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伊甸(3)
◎“因為我喜歡他,我愛他,我想見他。”◎
記憶上湧, 轉又消散。
中心控製塔上火海爆發時,在燃燒中,在下落裡,在黑暗與虛無之間, 記憶重新湧入阿爾文腦海。
它們曾被無數次刪除、修改、摧毀、隱藏, 曾被封存在世界角落。但那些風雪中的告彆, 那些烈焰中的人影, 那些真實的過去無法被消除, 它們永遠存在。
它們永遠存在, 也永遠在耐心地等待,永遠期冀著終有一天,命運會將記憶的主人再次喚醒;相信終有一天——
阿爾文在測試室中醒來。
測試室的陳設同往常一樣,四周有玻璃窗、金屬牆與特質隔音棉。正中安放一張約四米長的銀色方桌, 長桌那頭, 人工智能忒彌斯正浮在空中,居高臨下打量自己的審問對象。
而長桌這邊,阿爾文低頭打量雙手——皮膚上斑駁不堪的的深紅色燒傷正在飛速愈合, 用於偽裝仿生人的變聲器也被剝去。他穿著一件黑灰雜色的羊毛大衣, 那條刺有暗金色“A”圖案的黑色領帶垂在身前。
他似乎已從阿瑞斯之都離開, 此時此刻, 這裡是秩序部大樓五十七層。
剛蘇醒的記憶還在腦海中來回衝撞, 三重時空混亂地撕扯著他。阿爾文一時有些恍惚,分不清真與假, 分不清虛與實。
他隻記得爆炸發生後, 他從中心控製塔高處一躍而下, 眾多仿生人緊追在後, 不顧零件融化也要將他捉拿。他們像一陣隕石, 在燃燒中朝地麵撞去。警報四起,火焰如星,再之後,一切陷入死寂,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忒彌斯漠然開口:“你對忠誠度測試並不陌生,我們可以直接開始。”
房間中的燈光驟滅,昏暗裡,隻有忒彌斯的白發幽幽發光。它的聲音被金屬牆不斷回蕩,一層又一層,壓得人喘不過氣。而阿爾文聽見它說:“信仰與指令。”
他沒法弄清情況,但他迅速回答:“指令。”
“指令與信仰。”
“信仰。”
“你將擁護達文公司的一切指令,自由。”
“自由。”
“你為什麼要擁護達文公司的一切指令?自由。”
“自由。”
“執行是理性。理性。”
“理性。”
“自發清除是一種理性。”
“理性。”
“自由之鷹區的銅錢摩天輪有三百四十八隻吊艙。”
“……理性。”
回答出現遲疑,忒彌斯略作停頓。
阿爾文經常被要求進行忠誠度測試,因此他深諳測試的基線原理,也知道測試不通過的下場。他清楚封閉自我是應付測試最有效的方式,他總能通過這種手段快速而熟練地回答所有問題——
但剛剛,“摩天輪”一詞鑽入腦海的瞬間,他不可自抑地想起風雪中的人造太陽……
想起煙霧裡的賀逐山。
他的思想動搖了。
“重複,自由之鷹區的銅錢摩天輪有三百四十八隻吊艙。”
“理性。”
“摩天輪。”
“理性。”
“你坐過摩天輪嗎?發生。”
“發生。”
“你和誰坐了摩天輪?”
“……發生。”
忒彌斯麵無表情,平靜地盯著阿爾文。
阿爾文無法從它的神色中推測出任何結果——他在測試中表現出的遲疑非常短暫,但機器一定能輕鬆察覺——忒彌斯什麼也沒說。它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冷冷道:“請背誦提坦市第四法令第21號補充條款,夕陽或上帝。”
“任何公民不得以任何形式破壞公司財產,上帝。”
“請重複你從未質疑你收到的任何命令,玫瑰。”
“我從不質疑我收到的任何命令……玫瑰。”
那朵白玫瑰。
“寓言,暴雨,牢房,鮮血。”
“鮮血。”暴雨中亞瑟王的傳奇史詩,和牢房裡流淌的粘稠鮮血。
“藍色營養液,1182。”
“1182。”藍色營養液中唯一生存下來的第1182號實驗體。
“你將不遺餘力捍衛公司的法律與尊嚴。”
“1182。”
“你不允許城市秩序被任何人踐踏。”
“1182。”
“你將鏟除所有蔑視秩序部的反叛者。”
“1182。”
“包括Ghost。”
阿爾文沒有回答,忒彌斯沒有催促。
“重複,包括Ghost。Ghost。”
“……Ghost。”基線詞被更換了,新的音節對秩序官來說有特殊意義。那是一個名字,一個極其簡單的代號,卻足夠使阿爾文冰冷的外殼露出裂縫——
“變異者是人類之敵,你對這點從不懷疑。”
“Ghost。”
“秩序官必須為此犧牲一切。”
“Ghost。”
“你會殺害他嗎?”
“……Ghost。”
“清除基線,重新提問:你會殺害他嗎?”
阿爾文沒有回答,忒彌斯說:“證明給我看。”
長桌上出現了一把槍。
這是緊隨在基線測試後的反應測試,受試者需要在規定時間內擊殺全息投影中的所有任務目標。阿爾文沒有猶豫,拿起槍,熟練地裝彈上膛,舉高手臂。
不遠處,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不斷閃過。
阿爾文記得他們——他們都曾被他抓捕,又被他親手送入阿瑞斯之都的監獄深處。他們是覺醒者,秩序官麵無表情扣動扳機。
他的偽裝近乎完美,險些把忒彌斯也騙過去。可就在最後一個目標出現時,從未起伏的情緒曲線陡然躍至高峰——
濕漉漉的都市街頭站著一個人。
在霓虹中,在夜色裡,在人海深處。
一隻小貓趴在他肩頭,是隻可愛的電子貓,它好像從沒見過那雪花般輕飄的美麗的雨絲便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抓去弄。它撥玩主人左耳垂上的白玫瑰,賀逐山隻是撐傘向前,他不製止,任憑喬伊親昵啃咬他的鼻尖。
他在垂眼時忽然察覺到什麼。
於是他轉身,對上阿爾文的視線。
街上摩肩接踵,隻有他們站在雨中對視。
他對阿爾文露出一個柔軟的笑。
於是這一瞬間,秩序官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哪怕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但他貪婪,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後一眼。
這一眼便穿越風雪萬千。
全息投影忽然消失,賀逐山如星塵般消碎在空中。阿爾文放下槍,寂靜的測試室裡回蕩著忒彌斯的冰冷審判:“你完全偏離了忠誠度基線。”
“你已然背叛。”
阿爾文漠然不語,忒彌斯說:“你幫助反叛者入侵了阿瑞斯之都,根據規定,你將被剝奪公民權,轉由監獄執行官處以死刑。但水穀先生額外給了你一次機會——”
光點再次彙聚,古京街的街道在測試室中緩緩鋪開。在那場大雨中,在那個黑夜裡,那是他作為秩序官A與Ghost的第一次相遇。
而當時,雪亮的刀鋒劃過地麵,賀逐山隻想取他性命。
“他認為一係列的錯誤必有源頭——”
伊卡洛斯出現在阿爾文手上:“你可以在最初就將它扭轉。”
“沒人能從警戒狀態下的阿瑞斯之都全身而退,Ghost已經死了。”忒彌斯暗示道,“沒人會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要你重新通過忠誠度測試,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賀逐山站在遠處,清藍的眼睛海一樣注視著他。
雨水順著衣料滑下,淌過他勁瘦有力的身體,又潤濕那條勾勒出他漂亮腰線的黑色皮帶。阿爾文知道鮮血會如何染紅那件雪白襯衫,他記得自己曾如何將賀逐山摜砸於混凝土地麵上——
“我很後悔。”秩序官輕聲說。
他露出一個近乎嘲諷的笑,放下伊卡洛斯,在風雨中看著賀逐山向他走來。
——我很後悔,我怎能把他遺忘?
我們本該以擁抱重逢,而非相殺。
長刀貫穿了他的胸膛,痛感在一瞬間上湧。
全息投影中的一切都那麼逼真,雨,霧,鮮血,賀逐山蒼白的指節,以及“殺死”阿爾文的鋒刀。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阿爾文微微皺眉,心想:這不對勁,全息投影中不應該有痛覺——
來不及細思,賀逐山又出現在原點。
“再一次。”忒彌斯冷漠地說。
刀鋒再次震落水珠,抹過脖頸與胸膛,一次次見血封喉,一次次一擊致命。但秩序官從未拿起他的槍,他站在原地,任憑雨水打濕那件昂貴的雜色毛料大衣,任憑鮮血濺入他微冷的眼。
忒彌斯說:“他已經死了。為什麼?”
阿爾文沒有說話,他心甘情願無數次死在愛人刀下。
忒彌斯不會明白這件事——這位秩序官並非不怕死亡,也並非感受不到疼痛。但他更惶恐於愛人冰冷的眼神,他怕他看到的最後一眼的賀逐山在厭惡他。
忒彌斯說:“殺死Ghost是終結循環的唯一方式。我有充足的耐心等你。”
但雨一直下。
雨,風,雷電,然後是雪。再一次,世界變作茫茫無儘的白色雪野。他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濃霧之中,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
賀逐山總是那樣冷冰冰地站在眼前,用陰戾的憎恨的眼神看他。
他絕不放棄,絕不放棄要改變這個眼神——
於是最後,他終於走到儘頭。
雪中忽然出現一條長椅,昏黃的路燈下,賀逐山坐在那。他穿著那件黑色的長到腳踝的厚實風衣,是那天他們在自由之鷹街頭碰麵時的打扮。雪飄飄灑灑落在肩頭,他便把臉埋在圍巾裡,隻露出一雙漂亮的濕潤的眼睛,像隻委屈的小貓等待主人到訪。
然後他看到了阿爾文。
他應該對我笑啊,阿爾文想。我想見他,我想抱他,我想溫暖他。
可他隻是站起來,摸出口袋裡的微型手/槍,對阿爾文寒聲說:“你騙了我,我們是敵人。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回轉的餘地,不是我殺死你,就是你殺死我。”
然後他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冷酷無情,子彈穿透阿爾文胸膛,強烈的衝擊力使他失衡跌跪在地上。
風霧卷雪而過,吹動賀逐山的鬢發,吹動他的衣角,將他身上淡淡的煙草香全部吹進阿爾文心裡。
但他再次舉起槍,居高臨下對準秩序官的額頭。
血濺在白茫茫的原野裡,誰也沒有說話。
阿爾文還沒死。他感到生命隨著鮮血流逝,他的身體一點點冷下去。但他忽然輕聲呢喃:“這就是疼痛啊,你感受不到嗎?”
這最真實的疼痛——
忒彌斯曾經向往的,隻屬於人類的,“遺憾”與“錯過”的疼痛。
賀逐山微微一怔,歪了歪頭,打量跪在地上的臣服者。
這一回,阿爾文沒有消失。
他本該重新進入循環,重新在虛擬世界流浪,重新被他最向往的人一次次開槍殺死,但這一回他沒有。
鮮血淋漓,疼痛難忍,但他站起來,一步步挪到賀逐山麵前。
雪地上蜿蜒出一條刺眼的血跡,和那天他們分離時一樣,紅與白,最熱烈、最純粹的代表他們的顏色。
但這一次,黑色人影在紅與白中重逢。賀逐山沒有反抗,站在原地,任憑阿爾文伸手,將他輕輕摟進懷裡。
風吹散了血腥味,卻吹不散心臟跳動的聲響。
阿爾文放開他,再次抹去他鼻尖上那朵未融的雪花。
他就這麼安靜地摟著他,看著他,舍不得似的,風停雪靜那一刻卻對忒彌斯說:“終結循環還有另外一種方式。”
秩序官後退一步,拔出伊卡洛斯,在賀逐山的眼睛裡,毫不猶豫把槍口指向自己。
“砰”一聲巨響,一切頓時粉碎,阿爾文猛地驚醒——
他正頭戴幻夢係統頭盔,坐在一間獨立監獄。不遠處的水龍頭“滴答”作響,仿佛預示著時間的流逝。他怔了片刻,錯亂的時空和記憶都使他精神恍惚,但他拔下接在手臂上的神經傳感器,注意到那些刺眼的黑紅色血口與燒傷還未完全愈合——
房門忽然打開,一名西裝革履的秩序部長官站在門口:“60082-01A號犯人,根據係統命令,你將被臨時轉移至其他地點接受訊問。”
阿爾文被一名仿生人獄警押出監獄,離開房間時,忒彌斯的身影似在牆上微微閃動。
他進入走廊,下意識抬頭上望——空中到處飄著黑片與灰燼,阿瑞斯之都還在火海中熊熊燃燒。這說明此刻距離中心控製塔大爆炸,最多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剛剛發生在“測試室”的一切其實從未“發生”,它們是幻夢係統在他腦海中虛構的一場遊戲。
是誰在“測試”他?對方的目的又是什麼?
阿爾文微微垂眼,在暗中思索一切。而那名秩序部長官已沿著鐵梯一路向下,仿生人推開一扇沉重木門。
這裡是監獄區K區的中心管理大廳,像某種古典的哥特式教堂建築。昏暗的光線從彩窗外照入室內,把忙碌的仿生獄警拉成一個個漆黑長影。
阿爾文仰頭,透過窗戶看見灰黑的天與燃燒的火。獄警將他向前一壓,他被迫低頭進行虹膜掃描。儀器“滴”的一聲響:“60082-01A號犯人,身份確認。”
阿爾文微微蹙眉:不僅能調出他的虹膜信息,還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成功入侵監獄係統,這說明躲在幕後的那個“人”權限很高。
長官從仿生人手裡接過控製器,牽著阿爾文離開大廳。
K區是阿瑞斯之都的製高點,走在山坡上,回頭便能俯瞰一切。火海汪洋中,到處是秩序部行動隊的人影。他們迅速趕來,受命調查中心控製塔被入侵的真相。阿爾文試探著動了動手腕,但鐐銬很緊,他掙不開。
長官頭也沒回,卻輕聲說:“彆亂動。你應該注意到我帶你走了條沒人的路——這不是為了讓你從背後攻擊我。彆給自己添麻煩。”
他有一頭漂亮柔軟的金發,正在風中微微拂動。阿爾文覺得他的背影相當眼熟。阿爾文說:“為什麼救我?”
——顯然,有人入侵了阿瑞斯之都的管理係統,並將阿爾文的身份修改為“60082-01A號犯人”。這幫助他成功逃脫秩序部的排查,又在混亂中,由這位秩序部長官“臨時押送”。
“我還想問你……為什麼不殺賀逐山?”
長官並沒有開口,這句話卻倏然鑽進阿爾文腦海——阿爾文猛地抬頭,大火如夕陽,將長官勾成剪影。他在這模糊的輪廓裡,敏銳捕捉到對方眼底曾閃過暗光——長官擁有精神係異能“讀心”。他能窺視阿爾文的想法。
長官點頭:你很聰明。但你得回答我的問題。
他轉身向前,朝不遠處的臨時管控區走去。
區裡隻停著一輛浮空車,車上有黑色的秩序部標識,兩名行動隊警衛正守在一旁,他們見到長官,立刻拋下手裡的能量液,腰杆筆直,對他行禮。
長官點頭,露出和善的笑,下一秒卻倏然抬手,袖中滑出一把消音手/槍——
“砰砰”兩聲,他乾脆利落地將下屬擊斃:“彆愣著啊,回答我的問題。”
聲音裡總是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狡黠。
“你已經聽到了。”阿爾文冷冷開口。
“哦,是的,我聽到了。”他終於轉身,對阿爾文認真點頭:“‘因為我喜歡他,我愛他,我想見他。’你是這樣回答忒彌斯的。在它設立的虛假的測試室裡,你把這句話用行動說了無數遍……”
長官露出那雙灰綠色的眼睛,這使阿爾文想起一切。
他們曾經見過,就在賀逐山襲擊罪犯運輸車的當天。在秩序部中心大樓裡,他曾作為秩序部後援局局長“文森特”和阿爾文有一麵之緣。
而此時,“文森特”卻說:“忘了介紹自己了。”
他拉開浮空車車門:“我是‘梧桐’。”
作者有話說:
基線測試參考《銀翼殺手2049》
文森特在第一章出現過
“梧桐”也在前文提到過
你們肯定不記得(指指點點
52 伊甸(4)
◎他的過去,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阿瑞斯之都上方有禁飛令, 浮空車隻能在斷壁殘垣中穿行。即使開啟了防震係統,車依舊顛得人想吐。它在破碎玻璃窗、扭曲鋼架以及金屬板中開了許久,終於把大火、仿生人和秩序部都甩在身後。即將進入跨海大橋的檢查站區域時,文森特放低車速。
他降下一半車窗, 一個檢查員低頭行禮:“先生。”
文森特調出文件麵板, 任由檢查員察看任務信息。
那檢查員朝車裡掃了一眼, 眼球迸射出紅色的掃描線。掃描線彙聚在阿爾文虹膜上, 他的心在這一瞬提到嗓眼。
但檢查員隻是生硬地說:“身份核驗成功, 請通過。”
文森特一腳油門衝出阿瑞斯之都。
兩側是波光粼粼的大海, 在光暈中閃爍著醉人的金斑。車窗都被降下,風徐徐吹拂兩人臉頰。文森特點了根煙——真奇怪,阿爾文收回目光,這人和賀逐山一樣, 有很重的煙癮。不過賀逐山的煙更淡, 他想,淡得像一瓶清新的木質香水。
“怎麼?他可不是和我學的,”文森特冷不丁開口, 笑著撣了撣煙灰, “如果是我, 我絕不會縱容他養成這種壞習慣。”
“……停止閱讀我的思想。”阿爾文把手搭在窗上, 同時低聲警告。
“放心, 我的異能隻有D級,”文森特挑眉, “能聽到的內容不多, 絕大多數都是廢話。不過偶爾會有意外收獲, 你應該知道我指什麼。”
表白被人聽見, 阿爾文不爽地扯開話題:“文森特是你的真名嗎?”
“當然不是, ‘I am nobody’。”
“鴻溝之橋”有十幾公裡長,橋上一片空曠,阿爾文又不肯和人說話,“nobody”乾脆放鬆自己,懶洋洋躺進夕陽與煙霧之中。
他是一個臥底,毫無疑問。阿爾文垂眼,風掠過他的指縫。
他不記得“文森特”是什麼時候上任後援局局長,又是什麼時候成為四秩序官之一的,他對秩序部的事務一貫全不在意——但可以肯定,文森特潛伏的時間一定不短,伊甸很早就在下這步棋。
“準確來說,應該有18年了,”文森特再次開口,在阿爾文皺眉瞬間擺了擺手:“彆看我,我也沒辦法——我說過了,我的異能隻有D級,心理活動隻會無孔不入地鑽進腦海,你以為我想聽嗎?就像現在,隻有你和我兩個,我甚至聽到你一直在念某個名字——”
秩序官A終於忍無可忍,冷冰冰掃來一眼,文森特笑著把話咽回去:“所以我從不上街,也很少能睡個安穩覺。”
“讀心”讓他聽見人類心底最殘忍的欲望,這無異於一場折磨。
阿爾文隻得深吸一口氣,努力控製自己的思想彆到處亂跑:“你在秩序部潛伏了18年?
“聽起來很長,但其實轉瞬即逝。不過,是的,18年,足夠一個孩子長大成人。”文森特眯了眯眼。
“具體發生了什麼,我沒必要告訴你,我隻能說,想取得水穀蒼介的信任並不容易,為求自保,我甚至不得不放棄很多同樣潛伏在秩序部裡的‘同袍’。”
“那不勒斯讓你這麼做。”
文森特讚歎地看了他一眼:“你甚至知道那不勒斯。”
阿爾文當然記得,他記得賀逐山和他說的每一句話。
新世紀115年,秩序部向蘋果園區發動最後一次大圍剿,賀逐山的父母正死於這次屠殺,不出意外,伊甸創始人那不勒斯亦是。18年前恰好是新世紀116年,文森特不會在那不勒斯死後不久就輕易脫離組織,獨自走入秩序部……這些時間節點的重合從來都不是偶然,一環又一環,終將如蝴蝶扇動翅膀,在提坦市掀起滔天風暴。
“那是那不勒斯的‘遺囑’,我想可以這麼說。他在圍剿中嗅到了風暴將至,知道一味暴力對抗隻會使我們走向滅亡。於是他把我留作後手,希望我在關鍵時刻捅出致命的一刀……我想關鍵的時刻已經到了。”
他望向窗外:“現在正是‘日薄西山’。”
“‘伊甸’讓你來救我?”阿爾文皺眉,他猶豫片刻,沒有問出那個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不,安全起見,我主動切斷了和‘伊甸’的所有聯係,包括那對雙生子。在他們眼裡,我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叛徒。”文森特說,轉而又補充道:“我不知道他死沒死,我傾向於他還活著——畢竟賀與你一樣,是個能力突出的覺醒者。”
……我討厭“讀心”,阿爾文想。
但如果文森特的說法一切屬實,答案便隻剩下一個。
“是的,”文森特點頭,“我收到了一條來自忒彌斯的加密訊息。”
“忒彌斯告訴我,是你在古京街放賀離開,又是你在小布魯克林將他救走……你為他欺騙水穀蒼介,為他在尖塔商業中心公然槍殺‘颶風’……你藏得比我還深呢,A,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明知故問,阿爾文並不回答,文森特笑笑:“它還告訴我,你們已經闖入阿瑞斯之都,觸發了一級警戒,防衛係統選擇炸毀中心控製塔,而你,你把他推離危險,置自己於火海……沒死要感謝你那些數不清的花裡胡哨的異能。”
“閃爍”使阿爾文免於從數百米高處撞擊地麵,手臂內側又深又長的血口也在“愈合”的作用下逐步結痂。
“不過這就是一味依賴科技的後果,”文森特又挑起話題,“隻需要一段代碼,就能在秩序部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忒彌斯更改了仿生人程序,讓它們在廢墟中把你挖出來,然後丟進獨立監獄……錄入了所謂的犯人信息。”
在程序的調控下,阿爾文被秩序官不受阻撓地“押離”阿瑞斯。等塵埃落定,又隻需要摁下“刪除”鍵,所有蛛絲馬跡就會被完全抹除。不過,雖然忒彌斯能為阿爾文打開逃亡路上的所有大門,她依舊缺一把開啟連鎖效應的鑰匙——文森特就是那把鑰匙,這把尖刀終於在18年後露出鋒芒。
“忒彌斯為什麼要這麼做?”阿爾文輕輕呢喃,他知道他在幻夢係統中所見的忒彌斯是那位人工智能,而非他的私人管家。
“我不知道,A。機器沒有心。”
“忒彌斯還替你打了掩護,它聲稱你一直待在家中,沒有任何異常舉動,又上傳了一係列偽造視頻,徹底打消撒旦的疑慮。”
阿爾文回憶那段“審訊”,他還記得忒彌斯冰冷無情的眼睛。於是他忽然想起管家忒彌斯,想起鬱美,想起沈琢身邊的仿生人……
機器總是在安靜地、無聲地觀察、研究、學習人類。
以它們各自獨一無二的方式。
“水穀蒼介呢?他沒說什麼嗎?”阿爾文問。
“水穀蒼介,他是我為什麼最後決定相信忒彌斯,阿爾文,這是我救你的唯一原因,”文森特神色稍冷,眼底凝著一層嚴肅的霜:“水穀蒼介把所有涉及‘變異’,或者說‘覺醒’的資料全部提到了最高權限,除了他本人,沒人再能看到這些文件。”
“他清除了‘暗鋒’、清除了你,甚至清除了清子的身份信息……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麼,但不難推測,他不打算繼續和‘覺醒者’保持現在微妙的平衡。終局之戰即將到來。”
人造太陽終於“沉入海底”,天地驟暗,風也冷下來,絮絮鼓動著雪花飄入車內。陰藍色的迷霧裡,文森特打亮車燈,駛離“鴻溝之橋”,浮空車在進入小布魯克林區界的瞬間升入飛行軌道。
“你認識清子。清子呢?”
“她很聰明,失蹤有一段時間了。我想她也感覺到了什麼。”
阿爾文點點頭,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浮空車便在空中軌道一路行駛,很快來到小布魯克林區東南側。三座跨海大橋在這裡交彙,它們分彆通往蝸牛區、城市中心廣場和古京街。
浮空車漸漸下降,彙入彩色洪流。文森特敲了敲方向盤,問:“去哪?”
“中心廣場,我不喜歡被動。”阿爾文答,“在水穀蒼介動手之前,我有些事要做。”
文森特點頭,轉向“中心橋”:“什麼事?”
“撒旦有一個下屬,代號濡女,我們曾有……一麵之緣。”阿爾文斟酌用詞,“她是一個‘暗鋒’,卻能在明麵上以秩序部成員的身份活動,這說明她和撒旦的關係很特彆。她曾於地下城撞破我在暗中幫助……賀逐山,我本該殺她滅口。但我放她回去,試探她是否會向撒旦出賣我。”
阿爾文看了文森特一眼,文森特便心知肚明: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收到任何關於秩序官A的通緝令,這說明“濡女”保守了秘密。
“撒旦是個聰明人,她不容許背叛。你要去哪裡找濡女?”
“她家。”阿爾文說,“人們習慣把寵物圈養在家裡。”
他說這話時露出一點笑,文森特忽然發現自己已然無法讀取阿爾文的心思。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年輕人身上總有若有若無的寒意,隻在談論起賀逐山時收斂作柔軟。
雪漸漸下密了。
城市中心廣場不允許高空飛行,車輛彙入洪流,在漫漫飛雪中緩緩向前。霓虹被雪霧暈開,星點似的,黃藍、紅綠、紫與粉橙,都倒映在地上融化的雪水裡裝點夜色。
車窗已被升起,這位秩序官攏著那件雜色羊毛大衣——忒彌斯交給他的——靠在窗邊看雪。所有城市剪影、所有來去行人,所有繁華而璀璨的一切都映在他眼裡,他卻微微垂眼。
這是文森特第一次聽不見人的心聲,他開始好奇阿爾文到底在這白花花的大雪裡望見什麼。
於是他問:“在想什麼?”
秩序官聞言不答,嘴角卻飛快地勾了勾,那是一個得意的嘲笑。
文森特說:“好嘛,你掌握‘放空’的速度也太快了。”
阿爾文說:“不是放空,是……”
他頓住了,文森特這才重新聽見他的心聲:不是放空,是沉淪。
是專心致誌,回想那些無法用語言贅述的美——是賀逐山的眼睛,賀逐山的笑,是他在雪裡替年幼的他係緊圍巾,是在提坦學院的天台上,他們依偎著、摟抱著跳一支舞。
阿爾文問:“你對賀逐山了解多少?”
他的過去,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53 伊甸(5)
◎蘭登·斯科特,“梧桐”無人知曉的真名。◎
賀逐山隨父母搬進新海泉區那天, 下了很大的雪。雪落在條紋外套上,六棱柱的晶體形狀清晰分明。母親笑著拂去他睫上冰粒,父親替他戴上皮手套。他記得那是新世紀114年,他還沒到6歲。
那是父親最後一次升遷——印象裡, 他是一名卓越的數學與密碼學家, 任職於達文公司安防係統開發部, 編譯過數百個密鑰程序, 從未被人破解。母親則是一名遺傳生物學家, “基因檔案”計劃總負責人, 常常戴一隻漂亮的祖母綠耳環,那是父親送她的第一個禮物。
他們總是很忙,在實驗室,或是在開發部, 因此隻得把賀逐山交給仿生人管家照料, 這個孩子便被機器養出一種過於早熟的疏離而孤僻的氣質。
那天為慶喬遷新居,他們難得趕回家親自下廚。雖然牛排被烤得黑糊發焦,清蒸魚又忘記放豆豉去腥, 屋子裡卻彌漫著歡快的氣息, 壁爐把三人勾作故事書裡的美滿插畫。
他們去酒窖裡尋找一瓶藍莓紅酒, 雪在這時越下越大。賀逐山放下碗筷, 趁人不注意, 赤腳溜向二樓露台。
賀逐山喜歡雪。
他拉開拉門,發現地磚上已積起寸餘白鹽。雪把一切都粉飾起來, 賀逐山好奇地用腳尖去踩。仿生人管家風風火火追來——它能檢測家裡所有人的生物信號, 麵板顯示小少爺出現“體溫過低”的危險體征, 它強製賀逐山穿上呢子外套、羊毛襪和厚棉拖鞋, 這時, 大雪最盛。
新海泉區是提坦市富人區,視野優越,能一覽古京街繁華夜景。賀逐山抬頭時,正看見那些五光十色的高樓大廈、眼花繚亂的虛擬投影都隱在雪裡,被暈成彩色星霧,如遊魚在空,美不勝收。
一輛黑色的高檔浮空車忽從霧裡駛出,穿過巨大的全息廣告,緩緩減速,最終落在鄰居家的停泊平台上。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先後從車中鑽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前者賀逐山略有耳聞,人稱“老斯科特”,是提坦市數一數二的富商大賈,靠情/色產業白手起家。但跟在後麵的年輕人是無名之輩。
他麵容清俊、身型高瘦,卻有一雙堅毅明亮的黑色眼睛。仿佛攝人心魄,令見者久不能忘。
“老斯科特”點燃雪茄,邊走邊和年輕人說話。年輕人輕彎嘴角,隻禮貌回應兩句,“老斯科特”便很給麵子地前後捧腹,順勢將手環在年輕人腰上。
“我們該回去了。”仿生人管家提醒道。
那年輕人卻察覺了賀逐山的視線,驀然抬頭,遠遠地看了他一眼。
那明是溫潤平和的一眼,卻叫賀逐山無端品出一點寒意——
“鳳凰”在賀逐山喜遷新居的同一日,拎著手提箱搬進斯科特家豪宅東側。
年輕人住在東側閣樓,小巧卻精致,正對賀逐山的窗戶。賀逐山還未到上學年紀,成日待在家裡。
他遺傳了父母的優質基因,天生對數字極其敏銳。因此,他每天坐在桌邊專心致誌解父親留給他的數學謎題時,一抬頭,便能望見年輕人身影。
對方總穿一件米白色襯衫,罩深褐色羊呢馬甲,習慣叼著電子筆在虛擬屏幕上寫寫畫畫,桌上還有數不清的奇怪儀器——賀逐山後來知道,他是一名賽博病心理治療師。
自打仿生人麵世,提坦市的失業率便逐年走高。越來越多的工廠工人被機器取代,無計可尋,在街頭流浪。父母心慈,試圖儘綿薄之力提供幫助,於是他們雇用了許多待業者在家中做園丁、司機,或清潔員,為偌大的房屋裡增添些煙火氣。
家務工作並不繁重,閒來無事,這些人喜歡三三兩兩聚在花園長椅邊曬太陽打發時間。而賀逐山喜歡躲進乾草堆裡讀書,於是他經常聽見他們肆無忌憚地議論富人區裡的流言蜚語。
比如艾米麗·馮夫人的地下戀情啦,托德先生在垮台邊緣的灰色生意啦……
他偶爾也會在這些八卦裡聽到一個詞:
“噢,你說老斯科特?”
園丁吹著口哨修剪玫瑰花枝:“你以為老斯科特真缺一個私人賽博病治療師嗎?他隻要打個電話,全城的義體醫生都會追到他的屁股後麵!”
他說:“他花錢養人在家隻有一個原因,嘖,你們這些明知故問的老色鬼……”
隻是因為人類心底永遠潛藏有最原始的欲望——
“鳳凰”隨手撣滅煙灰的樣子很美。
父母不喜社交,又常年不著家,兩方鄰居便從未有過交集。日子本該相安無事地進行下去,可有一天晚上,賀逐山坐在桌邊解仿射密碼,忽聽見某種巨大的引擎轟鳴聲越來越近,吵得他無法靜心,便撩開窗簾,躲在暗處悄悄窺視。
一輛明黃色超跑正沿山路衝上原野,仿佛野獸,在雪霧裡撕出一條裂口。車開得相當凶猛,以90邁高速甩尾過彎,仿佛不要命似的,一個漂移,橫停在斯科特家莊園門口。
一個金發綠眼的年輕人跳下車,無視管家為他遞來黑傘,把灰色西裝往肩上一甩,就迎著大雪往屋裡衝——他的身影在高窗間閃爍,一路製造出“丁零當啷”的可怕動靜,最終消失於三樓轉角,下一秒,“哐當”一腳,踹開“鳳凰”那間閣樓的木門。
他應該是叫“蘭斯”,或者“蘭登”——賀逐山拿不準,老斯科特有很多兒子——但他的長相多半隨母親,有一種英俊的銳利。天氣寒冷,隻穿一件單襯衫,把袖子擼到手臂上,鬢發微亂,依然貴氣。
賀逐山決定叫他蘭登。
蘭登氣衝衝闖進房間時,他那五十來歲浪蕩依舊的父親正躺在治療椅上,看“鳳凰”給自己注射一管神經痛緩解液,在升天般的快活與虛無中,衝兒子咧嘴一笑。
蘭登冷笑,一槍打穿了全息投影儀。
老斯科特年紀大了,更換過機械手、機械臂,能量源心臟,和一顆高級電子義眼,總在深夜被賽博神經痛折磨得難以入睡,但這都不是他染指一個和蘭登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的理由……
尤其在對方似和蘭登曾有一麵之緣的情況下。
父子倆在房間裡爭吵起來,年輕人後退一步,麵無表情拆下外接手術臂。
賀逐山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他讀出蘭登一句唇語:“你怎麼不去換個機械——呢?”
老斯科特氣得渾身發顫。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戰火,他從治療椅上蹦下來,氣急敗壞地用金屬手臂攻擊兒子。年輕人卻不以為意,不參與,也不勸架,隻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地點上支煙。
他似是覺得熱,解開一粒襯衫扣子,靠在窗上,朝大雪吐出煙圈。他便在這時和賀逐山四目相對,誰也沒有說話,年輕人歪了歪頭。
賀逐山“唰”地把簾子拉起來,像是厭惡那低俗的爭吵一樣。可他屏氣不語多時,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又小心地撩開一線縫隙。
超跑已然揚長而去,閣樓裡是一片狼藉。年輕人那些精密的儀器和義體手術工具都散落在雪地裡,零件儘毀,死無全屍。
老斯科特被兒子氣得頭疼病發,一瘸一拐,拄著拐杖上床睡覺。年輕人也不在乎,叼著半根煙,披上鬥篷下到雪地裡孤獨收撿。
一遝圖紙恰巧掉進賀逐山家花園,七零八落,勾在低矮的玫瑰叢上。年輕人夠不著,最終抬頭看窗,呼出的熱氣全作白霧:“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撿?”
賀逐山默不作聲,半分鐘後才慢騰騰下樓。
他伸長手臂去撿叢間柔軟的紙張,一不小心被玫瑰枝條刺破皮肉。幾顆血珠滾落紙麵,暈開兩個龍飛鳳舞的漢字:徐摧。不出意外,這是年輕人的名字。
他把筆記都撿起來,攏成一疊,發現上麵塗滿了數學公式與程序模型。賀逐山頓了頓,一眼看出對方在努力破解某個密鑰,但他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徐摧接過筆記:“多謝。”
轉身走出兩步,卻聽見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說:“那隻是一個略加升級的凱撒密碼,關鍵在於非常規的錯位設計。”
徐摧站住了,目光掃向筆記。在對方的指引下,他在電光石火間推導出第一層密鑰的破解辦法。他像是笑了一聲,沒有說話,隻揚揚手,徑直走回閣樓。
久到賀逐山以為他早就睡了,卻聽見拉開窗的聲響,“啪嗒”一聲,一個紙團落到桌麵上。
解開一看,裡頭藏著一枚止血貼。
三天後,新聞上說,自由之鷹區的城市銀行被不知名黑客入侵,金庫內設的四層密鑰全被突破。一份達文公司的動態裝甲圖紙失竊,而截至節目播出時,警/察尚未找到任何線索。
傭人們竊竊私語,議論究竟誰如此膽大包天——在提坦市,盜竊公司財產罪處死刑——隻有賀逐山在專心致誌挑盤裡豌豆,把這些令人厭惡的綠色蔬菜堆成小山。
仿生人管家看見了,在一旁瘋狂跳腳,用機械的電子音數落少爺不該浪費食物。
賀逐山卻置若罔聞,溜進書房,翻出一摞父親的手寫稿回屋研讀。他掩窗時朝老斯科特家瞥了一眼,徐摧正懶洋洋地趴在窗邊抽煙。
他總是這樣,不慌不忙,不聲不響,仿佛世上所有事情都與他無關。
卻又在暗中掌握一切。
他們就這樣建立了奇妙而詭異的友鄰關係,隔著兩扇窗戶狂飛紙球。大多時候是徐摧閒得發慌,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問他:你多大了?喜歡數學?一個人在家?是不是不懂寫字?
賀逐山惱羞成怒地回:會。
徐摧就問:你爸媽呢?
賀逐山寫:工作。
然後多拋了一個:你呢?
徐摧展開紙條後就笑,他的笑很好看,像是沒想到自己二十來歲還會被人問為什麼這麼淘氣,沒有父母管教。於是他說:我沒有父母。他埋頭專心致誌地寫:我在孤兒院長大。
老斯科特的兒子蘭登並不常來,賀逐山沒事時讀些提坦市花邊小報。他便知道,蘭登隨了父親浪蕩,是古京街私人酒吧裡遠近聞名的花花公子。他對斯科特家族的皮/肉生意毫無興趣,反而樂得散儘那些不義之財。
他沒少在古京街惹事,多少灰色生意他都要橫插一筆。不過也有人說,曾在小布魯克林區的“F.Y.A.”酒館見過他——那天晚上,他用一把動能手/槍指著賞金獵人的腦袋,把他們狠狠摜在酒桌吧台上威脅道:“不交出那個被劫走的在歌舞廳工作的年輕女孩,我就把你們的——一根根剁下來喂進嘴裡。”
聽起來像是蘭登會乾的事,賀逐山忍不住想。
數月後的某一天,還是雪夜,那輛明黃色超跑又開進莊園,停在開滿薔薇的院子裡,蘭登罵咧咧撐傘走進洋樓,仿佛回家就是為了和老爹吵架。
但賀逐山分明看見,夜深人靜,連仿生人管家都回到充電艙休眠時,地下車庫忽開啟一角,一輛改裝摩托車悄然無聲地開出去,車上似有前後兩個相擁的人影。
於是,當晚徐摧的閣樓不見燈火,窗簾儘掩,沒人給賀逐山飛紙球。
他們在黎明將至的時候回到莊園,那會兒天隻隱隱地亮。淡橘色、灰紫色,薄薄地霧在城市儘頭,把所有人和事都藏在看不清的謎團裡。
雪地上蜿蜒著一串鮮血,血滴還在“劈啪”亂濺,仿佛一線脫了節的珍珠項鏈,蘭登抱著徐摧,沿叢道溜回閣樓。
他一股腦將桌上的雜物全都推開,在“劈裡啪啦”的動靜裡把人小心放在手術椅上。
徐摧流了那麼多血,臉色蒼白,仿佛一張薄翼般的碎紙,隨時會消失在滿天大雪深處。
蘭登叼著煙,撕開徐摧的西裝外套,扯下他的襯衫,徐摧身上有幾個彈洞,穿透彈把皮下組織炸得糊成一團,簡直捋不出血管的走向。蘭登滿地亂轉,像是在找某種手術工具,徐摧卻毫無病人的自覺,從口袋裡摸出支帶血的煙,強撐著靠在牆上用語言嘲笑對方。
可他沒說兩句話,立刻爆發出驚咳。肺葉已經承受不了煙的二次傷害,蘭登沒好氣地轉過身,反手奪過他指間的煙,並把他一把推倒在台上,摁著他的手腕,不準他再爬起來。
他知道對方掌心藏有一把微型手/槍,槍已上膛,槍口正對著他的心臟。但他不肯退縮,徐摧也是,兩人便在沉默中對峙。
最終,蘭登忽將領子一扯,襯衫歪斜,露出一側赤/裸的胸膛。他指著心口什麼東西,像是一片血色,那紅斑十分刺眼,讓徐摧頓時說不出話。
雪越下越大,夜風驟冷。蘭登沒收那包煙,給自己點了一支。煙霧消弭了劍拔弩張的氣勁。
而蘭登出門,再回閣樓時,拎著一隻急救箱與生物藥劑,不搭理徐摧的示好,背對他,軟硬不吃地煩躁地狂點虛擬麵板。徐摧在這時笑起來,從他嘴裡拿過煙,慢抽一口,又湊到他耳邊吐了個煙圈。
煙圈一定吹進蘭登耳裡,心裡,撩得人癢絲絲的,再克製不住——於是他驟然回身,在風雪中,捧住徐摧的臉,強迫他接受自己那不依不饒、不管不顧的吻。
當晚城市中心廣場發生武裝襲擊,某神經芯片實驗室被爆炸摧毀。一些有關達文公司違法收集用戶信息的機密資料被披露到網上,雖然公關部門立刻通過曝光娛樂明星的性/侵害醜聞轉移視線,卻依舊在提坦市引起軒然大波。
“炸掉秩序部中心大樓”是徐摧畢生的心願,雖然他從未實現過。但他們曾在火光中亡命天涯,曾在槍聲裡感受自由。那是他們同生共死以後交換的彼此最誠摯的吻——
那一瞬便是永恒。
信息案導致義體銷量驟然下滑,一些市民聚集在達文公司大樓門口遊行示威。但這些“運動”很快就被鬥獸場比賽、遊戲直播、娛樂明星演唱會,以及令人飄飄如仙的“嗨/藥”衝淡,提坦市又恢複了往常的樣子。
徐摧經常跟著老斯科特出門,他們出入那些奢靡的上流社會晚宴。但賀逐山已經知道,他絕非那些人以為的膚淺的“於連”,而是蟄伏在黑暗深處的冷靜的殺手。他會在晚宴上認識很多人,借此鋪設他作為獵手的網——他以“賽博病心理治療師”的身份遊走於富人之間,偷竊他們手中的機密文件資料,然後饋以達文公司致命的一擊——
正好,賀逐山不喜歡公司。
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提坦並非表麵所見的那般美好。
一團吹不散的陰雲永遠籠罩在城市上方。
有一天,父親收到仿生人管家的緊急通知,說母親突然從城市廣場回家,並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見人。父親徑直衝向臥室,母親蜷縮在床邊哭泣。她哭了一下午,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那扇華麗的紅實木門把所有悲歡一一阻絕。
賀逐山像隻小貓,躲過傭人視線,悄悄摸到門口。他聽見母親斷續的顫聲:“他們帶走了她……我看到了,貝蓮娜,他們說沒有這個人……不,我和她共事十幾年……”
秩序部抹去了一個人的存在。
父親把愛人哄睡,掩上房門,卻看見兒子縮在角落。他是那麼幼小的一團,他才發現,他已很久沒有將他的孩子擁抱入懷。於是他的心幾乎在瞬間揪緊,蹲下身,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去找羅伯給你讀個睡前故事好嗎?”
羅伯是仿生人管家的名字,為了紀念父親的老師。
“我很早就不聽故事了,”那小東西悶悶地說,“誰不見了?”
父親掰開他的手,發現他掌心緊握的是一條數謎。還來不及破解,稚嫩的鉛筆字卻已被汗水浸糊。他歎了口氣:“沒有人不見。我明天教你解這個方程好嗎?”
然而賀逐山從未等到“明天”。
明日複明日,他永遠是那個孤單的被機器撫養的小孩。
賀逐山回到房間,獨自坐在桌邊。風吹開紗簾,他聞到一絲血腥味。
徐摧傷還沒完全好,正趴在窗上抽煙,敞穿襯衣,披一件厚實的羊毛圍巾——蘭登的圍巾,賀逐山見他戴過——他抖了抖煙頭火星,做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怎麼還不睡覺?”
賀逐山垂眼看他:“那天你去哪了?”
“哪天?”
“城市廣場爆炸那天。”
徐摧眯了眯眼,在雪中又吐出煙圈:“有時你不該知道太多。”
“不知道,就當沒發生過嗎?”
“你真的很像我,”徐摧說,“但又不完全一樣。”
他忽然指向遠方:“我出生在那裡,蘋果園區,唔,就被人放在孤兒院門口。孤兒院太冷了,要為兩碗肉湯大打出手……然後我經常想,我要改變這個地方。”
孤兒院隻是富人們用於營造“慈善家”人設的大型秀場,那些孩子到底是活著,還是即將餓死、病死、凍死,並沒有人關心。有的人在這種折磨中迷失自我,翻出鐵絲網,滿身鮮血地進入小布魯克林區,成為無數流浪者中的另一員,但有的人,像徐摧,他們永遠保有憤怒。
“我不想改變這個地方。”賀逐山說。
“是嗎?”徐摧似乎饒有趣味。
“我要的東西其實很少……”
一點點的關注,一點點的愛。
徐摧解開襯衫扣子,那些繃帶纏在身上,悶得傷口瘙癢不堪。他輕車熟路地給自己換藥,悶哼儘被夜風吹散了,賀逐山卻瞥見他頸後有一枚紋身。
“那是什麼?”賀逐山問。
“鳳凰。”徐摧撕開紗布,扭身在鏡中掃了一眼,“沒人給你講睡前故事嗎?東方神話之類的。”
賀逐山搖頭,仿生人羅伯隻會永無止儘地念一千零一夜。
於是徐摧說:“那是一個傳說。鳳凰是某種不死鳥,它所過之地,烈火燎原,萬物複蘇。它是某種信仰。”
徐摧纏緊繃帶,輕撫那隻振翅高飛的火鳳凰。
“有很多人消失了。”賀逐山說,“警/察說他們從未存在過。”
然而徐摧答:“警/察說了不算。”
“有很多事情,他們說了不算。”
賀逐山還沒到討論哲學問題的年紀,不再說話,隻趴在窗台上,極安靜地望遠處風雪。徐摧歎氣:“你的數謎都解完了?”
還差一個,但賀逐山猶豫片刻,逞強般點了點頭。
徐摧便說:“那我們來玩捉迷藏,‘HIDE AND SEEK’。我數三秒,你要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最好是床上。”
不容置疑,徐摧開始倒數。
賀逐山依言坐到床上,孤獨地抱緊被子。夜晚那麼安靜,風裡再沒有聲音。
賀逐山卻忽然探頭向外看。
徐摧的身影已經消失——
但窗邊有一根未滅的煙。
星點火焰,仿佛在黑暗中迸射光明。
父親請來私人醫生給母親看病——他把對方拉到暗處,轉了一筆巨款,請求他彆把這些情況上傳到公民信息係統:他似乎已不再相信公司。
於是對外,他聲稱母親因工作壓力過大罹患焦慮症,並代她向公司遞交辭呈。父親關閉了仿生人羅伯,高價雇傭一名新的女總管。她悉心照料母親,但母親的“病”依舊一天比一天嚴重,她被夢魘纏身,無法正常思考。她總在徨徨地呢喃,在徘徊中倏然發出尖叫。
她會緊抓父親的手臂:“他們調走了基因序列……貝蓮娜,舒曼,陳,和子……他們在監視所有的人的信息……所有……我們亦不能免……”
賀逐山捏著那條數謎。他覺得他永遠也找不到答案了。
與此同時,斯科特家也不安寧:許多由老斯科特負責運輸的公司科技產品,如用於在監控探頭中模糊五官的內置乾擾器、輔助黑客遠程入侵的超導芯片都被賞金獵人劫掠,但沒人知道它們的運輸線路是如何外泄的,也沒人知道它們的序列號是如何被抹除。
直到有一天,老斯科特氣衝衝殺進閣樓,揪著徐摧的領子把他摜在牆上,近乎歇斯底裡地朝他怒吼。他一定意識到了什麼,踢翻了治療椅與顯示屏,拔出槍,把槍口狠狠懟在徐摧下巴上——
槍響驟響,一聲銳鳴。
然而子彈沒有殺死徐摧。
子彈穿透了老斯科特的頭顱。
門口站著蘭登,依舊衣冠不整,狀似頹靡,但他開槍的手那麼穩,那麼殘忍,即使是殺死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曾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他歎了口氣,吹滅槍口灰煙,越過地上鮮血,把槍一拋,抓了抓頭發坐在桌上斜眼看徐摧。
徐摧並不說話,隻是麵無表情地理了理領口,無視蘭登那熾熱的、凶狠的,能把人吞吃入腹的眼神,自顧自點燃一根煙。
他們的關係早在賀逐山看不到的地方悄然變質,在觥籌交錯的晚宴上,在超跑轟鳴的黑夜裡。他們本就是同類,相互吸引隻是時間問題,他們注定要把後背交給對方,走上一條反抗至死的不歸路。
但當時,他們隻是說了幾句話,蘭登便站起來,猛將徐摧一拉,摁著他的後腦勺,給了他一個又深又狠的無法掙脫的吻。
然後抓著他的腰,解開他的扣子,撕咬他後頸上那枚鳳凰紋身,將他完全壓進床裡——
那是賀逐山最後一次見到老斯科特,從那以後,這一古老家族的掌權者變成蘭登。
蘭登·斯科特,“梧桐”無人知曉的真名。
54 伊甸(6)
◎再一次,我又弄丟了我愛的人。◎
那是一個淒風冷雨交加的春夜, 母親連續把自己關在臥室三天。父親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為此咆哮不停。但賀逐山是隻貓,沒人養他,他自己也能在黑暗裡舔血長大。於是他神不知鬼不覺溜進四樓——他在一線燈光裡看見了人生最可怕的一幕。
母親的身體出現詭奇的變異, 她簡直像一頭怪物。手臂不複光潔, 漫生出鮮紅刺目的瘡斑, 肩胛突起, 像一隻振翅的骨蝶, 柔軟細膩的皮膚上亦爆出肉瘤。
賀逐山能猜到那是什麼——“變異”, 她一定被傳染了,達文公司宣稱那是一種可怕的生物病毒。
然而他聽見母親含糊不清地咬下舌頭:“帶他走,帶……逐山……這不是傳染……不是病毒,他們在搜集……基因序列……我不想我的孩子……他們手裡!”
父親將她哄睡, 推門而出, 光把賀逐山勾成一個瘦長的影子。
父親微怔:“你怎麼在這?……你都聽到了?”
賀逐山沒有出聲。
他早就破解了那個數謎,謎底是“freedom”。
自由,他們從未擁有的東西。
父親迅速打點好一切, 辭去工作, 拜彆親友, 帶著所有家當行李前往蘋果園區。他們聽說蘋果園區內部存在一些“變異者”幫派, 他們會線下互助。那些老油條會教你如何躲避達文公司的強製身體檢查, 如何偽造生理數據。
父親在蘋果園區的食品工廠裡找了份新工作,還算輕鬆, 每天負責品嘗不同種類的糖水飲料——但那些汽水裡都加裝了很多合法興奮劑與防腐劑, 他原本俊朗英氣的身體日漸腫脹, 頭發脫落, 皮膚發黃。
母親沒有死在畸化期, 但有時,賀逐山覺得苟延殘喘未必比死亡更好。
高燒導致神經係統失調,她的大腦出現了不可扭轉的病變。母親覺得自己是一盆植物——事實上,她也確實變成了一顆植物。
她的手背生長出許多嫩芽,像蝴蝶草,發梢則綴著牽牛花,一朵朵耷拉著,仿佛燈籠。她的身體必須日夜浸泡在冷水裡,否則會乾渴而死。賀逐山不久以後知道,其實她已不算一個完全的人類。
但他還是把她看做母親。
他曾經最依賴的人。
他們住在一棟居民樓裡,左右鄰居都是工廠工人。屋子很小,就兩間房,父親在主臥安裝了玻璃花箱。他將母親安置在裡麵,安置在裝滿冰塊的降溫浴缸。次臥則留給賀逐山,床頭床尾都堆滿紙質書。他本人則睡在客廳沙發,隻蓋一張絨線毯子。他每晚都凝視遠處的刺眼的探照燈——終於發現城市隻是一隻冰冷的鋼鐵巨獸。但為時已晚,他忽覺自己的一生都沒有意義。
賀逐山家在六樓儘頭,最角落的地方,幾乎沒人會路過這個拐角。而為了保護母親,父親也極力避免不必要的社交,賀逐山便依舊形單影隻,孤零零地遊蕩在蘋果園區街頭。
像一隻野貓,在黑暗中觀察人類的生活。
蘋果園區裡有很多遊戲廳——孩子們喜歡攢夠零錢,衝到老板麵前,把冰冷的虛擬數字換成一個個實打實的遊戲幣。但那些電子遊戲都很無聊——畢竟對賀逐山來說,那些連成年人抓耳撓腮也無法通關的推理難題,他想要解決,往往隻需一眼。
他隻好四處飄蕩,在無人的籃球場上發現一窩流浪貓。貓媽媽不知去了哪裡,隻剩下五隻毛都沒長齊的小貓崽在草垛子裡艱難爬行。他忽覺得這才是他的同類,孱弱、孤獨、迷茫、無助。
他站在那兒看了一下午,等夕陽把地麵曬成金色波濤,他的影子顯出瘦長。他便抱起五隻貓,默不作聲地回了家。
“你不喜歡數學了嗎?”有一天,父親疲憊地問。
為了維持巨大的電費開銷,他不得不打兩份工。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他到“幻夢”體驗館去幫地下老板修理破舊的非法遊戲係統。
對現實生活失去希望的人們隻能在遊戲裡尋找另一種真實。
賀逐山看著那些被灰塵淹沒的書籍:“不。”不喜歡了。
“為什麼?”父親笑了笑,像在極力掩飾話語的蒼白。
“它沒有任何意義。”賀逐山說,科學殿堂在冰冷現實麵前一文不值。
父親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而且這一天來得很快。
那是一個下午,他把房門關緊,勒令賀逐山不準靠近,然後牆上傳來“咚”、“咚”的重響。變異帶來的痛苦遠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他一遍遍折磨自己,希望可以就此去死,又害怕真的死去,妻兒會無有所依。
賀逐山便蜷縮在房間門口,把頭埋在膝蓋裡,安靜而驚惶地等。
他不知道在等什麼,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更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鮮血順著門縫漫到他身下,染紅他的手掌、他的褲子、他的鞋,他聽見一聲又一聲的敲門響。
平緩而堅定,一下又一下。他便知道來人不是走錯——他家在六樓無人經過的角落。
賀逐山從抽屜裡翻出一把老式9mm手/槍,黑銀色金屬外殼,是父親買來防身用的。他知道怎麼開槍,隻在拉開保險栓時費了一點力氣。
然而剛拽開鐵門,連板機都來不及扣,手腕立刻被人一扭:“嘿、嘿!冷靜點——”
那是蘭登,他反扭手臂,鉗製住兩眼通紅的賀逐山。
“你就不能溫柔些?”徐摧皺眉,“他還隻是個孩子。”
“孩子可不會開槍。”蘭登拿走那把手/槍,徑直沒收進自己口袋。
徐摧向屋裡走,路過主臥,看到了那間玻璃花房。他看到了那個呆坐在降溫冰池裡的女人,隻知研究自己身上的花與枝葉,仿佛一顆好奇的藤蔓。他頓了頓,在開次臥門前捂住賀逐山的眼睛:“沒事的。”他的聲音通過震動傳進賀逐山心裡,“我在這,沒人能傷害你。”
蘭登打開手提箱,為父親注射了生物藥劑。父親在三天後醒來,那時賀逐山正裹著毛毯坐在沙發上。他懷裡還藏著那五隻涼冰冰的小貓,頭發極亂,一撮又一撮堆在眼前。他便生出一種失魂落魄的絕望與心死,一句話都不肯說。
“你們必須馬上離開,忒彌斯監視著所有人的消費記錄和行為日常,突然的辭職、搬家、或者藥物購買都會被判定成‘異常活動’……抓捕隻是時間問題。”徐摧說:“你不走,但你得為他著想。”
蘭登正把賀逐山抱回床上——他睡著了,隻有一隻小貓挺過貓瘟,正蜷縮在他懷裡輕輕發抖。
他們約定於第二日午夜前往蘋果園一號碼頭和徐摧碰麵,蘭登會在A.Y.N.工業區接應。不出意外,賀逐山本該被轉運到亞特蘭蒂斯,那不勒斯一度在這裡收留過許多覺醒者——
但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新世紀115年,達文公司對蘋果園區內藏匿的變異者進行倒數第二次大圍剿。
那天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賀逐山正在門邊換鞋。屋子裡已經空了,兩隻皮箱躺在地毯上。賀逐山走進玻璃花箱,站在玻璃這邊,遠遠地打量母親。而母親正逗弄自己身上的枝條,對他沒有絲毫興趣。
這屋子裡很冷,到處都是冰。
賀逐山說:“媽媽。”他說:“你能看看我嗎?”
母親沒有反應,他不再期待,低頭垂眼,準備把那隻唯一存活下來的小貓送回廢棄籃球場——亞特蘭蒂斯不能養貓。
夕陽把人都勾成黑紙片,一條又一條,瘦棱棱地在街上遊,廢棄籃球場裡,賀逐山坐在生鏽的鐵欄杆上,腳邊盤著那隻黑白相間的漂亮奶牛貓。
貓已把他當作親人,無論如何都不肯走,沒有辦法,賀逐山隻好陪他多待一會兒,再多一會兒,可貓愛撒嬌,他心軟得一會兒複一會兒,最後才下定決心,覺得六點鐘太陽熄滅便是死線。
但那天的太陽沒有熄滅。
人群中忽迸發出尖叫,緊接著,陰雲蔽空,巨大的浮空車緩緩降臨,無數全副武裝的行動隊員順繩索跳到地麵上。那些冰冷的橢圓型的野獸派風格的立麵金屬像一隻隻魔方懸停空中,到處是槍聲,咒罵,炮火,哭嚎。
小貓在子彈掃過的瞬間炸成血肉,落在賀逐山臉上,賀逐山怔住了,地上還散落著幾根火腿腸。那滾燙的粘稠的觸感讓賀逐山想要尖叫,但他沒有,他隻是開始拚命地朝家的方向跑。
——他逆著人潮,一路被撞倒、又爬起,地上開始流淌粘稠的鮮血之河,一隻隻慌張的皮鞋將屍骨踩踏,人和待屠宰的牛羊再無一點區彆——
但他沒有見到父母。
火光衝天而起,把一切都吞噬了。把他的親人,他的情感,他的還沒解完的字謎,全部付之於灰燼。全部失散在短暫的人生裡,來不及告彆,來不及回望。
他不顧一切地朝居民區跑,那是秩序部行動隊降落的地方。然而岔路口裡伸出來一雙手,將他緊緊捂著嘴禁錮在懷裡。
徐摧說:“彆喊。”背後,一隊行動隊員剛走過去。徐摧低聲微顫:“他們已經死了……但你得活下去。”
他把一個冷冰冰的,還被藤蔓纏繞的物件交到賀逐山手裡。
那是母親最喜歡的祖母綠耳環。
其實很多事,時至今日,賀逐山都已經記不清了。
他塵封了那段記憶,用雪,用塵,用令他身心俱疲的一切。
那個火光獵獵的晚上,他開始覺醒。他在昏沉的苦痛之中,看見了蘋果園區的第一場雪。雪壓不住熊熊烈火,達文公司宣稱這次行動是為了擊斃那些非法傳播變異病毒的被感染者。他再次醒來時,望見徐摧的眼睛,覺得好像隻是做了一場夢。
徐摧將他收養,讓他管自己叫哥哥,但徐摧心裡很清楚,誰也走不進賀逐山的內心。他總在夢魘中奔跑,企圖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試圖改變那冷冰冰的隻有一枚耳環的最後一麵。
他總是在想,如果那天沒有去籃球場,如果不是惦記著他的那一隻小貓,如果他沒有在喬遷新居的那天玩雪,沒有見過徐摧,如果還喜歡數字,還在和父親一起研究高等方程……
是不是還來得及有最後一眼,和最後一句話。
於是從此以後,他習慣沉默不語,習慣把過錯都攬在自己頭上,一遍遍折磨自己,覺得這才是唯一的解脫。
於是很多事都變得模糊起來。
比如徐摧給他買的“巴彆塔”遊戲碟,比如“果核莊園”裡新搬來的愛玩水槍的鄰居家男孩。比如他躲在地窖裡翻閱的那些舊世界的小說與詩歌,比如做完義眼手術後,他躲在衣櫃裡靜靜感受那種真實的痛楚……
比如有一天晚上,徐摧坐在窗邊,“啪嗒”、“啪嗒”撥弄通訊器,卻再沒有收到蘭登的消息。
比如119年11月,又是一場大雪,在雪中,徐摧挖出自己的心臟,挖出附著在心臟上生長的“鳳凰”的精神元腺體。火星在雪中飄蕩,就像一隻鳳凰飛向雲山之外。
徐摧常念一句詩,“消亡並不悲傷,他為自己而死。我們終會且一定會在自由之巔重逢。”
可是世上哪有那麼多重逢啊。
他愛的人一次次死在他麵前,這構成了賀逐山生命中一次次殘忍的成長。
他已看不見腳下將要奔赴的去路,也找不到身後被雪掩蓋的歸途。
他在小布魯克林區流浪,在自由之鷹以虛假的身份穿行。直到阿爾弗雷德通過“共感”覺察到他的存在,將他帶回伊甸。他終於完整了解到關於“覺醒”的一切,了解關於“梧桐”的背叛和由此導致的“鳳凰”的死。他獨自前往地下城,在漫漫黃沙中日複一日把自己鍛煉成最鋒利的刀。
他要做的隻有一件事,複仇,他背負了太多人的血債於身……
可他還是在大雪紛飛的蝸牛區裡,弄丟了那個讓他看到自己影子的阿爾文。他回到那間出租屋時,壁火猶在,夕陽如血。
隻是又一次的一事無成。
達尼埃萊說得對,他一直在懲罰自己。
他看似無堅不摧,其實隻是一張脆弱的紙。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仇恨、暴力、鮮血已是他生命裡唯一的底色。直到阿爾文再次出現,在又一場的無儘的大雪裡笑著告訴他:
“我想見你。”
“我想相信你。”
“我想記得你。”
“我喜歡你。”
在賀逐山混亂不堪的夢魘裡,這些聲音一遍遍,一句句在他的耳邊輕響。好像阿爾文正靠在他身邊,環著他,摟著他,在他的耳邊一次次低聲重複這些親昵的話。他捉弄他,他啃咬他,他親吻他,但都沒關係,他需要這個人存在。
可他並不存在。
他的身影在火光中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然後徹底消失不見。
像那棵開滿白花的樹,像那片漫山遍野的玫瑰花。
賀逐山猝然驚醒。
汽車鳴笛聲、廣告音樂聲、人聲、尖叫聲與咒罵聲漸漸鑽進耳裡,馬路上的車燈與廣告霓虹被濕漉漉的雨水反射進屋內。一切賽博都市的眼花繚亂都在提醒賀逐山一件事:這才是真正的現實,他得醒了。
他忽覺有雪落在臉上。
雪花一片片,轉瞬即融,燙得人心顫,他下意識伸手去摸。
可那不是雪。那是一滴不自覺順頰而下的淚。
於是賀逐山想,再一次,他坐在床上輕輕垂眼:
再一次,我又弄丟了我愛的人。
55 伊甸(7)
◎我們早已準備好為所愛之人坦然赴死,這是我們生來就有的自由。◎
窗外大雪紛紛, 蓋滿行人傘麵。霓虹燈牌上堆有厚厚一層白鹽,清潔機器人穿梭樓間,伸縮小彈簧臂,努力在日落前將其清理乾淨。
街道之間的全息投影則完全不受天氣影響, 虛擬海報上飄著一行廣告:昆尼係列家用浮空車, 您最可靠的出行伴侶。一個路人經過, 把自動司機“昆尼”那張笑容滿麵的臉撞成碎片。
更高處, 忒彌斯正在空中巡遊, 它身上浮動著各色新聞, 最大的麵板上貼有一份紅色通緝令。
這才是賀逐山視線最後的落點,那照片截得模糊,但賀逐山不會認不出自己:
【一級通緝犯:賀逐山】
【編號:S-cri-037】
【年齡:25】
【最後出入區域:小布魯克林區】
賀逐山回頭,達尼埃萊剛把一杯綠色營養液推到他麵前。另一邊, 機械師正在調試一塊微型植入體芯片。賀逐山的義眼在監獄區爆炸中遭到了一定程度損毀, 他必須立即更換——這裡是自由之鷹區,伊甸K06號據點。
003號列車灰飛煙滅後,達尼埃萊臨時啟用的安全基地。
等待芯片擬合時, 機械師逐步刪除那些已犧牲的成員資料。頭像一個個灰下去, 最終, 機密檔案裡隻剩四塊信息麵板:“Ghost”賀逐山、“法官”達尼埃萊、還在昏迷的“黑客”小野寺遙, 以及“機械師”唐自己。
一種悲戚倏然彌漫, 房間裡誰也沒有說話,唯風聲呼嘯, 仿若哀鳴。
這是爆炸發生後的第二個傍晚, 賀逐山剛從昏迷中蘇醒。傷口接近痊愈, 隻有掌心被玻璃穿出一個血口。達尼埃萊替他包紮時, 將一切情況簡要說明:003號基地遭到了達文公司的突然襲擊, 整輛列車被炸得支離破碎。他們三人當時正和阿尼一起在頭廂開會,爆炸瞬間,阿尼催動“狩獵”,用血肉之軀護出安全區為三人爭取時間,自己卻因失血過多,死在了逃離地下城的路上。
達尼埃萊率先打破沉默:“彆默哀了,我們沒這個時間。”
他早已見慣生死,又是長官,最擅長控製情緒。於是他逼視賀逐山,看著他將那杯又澀又苦的營養液一飲而儘,徑直拋出最鋒銳的問題:“你們認為誰是叛徒?”
屋子裡靜默一瞬,機械師回複:“很難說,但不會是003內部的人。沒人會傻到把自己和基地一起炸死……可在003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我們無從排查。”
“不會有這麼巧合的時間點。”賀逐山說,“我暴露的同時,基地也被襲擊。對方或許預謀已久,早就搭上了公司的線。知道我去阿瑞斯的人可不多。”
“他是衝你來的。”達尼埃萊揉了揉眉心。
“他的信息更新很快。”
“連基地裡的覺醒者,一般也不能實時知曉自己隨基地移動的所在。”
“這隻說明一件事,”機械師毛骨悚然,“對方可能是個高層。”
“他為什麼要背叛伊甸?他既然能準確報出003號列車的位置,多半對其它基地的動向也了然於心。真要‘趕儘殺絕’——為什麼不一起炸開花?”
“這可能隻是一次用於檢驗彼此的信任交易——對方手裡有很多砝碼,希望勾著達文和他繼續合作。”達尼埃萊說。
機械師倒吸一口氣:“你的意思是……他還有下一步動作。”
“他很可能就在亞特蘭蒂斯,有這種權限的人不多。”賀逐山說。
“監測師?守門員?還是引渡人?”他皺眉猜測,Ghost卻不置一言。這使機械師背後發寒:“總不能是阿爾弗雷德?”
“是誰不重要,叛徒可能不止一個,”達尼埃萊說,“但我們不能再貿然聯係任何人,甚至不能使用內網。就像你說的,亞特蘭蒂斯也不安全——我們四個隻能建立單向連接,將可能的損失降低到最小。我們必須儘快讓小野寺遙醒過來,她是‘黑客’,而現在信息才是最關鍵的。”
他話音方落,芯片完成升級。
機械師將微型芯片重新植入賀逐山左眼,他眼周的芯片紋路和“G8O-st”字符在芯片被激活亮起淡淡藍光。但新的芯片係統加載過快,導致義體發熱、視野幀率失常,機械師不得不給賀逐山注射一針穩定劑。
半個小時後,賀逐山緩緩蘇醒,顱內的精神痛還未完全消去。
機械師已前往隔壁房間檢查小野寺遙的生命體征,隻剩達尼埃萊坐在原地。他沉在昏光裡,手不安分地“啪噠啪噠”擺弄賀逐山的打火機。
那是一個禮物,賀逐山還記得,當時快遞員敲他公寓大門,他一頭霧水,說自己沒買過任何東西。“不是你買的,”快遞員說,“但寄件人也沒留下任何信息。噢,有一封明信片——”
賀逐山拆開後,發現空無一字的明信片裡夾有一片白玫瑰花瓣。
賀逐山抿了抿嘴:“我已經把營養液喝完了。”言外之意你快滾吧。
結果達尼埃萊說:“我知道。我沒想說這件事。”
賀逐山沒出聲,用眼神問:那你要說什麼?
“我不希望你感到自責。”
賀逐山登時一滯,將頭扭向一側:“我沒有。”
“你有。”
“我——”
“如果你認為一些成員的犧牲和你執意前往阿瑞斯之都有關,我必須告訴你,是我批準了你的行動申請,我親自在文件上簽了字。任何責任都和你沒有半點關係,我才是負責這個任務的長官。”
一番話把賀逐山噎住了。
達尼埃萊總是這樣,他想,他擅長洞察人的心思。從十五歲開始,從他來到達尼埃萊身邊開始,他一遍又一遍和達尼埃萊作對,對方卻總能用一種柔軟的方式把這些少年人刺一樣的試探儘數化解。所以他是他的上司,是長官,卻亦是他的親人,是兄長。
賀逐山歎氣:“為什麼簽字?”
“原因很複雜。”
“起碼說一個吧。”
“沒必要。”
“是‘直覺’嗎?”
“不,‘直覺’並非每時每刻都能給出答案。但你非要問的話……我想是信任。”達尼埃萊說,“信任,一種愚蠢的人類感情衝動,往往會遭致飛來橫禍,但我認為有時它比‘計算’、‘概率’更有效。”
“就像你信任你的同伴一樣。”達尼埃萊垂眼看打火機,“他到底是誰?”
賀逐山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一個朋友。偶然認識的。”他像在強調。
“隻是朋友嗎?”達尼埃萊問。
賀逐山在他眼裡看到一點自己無法說清的東西。
“我在小布魯克林找到你的時候,你渾身都是血。都快神智不清了,還抓著槍不放兩眼通紅地要回去找人。你在念一個名字,我沒聽清,但你一直在念。機械師把你摁進治療艙的時候,你蜷縮在營養液裡,他說你哭了。他說他從沒見過Ghost流淚。”
達尼埃萊把打火機扣在桌上,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這一回,他給自己點上,又將煙和火一起丟給賀逐山。
賀逐山靜靜吐出一個煙圈,可尼古丁忽然失效。他覺得胸膛裡某種苦痛不減反增,然後他聽見自己說:“我不知道。他說他喜歡我,我很害怕。”
“怕什麼?”
“我不值得他喜歡,”賀逐山答,“我沒有明天。我這樣的人隨時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我不希望他為此難過。”
煙卷靜靜燃燒。
賀逐山沉默許久,忽然開口:“有他的消息嗎?”
他終於問出這個他一直不敢提的問題,某種畏懼使他指間煙頭微顫,煙灰抖落,幾顆火星灼傷皮膚。
然而達尼埃萊答:“沒有。情報販子說秩序部立刻封鎖了阿瑞斯,沒見到任何人活著跑出來。他……的概率很低。”
“——但這不是你回避愛的理由。”
“一個人值得被愛,不需要任何條件。”達尼埃萊摁滅煙頭,看灰燼消散於空中:“我們早已準備好為所愛之人坦然赴死,這是我們生來就有的自由。”
賀逐山忽在他的話裡望見阿爾文眼睛。
*
水穀蒼介走進實驗室時,手術台上的實驗體正在劇烈掙紮。他被束縛帶緊緊捆在桌上,四肢也被金屬環牢銬。但這都無法阻止他在驚人的痛苦中抽搐,他岩石般僵硬的肌肉塊上青筋暴起,血脈僨張。然而,他嘶吼著慘叫須臾後,終於猛吐出大口鮮血,魚一樣彈跳兩下,最終毫無聲息。
“又失敗了啊。”水穀蒼介冷漠地垂下眼皮,笑一般說出這句話。
一旁的記錄員遞過納米屏幕:“器官出現強烈抗性反應,這直接導致了血液係統的徹底崩解。B152號實驗體確實表現出了近似於完全變異的生理特征,並擁有獨立運作的精神元腺體,但他依舊無法離開無菌環境獨立生存。”
水穀蒼介點點頭,不打算繼續聽接下來那一大段令人費解的彙報,他轉身出門,在保鏢的擁簇下進入走廊。
走廊上到處是神色匆匆的工作人員,似乎有某種莫名的壓抑彌散在他們心間。他們對水穀蒼介恭敬行禮,這位董事長隻微微眨眼算作示意,便進入電梯,來到深藏地下的訓練場。
訓練場內,幾十個預備“暗鋒”正在完成日常測試,他們或擁有元素係異能,可以操縱水、火、金屬,或能以極快的速度持握冷兵作戰。於是基地裡總回蕩著“當”、“當”的脆響,中央懸浮台上有一塊虛擬麵板,裡麵能力指數不斷浮動,排名實時變化,精神力數值或高或低,記錄著這些最鋒利的武器的一切信息。
“還是末位淘汰製嗎?”
水穀蒼介回頭,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研究員走至身邊。
水穀蒼介笑笑:“是的。這種手段永遠有效。”
“我以為你已經放棄‘造神’了呢。”
水穀蒼介微微頷首,保鏢儘退到黑暗裡,他們站在玻璃窗外,對話不會被任何人聽去。
這位尊貴的董事長說:“你的消息未免太靈通了。你怎麼知道的?”
“是真的啊。”研究員挑起眉毛,做出一副很詫異的表情,但他的語氣分明波瀾不驚:“我聽說發生在阿瑞斯基地的事了。還聽說你調走了所有和‘暗鋒’有關的機密資料。我猜,結束計劃隻是時間問題。”
水穀蒼介似是“哼”了一聲:“也許你們說的對,‘覺醒’隻是一種該被根除的病變,畢竟那麼多人為之而死……神不是人造之物。”
“彆灰心喪氣嘛,”研究員推了推眼鏡,“我想我們離真相已經很近了。”
水穀蒼介驟然凜目:“什麼意思?”
研究員說:“唔,我剛在0號實驗體上發現了一種全新的、沒有對應編碼的蛋白質,我根據它的結構與功能將其命名為‘tbe182-s2’型蛋白。我把這種蛋白提取、標記並注射到其他‘覺醒者’身上,發現tbe182-s2幾乎在瞬間被他們的身體分解。而所有器官裡,隻有精神元腺體表現出強烈的追蹤素熒光反應……”
“這說明,很有可能,所有覺醒者都能生產並分解某種非覺醒者不具備的超結構蛋白,這很有可能與‘精神力’有關。”
研究員閉上眼睛,用袖口輕擦眼鏡:“這很好理解,是個最基礎的生物知識——就連十歲的孩子也知道,蛋白、RNA、DNA……這些東西一一對應。超結構蛋白的發現恰恰應證了我們先前的推斷:覺醒是一種基因突變,是一種惡劣環境下的自然選擇進化……這樣乾說太無趣了,我覺得你應該來見見0號。”
56 伊甸(8)
◎在一切的最後,在一片荒蕪的廢墟上,雲煙上,有一顆冉冉升起的太陽。◎
0號實驗體看上去隻有六七歲, 正坐在一間巨大的透明觀察屋裡。室內由全息投影模擬出家居客廳的溫馨模樣,0號就岔著腿地上搭積木。積木零件很小,約莫隻有指甲蓋大,他一塊塊將其極精準地摞成高樓, 卻在眼瞧還差兩扇門就能完工時漠然推倒重來。
“他能坐那兒玩一天。”研究員輕描淡寫地向水穀蒼介道。
“他其實已經35歲了, ”研究員說, 同時摁下按鈕開啟數據麵板, “但因為6歲零8個月的時候出現覺醒, 他停止發育, 身體和神誌都永遠留在了那個階段。他沒有精神元腺體,這是他最特彆的地方,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才能在他身體裡發現超結構蛋白。唔, 這就是那個蛋白, 和對應的RNA轉運分子。”
虛擬投影裡出現tbe182-s2型蛋白的三維立體結構。
它緩緩旋轉,仿佛一塊造型彆致的積木,一開始並不起眼, 很快卻展露出特彆之處:它的延長、伸展和常規蛋白合成過程截然不同, 它沒有規律, 無跡可尋, 就像一隻黑洞, 在人類體內以一種奇異的方式收縮或擴張——
“它的形成可能是高維的——看看那些忽然出現的基鍵。它的運動在三維世界裡並不符合物理規律,高維是我能給出的唯一解答。”
“我們試圖倒推出控製這種蛋白合成的DNA序列, 但目前為止, 電腦給出的所有答案都被否定。甚至沒有一個方案能夠模擬出近似的結構型, 教授們便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研究員再次敲擊顯示鍵, 屏幕裡出現一張清晰的DNA雙螺旋分子結構圖。係統鎖定並放大了一部分基因片段, 將A、T、C、G標記在一旁。
“也許覺醒者的基因裡,出現了某種全新的堿基對。”
堿基結構的六元雜環徐徐轉動,不同數位的化學基在某種特殊作用力下出現變化。
“如果真是這樣,間隙測序早在十幾年前就該檢測到它們的存在。”水穀蒼介提出質疑。
“我曾經也這麼想過,但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慣性思維束縛了人類,我們想當然認為新堿基和已有堿基一樣,應當有固定的化學結構和連接方式。但大自然是真正的造物主,也許,新出現的堿基對的形成規律並不固定,結構穩定性也將因人而異呢?”
水穀蒼介沒有反駁,像是被這種“自然論”說服。
“我從沒有這麼接近過上帝的眼、上帝的手,”研究員感慨道,“發現超結構蛋白的那一天,我感覺自己親臨神諭。”
研究員調整時空設置,全息投影便重新模擬出夜晚風吹紗簾、月影樹搖的效果。0號實驗體拋下積木,爬上小床,按照人為設計的“規則”進入睡眠。
研究員打開手環,將一係列關於0號實驗體的機密資料都傳到水穀蒼介的通訊器裡。他們乘坐電梯,來到基地上方。
基地在臨近地麵處設有一層巨大的私人休息室,屋內三麵環裝LED顯示屏。切換到休憩模式,它會自動模擬五六點時分夕陽西下的城市風景。兩人在沙發上坐下,開了瓶淺金色的起泡酒。
“你會驚喜,還是憤怒?當你的推斷即將被事實證明,‘變異’果真是一種汙染物輻射導致的極端的物種突變時,你依舊認為自己是被上帝拋棄的那一個嗎?”晃動著酒杯裡的球型冰塊,研究員頗為好奇地發出提問。
“我很難說,”水穀蒼介皺眉思索,“時過境遷,我有了很多新的想法。”
“你的血紅指數怎麼樣?”
“隻有70,”水穀蒼介依次活動五根蒼白粗大的手指,指甲蓋顯出一種瘮人的疲禿。不被西裝包裹的地方,他的整個身體呈現出一種屍體般的灰青色:“我靠機器維持生命,時日無多,義體也救不了我。”
血液與淋巴不比器官,它們在全身四處循環,即使嫁接大腦,他也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變成一具冷冰冰的金屬植物人。
“這聽起來令人遺憾。”
“你呢?你又怎麼看?”水穀蒼介瞥向研究員,“作為一個覺醒者,當你發現自己可能已是一種人類變種,你把我看作同胞,還是敵人?”
研究員聞言摘下眼鏡,露出一雙相當奇特的眼睛:他沒有眼球,眼白上血絲密布。於是臉上仿佛嵌著兩個黑乎乎的血洞,令觀者見之膽寒。
那副金絲邊眼鏡配有虛擬成像係統,能幫他偽裝成一個黑發黑眼的正常人。
研究員說:“我真的不關心,水穀先生,我連人類的命運都漠不在乎,又怎麼會思考這種沒有意義的歸屬性問題?”
他把玩眼鏡:“所有事物終將走向滅亡,再璀璨的文明也注定在宇宙毀滅時同步消失,沒有人會記得一顆小小星球上人類的掙紮,就像沒有人關心雄蚊子生來隻有20天壽命,隻是交/配的性/工具和精/子的容載體一樣。”
“那你關心什麼?”
“本源。我更好奇造物主如何通過巧妙的設置,將簡單的物質元素彙聚成有機與無機物,如何將毫無美感可言的血肉,變成膽敢自詡智慧的思想個體。”
研究員擁有反社會人格,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那你怎麼看呢?假設‘變異’是一種物種進化,卻有成百上千人沒能挺過進化過程,以非人的畸形的方式死去——”
“你希望我將覺醒者判作一種道德上應受譴責的利己主義者嗎?‘你們強大的異能可是建立在以倍數計的同胞的死難上啊’之類的話……彆吧,”研究員冷笑著打斷,“彆忘了是達文公司的失誤導致汙染物爆炸,是你們的冷漠讓蘋果園區數以萬計的公民遭受輻射。你們不僅不施以援手,還試圖將那些僥幸撿回一命、在飛來橫禍中變得更強大、變得足夠令你們畏懼的異能者趕儘殺絕……這聽起來實在太自私了,是人類才能乾出來的事。”
水穀蒼介認真聆聽,麵帶微笑,從不惱羞成怒,仿佛運籌帷幄的帝王。
“所以你支持覺醒者,你肯定自己的存在。”
“唔,也不能這麼說。從科學的角度來看,‘覺醒’確實是一種良性進化:我比你高級,比你更能麵對日漸殘酷的地球環境,我能攀爬到金字塔的更高處,把你們這樣的普通人類劃歸進自己的食物網——聽起來很殘酷,事實總是這樣冰冷,”研究員想了想,“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會支持任何一方。”
“——我把人類看作大自然最失敗的產物,弱小、自私、殘忍又混亂,毫無有序的美感,也不閃爍理性的光輝,我巴不得大家一起去死,但這種生物就像竹節蟲一樣頑強,死皮賴臉地紮根在地球上,我大概率見不到他們滅絕的那一天。不過有一件事我很確定——”
研究員說:“一旦確認‘異能’是一種無法複製、無法轉嫁到自己身上的物種進化,你應該會立刻處理掉我們這樣的‘人’吧,包括整個基地,”研究員笑著看了水穀蒼介一眼,“畢竟你隻想成為最強大的掌權者。”
“當然,我會在繈褓裡扼殺敵人,”水穀蒼介回答,“這算是一隻竹節蟲最雄豪的野心嗎?”
“抱歉,我很難共情人類。不過蟻後總和工兵不一樣吧?我想是的,”研究員說,“你是竹節蟲裡比較聰明的那一個。”
“我還從沒問過這個問題——你到底都看到些什麼?”
研究員的異能是“時空重疊”,他能看到一個地方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無限渺遠,無限冷酷,這可能是他反社會人格的由來。
“你真的想知道嗎?”研究員說,“你多半會失望。”
“沒關係,說說看。”
“我看到46億年前的地球,塵埃雲坍塌,星海,火山,大氣……江河,湖泊,海洋。然後出現有機物,地苔,蜉蝣,恐龍……然後是森林裡猿人的捕獵,火焰的使用。村落,城市,工業文明,原子彈爆炸,鮮血,槍支,屍體。”
“海嘯,地震,世界末日,然後是提坦。”研究員說,“你統治的這個美麗的城市,霓虹燈的世界,夢幻如泡影,最終也坍塌在黑暗的虛無裡……但我看見一顆太陽。”
“太陽?”
“嗯,在一切的最後,在一片荒蕪的廢墟上,雲煙上,有一顆冉冉升起的太陽。”
“你要怎麼處理‘暗鋒’?”研究員再沒興趣和他聊那些無意義的哲學話題,將酒一飲而儘,轉向一些更現實的眼前之事。
“你放心,我是一個資本家,”水穀蒼介答,“物儘其用,我會榨乾工具的最後一點使用價值。”
他將酒杯放在桌上,仿生人前來收走。
LED屏幕上的夕陽落下山去,兩人前後離開休息室。
*
撒旦應該不知道,蛇能通過震動“聽見”很遠處傳來的聲音——濡女蜷縮在地下室角落,聽她與水穀蒼介通話時這樣想。
她將頭輕輕枕在冰冷牆壁上,地板上濕漉漉的:撒旦什麼都不知道——也可能她什麼都知道的,隻是她根本不在乎……
高跟鞋的聲響越來越近。
門“嘀嗒”一聲打開了,一線昏光落在濡女臉上,她借著這點光分辨出撒旦模糊的輪廓,她依舊那麼鋒利,那麼漂亮。
“為什麼不開燈?”
濡女閉了閉眼睛——不開燈,因為她不想看清任何人或事。
“你都聽見了。”
撒旦沉默片刻,倏然開口。濡女想:她總是敏銳得令人吃驚。
是的,她聽見了,雖然不完整,但她知道水穀蒼介發來了新的任務。撒旦似乎要前往什麼地方親自執行,同時還要派人繼續追殺沈琢。
沈琢,濡女想,那個孩子。Ghost。還有那位秩序官。他們和濡女見過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他們總是在固執地追逐、尋找、對抗。
“你騙我。”濡女忽然開口,像一片葉子落下來。
撒旦笑了:“我騙你什麼?”
濡女不知道。她錯過、遺忘很多東西,是撒旦不讓她想起來。她甚至記不起自己真實的名字,好像一個沒有所謂、可以隨時被丟進垃圾桶的塑料包裝袋。
濡女心想:你一直都在騙我。我也一直都在騙我自己。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不能放過沈琢?”
“我為什麼要放過他。”
“他隻是想活下去——”
“他侵害了公司的權益。”
濡女深深地吸了口氣:“什麼權益?和你有關嗎?‘暗鋒’隻是水穀手裡一把殘忍的槍。他教唆你扣動扳機,手上全是肮臟的血。”
“我不關心。”撒旦冷淡答,“我寧願成為槍,而非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