他還是懵懂,試探著尋找人與機器的界限。但辛夷逐漸發現,他會在照鏡子這件事上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他凝視鏡麵,凝視鏡子那頭的自己,他那時並不知道,照鏡子是自我意識覺醒的重要體現——
直到新世紀128年,沈瓊被判定為變異者。
秩序部帶走了沈瓊。
水穀蒼介看在本傑明·阿徹的麵子上,沒有貫徹執行“連坐”製度。他隻是撤除了沈鳴的職務,並將他們一家人圈/禁在新海泉區日夜監視。但沈鳴心高氣傲,無法容忍,試圖利用網絡扭轉局勢。
水穀蒼介當然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通過忒彌斯對三人下達了逮捕命令,罪名為“反人類罪”。
秩序部行動隊上門捉人的那天,辛夷試圖帶沈琢強闖出去,硬衝一條血路,到沒人的地方去過他們的生活。
但秩序部布下了天羅地網,一己之力,他難以逃脫。那些子彈射在辛夷身上,“叮當”作響,火花四濺,生物皮被燒灼,暴露出其下複雜的金屬骨架與連接線。
但沈琢在他懷裡,不覺冰冷,辛夷是世界上最溫暖的懷抱了。
沈琢說:“他們一定會找到我,辛夷,彆做沒用的事。”
他們被包圍在閣樓裡,辛夷扶正他的臉:“我會來找你。我會來找你。”
自檢係統警報狂響,試圖再次刪除這個不受控製的仿生人膠質大腦中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但自由基已不再受程序調遣,仿生人突破了某種界限,辛夷強製關閉並刪除了自檢係統,他終於擁有獨立的人格。
他眼底發紅地盯著沈琢,像要把他的所有記在腦海裡。他的眼睛,他的眉宇,他的那顆痣,還有他說……
“我叫辛夷。”
他在沈琢額前落下仿生人的顫抖的吻:“我叫辛夷。”
他翻窗而出,擠藏在角落,忍受熊熊烈火的炙烤。高溫之下,連他特質的金屬外殼都略有融化。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但他終究堅持到秩序部離開。
他站在荒蕪的黑煙彌漫的廢墟上,在斷壁殘垣中扒出一點粉末灰燼。
他捧到鼻尖,忽聞到一點淡淡清香。
那是沈琢的木蘭花,是他名字的由來。
新世紀128年4月7日,一個繁星滿天的晚春夜,仿生人辛夷擁有痛覺。
作者有話說:
①蘭波《奧菲莉婭》,選了個和前後文比較匹配的譯本。
兩點了,大家晚安(再次頂著黑煙圈如是說道
48 雙生(23)
◎“我真的很喜歡你。”◎
水穀蒼介推開胡桃木大門, 瞧見起居室不遠處,本傑明·阿徹正坐在他那副自動機械輪椅上,專心致誌地操作控製麵板。
他麵前有一堵巨大的全息投影牆,上下、前後、左右浮動著繁複的數據資料。柔和的人造光線經薄紗篩細後落在他身側, 將他的蒼蒼白發和微佝身軀都染上一層鎏金。
這使老人看上去溫潤和善、平易近人。但水穀蒼介深知, 他的殘忍與自己相比, 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是站在白骨堆上的獨/裁之君。
本傑明·阿徹聽到了動靜, 但他沒有回頭。他繼續調試他的模型:“好久不見, 水穀。我猜你突來拜訪, 並不隻是為了找我喝一杯下午茶。”
水穀蒼介掩上大門,視線下意識向右一飄——
本傑明·阿徹的床邊有一具膠囊倉,橢圓形的內部空間裡填滿了特製營養液。那女孩的屍體數十年如一日地保存其中,從不腐朽, 仿佛隻是安然睡去。
忒彌斯天生患有中度黑色素缺失, 因此她的頭發、皮膚、指甲都呈現出清淡的冷白色。但若再仔細一看,你便會發現,女孩的臉頰、手臂、小腿上都長有黃豆大小的瘡腫肉瘤, 眼球一樣“咕咕”滾動著, 仿佛幾百隻米蟲在血液裡鑽弄。
那是覺醒第二階段蘑菇期的身體畸化特點。
膠囊倉上部連有精神領域環境穩定器、人格備份芯片、神經意識傳輸控製器, 數十個軟質連接管八爪魚般籠罩著女孩的頭部。雪白的皮膚下, 腦組織微微發光, 還在呼吸般“一收一縮”——忒彌斯的大腦並沒有完全死亡。
不遠處的虛擬投影中,幾塊屏幕在播放視頻。那是忒彌斯的精神領域, 白發鋪地的女孩正坐在窗邊看書。
水穀蒼介收回目光。
“您的進展如何?”他沒有回答問題, 反而另起話頭, 本傑明·阿徹並不在意, 靠著輪椅伸了個懶腰。
脊柱骨骼“嘎吱”作響, 他盯著進度條:“正在上傳數據……你來得巧,我有種預感,你將見證第一個‘新人類’誕生。”
水穀蒼介坐到下沉式客廳裡:“尤利西斯來找我了。有人進入了阿瑞斯之都的地下基地。”
龐大的“賽博意識”數據上傳完畢,人格開始擬合。
這需要一段時間,本傑明離開控製台,在酒櫃裡挑了瓶乾白。
自動輪椅順著斜坡駛停在水穀蒼介左手邊,本傑明往高腳杯裡倒入冰塊和利口酒:“我看到了,網絡監牆檢測到外部訪客。不過,要不是你提起地下基地,我都快忘記還有這麼個地方。”
水穀蒼介接過“父親”遞來的酒:“進入基地的人是Ghost,伊甸的覺醒者。據說他擁有兩個異能,能在吸收外來的精神元腺體後和其共存,而不產生排異效應。”
本傑明認真聆聽,同時點了點頭:“是嗎?非常有趣。放在以前,我一定會請他來實驗室做客……但現在,他對我來說,和路邊的一隻螞蟻沒有任何區彆。”
“您以前對這個項目抱有巨大的熱情,好奇那些畸化細胞為什麼可以無限生長繁殖,水母似的‘永生不死’。但現在,這個項目變得相當邊緣化……”
“什麼是真正的永生?”本傑明·阿徹忽然輕聲打斷,“‘長壽’就是真正的永生嗎?人類太脆弱了,即使壽命沒有儘頭,但隻要輕輕地一碰、輕輕地一推,血肉之軀便會在須臾間分崩離析……大自然是一個失敗的發明家。”
他坐在陰影裡,背對陽光:“確實,我曾經醉心於與變異體有關的生物研究,在阿瑞斯的地下基地投入了不知多少心血——阿爾文,那個與眾不同的實驗品,我天真地相信我會在他身上找到答案……直到那個仿生人自殺,這給了我當頭一棒。”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背叛我,但我終於認識到,人類的脆弱與怯懦與生俱來,這種低級已然成型,無法修改——但我可以比大自然做得更好。”
老人話鋒一轉:“水穀,我知道你在廢棄工業區的所有動作,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水穀蒼介微微一怔。
本傑明笑了笑,示意他彆緊張:“‘造神計劃’,不錯的名字。你從小就嫉妒那些集中營裡的‘覺醒者’,羨慕他們花樣百出的‘異能’。不必否認,我看得出來。我把阿爾文交由‘忒彌斯’撫養的那段時間裡,你經常會在臥室中撞見他們。你看他的眼神相當複雜……我知道那是羨慕與嫉妒——你把‘變異’視作更高級的進化。”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你正在小布魯克林區的垃圾巷裡殺人。那些不入流的小混混圍住你,要你乖乖交出剛兌換的賞金。”本傑明·阿徹抿了口酒,眯起眼睛,仿佛在回憶往事:“你還不到12歲,但你赤手空拳,把那些人高馬大的成年人揍得渾身是血,哪怕已經被人打得嘴鼻歪斜,依舊像條惡犬似的撕咬對方不鬆嘴……你以為我為什麼收養你?”
“凶狠、偏執、癲狂,對權力懷有近乎不可理喻的迷戀。我們是一類人,孩子,我們一模一樣。進入達文後,你立刻清算仇敵,將那些欺弄你的‘下等人’親戚、黑心二手商人、背後捅刀的賞金獵人都以罪名下獄……我當然知道你的小動作,但我沒有阻撓——欣賞你的睚眥必報,這是成事的魄力。”
本傑明說:“你受夠了與生俱來的侮辱與歧視,受夠了被人看低、被人踩扁,所以你慕強,你渴望掌握一切,你不允許有人壓你一頭——‘覺醒者’卻做到了。這是你為什麼從我手裡要走阿爾文,在我準備將他和集中營裡剩餘的所有人一起處理掉的時候。”
水穀蒼介沒有反駁,他輕輕搖晃酒杯,看著淡金色酒液蕩出水波,神色不清,仿佛在思考本傑明·阿徹對他究竟有多麼了解。
他的這位義父說:“阿爾文擁有S級特殊類異能‘據有’,可以奪走他人的異能。你將他視作‘覺醒者’中最強大的敵人,既然不能成為這樣的存在,你就要摧毀他,掌握他。所以你刪改他的記憶,用夢魘、疼痛、惶恐折磨他,看著曾被你視作眼中釘的嫉妒對象成為你座下走狗,任你驅遣、任你責罵,這對你來說,比你在他身上進行的任何實驗都更有意義。你是這樣的人,從不改變。”
本傑明·阿徹笑起來:“你想把自己改造成覺醒者。”
水穀蒼介也笑:“您都知道了。”
“為什麼呢?”
“我天生患有血功能障礙,時日無多,我想要健康的身體,想要無限愈合的能力……想要進化,永生。”水穀蒼介毫不掩飾。
“我理解你的想法,”老人拍了拍身下輪椅,“就像我一樣。我出生就是天之驕子,是‘丸濱’集團老板的獨生子,卻偏偏命帶殘疾,一生都坐在輪椅上。”
本傑明說:“那時‘達文’還未誕生,‘丸濱’在和其它公司巨頭爭搶提坦市的統治權,每一次上流聚會,我都被迫坐在角落,忍受那些愚笨膚淺的少爺小姐的輕薄和嘲弄。”
他說:“我憤怒、怨恨,責怪命運為何如此不公,但我發現怨天尤人於事無補——老天剝奪了我直立行走的機會,卻給了我一顆遠超常人智慧的大腦。於是我研發出一代又一代銷量驚人的智能義體,收購競爭對手,成立‘達文’,成為提坦市真正的主人……再沒有人敢議論我是瘸子還是跛子,是小貓還是小狗,沒有人敢對著我的輪椅指指點點。”
“即使我沒有植入最高級的腿部義體,即使我一生都坐在輪椅上,但這不影響我是義體之父,是仿生人之父,是提坦之父,未來更會是‘新世界’之父。這就是權力,我的孩子。”
本傑明·阿徹將酒一飲而儘。
“你有野心,也有不擇手段的狠毒與決心,這很好,但你的方向錯了。”
“人類永遠不可能‘進化’成真正的‘神明’,”本傑明說,“我們把‘智慧’封鎖在狹小的腦殼中,封鎖在肮臟的肉/體裡,任憑貪欲、妄念衝昏自己,任憑廉價的奶/頭樂主宰人生。”
本傑明放下酒杯,拍了拍手:“你以為我做這麼多事,隻是為了複活忒彌斯?”
人格擬合完畢,“滴”一聲,全息投影緩緩開啟。倏然,一個逼真得仿佛擁有實體的“忒彌斯”影像出現在眼前。“她”像是剛從自己的精神領域裡走出,腋下還夾著那本書,站在兩人麵前,有些茫然無措。
但“她”環顧四周,看見了本傑明,忽露出一個笑:“本傑明!”“她”說,“我還記得你,你老了好多,但我認出你了……我們曾一起在蘋果園區的天台上看人們放煙花,你沒忘吧?我推著你的輪椅和你一起追逐流星,青石磚地麵凹凸不平,我們摔倒了,但我們隻知道大聲嬉笑。”
一向冷漠、睿智、平靜的老人竟怔在原地,凝視女孩燦爛的笑容久不能語。
一直以來,他退居二線,不再過問“達文”公司的所有事宜,就是為了專心尋找“程序”與“靈魂”的真正界限,製造出有主動意識、能自我調控的“賽博生命”。
而眼前的“忒彌斯”沒有被輸入任何指令,卻能主動向他搭話。這說明“她”是已初步具備自我意識,不再是被動的程序。
女孩打了個招呼,又坐回窗邊,安靜地翻看那本厚書,不再關注兩人。
本傑明·阿徹難得激動:“雖然智慧水平發育不足,也無法處理、思考複雜的問題,但她不再是指令的堆疊……她有思想。”
“看見了嗎,水穀,”他平靜下來,胸膛微微起伏:“這才是真正的生命,真正的智慧。”
“人類太渺小了,蜉蝣過眼,轉瞬即逝。在漫長的浩瀚的宇宙麵前,他們什麼都不是。”本傑明望向窗外:“血肉苦弱,機械飛升。生命數據化才是真正的通天之路,沒有比賽博生命更永恒的生命形式。”
他收回視線,靜靜地看著水穀蒼介:“數據流永不消逝,隻要將你的人格數據體上傳到儲存器,‘他’就可以被無限次複製、下載、更新,從此再無‘死亡’。隻要在機械承載體上加裝一個芯片接口,你隨時隨地可以以任何‘形式’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現在,你還認為你試圖製造的‘完全變異體’,會成為真正的神明嗎?”
“是時候關停清道夫基地了,我的孩子。處理掉那些肮臟的‘變異者’。”
水穀蒼介久久不語,似在思考。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他想了很遠。
本傑明隻以為他在猶豫。
直到水穀蒼介倏然開口:“您說得對。”他笑起來,意味深長:“這才是真正的‘新生命’,這才是真正的‘新世界’。這隻是一個起點……我還可以做到更多。”
本傑明被喜悅衝昏了頭腦,未意識到水穀蒼介當時已展露出一種連他都無法把控的野心。老人點點頭:“你今日為Ghost而來,因為你再次感受到了當年阿爾文帶給你的那種‘被壓製’的威脅。你感到不安,你感到怨恨,但你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理,你無法擺脫身為人類與生俱來的‘妒忌’。那麼,為什麼不殺死他們?”
本傑明·阿徹說:“包括阿爾文在內,殺死所有讓你感到不舒服的人,隻要覺醒者全部死亡,你就可以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你應該行使你的權力,你已經足夠強大。”
他看了眼時間:“現在是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水穀蒼介遠程通訊撒旦:“把尤利西斯喊醒,我有話問他。”
撒旦還坐在水穀蒼介的客廳裡,打了個哈欠:“他不是早就離開了嗎,我去哪找他?”
水穀蒼介冷笑:“他比你還狡猾,他一定沒走,正躲在哪個數據盒裡偷聽我們的對話。現在關閉屋內的電力係統,他會遭到信息流反噬重創——”
吃豆人驀然出現,陰冷地說:“水穀蒼介,你好狠的心。”
水穀蒼介並不和他廢話:“既然你已經選擇站在新世界這邊,我們為何不開誠布公地再進一步?既然你已經選擇放棄Ghost,為什麼不把事情做絕?”
水穀蒼介說:“他潛入阿瑞斯之都這件事知情者一定不多,日後你哥哥真要清查叛徒,難免會懷疑到你頭上。你如果不想失去你哥哥的信任,嫁禍給其他人是最好的選擇。Ghost背後有一個相當出色的團隊,總是幫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逃出生天——告訴我他們是誰,尤利西斯。”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5分,辛夷解決了A區圍堵他的所有仿生人,撐著破碎的身體,抱起沈琢,卻聽見遠方傳來“轟隆隆”的悶響。
他抬頭一看,阿瑞斯之都四周圍牆上升起一座座冰冷的防禦炮台,正扭轉炮口,對準中心控製塔。
數不清的自鎖導彈倏然發射,還有半分鐘就會把那座黑塔炸成碎片,辛夷不知道原因,但他摟緊了懷中的沈琢。
他要逃出去,無論如何。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5分,中心控製塔75層,賀逐山與阿爾文剛從電梯裡殺出一條血路。他們把後背交給彼此,呼吸糾纏,心跳齊鳴,但仿生人殺也殺不完,他們被圍堵在停泊區西側,距離原計劃“搶一輛巡邏車逃之夭夭”隻有一步之遙,路卻被厚重的金屬牆堵住。
賀逐山單手換匣,他還有十二發子彈。即使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他還是本能地心跳飛快,握緊槍把。卻聽見背靠著他的阿爾文忽然輕聲:“我有個秘密想告訴你。”
聲音順著骨骼與血肉傳過來,震得胸膛發熱。
賀逐山說:“出去再說。”
阿爾文說:“我沒有父母,是一個細胞克隆人,是在1800分之一的幾率裡,被幸運選中的第1182號實驗體。”
賀逐山扣動扳機,子彈穩穩穿過仿生人的額頭,機械零件四處紛飛,槍法完美無缺。但隻有他自己心裡知道,他持槍的手不再和往日一樣平穩——
他說:“我猜到了……從我看到那間實驗室開始。”
阿爾文笑了:“你怎麼猜到的?”
“買下喬伊之前,你問過我,我會不會把選中的機械商品看成獨一無二的生命存在……我的答案是會。”
阿爾文那時就很羨慕喬伊。
十二發子彈全部打完,兩人彈儘,仿生人舉槍射擊時,賀逐山來不及躲,阿爾文替他擋下。
兩顆子彈打穿了他的右肩胛,鮮血濺到賀逐山臉上。賀逐山微微一怔,被阿爾文拽入信息室。
他右臂吃痛,卻強忍著立刻關上門,武裝型仿生人獄警被擋在門外,隻能用穿透彈連續射擊意欲強行突破。厚重的精鋼防禦門“砰砰”作響,眼看堅持不了太久。
阿爾文低頭看賀逐山:“那我現在再問一遍呢?我隻是被選中的1800個實驗品之一,我盜走了彆人的名字、盜走了彆人的人生……你又把我看成什麼?”
賀逐山盯著他的眼睛:“我把你看成阿爾文。”
門外子彈飛射,不遠處,導彈也正向中心控製塔進發。水穀蒼介要賀逐山的命,不惜任何代價,哪怕這會對阿瑞斯之都造成重創。
然而就在這槍林彈雨之中,在轟鳴的死亡的逼近裡,阿爾文猛地抓住賀逐山衣領,將他向前一拉,捧著他的臉,毫無猶豫、也不給賀逐山任何時間猶豫地吻了下去。
卻和他們的第一個吻截然不同。
這個吻凶狠、果斷,撕咬一般,近乎殘忍,帶著極深極重的熾熱的欲望,幾乎相碰瞬間就刺破了唇峰與舌尖。痛楚彌漫,他們嘗到彼此的血味,卻沒有人舍得退開。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青澀,不再是點到為止的克製,有人通過這個吻近乎絕望地表達著自己的偏執、迷戀與占有,卻令人食髓知味,神魂顛倒。
一吻畢,阿爾文鬆開對賀逐山的禁/錮,卻不鬆開捧他臉的手,一字一句說:“所以我非常、非常感謝你。”
感謝你曾出現在我的生命,皓月之輝,轉瞬即逝,對我來說卻已足夠。
“你的異能是造物。穿過這堵牆,進入停泊區,這個點恰好是巡邏車換崗的時間。隨便跳上一輛,彆回頭——”
賀逐山猛抓住他的手:“你做什麼?”
他有千萬個問題要問,關於阿爾文如何知道他的異能,關於阿爾文如何知道巡邏車的換崗時間,關於阿爾文究竟是誰,這些答案呼之欲出,但他隻是問:你做什麼?
他不想再失去一個人。
阿爾文說:“我真的很喜歡你。”
仿生人在這時突破精鋼防禦牆,闖入信息室。阿爾文將他用力一推,賀逐山向後跌去,異能被自保性觸發,分子重組使賀逐山輕鬆穿過那麵厚重的牆板——
自鎖導彈在這時抵達中心控製塔。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尤利西斯說:“003號基地坐落在地下列車上,核心成員17名,列車編號是B112-007,剛剛停靠在小布魯克林區站台。”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為擊斃兩名擅闖阿瑞斯之都的非法入侵者,防衛導彈徑直襲擊中心控製塔75層,“轟”聲震動著辛夷的心臟。他回頭望去,數不清的金屬碎片在爆炸中紛紛下落,他猛然回身,護住了懷裡的沈琢。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爆炸發生瞬間,賀逐山恰巧落在一輛巡邏車上,隨水滴形車身飛衝出去。狂風獵獵,熱浪拍著碎片襲來,一道道刮在臉上鮮血橫流,但他依舊不管不顧地伸長了脖子迎麵向上看——
那人的背影越來越遠,模糊不清,像是站在邊緣處凝望他離去,最終卻化作一個小小黑點,被耀眼的火光吞噬。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小布魯克林區一地下站台發生炸/彈襲/擊,一輛地下列車被完全燒毀,事故原因仍在調查中。”
撒旦關閉電視節目,望向那隻數碼屏:“背叛至親至愛,是一種什麼感覺……尤利西斯?”
她把玩著自己的耳墜,那是一朵白色櫻花,開在燦爛的暗紅色卷發間,不染塵埃。
尤利西斯漠然開口:“我沒有背叛他,我在救他。”
而水穀蒼介還在回味本傑明·阿徹的那句話。
本傑明·阿徹說的是:“現在是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恭喜你見證了第一個‘新人類’的誕生。”
水穀蒼介在心裡暗自補充:“也恭喜你見證我的時代的開啟。”
他望向窗外,知道不遠處,阿瑞斯之都正是炮火紛飛。
但不會有人關心。
這座冷漠的未來都市吃人依舊。
作者有話說:
我寫了一百萬年,對不起ojz太卡了這章收尾
49 伊甸(1)
◎賀逐山隻說了四個字:“跟我走嗎?”◎
每天下午六點左右, “夕陽”下山的時間,頭頂的震動、碰撞、尖叫與哭泣都會結束,阿爾文知道廝鬥結束了,在互相殘殺中存活下來的“感染者”會被帶去新的牢房, 進入新的實驗階段。
他並不關心本傑明·阿徹要做什麼——他已知道當時那個白發矍鑠、目鉤如鷹的老人的身份——但他不關心本傑明·阿徹究竟想從他們身上獲得些什麼。
他望向玻璃窗, 窗上自動浮現出“18:03”的虛擬時鐘。他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整顆心立刻興奮地提躍起來。
這是他一天之中唯一值得期待的時刻。
“母親”會帶一顆維生素糖從通風管道偷偷爬下來。
阿爾文第一眼見到她, 就知道她的身份是“母親”。女人來自東方, 麵容溫婉, 五官淡秀,唯獨一雙眼睛生得令人心神蕩漾,如雪濯桃花,極黑極亮。
但他也隻知道她是母親, 這是他被植入的記憶給他的唯一答案。除此以外, 他什麼也不記得。那些溫存和愛曾經不屬於他,以後也不該屬於他。
地下基地沒有正經食物,所有人每天隻能吃到一碗白花花的糊質營養液。還有一顆維生素糖, 不太甜, 發酸, 以供他們補充必需的人體營養素。
女人會把那顆糖藏在口袋, 每天期盼著, 發餐的鐘鈴一響,她就會擠進人群中, 趁人不備, 爬進衛生間上方的通風管道。
她會把這顆維生素糖藏在門角, 警衛員每天放食物的地方。這樣阿爾文就可以趁人不備, 將那顆糖順進隔離室裡慢慢品嘗。但他一顆顆攢起來, 從來不吃。
午餐時間隻有十分鐘,因此,女人隻能和他說十分鐘的話。但她在這十分鐘裡編出了不少故事,足夠阿爾文拚湊出一個家庭的美好過去:父親是機械設計師,母親是義體醫生。他還有一個隨母姓的東方名字,“謬悟”,聽起來非常陌生。
他總是蜷縮在門口角落聽母親說話,女人便總是問:“為什麼,阿爾文?出來,讓我看看你。”
阿爾文就會把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裡,避免遍體傷疤被她入眼。
本傑明總是需要他的人體組織做各項研究。
本傑明偶爾會和他說話,慈祥又和藹,像家裡長輩。但他的問題往往隻有一個:“你感覺怎麼樣?”——他隻在阿爾文被注射各種稀奇古怪的毒素與抗體後才前來觀察實驗對象。
阿爾文從不說話。
他甚至弄壞了隔離室裡所有的鏡子與燈,他恐懼看到自己,恐懼看到那些隆起的骨骼與蠕動的細胞,恐懼看到自己像某種神話傳說裡才有的惡心的怪物,隻能匍匐在冰冷的囚籠角落。
“你很特彆,阿爾文。”本傑明總是這麼說。
他偶爾會牽起阿爾文的手,帶他到其他“隔離室”與同胞見麵。那些實驗體的命運比阿爾文更加多舛,見到阿爾文對他們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往往意味著他們的生命到頭了——本傑明會活剖出他們身上位置各異的精神元腺體,將那血淋淋的一片遞到阿爾文麵前。
“嘗一嘗。”他笑容滿麵地說。
阿爾文被數個猿臂狼腰的警衛摁跪在地上,一隻手掰開他的嘴,將血肉胡亂塞進喉嚨。他拒不吞咽,本傑明便輕柔地撫摸他的發頂:“你還想見她嗎?我知道每天六點,她都會去看你。”
血肉被吞進空癟的肚子裡。
阿爾文的異能是“據有”,他可以吞噬其他“感染者”的腺體,從而獲得他們的異能。但過程相當痛苦,他會經曆無數個“畸化期”。他覺得自己是一張脆如浮萍的紙,每天都被碎紙機活生生打斷骨頭、撕咬筋肉,但第二天又能完好如初。
本傑明近乎冷漠地觀察他,觀察他疼得死去活來也咬緊牙關不肯發聲,觀察那些冷汗與血水混合著淌落地麵,然後他會說:“為什麼,阿爾文?”
“為什麼,你可以活下來,你們這些肮臟的感染者可以,但忒彌斯不行?為什麼忒彌斯要因為你們的過錯去死!”
阿爾文不知道忒彌斯是誰。
但他知道本傑明恨透了他們。
那時本傑明將“變異”視作一種病毒感染,試圖在幸存者身上研製出抗體,或者利用這些詭異的無限生長的變異細胞找到“不死”的根源。
他們對本傑明來說不再是人類,隻是白鼠與豬玀。
母親依舊按時到訪,但她柔順烏黑的長發日漸乾枯,她明亮動人的眼睛日漸凹陷,她說:“阿爾文,我把你父親弄丟了。他不在他的牢房裡,那隻剩下一把十字短劍。我猜他已經死了,阿爾文,我隻有你了。”
她的話越來越少,他們常常相對靜坐十分鐘而一言不發。直到有一天,忽然,那攝人的堅毅的光又出現在母親眼裡,她死死盯著阿爾文:“我們要想辦法出去。我會帶你出去。”
阿爾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本能地感到緊慌。
那天,基地忽然斷電,所有防禦係統倏然失效,人們用床腿、鐵架、手臂或拳頭擊打門鎖,破門而出,頭頂一片搏鬥呼喊之聲。於是阿爾文知道:他們策劃了一場暴/動。
人群朝出口湧去,隻有母親逆其道而行。守衛們都拿著槍衝向監獄區鎮壓暴/動,她獨自來到阿爾文的隔離室前,一拳又一拳,擊、撞、錘、摳那副門鎖。門打開時,指甲崩裂,皮肉翻卷,鮮血淋漓,但她不管不顧地撲向阿爾文。
她的激動在她擁阿爾文入懷時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盯著他:“阿爾文?”
任何殘忍的懲罰都沒能讓阿爾文害怕,可這一刻,他簌簌發抖。他知道他生命中唯一的那點愛也棄他而去了:克隆在生物學層麵完美無缺,卻唯獨騙不過一個母親。
沒有母親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推開他,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最後用一種近乎惡毒的怨恨、絕望的目光看著他。她再也不能自持,捂臉嚎啕,跪坐在血泊中發出嘔吐般的聲響。
阿爾文覺得自己做錯了。那一聲聲的慘叫般的哭訴撕扯著他,將他千刀萬剮,他覺得都是自己的錯。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一種害怕被拋棄、被放逐的驚惶,他向她爬過去:“對不起……”
他希望她打他,罵他,什麼方式都好,折磨他,羞辱他,懲罰他,這會讓他那顆不定的心安靜下來,覺得遭到了應有的對待。但她什麼都沒有做,她隻是躲開他,她近乎歇斯底裡地張撲著手推開他,她喊:“彆碰我!”
她說:“把他還給我……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阿爾文張了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身上的襯衫已在拉扯間被女人劃爛,沾滿鮮血。他從口袋裡摸出那些糖。一顆,又一顆,金黃色的酸酸甜甜的維生素糖,在女人麵前堆成小山,他顫抖著輕聲說:“還給你。”
“我吃了一顆,對不起,我沒有忍住……還給你。”
把被我偷走的愛,連同被我偷走的人生一起,都還給你。
他什麼也沒有了。
女人的哭聲卻漸漸消止,她忽地平靜下來,空蕩冰冷的房間裡隻不時回蕩那難以克製的抽泣。她輕聲問:“他死之前,痛苦嗎?”
“我不知道。”阿爾文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桌上的八音盒忽然掉在地上,哢啦一聲,五音不全地唱起歌來:
“舊日靈魂的陰影,
綠意生長出澎湃的靈魂。
他在空洞的房間中遊蕩,
風吹來荒涼。
他反抗於世事的無常,
綠意滋養出澎湃的靈魂。
那些毫無意義的破碎時光,
風吹來荒蕪。”①
聲聲句句,如泣如訴。仿佛一眼望見過去的歲月,在阿爾卑斯山的房屋裡,在狹長的走廊與木地板上,在母與子模糊的相互依偎的身影上,音符像陽光一樣跳躍著,但一切都不可複追了。
女人起身,捉住阿爾文的手。
她撩開那件帶血襯衫,看見他瘦弱的蒼白的後背上疤痕密布,好像還能看見針尖刺入血管,看見小刀切割血肉。她的手一寸寸滑過皮膚,傷口尚未愈合,疼痛被猝然喚醒。它們像鞭子一樣躥在身上,但阿爾文一動不動。
女人最終什麼也沒說,她將他拉起來,她牽著他的手,爬過通風管道,隨人群湧向地下基地的出口。
但那裡是人間煉獄,是超越想象的殘忍屠殺。
囚徒的反抗在上位者眼裡不值一提,亦如他們的生命。成群的仿生人進入走廊,麵無表情,持槍掃射。火光吞噬了一切,阿爾文並不能真正看清不遠處在發生些什麼,但他在慘叫、哭嚎、咒罵中望見所有,他看到鮮血成河,屍肉成堆。
一些人不願回頭,寧願死在憤然反擊的這一刻。但女人退縮了,她有牽掛,她不敢賭。她捂著阿爾文的耳朵退回到牢房裡,捂著他的眼睛,他被“母親”抱在懷裡,聽見她清晰如鼓的心跳聲。
世界被黑暗與鮮血吞噬,濃稠的腥氣如霧糾纏。
終於,一切寂靜下來,腳步聲裡,輪椅停在兩人麵前。阿爾文隻能看見一雙瘦弱的腿,本傑明·阿徹昂貴的皮鞋上未沾染一絲塵灰。
本傑明徑直無視女人,歎著氣凝視阿爾文:“阿爾文,你真讓我失望。”
女人顫聲懇求道:“彆殺他,請你彆殺他。”
阿爾文聽見短劍刺破血肉的“噗呲”聲,感受到懷抱溫度逐漸退去。他還未反應過來,女人將一團血肉堵到他嘴裡:“我的異能是‘愈合’,這會幫助你提高實驗的效率,求你彆殺他,他隻有六歲……他是我的兒子。”
他與女人被強製分開了,甚至沒來得及吞咽她的精神元腺體。
他緊抓著她的手,她也試圖握緊他。但那冰冷的指尖像流沙一樣從掌心溜走,阿爾文看著她倒在血泊裡。
那雙漂亮的黑眼睛對他微微一笑,這就是他對她最後的記憶。
那把短劍還在阿爾文的口袋裡,沾著他母親的血。
他走出很遠,卻還能聽見她在喃喃。她講述曾經的故事,請求他彆忘記自己,彆忘記阿爾文。
夢魘中時空交錯,畫麵一閃而過。
天旋地轉,阿爾文已被帶離地下基地。誰也不能把那柄十字短劍從他手中拿走,本傑明得知,卻默許了他這麼做。於是阿爾文生命中擁有的第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物品,是他母親的自殺之劍。
他還活著,卻好像死了。
行屍走肉一般,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悲傷。也許這影響到了本傑明·阿徹的實驗,或者本傑明·阿徹需要給他的仿生人“忒彌斯”找一個同伴,總之,阿爾文被帶到了新海泉區,緊挨著城市中心廣場的地方。那有一座私人城堡,小巧精致。在最頂層的半圓形臥室裡,阿爾文第一次見到忒彌斯。
忒彌斯的白發宛如山雪橫流,披在肩上,落在地上,被柔和的人造陽光蒙上一層淺金。她從書中抬頭,遠遠地望了阿爾文一眼。她那麼精致,那麼生動,但阿爾文從她的眼睛裡看不到一點感情。
本傑明說:“忒彌斯,我為你找了個夥伴。”
阿爾文很早就知道忒彌斯是仿生人,是一台機器。“她”不吃,不喝,絕大多數時間裡,也不太願意說話。“她”總是坐在窗邊,那麼安靜,坐在漫散而入的暖金色的一地陽光裡,但陽光無法溫暖“她”冰冷的機器軀殼,無法使“她”擁有一顆心。“她”望向窗外,提坦市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她”一言不發,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阿爾文便這麼相安無事地“被她撫養”。直到有一天,忒彌斯在翻閱聶魯達詩集時,鋒銳的紙張邊緣驟然劃破“她”的指尖。
一滴鮮紅的血珠從傷口中溢出,“她”微微眨眼,似有些驚愕地看著它沿冷白色皮膚滑落。
“她”忽然低聲問:“什麼是疼痛?”
What is pain.
阿爾文躺在床上,本傑明剛結束一場在他身上進行的生物實驗。他很虛弱,青綠色的血管在皮膚下汩汩躍動,顯得他那麼瘦小,那麼單薄。
營養液順著流線管湧入內循環係統,但阿爾文感受不到生機。
他說:“疼痛無處不在。”他抬了抬手,手臂上疤口如虯龍縱橫交錯,“這就是疼痛。”
忒彌斯放下書,倏然起身,“她”向阿爾文走了兩步,以仿生人特有的僵硬而茫然的姿態。“她”盯著阿爾文喃喃:“那就是疼痛。”
“她”坐到阿爾文床邊,不顧阿爾文吃痛皺眉,抓著他的胳膊舉高打量,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她”鬆開阿爾文,伸出自己的兩隻手。“她”反複凝視它們,說:“我感受不到疼痛。我感受不到。”
那時已是深夜,天色烏沉,在光汙染的漫反射下,世界呈現出一片灰蒙蒙的藍。這藍裡點綴著星點的光,是提坦市那些廣告招牌、那些車與建築,那些虛假的全息投影製造的五顏六色的霓虹。但這些光點都照不亮這間房,屋子像是籠在霧裡。
忒彌斯坐在這大霧深處說:“我知道這世界上曾發生的一切,正發生的一切,也能計算出那些將發生的一切,但我唯獨不知道我是誰,我為何出現……以及我存在的意義。”
“忒彌斯,你在難過嗎?”
忒彌斯怔了一瞬,神色複雜地望向阿爾文,仿佛第一次有人問“她”是否難過。
“她”輕聲說:“關於‘什麼是疼痛’,信息流給了我1268397個答案。我熟知人類醫學史上每一種疾病的症狀與成因,能在瞬間計算出成功率最高的治療方案……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是痛苦。”
“你有仿生神經係統,電流能幫助你模擬痛覺。”阿爾文歎氣。
“但那不是真正的,人類的痛苦。”忒彌斯如此回答。
短暫的對話戛然而止,忒彌斯又回到“她”的落地窗邊發呆。他們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交流,但某種高牆般的隔閡悄然崩塌。
忒彌斯喜歡讀書,比起在瞬間被輸入大量的信息流,“她”似乎更偏愛這種效率低下的知識攝取方式。“她”會坐在阿爾文的床頭,像一個真正的母親,用低沉的、柔和的嗓音,為他讀凱爾特綠地上的亞瑟王傳說。
“她”沒有權利,是本傑明豢養的寵物。“她”隻能看著“她”好不容易照顧好的阿爾文被警衛帶走,又被奄奄一息地送回來。“她”默不作聲,一次次替他上藥、一次次替他包紮,一次次在夜裡揉開他深陷夢魘的緊皺的眉頭,那些寂靜的午夜深處,“她”獨坐其中,一定思慮萬千……
有三隻耳朵的聶魯達說,我是個絕望的人,是沒有回聲的話語。
“在我這貧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後的玫瑰。”②
有一天晚上,暴雨傾盆,雨絲如刀,仿佛是一場暴雪,狂風挾雨,一抔抔一卷卷撲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窗麵水流如瀑,暈開了整座都市的夜色光斑。紅與藍,黃與紫都格外鮮明,斑駁地落在忒彌斯臉上。
“她”伸出手,掌心緊貼玻璃窗,但留不下任何痕跡,仿生人沒有掌紋。
“她”試圖碰觸那些雨水,感受風雷拂麵的狂鬱,但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想出去,”忒彌斯喃喃,“我想出去。”
“你知道‘黑白瑪麗③’嗎?”忒彌斯陪伴阿爾文輸抗生素時忽然問,“一個非常著名的思想實驗。”
“瑪麗從出生開始就被關在房間裡,她的世界是黑白色的。她通過一台黑白電視機掌握了所有物理知識,包括關於顏色的光學和生物學理論。她通過光譜,通過波長去感受顏色……那麼假設這個時候,她被允許進入彩色世界,她看到了不同的鮮豔的顏色,她會怎麼樣?她會有一種全新的感受嗎?”
抗生素一滴一滴落完了,阿爾文準備拔針。忒彌斯忽摁住他的手,力氣那麼大,阿爾文掙紮不開。“她”猛地拔下液袋,空氣順著注射管倒灌進阿爾文體內,劇痛在針頭處躥起,皮膚立刻血腫。
與阿爾文相連的生命特征監視儀警報狂響,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但忒彌斯依舊摁著他,盯著他,他在忒彌斯的眼睛裡看見遽亮的堅毅的爍光,“她”在那一瞬間無限接近於真正的人,使阿爾文想起他的母親。
警衛隊趕到了,他們手忙腳亂把阿爾文搬上擔架。浮空車就停在門口,隨時可以起飛。
忒彌斯走下長梯。
這是“她”第一次走入城堡裡的小花園,在電閃雷鳴中,在狂風驟雨裡。“她”撐一把黑傘,傘下雨簾如珠。但“她”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神色晦暗不清。
黑色大門打開的瞬間,忒彌斯動了。那雪白的身影就像貼地而過的精靈,“她”在眨眼之間解決了所有警衛,包括司機。“她”放下雨傘,暴雨打濕了“她”雪山冰河般的白發。“她”輕輕跨出一步,越過那道與生俱來的門的界限,然後閉上眼睛,認真地聽風、雨、葉、蟲,深深吸一口氣,仿佛是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一次呼吸。
然後“她”轉身,一把拉起阿爾文,帶著他衝進無儘的黑夜深處。
那明明是他人生中最暢快的一天,阿爾文卻忘了。
忒彌斯開浮空車橫衝直撞,在提坦市上方神采飛揚地笑。“她”是那麼興奮,那麼忘我,車窗未關,雨細細密密殺進來。“她”的衣服已然濕透,可“她”完全不在乎。
秩序部發出警報和捉拿懸賞,忒彌斯隻知道和他在城市街頭奔逃流浪。
在濕漉漉的馬路上,在幻影般的燈火裡,在傘麵的交錯、人影的接踵中,忒彌斯像一個天真的女孩,四麵環顧,赤腳起舞。粗糙的磚石把她的兩足磨出鮮血,她一路走,血跡一路蜿蜒。
但她說:“我感覺到了……”
I feel it.
我感受到了疼痛。
這是真正的生命的體驗,是多少億兆字節的數據都無法模擬的“色彩”。
是黑白瑪麗第一次逃出牢房,跳入洪流。
那是新世紀124年底,距離仿生人忒彌斯自殺、給數百個實驗型仿生人違規輸入記憶並將其釋放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阿爾文與她在人潮中失散,他被秩序部追殺。
那是數十年來提坦市遭遇的最大台風,自然的力量摧毀一切,監控係統全部失靈,到處是為非作歹的賞金獵人和城市混混。
阿爾文走投無路,被逼到巷子角落。
他以為自己就要被抓回那間冰冷的實驗室,但槍聲未響,寒光先至。
十六歲的賀逐山出現在他麵前,居高臨下,麵無表情。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張驚心動魄的臉。他的眼睛和母親的那麼相像,眼尾微挑,桃花般瀲灩,唯一不同在於,他更鋒利,更尖銳,像一把已出鞘的青玉之劍,又像高不可攀的寒山之雪。
長刀還在滴血,“啪嗒”、“啪嗒”落在阿爾文眼前。
賀逐山隻說了四個字。
“跟我走嗎?”
在一個命運輪/盤悄然轉動的風雨之夜。
作者有話說:
①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前文提到過,譯版來自網易雲@狄奧睨索斯(一直覺得這首歌基調與氛圍都非常的賽博朋克,誠摯安利)
②《最後的玫瑰》by聶魯達。“聶”繁體為三耳,聶魯達訪問中國時艾青曾打趣他有三隻耳朵。
③黑白瑪麗,一個主要用來攻擊物理主義的思想實驗。
所以說之前阿爾文同學覺得小賀眼睛熟悉就是這個原因啦,跟鳳凰沒有關係,鳳凰另有其人。
所有雨天的氛圍都可以參考《銀翼殺手》。我的文字太貧瘠了(滑跪
50 伊甸(2)
◎賀逐山是一個忽然失散的、戛然而止的,美麗的謊言。◎
那晚一定發生了許多事, 那些私人的、隱秘的經曆與情感曾在暗潮中重構為一個個真相,宛若拚圖,散落在提坦市諸多無人知曉的秘密角落。它們確實存在,卻終究會被宏大的曆史敘事吞沒, 被鋼鐵般冰冷的人類文明遺忘, 消失在洪流裡, 消失在無人回應的山穀深處。
新世紀124年12月29日, 人工智能係統忒彌斯因某不明來源的網絡攻擊陷入癱瘓, 提坦市秩序霎然崩盤。無數賞金獵人、幫派混混、街頭小子和流浪殺手趁機湧上街頭, 四處劫掠,報複一貫騎在他們頭頂的執行警/察或公司白領。
蝸牛區爆發了數十年來最嚴重的一場大變亂:十三個幫派發動聯合襲擊,攻破蝸牛區境內所有達文公司企業、安保係統、警察局與信息站。局域網絡亦被摧毀,叛亂者在蝸牛區與城市中心廣場、自由之鷹區之間建立數段戰略緩衝帶, 試圖阻擋三日後, 達文公司暴怒之下的激烈反攻。
但在當時,這些事情阿爾文一概不知。
他隻感到痛苦——暴雨夜裡,精神元腺體出現了強烈的應激反應。
他與外來精神元腺體的融合其實並不穩定, 但本傑明急於推進研究進度, 一向通過注射/精神力藥物的方式強行維持腺體穩態。隱患便早已埋下——阿爾文很容易受外在精神力乾擾, 任何一點細微的波動都會讓他疼痛異常。
因此雖然賀逐山外露的精神力微不可察, 阿爾文卻能在他尚未走近前便敏銳感知。那種強烈的壓迫感足以將他撕碎, 頭痛欲裂。
況且——他厭惡“變異”。
本傑明通過控製腦皮層反射,把疼痛、血腥、戕害、令人反胃的畫麵及令人難忍的嘶嚎與“變異”連接在一起。他把這種潛意識灌輸進阿爾文腦海, 於無形中控製、扭曲他的思想及感情。
他讓他厭惡“變異”, 厭惡“同胞”, 厭惡永無止儘的實驗, 然後更厭惡自己。
——厭惡自己, 所以會死灰槁木地任本傑明掌控;不曾被愛,所以將罪責和錯誤都推向本我;他在夢魘中一遍遍徘徊踟躕,在內心深處潛藏一個個殘忍而暴戾的念頭,那些黑暗隨時會吞噬他,將他變成一隻徹頭徹尾的野獸……
本傑明剛好樂見於此。
於是在那個暴雨夜中,阿爾文蜷縮著退向牆根角落,他像獵物躲避撕咬,躲避賀逐山的凝視。
但片刻之後,那人還是跨過地上屍體向他走來,平靜而堅定,阿爾文便顫抖得更加厲害。
“彆碰我。”他咬牙克製,在令人崩潰的劇痛中做出警告。
但賀逐山恍若未聞,幾不停步。
阿爾文再無法壓抑那種反射衝動,倏然暴起,拔出十字短劍,在混亂的深夜中遵循本能攻擊對方。
風狂雨厲,他什麼也看不清,絕望又無助,隻知道胡亂拚刺。但他太瘦弱,不是任何人的對手,甚至沒發在賀逐山麵前扛下三招,幾乎眨眼須臾,就被對方狠狠一摜,毫不留情地壓在牆上。
那人扣緊他的脖頸,清冷眸光似劍,離得這麼近,幾乎鼻尖相貼,阿爾文覺得自己仿佛已被精神痛貫穿。
他頭暈眼花,卻依舊執拗地掙紮起來試圖呼吸。對方的手便縮得更緊,喉嚨深處仿佛有火在燃燒。於是一種來勢洶湧的委屈衝上心頭,阿爾文忽然覺得自己可笑,他不再掙動,從嗓子裡憋出幾個模糊的音節:“你殺了我吧。”
殺了我,終結我無望而黑暗的一生。
那沙啞的輕喃帶著哭腔,嗚咽一般,仿佛小獸。施暴者漠然不語,手卻略微一鬆。賀逐山不愛說話,但他冷淡的眼神比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更乾脆、更利落。
他平靜地問:我為什麼要殺你?
阿爾文搖頭:“你殺了我吧。”
他閉上眼睛:“我求你殺了我。”
絕望在小巷中回蕩。
對方微微眯眼,鬆開桎梏,任由他跌落泥水,然後轉身走遠,作戰靴在積潭裡踩出“啪噠”響動。
於是阿爾文劇烈喘息時心想,他真殘忍啊,視他的求死為徒勞。
他背靠磚牆而坐,低頭咳噴鮮血,不遠處槍響警報此起彼伏。
就在他渾身發燙地等死時,那人卻走了回來。
黑灰色的作戰靴再次停在阿爾文眼前,“窸窣”聲後,那件還沾染主人體溫的外套落到身上。
阿爾文愣了愣,惶然抬頭。
一輛跑車橫衝直撞漂移過路口,明黃色遠光燈撕裂黑暗。他便在這一閃而過的狂躁中望見了賀逐山的眼睛,在他的眼睛裡望見自己。
賀逐山蹲下來,與他平視。
他在忽然看到十數年來從未看過的東西——
我不會殺你。
他的眼睛說。
阿爾文在昏迷前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
其實他隻小賀逐山不到三歲,身型卻因長年累月遭本傑明囚養遠比同齡人瘦弱。賀逐山一隻手就能將他拎起,然後一攬一提,把他連人帶外套地抱在懷裡。
——我不會殺你。
他許諾道,“跟我走嗎?”
阿爾文再睜眼時,已然身處蝸牛區某間逼仄狹小的出租房內。
這種出租房多半屬於公司底層員工,他們在公司虛假的泡沫中迷失自我。房間原主不知去向,阿爾文猜想,他多半已在暴/亂中被幫派成員殺害。
阿爾文睡得暈沉,一睜眼頭重腳輕。他清醒片刻,才發現自己睡在一張蓬鬆柔軟的羽絨被裡。房間狹小,金屬床緊挨那麵唯一的大玻璃窗。他抬起手,借著倒映入戶的城市夜火,瞧見右手手背上那因空氣倒灌而高高鼓起的腫包已被仔細處理,青紅未褪,有人替他貼上一枚小小的創可貼。
他下意識摸向口袋——劍還在身上。
門口忽傳來“哐啷”聲響,他立刻回頭,賀逐山從淋浴間裡走出,房間低矮,他又高瘦,便不慎撞歪了吊在天花板上的廉價電視。
他發梢仍在滴水,身上帶點熱氣,與阿爾文目光相撞,擦發的動作便微頓。
他們在昏暗的夜色裡沉沉對視,阿爾文下意識捏緊被子。
賀逐山懶得和他廢話,扭過頭去,“簇”一聲,劃亮一根火柴。
煙頭竄出火光,柔亮他小半張臉。他兩眼微垂,冷淡得生人勿近,又隨手掐滅火,吞雲吐霧,背對阿爾文走向廚房。
說是廚房,其實隻有一張短小的“L”字型灶台。他在灶台邊暴躁地“丁零當啷”半天,終於燒出一壺熱水,漠然不語,用兩隻杯子來回將水倒涼。
賀逐山端著水與藥走向阿爾文,阿爾文立刻握緊那把十字短劍。但賀逐山對他的防備視而不見,徑直伸手扶他後背。
即將相觸的瞬間,阿爾文倏然躲開,可對方顯然早有預料,側身就擋。
阿爾文防不勝防,一頭撞到對方懷裡,握著劍的手立刻被人製服——但他是野獸,野獸會撕咬,且從不認輸。於是他想也沒想,把頭一扭,衝著賀逐山手腕就是一下狠咬。
齒間扯出血絲,牙印又深又重,賀逐山輕輕“嘶”了一聲,立刻抽手。
阿爾文抱著被子躲進角落,向往常一般等待對方的報複。
但賀逐山和那些人不一樣,他和他以前遇到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隻是垂眼看了手腕片刻,眉頭也沒皺,徑直將水和藥放在一旁,冷冷拋下幾個字:“吃,或者我給你灌下去。”
和人一樣果斷淡漠,卻又強勢得不容置疑。
他轉身便走,好像根本不關心阿爾文怎麼做。阿爾文凝視那杯熱水,卻覺得心像漣漪一樣跳了片刻。
他求賀逐山殺他,賀逐山不僅不殺,還不準他死。
他不知道賀逐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問,賀逐山也不說。
他們誰都不問彼此的來龍與去脈,卻在黑夜中相互舔舐傷口。仿佛隻是黑夜裡一瞬交錯的旅人與過客,卻偏要回頭。
阿爾文最終喝下了那片止疼藥。水溫正好,不冷不熱。
他再抬眼找人時,對方已靠在窗邊,坐在霧裡,“啪噠啪噠”,一下又一下撥弄耳邊那枚通訊器。
他多半是個有背景的殺手,或獵人——阿爾文推測——他試圖聯係他的同伴,但蝸牛區的局域網絡已被切斷,無人回應。
於是他隻好偏過臉,再次點燃一根煙,在不時驚起的槍響中,沉沉望向窗外。
紅與黃的探照燈和野火掠過,光影如碎片,斑駁落在賀逐山臉上。
他忽然開口,聲線帶著少年人獨有的啞與澀:“幫派不是公司的對手,最多三天,達文就能收複蝸牛區。參加叛/亂的人一個也跑不了……你隻需要在這裡藏三天。”
他的語句散在夜裡,就像他點燃的那根煙一樣不可捉摸。而藥效使阿爾文眼皮千鈞重,他來不及細思,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才想清楚一切。
他醒來時賀逐山的身影已然消失,床頭隻一杯新倒的水,溫度剛好,不冷不熱,仿佛倒水之人還未走遠。
但阿爾文倏然明白:對方把這個安全屋留給了自己。
阿爾文坐在床頭,握緊被下的十字短劍,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經常有這種近似於自毀的偏執傾向,卻從未像那日一樣那麼強烈,懊悔,或是難過,他無法說清。
於是他哪也沒去,就坐在窗邊,孤獨又絕望地等。整個蝸牛區陷入癱瘓,人造太陽刺不穿城市迷霧,樓宇間到處是黃沙奔走,不見天日,他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麼,但他就是要等。
他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不清楚晝夜倒轉。直到某一刻,他忍無可忍,翻身下床,剛推開門,卻在搖搖欲墜的生鏽鐵樓梯上撞見賀逐山。
他險些再次撲進對方懷裡,但他站住了,這回輪到他居高臨下地望賀逐山,賀逐山的眼睛隱沒在兜帽裡。
精神力波動再次乾擾了阿爾文的腺體,劇痛如電流般在體內亂竄。但他咬死舌尖,壓抑下渾身的顫抖,問:“你去哪了?”
賀逐山頓了頓:“沒事。”
阿爾文這時才聞到走廊裡濃重的血腥氣。昏暗中,一點粘稠順著賀逐山衣角“啪答”滴落。
賀逐山歎了口氣,掩上腰間猶熱的槍:“進屋,”他說,“彆看。”
他身上有傷。
——生死存亡都成問題時,文明不複存在。蝸牛區變成原始森林,弱肉強食是唯一法則。人們會為了一片麵包、一瓶水大打出手,而達文公司不會為困在區內的普通公民提供任何幫助——他們寧願犧牲這些人和反/叛者一起活活餓死,然後在白骨堆上重建不夜城。
賀逐山從懷裡掏出幾袋餅乾、幾包火腿和兩盒牛奶,然後將帶血外衣丟在一旁,露出少有血色的上半身。
腰腹上有一條幾乎左右貫通的傷口,是刀砍的,又深又長,流血不止,觸目驚心。
賀逐山毫不在意,隨意用毛巾沾取冷水擦淨血與沙後,就咬著繃帶準備包紮。他的漫不經心和輕車熟路都相當驚人,仿佛受傷這件小事隻是家常便飯。阿爾文冷不丁開口:“會感染的。”
他頓了頓:“不好好做處理的話。”
他猶豫著向賀逐山蹭了兩步,沒忘記帶上那把劍。對方的精神力波動劇烈,離他越近,應激便越強,大腦裡有一把小刀在攪弄阿爾文的神經。
但他最終強忍下這種痛,強忍住那種攻擊對方的衝動,在賀逐山的注視下,拆下他腰間已經裹了兩圈的繃帶。
他觸碰血口的瞬間,縱是賀逐山,也無法克製身體的本能反應,腹肌驟硬,整個人警惕地防備起來。
但他沒有反抗。
他坐在床邊,看著阿爾文替他熟練消殺。碘酒是從鐵櫃子裡翻出來的,沒過期實乃萬幸。
外麵黃沙撲窗,沙礫敲打出“哢哢”的動靜。但風聲壓不住交錯的呼吸,天光勾勒著模糊剪影。
賀逐山忽然笑了笑,帶點嘲諷意味,冷冰冰問:“你不是怕我嗎?”
阿爾文沉默許久,輕聲說了句抱歉。
那人微微蹙眉,沒有說話,抽出空單手又點根煙,灰霧攏了兩人。
阿爾文說:“你彆抽了。”
“尼古丁能麻痹神經。”
阿爾文這才反應過來,他每次抽煙,隻是為了抑製那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是一個慣於受傷,又慣於一言不發,慣於暗中承擔一切,慣於沉默的人。
血不停往外滲,止血棉甚至堵不及。阿爾文有些手忙腳亂。但他最終成功係上手術結,悶聲開口說:“對不起。”
他的目光飛快掃過賀逐山手腕,又不動聲色收回來。
賀逐山沉默,撣了撣煙灰。本要再抽,但到底把煙摁滅。他說:“不是你的錯。”
窗外傳來一陣喊叫,槍聲響徹。等一切寂靜下來,黃沙裡迸射火星,賀逐山忽扭過頭,垂眼打量比他矮上許多的阿爾文:“當一個人在世界上隻遭遇過背叛與拋棄,而非愛,而非憐惜,他不再相信任何人,隻是一種正確的動物本能。”
他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說,卻早已看穿一切。
“秩序部為什麼追殺你?”
阿爾文避而不答:“你又為什麼救我?”
賀逐山似乎笑了笑,又好像沒有。他在那一瞬間表露出與他年齡全然不符的疲憊,他說:“彆問。睡吧。”
他拿過阿爾文手裡的鑷子。
當晚遠處已傳來連綿不斷的炮火聲,阿爾文猜測公司派出了仿生人軍隊。他不知道秩序部的人在哪,不知道本傑明是不是已經勃然大怒——如果本傑明捉到他,阿爾文自知下場相當難看。
但這個瞬間,他不關心未來會發生什麼,他不害怕本傑明會如何懲罰他。他隻是在聽賀逐山的呼吸聲,他隻是在學習著信任一個人。
阿爾文睡不著,賀逐山亦是。
這不安分的人便爬起來搗鼓那台廉價電視,真讓他弄開了,沒有信號,他就翻出幾盤雜物箱裡的落灰光碟隨意播放。
屏幕絲絲拉拉花成一團,賀逐山靠在牆上,目光漫不經心望著節目,指間卻在擺弄他的通訊器。
這讓阿爾文幡然醒悟——他們各有秘密,隻是陰差陽錯,萍水相逢。
床頭堆疊著幾本書和雜誌,曾經夾雜好幾張色/情廣告。他頭次翻閱時,賀逐山皺著眉頭將它們抽走。此時隻剩下兩本厚厚的新裝書,納米紙頁上的插圖會動。阿爾文團在窗邊,借著不時炸亮的槍炮火光勉強閱讀。
頭疼驟然躥起,阿爾文不必抬眼也知道賀逐山正在靠近他。
“你冷嗎?”他問。
阿爾文點頭,又搖頭。
此時正是深冬,屋子裡相當寒冷——原主手頭拮據,沒有購入智能空調係統。賀逐山便尋了些紙張廢衣,點了根火柴,在黑煙中生火,壁爐熊熊燃燒。世界明亮起來,借著這點暖光,阿爾文看清了賀逐山的後背。
看清他腹背上縱橫交錯的疤痕,和阿爾文自己一樣,遍體鱗傷。
賀逐山的刀並不離身,總帶在手邊。
阿爾文忽然問:“你殺過很多人嗎?”
賀逐山的動作微頓,沒有回答,又繼續搗弄爐火。
阿爾文又說:“殺人是什麼感覺?人被殺會痛嗎?”
“不會。”賀逐山忍無可忍,試圖堵住他的嘴,“殺人不過頭點地,眨眼的事情,沒有痛覺。”
“殺人像淩遲,”阿爾文漠然反駁,“看著肉一塊快掉下來,血一點點流完。但死不了,逃不走,總還有下一刀。”
賀逐山警覺皺眉,抽走他手裡的書。那書正在將聖/經故事,阿爾文好巧不巧地翻開基督受難。
壁爐裡迸發出“劈啪”的炸裂之聲,身體暖上來,心卻一點點冷下去。賀逐山忽輕聲問:“你怕我嗎?”
阿爾文低下頭:“你不值得我怕。”
賀逐山倏然上前,扣住阿爾文的手。應激反應還未消退,疼痛又卷上來。但阿爾文強忍著痛,讓他碰,讓他抓。賀逐山撩開衣袖,看見他小臂上刺目的傷與疤。
阿爾文在發抖,但他抬起頭來看人,火光映得他眼底那麼爍爍,像絕望與無助在閃動。
他說:“你為什麼救我?”
此時他非常需要這個答案。
賀逐山終於回答:“我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我有一個哥哥,六歲時,他這樣救下我。”
“後來呢?”
“他死了。”
簡潔的對話冰冷又殘忍,阿爾文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碰了碰賀逐山掌心。
——他明知靠近賀逐山會讓他疼,讓他痛,讓他難過又遺憾,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靠近他,依賴他,攝取他身上熾熱的溫度。
“那我能叫你哥哥嗎?”他輕聲試探。
賀逐山沒說能,也沒說不能,像在冷笑:“你想我也死麼。”
但最終隻又拋下那兩個字:“睡吧。”
他給壁爐多加了一把火。
他沒收那本聖經,將它放在阿爾文夠不到的地方。本要扭頭坐回窗邊枕刀守夜,卻看著阿爾文從衣櫃裡翻出另一隻枕頭。
床極狹小,兩人同睡,便要互相遷就。阿爾文躺在靠窗一側,賀逐山在外,擋去了所有黑暗。
夜深時,窗那邊的冰冷世界忽又刮起大風、大雨、大雪和電閃雷鳴,在斑駁的燈火中,阿爾文往賀逐山懷裡靠了靠。
賀逐山微微垂眼,在阿爾文入睡後試探著伸手摟住他。
這是阿爾文平生第一次有人陪伴,但依舊睡不安穩。他夢到實驗室的一切,夢到本傑明和母親的臉;他夢到手術刀和針,糖果,血液,屍體,肉塊……那些意象交錯出現,糾纏不休。直到賀逐山輕拍他的後背將他喊醒,他渾身滾燙。
賀逐山說:“發燒了。我去弄點藥。”
阿爾文燒得很是迷糊,但他垂著眼:“我不吃藥。”
賀逐山平靜地說:“聽話。”
阿爾文的偏執與生俱來:“我不吃藥。”
賀逐山沒有再說話,但他的臉色並不好看。顯然,他本就是刀上舔血的亡命人,耐心一向隻有一次,更不可能有什麼好脾氣。於是他掙開阿爾文拽他的手:“彆惹我發火。”
但阿爾文說:“哥哥。”
他捏緊了他的衣角,很輕很輕,像呢喃一樣又喊了一遍:“哥哥。”
彆去,彆走,外麵那麼危險,和我在一起。
賀逐山忽然無言以對。
他何嘗不知道阿爾文在怕什麼?
怕衣角從手裡溜走,就再抓不到蹤跡;怕他走進風雷雨雪之中,就再不會回頭;他有多怕失去賀逐山,賀逐山年幼時就有多怕失去“鳳凰”……
他到底沒有離開,任憑阿爾文蜷縮在他懷裡。
賀逐山從沒對誰這麼柔軟過,包括對他自己。他問:“那怎麼辦?”
阿爾文拽著他衣角,枕著他胸膛,在賀逐山的安撫中垂眼看向窗外。窗外黃煙滾滾,他想起亞瑟王傳說。
“我想看看太陽。”
忒彌斯曾經無比向往太陽。
但提坦市隻有人造太陽,冰冷,笨拙,蒼白,隻是低劣的大自然的模仿品。它會在早上6點準時工作,命令人類進入白晝,又在晚上6點準時熄滅,提醒人類準備休眠。
賀逐山拗不過他,帶上刀與槍,替阿爾文圍上一條圍巾,兩人一前一後冒險走入風雪深處。他們沿荒遼的城市街道一路前行,最終停在蝸牛區西北角。
那是蝸牛區的邊緣,是燈塔下方,那裡海天相接,了無人煙,隻有波濤衝打堤岸,隻有無儘的唏噓般的浪聲。
於是,在迷霧中,在黑夜裡,他們耐心等待“太陽”亮起。
六點時分,“太陽”驟然出現。它在蒙蒙中灑下一點粼光,天地忽白。但水麵上無船無鳥,無人無帆,無有生機,隻是一片漠然的死寂,消沉荒蕪,令人骨寒。
賀逐山忽然說:“這不是真正的太陽,你記住這不是。人類不能活在虛假的謊言裡……不能活在烏托邦。”
那顆偉大恒星是普羅米修斯的火種,是人類之起源,是一切問題的起點,似乎也將是一切問題的歸處。
“白天”到來的瞬間,炮火同時落下,達文公司的仿生人軍隊再次突破戰略緩衝帶,向蝸牛區發起強力進攻。
他們必須離開了。可阿爾文忽掙脫賀逐山的手,向風雪深處跑去。他追逐著,探尋著,最終來到一架廢棄的摩天輪腳下。
那是一座被人遺忘的遊樂園。
他試圖將其重啟,賀逐山插著口袋走過來:“大斷電,你打不開的。我們該走了。”
阿爾文說:“我想看看這座城市。我還沒有看過它。”
這句話有無限的引申義,暗示著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也暗示著他的將來。那之中的悲觀與遺憾不是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該懷有的,在阿爾文再次用“哥哥”懇求他之前,賀逐山翻找出備用電箱。
摩天輪不大,電箱電力足夠他們坐完一圈。賀逐山伸長了腿靠在座位上,兜帽隱沒少年人未長開的鋒銳容貌。
摩天輪越升越高,能望見密密麻麻的仿生人螞蟻似的向他們進發。
賀逐山微微垂眼,餘光卻瞟著阿爾文的背影。他站在蒙塵的玻璃窗邊,“晨曦”暈化了他的輪廓。
賀逐山拆開一顆獼猴桃味硬糖,放到嘴裡慢慢品味,忽然含糊不清地喃喃:“‘這一刻,我變成了死神,成為世界萬物的毀滅者。’”
世界毀滅之時,我坐在摩天輪上,和另一個癡瘋的靈魂一起,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雪越下越大,皚皚如鹽,冰封了整座城市,吐氣成霧。
他們離開摩天輪時,風驟然狂怒,寒氣像刀,猛烈地刮破皮膚,鑽進身體內部,阿爾文渾身落滿積雪,不住打抖,高燒卷土重來。
他們不能再返回那間出租屋。賀逐山沒有任何猶豫,握緊刀槍,帶阿爾文朝小布魯克林區的方向進發。——小布魯克林區與蝸牛區之間由“玄武”跨海大橋相連,橋西側,一些流浪殺手靠在吉普車上鎮守關口。
他們朝賀逐山吹了個口哨,抬了抬槍:“你不能過去,起碼現在不能。我們不收從蝸牛區過來的人,我們不想被達文清算。”
賀逐山的外套加在了阿爾文身上,他穿得很單薄,幾乎藏不住腰間的槍。於是他沒有猶豫,反手“砰砰”兩下,鮮血噴濺在雪地上,殺手們聽見這個年輕人輕聲說:“你到底讓不讓我過?”
他們讓開了,賀逐山的手環在阿爾文肩上。他用力壓了壓,防止冷風自領口倒灌,然後將他往懷裡一帶,拉低他額邊的兜帽。
地下列車已經全麵關停,他們還是無法脫身,賀逐山又尋了一間小屋,更小,更破,更肮臟,但有一麵熊熊燃燒的溫暖的壁爐。
賀逐山是個有潔癖的人,這時卻不在乎,他將阿爾文摟在懷裡,蓋一張從床底翻出的老舊的羊毛毯子。他貼了貼阿爾文的額頭:“至少40度了。你必須吃點藥。”
他拿起刀,阿爾文卻抓下他的手,拱了拱、蹭了蹭他的小臂:“彆走。”
他頓住,聽見阿爾文說:“哥哥。”
叫什麼也沒有用,賀逐山心意已決。他知道小布魯克林危機四伏,但他必須這麼做。他望著窗外漫天大雪,凝視著壁爐邊蜷縮的身影。他忽然發現自己記不住這個他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的臉,他們的相遇隻是山澗飛雪。
他最後看了阿爾文一眼,惜字如金地留下一句話:“彆怕。我會回來。”
阿爾文在模糊中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世界儘頭,不知為何,他忽然想到,這應該就是永彆。
他艱難地坐起來,抱著那條羊毛毯,聽著雪作雨、雨作雪,雨雪交加,冷風撲窗,看著火焰燃燒,光影明滅。
但他沒有等到賀逐山,他隻等到那雙不染塵埃的皮鞋。
他有天大的麵子,讓本傑明·阿徹親自來抓人。
本傑明的手杖敲了敲爛卷的木地板,他打量著染上黑灰的壁紙,平靜說:“走吧。”
阿爾文說:“再等等。”
本傑明和藹地笑了笑:“等什麼?不會有人來。”
破窗終於被猛烈吹開,風雪裹挾了這句話,在空蕩的房間裡不斷衝撞,沒有澆滅那團火,卻澆滅了阿爾文的心。
他沒再反駁,跌撞起身,憑一種莫名的孤絕,麵無表情地筆直地站在那裡。本傑明偏了偏頭,一個秩序部行動隊員替他披上嶄新的、溫暖的西裝外套。
他在人群的簇擁下走出,明是最草芥的階下囚,偏像眾星捧月般尊貴。
小布魯克林區從來存不住雪,隻有新世界124年12月31日是個例外。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大雪現世,洋洋灑灑,漫山遍野,如鹽如珂。直衝雲霄的高樓大廈外結滿冰花,雪煙如霧,人們撐著大傘、裹著大衣,在漠然的人潮中擦肩而過。
小布魯克林區卻燃燒著火。那些炮彈也在小布魯克林的邊緣落下,轟然炸裂,白雪齏粉之中,焰火高竄。
那是怎樣的一副景象?
在白茫茫的一片的雲與海中,隻幾簇熊熊的明紅的火,舌一樣舔舐天際,熱烈燃燒。這讓阿爾文想到太陽,想到賀逐山說,那不是真正的太陽。
可真正的太陽在哪裡?
他在上車前站住了,本傑明很有耐心,坐在後座平靜地等。
阿爾文便在那無儘的糾纏的雪與火中,在雪的深處,在火的儘頭,回頭望了一眼。可他什麼也沒有望到,隻是白與紅,紅與白,強烈地對比著、糾纏著,卻不再有那個墨一樣漆黑的堅定的人影。
於是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雪掩歸途,來去無蹤。在片片如撒的鵝毛柳絮裡,有的人沒法再見,有的人不會回來。
賀逐山是一個忽然失散的、戛然而止的,美麗的謊言。
作者有話說:
不敢相信我居然寫完了ojz
這章的bgm是漢斯季默的《Beautiful Lie》,但是更推薦Mark Fowler的鋼琴版。
寫之前有很多話想說,寫之後又覺得我從各方麵來看都顯得非常貧瘠(。要不還是後記的時候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