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女發現自己說不出話。
她忽想起那個支離破碎的夢,想起自己和那個一頭紅發、總在為鼻尖雀斑煩惱的小女孩靠在天台上,一齊歡呼、大笑,用一副耳機聽一盒老式磁帶,吹天地間最自由的風,看風雨裡最自由的樹。
可那好像已是上輩子的事,那個人也再回不到她身邊。
撒旦說:“怎麼?你後悔了嗎?”
濡女想起自己剛完成改造的時候,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撒旦。她遞來一杯溫開水,用纖長的手指挑弄濡女的發:“你想幫我做事嗎?待在我身邊,要比做一把刀輕鬆。”
她當時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不是因為撒旦的許諾。而是因為她總覺得曾在哪裡見過她——
曾發誓要保護她。
濡女沒有給出任何回複,關於“後悔”,她拒絕作答。
撒旦的眼皮便垂下來,斂起那雙眼裡稀鬆平常的劍鋒般的寒光。“好吧。”她這麼說著,在桌上放下一杯營養液,便轉身關門離去。
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遠,世界又是一片黑暗。
濡女在這黑暗中靜默許久,身上黏糊糊的,水珠“啪嗒”滴落。她試圖在隻有自己的時刻裡找回一些被清洗劑衝刷的大腦深處的記憶,但她失敗了。她能看見的隻是長街上蜿蜒的血,和一片黯然熄滅的夕陽。
但她忽然在極致的靜默中聽到了一點動靜——幾聲槍響,守衛被撂倒在地上,發出巨大撞聲,有人闖進撒旦的家。
半分鐘後,那人入侵安保係統,將門推開,站在一線白光裡居高臨下看她。
他依舊穿著那件昂貴的雜色羊毛大衣,風度翩翩,西裝革履,手中伊卡洛斯槍煙未滅。
“……你來做什麼。”濡女認出人,稍蠕動嘴唇,便發現自己的嗓眼乾澀冒煙。
秩序官A挑了挑眉,抬手拂去不小心濺在領口的守衛的鮮血:“我留你一條命……是時候報答我了。”
他一槍打穿濡女手上鐐銬的鎖孔:“如果你想找回記憶的話。”
作者有話說:
過渡章,下章碰頭
57 伊甸(9)
◎“我該叫你阿爾文,還是秩序官A?”◎
酒館裡人頭攢動, 煙霧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暈成光斑,男女鋼管舞者都隻裹薄薄兩片黑色布料,踩一雙十來厘米的高跟鞋,扭動身體在水桌上濺起成片水花。
賞金獵人們聚在一起, 大馬金刀地坐進沙發。他們端著直冒冷霧的啤酒杯, 兩眼放光緊盯全息投影——
屏幕裡正在實時轉播一場鬥獸場擂台賽。
兩名選手體型懸殊, 其中一個魁梧龐碩、渾身布滿高級金屬植入體, ID是“蘇爾特爾”, 人如其名, 渾身正燃燒熊熊烈火;而在他對麵,那個身材火辣、臉覆麵具,稱得上“小巧玲瓏”的女戰士,頭頂ID則顯示為“波斯豹”。
“你買誰?”一個賞金獵人問。
“當然是蘇爾特爾, ”他的同伴嚷嚷, “這賽季巨人還沒輸過,給我賺了不少零花錢。”
“聽說他可是被‘稽查者’送進去的,噢, 你知道吧, 就是那些專門盯著賞金獵人不放的條/子……蝸牛區幾次幫派大襲擊都和他有關, 蘇爾特爾是個大人物。”
“我買波斯豹, ”一個人小聲插話, “你們難道沒看前幾場比賽嗎?波斯豹連贏7盤,排名一口氣升到第31位, 她的實力足以把‘毀序’從第十的位子上踢下去——”
“嘿, 什麼波斯豹, ”卻被粗魯打斷, “她就是個波斯婊/子。瞧瞧這雙長腿……嘖, 用來打架太可惜了。”
那人還要反駁,卻被彪形大漢瞪了一眼。他隻好把話吞回去,捏著酒瓶默不作聲。主持人的全息投影在這時出現,他看起來簡直像隻花枝招展的大公雞,在場下飄了一圈,用力敲響“喪鐘”,酒館裡便沸騰起來——比賽正式開始。
蘇爾特爾率先出擊,他背上的高級植入體噴出烈焰,使他像神話中的惡犬一般高高騰躍,又重重落下,把地麵砸出一個齏粉飛舞的深坑,波斯豹靈活躲開。
蘇爾特爾發出一聲怒吼,再次一拳摜來,一掄頭把整個鬥獸場撞得支離破碎,兩人在場地上追逐起來,波斯豹開始狼狽喘氣。
“這妞根本沒法回手,”一人大笑,“她就是隻小貓咪。”
“嘿夥計,”有人攬住給波斯豹下注的夾克男,“告訴我,你應該沒鬼迷心竅,在她身上花太多錢吧?”
酒館裡一片哄堂,夾克男漲紅了臉。他說不出話,餘光卻瞟見有人走向酒館吧台,向酒保買了兩份下注單。
他投給了波斯豹!
夾克男眼睛一亮,仔細打量,發現那是一個身穿連帽衫、頭戴棒球帽的年輕人,看著弱不驚風,卻在回頭時漠然瞥了自己一眼——他有一張精致卻冷酷的冰山一樣的臉。
“……你沒聽他們說麼,波斯豹必死無疑。”夾克男掙開肩頭的手,在噓聲中拎著酒瓶坐到對方身旁搭話。
那人“砰”地咬開瓶蓋,仰頭灌了口啤酒沫,這才瞟他:“我聽見了。我又不聾。”
好凶,夾克男瑟縮片刻:“那你乾嘛還做賠本生意?”
對方笑了笑:“你第一次玩鬥獸場?”
“誰說的,”夾克男立即反駁,“我……我從沒看走眼過!這是我最擅長的賭/博遊戲,沒有老千做局,我根本不會輸。”
年輕人點點頭,像是饒有興趣:“是嗎?你都賭過誰?”
“‘老鷹’、‘T’、‘鋼鐵玫瑰’、‘編號404’……噢,還有‘煙疤’!你一定知道‘煙疤’吧,”夾克男掰著手指查數,忽然興奮起來,像是談論到了自己的偶像,“當年最耀眼的一匹黑馬,17連貫,可惜還沒打終局之戰,就被大金主一手買下……他離開阿瑞斯後也沒拋頭露麵,我猜正在給哪個有錢人當保鏢。”
“‘煙疤’啊……”年輕人若有所思地笑笑,“這個我熟。”
“你會贏的,”他搖了搖酒瓶,眯起眼睛看虛擬投影,“你買過的選手都是大角色,眼光不錯——看著吧,”他示意夾克男回頭,“豹子要開始捕獵了。”
鬥獸場裡傳來一聲巨響,主持人激動地狂敲喪鐘:“蘇爾特爾拔出了他的光芒之劍!這是難得一見的大場麵,他將在諸神黃昏中毀滅世界!”
那是一把定製的動能冷兵,如一輪金日破空而出。蘇爾特爾兩手持握,從天而降砍向波斯豹。波斯豹亦拔出了她的武器——兩把泛著幽暗冷光的黑鐵斧頭。
“當”一聲巨響,三把兵器砸在一起。劍身迸射火焰,燙得斧頭微微發紅。巨力之下,波斯豹連連後退,火星四濺,燒得她臉上條條血口。
蘇爾特爾再次爆發出一聲咆哮,劍身橫劈而掃,一下把波斯豹拍飛出去,她整個人重重砸進金屬牆,吐出一團鮮血,掉到地上,抽搐兩下,沒了動靜。
酒館裡響起尖叫與口哨,幾個賞金獵人歡呼起來,已經準備清點這一晚將有多少真金白銀流進口袋,隻有夾克男握緊酒瓶,在沉默的顫抖中瞥了年輕人一眼。
年輕人正在把玩一隻小孔徑手/槍,漫不經心地來回打轉,像是在等人,對鬥獸場的結果渾不在意。
“轟——”
蘇爾特爾再次落地,一腳將波斯豹所在之地踩成廢墟。灰煙散去,他挪開腿,身下卻沒有波斯豹的身影——
“脖子!”有人發出驚呼:那一身黑衣的獵豹正盤踞在蘇爾特爾背後,抬手抹去嘴邊鮮血,優雅地搖了搖修長尾巴。
“讓你多蹦躂一會兒,能騙到更多賭注,”波斯豹輕聲說,“但不斷放水隻會讓比賽變得太難看,我可不能不在乎自己的收視率啊——”
她蹬著高跟鞋在蘇爾特爾粗壯如樹的脖頸上輕輕一踩,倏然翻身,躍至空中,從腰間掏出一把智能迫擊槍。
槍在瞬間重新組裝,眩光之中,“哢噠”伸出約有半米長的槍管。無數團炮火豁然飛射,重重砸在蘇爾特爾身後,一連串“轟”聲炸得巨人痛哭流涕。但他可是蘇爾特爾,他有最堅不可摧的金屬護甲——他在嘶吼中猛回過身,快步起速用力躍起,“砰”的一下,在空中與波斯豹悍然對撞。
又是一聲巨響,衝擊波席卷鬥獸場。威力太大,主持人被撞得虛擬投影狂閃,畫麵一度失去連接,雪花屏抽搐片刻,最後定格在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
波斯豹的兩柄斧頭忽竄出幽藍色激光刀刃,速度那麼快,她隻在空中留下殘影。藍光一閃,直接刺破蘇爾特爾雙眼,激光刃貫穿眼球,波斯豹直接撕破了巨人的頭顱!用血肉腦漿繪製出一副野獸圖騰!
巨人轟然倒地,牆礫四起。酒館裡沉默片刻,旋即爆發出潮水般的呼喊。
夾克男被飛速湧入賬戶的高額數字樂昏了頭,手舞足蹈地回頭找年輕人:“看吧,我從不押錯人!這個波斯豹和煙疤一樣,是匹一騎絕塵的黑馬!說不定她還是煙疤的粉絲,最喜歡玩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戲碼,幾場比賽就能給自己賺到足夠的錢和關注度,媽的,夠野夠帶勁……”
然而他興奮回頭,卻發現年輕人依然麵無表情。某個中間人與他擦肩而過,留下一隻黑色背包。裡麵裝著幾把槍、幾支生物藥劑、一些金屬零件和高級義體,而年輕人用於交換這些昂貴物資的“貨品”是一隻鋁製迷彩箱,上麵印有達文公司的標誌——
他是賞金獵人裡最神秘的那一幫,遊走在黑暗深處,有膽量薅公司的羊毛,習慣在秩序部眼皮底下玩把戲——
年輕人挎上背包,喝掉最後一口酒:“是嗎?”他笑了笑:“恭喜你。”
他壓根不在乎那兩張巨額投注能給自己帶來多少收益,隻是反手撩起兜帽,對夾克男打了個招呼,便擠入人群,消失在這座迷幻之城的夜色深處。
他手臂上有一枚暗紅色的圓形煙疤,夾克男愣住了。
那是滿貫王“煙疤”的標誌。
*
沈琢離開酒館,拐進小布魯克林的巷子深處。殺掉幾個覬覦他身上背包的不長眼混混,便踩著吱呀生鏽樓梯擠進筒子樓。
他用力甩上金屬門,“哐當”一聲,反手開燈,又把背包丟到一邊——手術台上正躺著一個受損嚴重的仿生人,皮膚脫落,線路融化,芯片板上也迸射出幾顆火星,琥珀色的生物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那是辛夷,他在阿瑞斯的大爆炸中身受重傷。
沈琢將高級義體一一拆解,把所需的機器零件擺在一旁。他垂眼不語,戴著護目眼鏡在火花四濺中專心修複辛夷。
直到最後一塊金屬板也被合上,仿生人指骨連接處的彈簧微微一蹦,數據導線亮起綠光,機器開始運作——
而數分鐘後,辛夷終於睜眼,他用儘全力操縱身體,艱難地、小心地碰了碰沈琢的手。
“彆動。”沈琢抿嘴,“組件還沒完全啟動,你小心死機……”
“好久不見。”
他的五官麵目全非,裸露在外的金屬頭骨駭人可怖,電子眼球被燒灼得微微發軟,正在眶中顫動打轉……
但他還是努力扯出一個管家式的笑容,像多很年前一樣和沈琢問好。隻是輕聲說一句,好久不見。
“……晚點再敘舊吧,”沈琢頓了頓,“你這樣看著嚇人。”
可他到底伸出手,在辛夷冰冷的臉上蹭了蹭。辛夷握住他,像握住一隻失而複得的金毛小狗。
“現在你是誰,這一個,還是那一個?”辛夷問。
“誰都不是,”沈琢說,“我就隻是我。隻是沈琢。”
兩具人格已在體內完成交融,沈琢蘇醒時,一切記憶回歸本位——他既是那個在新海泉區茫然無措的孩子,也是那個單槍匹馬於鬥獸場殺出血路的“煙疤”。不過梳理好這些錯亂的記憶還需要點時間。
“你去哪了?”辛夷聞到酒味。
“唔,我借用你賞金獵人的身份,找老朋友做了些買賣。”
辛夷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包、手/槍還有兜帽上,這才發現沈琢鼻尖還濺著點血——是隻凶神惡煞的小野貓。
“這感覺太怪了。”辛夷笑起來,“好像回到不久之前,我們還在商議該怎麼對付那些暗鋒……”
他掙紮著就要起身,卻被沈琢一把摁下:“我說了彆亂動,把你拚起來很不容易,真得感謝沈鳴逼我學那些該死的機械常識——”
他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半晌歎口氣:“好吧,隻準坐一會兒……我的奧菲莉婭。”
辛夷微頓:“你長大了。”
辛夷坐在台上,靜靜“掃描”沈琢的眼睛,像是害怕那些與他有關的數據會意外丟失似的。沈琢說:“看什麼?我又不會走。”
辛夷再次躺回去:“我‘死’了多久?”
“注意用詞,”沈琢擰開生物血包裝袋,“你睡了大概四五個小時。這在仿生人裡算睡眠時間長的嗎?”
辛夷笑起來:“也許我是第一個學會睡覺的仿生人。”
“這是小布魯克林,我以前的臨時住所。”辛夷仰頭望向窗外,很快確認了自己的位置。沈琢說:“放心,他們一時半會追不過來。”
“接下來怎麼辦?我們徹底暴露了。”辛夷說,“再不能像以前一樣追殺那些暗鋒。”
“我們會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不是追殺,也不是複仇,隻是我們兩個,隻是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但在此之前,我得把你修好。”
“那你可要抓緊時間,”辛夷指了指臉:“我不能頂著這副模樣和你上街。”
他用機械手指探戳眼眶的樣子實在滑稽,沈琢趴在桌上笑:“我可沒說要帶著你,某人不要自作多情。”
“那我還能去哪?”辛夷說,“我是為你而生的。”
生物血在這時更新完畢,一些金屬器官被激活。辛夷的身體開始擁有溫度,胸膛中的能量液心臟也發起暗光。
“我是人類,”沈琢看著他,“總有一天我會死。那時候,你又要去哪裡呢?”
辛夷說:“我會刪除芯片裡的所有數據。我會殺死我自己。”
沒有你,我的生命毫無價值。
沈琢聳了聳肩,蓋住辛夷黑洞洞的眼眶:“睡吧。等你睡醒,我應該已經幫你重新植完生物皮了。這樣你上街就不用擔心會被EOS公司就地回收……”
辛夷皺眉:“我還想再看看你。”
然而話音未落,沈琢已然按下強製關機鍵,辛夷頓時失去意識。沈琢閃身抬腿,一腳將他身下的活動手術台向前一踹——
一串子彈掃過沈琢剛剛所在的位置,他險險避開,地板木屑紛飛。陰影裡“咕嚕嚕”冒出一個沒有臉的家夥。
“我以為你還能再忍一會兒呢,”沈琢寒聲,“我記得你的編號是021。”
*
021從黑暗中脫身,柔若無骨的身體徐徐膨脹。他沒有嘴,聲音卻含混地傳過來:“又見麵了,手下敗將。”
沈琢見過021,他曾和辛夷一起追殺這名暗鋒。他的異能非常特殊——空間係,能溶解、潛伏在所有黑暗陰影之中,並借此穿梭,不好對付。上一次與之交手是在下午,沈琢還記得,地麵上到處的又斜又長的人影逼得他無路可走,幸好辛夷在關鍵時刻入侵安防係統,用多個探照燈直照沈琢,強光使021無法靠近一步。
“這回你又能怎麼辦?”
021冷笑一聲,倏然消失,下秒便出現在沈琢腳底。沈琢反手開槍,子彈卻被黑暗吞噬。陰影裡伸出一隻怪手,拽著沈琢腳腕就要往未知虛無中拉——沈琢猛地掙開,後退到門邊,“啪”一下把頂燈摁亮,屋內頓時一片雪白。
“不不,”021怪笑起來,“這對我不管用。”
燈泡隨他聲音忽明忽滅,閃爍片刻,下一秒,一個人影遽然憑空出現,衝著沈琢跳下,舉刀當頭一刺。
沈琢大驚,側身避開,手臂還是被劃出條長口,鮮紅的血滴答落到地上。
雪白冷光裡隱約閃著張臉,透明、扭曲,仿佛穿了件光學迷彩。
“你還有個兄弟啊。”沈琢冷聲說。
“Bingo!”從某處傳來021口哨般的回答,“光影相生,你們還是第一次見麵——他是020。”
燈泡再次閃爍,人麵倏然浮現至沈琢背後。幸好沈琢對呼吸敏感,在感到危機浮現一瞬間本能仰身,020的刀緊貼他鼻尖斜擦過去,罡風刮得人側臉生疼。
020的異能是什麼?沈琢在幾次交手間狼狽奔走,捏著把冷汗,和020搏刀試探的同時迅速分析掌握的一切線索:021說光影相生,020的異能和光有關。但這屋子裡到處都是光,020卻不能自由閃現,一定有某種機製——忽地,沈琢望向那個燈泡。
他倏然拔槍,抬手朝燈泡扣下扳機,然而燈泡在被子彈擊碎前突地熄滅,那團黑暗將子彈完全吞噬——
“你太聰明了,”一片黢黑中,021的聲音在周圍回響,“你不會已經猜到他的能力了吧?”
此時屋內伸手不見五指,黑暗變作021主場。他從四麵八方出刀攻擊,沈琢隻得憑本能聽聲辯位。但黑暗無處不在,沈琢落到下風,用於格擋的手臂上滿是血口。他咬牙:“你倆一定活得很累吧,一個光,一個影,明是搭檔,卻絕不會有相見的日子——不難過嗎?”
刀鋒驟然劃破沈琢脖頸,一串鮮血濺到沙發上。他被狠狠一踹,一腳踩跪在地麵,劇痛中聽見021咬牙切齒:“你話太多了。”
——020的能力是“閃爍”。
他的真身在光裡,是一股被限製在一定範圍內的二象性能量。隻有在能量迸發的瞬間,也就是光閃爍的時刻,020才能得到須臾解脫,跳脫空間的束縛進行移動——
沈琢已然恍悟,021不敢再給他任何機會,他沒有猶豫,朝對方後腦勺扣下扳機,“砰砰”兩聲,血濺滿地,沈琢的屍體轟然倒地,掉進陰影,被黑暗吞噬,像被腐蝕一樣,慢慢化作虛無。
021搖頭:“我還以為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他轉身收槍:“走吧,希望撒旦還沒等急。”
頂燈裡的燈泡再次微微一閃,像是在回應021的話。
021摁下按鈕,“啪嗒”一聲,關閉了頂燈線路的電力供應。他的實體亦溶解在黑暗裡,像一團不斷消散又凝結的霧,見光即死,但要比020好點——
020永遠隻能停在最後一次“閃爍”所抵達的光源周圍,與光芯隻有厘米距離,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能量,此時此刻應該還飄在燈泡裡,021伸手去夠。
然而他在碰觸燈泡壁的瞬間寒毛倒豎——白熾燈泡是涼的。這說明頂燈根本沒有亮過。
那剛剛和他“並肩作戰”的“020”是誰?他殺死的又是誰?
021這才意識到有詐,立刻就要躲回黑暗,然而為時已晚,有人準確無誤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他被從陰影中拉脫出來,就像一隻泥鰍,被狠狠摜到地板上扭曲掙紮。
但一隻腳踩著他的頭用力砸進地板深處,“砰”聲之中,黑血四濺。
幾乎是某種報複。
021連連求饒——和彆的暗鋒不一樣,他與020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物質肉/身,因此無法被秩序部植入芯片監視。他當機立斷,選擇背叛,希望對方饒自己一命。
那人踩在他的後背上:“誰派你們來的?”
“撒旦,是撒旦!”021尖叫,仿佛害怕晚回答一秒都會小命不保。
對方便笑了笑:“你是我見過最乖的暗鋒。”之後十分講信用地輕輕挪開皮鞋。
021心下大喜,轉身就要往角落處縮。然而他還沒起身,槍口已然抵在頭頂。
“謝謝——020會晚點去陪你。”
槍響之前,021隻看見黑色的西服外套在眼前一閃而過。
*
沈琢打開備用電力係統,室內重新亮起。那男人正翹腿坐在扶手沙發上,低頭舔乾淨濺到手背上的星點鮮血。
“……我見過你吧。”他掃了眼對方襯衫、領帶,以及修長筆挺的西裝褲,最終視線落在那因打鬥而略有些淩亂的黑發上——
“嗯。”賀逐山懶懶答道,“你給了我兩拳。不過沒打中。”
“……”沈琢沉默片刻,“好吧,在千窟廣場我誤會你了。你真不是條/子。”
賀逐山把燈泡丟給他。
“020在裡麵?”沈琢接過燈泡仔細打量,發現燈絲中央似還隱約浮現著一張人臉。
“嗯。”賀逐山點點頭,“隨你處置了。”
沈琢挑眉輕搖燈泡。
那人臉立刻猙獰起來,像是從未經曆過如此折辱,恨不得衝出去給沈琢一拳。但他已是甕中之鱉,被對方敲了敲外壁以示警告:“你怎麼把他關進去的?”
“斷電,”賀逐山指了指頭頂電線,“沒電他還怎麼閃。”
這簡單得令人發指的應對方法讓沈琢微微發愣,一時間沒說出任何話。
“你的異能是……幻像?特殊類?還是彆的什麼會讓人產生錯覺的東西……”
“和你無關。”賀逐山說,“他叫什麼?”
他走到手術台邊,垂眼打量處於關機狀態的仿生人。沈琢頓了頓:“辛夷。”他說,同時拉開一張椅子,一邊揉弄後頸一邊皺眉坐下——賀逐山在021開槍前將他拽開,但那些實打實的拳頭的拚刺也讓他不太好受。血已經止住了,傷口仍有些疼。
賀逐山漠然不語。
辛夷睜眼的瞬間猛地彈坐而起,那種被強製關機的恐懼感還縈繞在他腦海。他下意識要跳起來,卻被沈琢一把抱住:“沒事了!沒事的。”
他拍了拍他的頭,像哄一個驚魂未定的小孩:“抱歉,以後不會這麼做了。”
對仿生人來說,被強製關機,無異於人類被一槍爆頭——誰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被重新啟動,或者乾脆被當作廢銅爛鐵,丟到小布魯克林無人問津的垃圾回收站去。
辛夷漸漸平靜,忽聽到第二個心跳聲。
沙發上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翹腿窩在昏暗裡抽煙,月光落在臉上,將他染得分外出塵。他並非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隻是根本不屑於多分一點目光過來,不耐煩地扭扭頭,海藍色義眼把煙霧照得發亮。
辛夷認出人來,立刻把沈琢擋到身後:“是你!”
然而沈琢咬了他一口——在賀逐山的幫助下,他已幫辛夷完成生物皮植入——“冷靜點,辛夷,”他說,“他是伊甸的人。”
“我發現你們都有不聽人解釋的毛病,”賀逐山冷笑一聲,垂手在玻璃缸裡摁滅香煙:“沈琢也就算了,可你不應該。你是台機器。”
“你才是機器。”辛夷反駁,賀逐山不置可否。
沈琢努力解釋後,辛夷終於弄明白,他“下線”的短短半小時裡發生了許多事,以及地下城與阿瑞斯之都曾輪番上演哪些陰差陽錯的鬨劇。
他的視線掃過地上燈泡碎片,又落在賀逐山袖間的手/槍上:“伊甸都被炸了,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撒旦能找到,我也能找到。”賀逐山惜字如金,“被我找到算是好事。”
“你是來……救我的?”沈琢猶疑地問,自己都對這個答案充滿懷疑。
“那是阿爾弗雷德的想法,他當時希望吸納你進入伊甸。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了。”賀逐山說,“我找你彆有企圖。”
他可一點都不忌諱。
“你知道‘清道夫基地’嗎?”
賀逐山打個響指,資料被投送到虛擬屏幕裡。“水穀蒼介關押覺醒者的地方,多半也是‘暗鋒’的訓練基地。”
他就著情報把來龍去脈簡要說上一遍,沈琢微微皺眉:“這人想做什麼?縫合出完美的變異者?還是……乾脆把自己變成一個變異者?”
他有些不能理解水穀蒼介的想法——覺醒過程很痛苦,有什麼值得追求的?
“不知道。”賀逐山垂眼,“我也不關心。但他炸了我的基地……我這個人比較記仇。”
“你想把‘清道夫’一鍋端,”辛夷聽懂了,“可你根本不知道它在哪。”
“在蘋果園區。”賀逐山說,“我有九成把握。”
“沈琢告訴我,有人曾在阿瑞斯A區監獄底部聽見引擎轟鳴聲——阿瑞斯是一個海上監獄,不會有列車或是飛機經過。”
“是懸浮船。”沈琢抬眼,顯然兩人已就這個問題進行過一番討論。
辛夷皺眉:“可公司為了防止越獄,在海域境內放置了許多高壓電網,最先進的潛艇也沒法——”
“不是潛艇。是海底隧道。”
賀逐山說:“曾經,蘋果園區還沒被封禁的時候,因為一次打撈事故,工人們在港口下方意外發現一條海底隧道。入口已經荒廢,隧道則在A.Y.N.工業區和蘋果園區之間的“蒸汽海峽”北側坍塌。一開始誰也沒放在心上,後來,因為付不起昂貴的過橋費,他們決定把隧道挖通,並購入幾輛地下列車解決日常通勤問題……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被達文廢棄的懸浮船海底隧道。專門用來運輸見不得光的東西……或者人。”
“但如果基地真在蘋果園區,公司一定會部署充足的武力安保用於自衛。那地方是海上孤島,真弄出什麼動靜,逃都來不及逃。”辛夷說。
“所以我來征求意見,”賀逐山平靜答,“而不是直接脅迫你上賊船。”
房間裡靜默須臾。
“為什麼找我?”沈琢問。“我的異能對實戰沒有任何幫助。”
“我不能聯係伊甸,叛徒會出賣我,缺人手,能拉一個是一個。”賀逐山直言不諱,沉默片刻,話鋒突轉:“而且如果我是你的話……不找到水穀蒼介當麵對峙,我多半會死不瞑目。”
這理由簡直一針見血,沈琢覺得他是個談判高手。他打下響指:“你贏了,算我一個。”
“兩個。”辛夷漠然開口,碾了碾地上的燈泡碎片。
“但我還沒想明白一個問題——就算海底隧道客觀存在,我們要怎麼混進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進入基地的唯一通道。”
賀逐山難得被人問住——這個問題他也還沒想明白。
然而白玫瑰通訊器倏然亮起,他以為是達尼埃萊,下意識抬手在耳上一撥。
通訊連接後,對麵的人卻不說話,隻一陣低沉的呼吸聲,像貼在身邊似的拍進耳裡。
滾燙,潮濕,克製著所有衝動,卻藏不住那些呼之欲出的濃烈的情緒。
賀逐山在第一個瞬間就認出他。
他覺得自己眼眶忽熱。
他吻過他,抱過他,曾和他並肩在生死一線殺出血路,卻以為自己錯過他,失去他,遺憾有很多話來不及說。
他想說你騙我,你丟下我,你為什麼要讓我這麼難過,卻終究沒法開這個口。
於是呼吸交織許久後,隻聽見賀逐山輕聲道:“我該叫你阿爾文,還是秩序官A?”
那人聞言,沒有任何起伏波動,好像早就料到會有今天一日,隻沉默地在最後的溫存裡偷走這段獨屬於他的,賀逐山的呼吸與心跳。
秩序官A說:“到阿爾卑斯山去。”
他靜靜拋下這句話,然後掛斷通訊。
作者有話說:
為了寫到“碰頭”怒更八千字(不是
但他們真的碰頭啦!
58 伊甸(10)
◎“就要碰。你是我的。我不會放你走了——”◎
休息室裡, 自動香氛機正“咕嘟嘟”噴出水汽,前調是佛手柑與琥珀,聞起來像躺在一張蓬鬆羽絨被裡。
一些聲音不時鑽進撒旦腦海,那是她的異能“諦聽”。瑣碎的語句吵得撒旦頭痛欲裂, 她忍無可忍, 拉開抽屜, 給自己注射一支精神力穩定劑。
呼吸漸漸平複, 她扭頭向窗外望去。
已經超時五分鐘了, 懸浮船還停在加速軌道裡沒動。
撒旦喊來下屬詢問, 對方支支吾吾:“那位長……秩序……不,那位先生執意登船,我們不敢攔他。”
撒旦沒好脾氣地下了樓,到甲板時, 正遇見對方走進走廊。
他還穿著那件黑灰雜色羊毛大衣, 打一條窄款暗紋領帶,手裡拎把黑色長傘——提坦常年下雨。撒旦立刻知道下屬為何那麼惶恐,視線從刻著“A”字的純金袖扣上掠過, 最後落在他灰褐色的眼睛裡:“誰讓你來的?”
阿爾文平靜答:“我也不想來。”
他和撒旦擦肩而過。
行動隊員立刻去接他手裡的傘, 這位大秩序官搖頭拒絕:“水穀蒼介說這是最後一次運輸任務, 他希望萬無一失。”
撒旦聽懂了, 疑慮卻猶未打消:“他怎麼和你說的?”
“不用試我, 我對‘暗鋒’沒有興趣。我隻負責保證航行安全,船到基地就離開。”秩序官冷淡回答, 甚至沒掃撒旦一眼。他走進休息室, 在佛手柑味道的香霧裡站了片刻, 然後坐在沙發上, 輕輕扯開領帶。
說來奇怪, 外頭還飄雨夾雪,天氣很冷,他卻在微喘熱氣。
撒旦皺眉,想從他臉上盯出點端倪,但秩序官A麵不改色,隻接過咖啡抿了一口。
撒旦終於坐下:“航行時間兩個多小時,船上有信號屏蔽器。”
懸浮船輕輕一震,迅速載入起飛程序。箭一樣衝進隧道時,冰藍色的水波紋光在秩序官臉上不斷閃爍。
他垂眼靠在沙發一角,輕輕轉著手上戒指。那光襯得他輪廓分明,骨相優越,撒旦的目光在他鼻梁上落了落。
這視線不加收斂,男人皺眉。撒旦說:“你臉上有血。”
她遞來張紙巾,秩序官微微一頓。
他輕擦臉側,見雪白紙麵上沾了兩點鮮紅,便若無其事般笑:“啊,沒注意。”
那笑看得撒旦不寒而栗,忍不住問:“怎麼弄的?”
“沒什麼。”秩序官閉上眼睛,懶得回話。
他鞋尖輕點地板,安靜的休息室裡傳來“啪嗒”聲響。
而就在他所坐位置的正下方,懸浮船最底部,武器室裡,原本數個整裝待發的“暗鋒”已躺倒血泊之中,屍體橫斜,滿地狼藉。
他們腦後的監視芯片都被人為拆除,整齊插進一排生物模擬器。生物模擬器能穩定模擬生物環境,讓芯片誤以為一切正常,不會向公司上報任何“宿主死亡”的安全警告。
這一切都隻發生在短短半分鐘裡——就在秩序官A上船之前。
他殺完人,收回長刀,刀自動抖落一刃鮮血,化作黑傘乖乖待在他手裡。
然後他轉身出門,走入甲板,假裝被撒旦發現,坐進休息室喝了杯醇厚的熱咖啡。
*
懸浮船航行約一小時後,緩緩停靠在阿爾卑斯山區。高速航行能耗巨大,懸浮船必須在阿爾卑斯山的南側港口補充燃料與電力。
幾個身穿工作製服、頭戴工作帽的公司運輸員正拿著通訊器四處呼喊,指揮工人將巨大的貨物箱搬進船下倉庫。
“還有多少?”一個工人抹了把汗,把鋁製金屬箱重重摞在一起。
“半車吧,”他的同事答,“再來兩趟差不多了。”
“他們就不能用仿生人嗎?”工人抱怨道,“這些體力活就應該交給機器。”
“你知道,有時程序並不靠譜。”同事自詡聰慧,“見不得人的事,還不如用高額封口費買個安心。知足吧,這活計給的錢可不少——眼睛彆亂轉,小心你的腦袋。”
兩人下了船,又合力搬起新的貨物。他們用掃描機“滴”地確認了側麵印刷的公司編碼,一前一後抬著鐵皮箱晃下樓梯。
“你不覺得這箱格外沉嗎?”
同事說:“我他媽哪知道,我都快累死了,缺斤少兩可彆想算到我們頭上——趕緊放下,我要喝三品脫的麥芽花冰啤酒!”
他們將最後一隻大貨箱丟進倉庫角落,拍了拍身上落灰,“哐當”帶上金屬門,室內便複歸一片死寂。
然而懸浮船重新震動,加速潛入海底深處時,昏暗中,那鐵皮箱“咚咚”跳了兩下。
辛夷“啪”一下把鐵板掀開,機械臂青筋暴起,上麵顯示有“30000N”計數——若非他力量驚人,這箱子還真不容易打開。
他護著沈琢腦袋,讓他先爬出來,然後是賀逐山借力輕巧一跳。三人成功潛入懸浮船,同時打開通訊器確認內線信號連接。
賀逐山仰頭環視,用義眼遠程入侵了倉庫攝像頭。攝像頭內的紅光閃爍幾下,很快悄然熄滅。他將小型信號探測器放置在倉庫四周,懸浮船內部結構模型很快由虛擬投影投射在空中。
中間某層一片漆黑,顯然加裝了一種屏蔽器。
“控製室多半在那。”辛夷說,“但這層有12個房間,挨個找估計來不及。走廊上還有好幾支巡邏隊。”
“不用挨個找,二選一,”賀逐山指向環形結構3點-9點方向的兩扇門,“注意攝像頭位置,這兩個房間安保規格顯然更高。”
“拋硬幣?”沈琢問。
“我選3,”賀逐山說,“9聽起來太像幸運數。”
他們檢查武器,給槍上膛,迅速溜出倉庫進入走廊,兩支巡邏小隊正在交接。這交接的須臾沒人注意監控畫麵,於是四周探頭倏然一閃,一段剛準備好的偽造視頻被迅速上傳。小隊離開,三個人影貼邊而過,順樓梯來到環形走廊6號門側。
一個手持衝/鋒/槍的行動隊員正守在不遠處,鷹覷鶻望,警惕打量四周。
他正餓得發困,想摸出條蛋白棒充饑,忽瞟見一名隊友從門後朝自己走來,便下意識低頭看電子手環——還沒到換崗時間,對方來早了。但來換他的人是誰?
行動隊員都全副武裝穿戴鋼鐵頭盔,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們隻能通過胸前的身份編號辨識彼此——但這個序列號有些陌生。
“去吃飯吧,”對方敬了個禮,“今天有三明治,休息區全是人,去晚了你會後悔的。”
行動隊員下意識點頭:“真的假的?多謝老兄。2隊那幫崽子從不按時——”
話沒說完,“同僚”倏地抬手,一針3ml的麻痹劑狠狠紮進血管,他來不及反應,天旋地轉,抽搐著死在“同僚”懷裡。
6號門後冒出兩個頭:“午餐真是三明治嗎?”
“我怎麼知道?”賀逐山結束“投影”,拖走屍體,又撿起衝鋒槍:“我隨口說的。我最討厭吃三明治。”
沈琢咂嘴:“看起來你們伊甸夥食不太行。”
辛夷抓過行動隊員手腕,輕輕一劃,掏出皮下那枚識彆芯片。他掃描芯片並複刻內部數據,成功開啟3號房間大門。
但3號房間並非控製室,而是一間巨大的覺醒者關押室——
這些犯人都陷入了昏迷狀態,被垂直放置在淺綠色的圓柱型營養艙裡。十來根軟質數據線連接他們的大腦、手腕與雙腿,像在監測某種神經生物活動。
他們已錯過巡邏隊換班時間,走廊上到處是敵人,沒法出門,辛夷仗著自己是原型機,擁有超級計算機大腦,很快入侵了關押室內部的總控係統。
他翻閱數據:“他們是已經覺醒的覺醒者,能力都在B級以上……達文要把他們運去基地。”
“‘暗鋒’的異能都是從他們身上奪來的。”沈琢立刻反應過來,“他們切除發育正常的精神元腺體,植入到死刑犯身上。”
“這裡還有一些腺體切片,組織細胞,高度畸化的人體器官……你還是彆看了。”辛夷一邊說,一邊默默關上冷藏箱。
賀逐山眉眼冷了幾分,抿嘴沿欄杆巡視。冰冷暗光把他的影子模糊照上玻璃,最後停在編號為026的營養艙麵前。
綠色液體裡正睡著個年輕男孩,有一頭柔軟銀發,看上去十四五歲,微微蹙眉,一瞬間叫賀逐山想起亞特蘭蒂斯的阿爾弗雷徳。不知為何,他似乎沒有完全陷入昏迷,嘴唇還不住翕動,仿佛喃喃自語。
沈琢走過來:“他說什麼?”
賀逐山緊盯026的嘴唇,忽有種不詳的預感。然而那預感應驗得未免太快,下一秒,某種聲波倏然響起,狠狠穿透大腦,雙耳痛得像要流血。那一日,在小布魯克林區追捕“颶風”時,賀逐山曾聽到過類似的尖嘯——
“切斷他的神經連接!”他驟然回頭,厲聲命令辛夷。辛夷一怔,雖不明所以,但本能調出控製麵板。但到底為時已晚,他掙開數據線,綠色營養液劇烈波動——他突破腺體桎梏,強行發動了異能,他的異能是某種尖銳的精神力攻擊。
異能可以通過後天的鍛煉實現進化與升級,將精神元腺體開發到100%。秩序部便在覺醒者的大腦裡構建虛擬世界,製造“危險”,使他們被壓迫、被追逐,使他們在逃亡中把自己逼到極致。
男孩已被折磨數日,再無力抵禦那種強烈的刺激與恐懼。他奮力掙紮,試圖逃脫控製,嘴唇便蠕動得越來越快,一種誦經一般的“嗡嗡”聲在室內回響。
精神力攻擊就像海豚的高頻聲波,似不可聞,卻又無處不在。那動靜震得人頭皮發麻,沈琢無力招架,兩耳躥出股鮮血,在劇痛中發出悶吼,被辛夷攬進懷裡。
其他泡在營養液裡的覺醒者們反應就更大了——他們同時抽搐起來,牽動著軟質數據線劇烈波動。一時間關押室裡警報狂響,照明熄滅,代表緊急情況的紅燈亮起,在黑暗中不斷閃爍。
沈琢被這波精神力攻擊弄得兩眼發黑,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走!”辛夷隻得拖著他,以免人滑到地上:“秩序部很快就會趕過來,我們隻能躲回倉庫——”
“不行,”賀逐山強忍下心口翻湧的那種想要嘔吐的不適感,緊急查閱懸浮船結構圖:“秩序部很警惕,哪怕隻是一點動靜,他們都會徹底搜索整條懸浮船……行動必須提前。你們去控製室,在係統反應過來之前拿下懸浮船控製權。”
辛夷點頭,拉開金屬大門,卻猛地想起:“你呢?”
賀逐山正脫下防彈衣,露出裡麵貼身穿著的戰鬥服。
他反手拔出長刀,冷淡掃了辛夷一眼:“我給你們爭取時間。”
*
行動小隊突入關押室時,屋裡靜悄悄的,警報已熄了,隻有紅光還在微弱地閃。隊長皺眉,握拳抬手示意隊伍警戒。小隊便呈扇形分散,很快搜查並控製了整個關押室。
隊長鬆口氣,打開通訊器:“是026號犯人神經波動異常觸發了警報,沒有入侵者,情一切正常。”
“彆這麼快下結論,還要我說多少次,你遲早因為這個送命……”那端是撒旦的聲音,她帶著點困意不耐煩地第八百次數落下屬:“你去哪?”
這話不是朝隊長的,通訊器那頭窸窣傳來些衣料磨動的聲響,那男人聲音很冷:“我可不是你的犯人。”
撒旦隻得目送秩序官消失在自己的視野:“算了,”她揉捏眉心:“彆低估那些變異者,仔細檢查所有角落——真有人混進來,你幾條命都不夠殺。”
隊長打開虹膜上鑲嵌的微型記錄儀與撒旦共享視野,他所見的一切便出現在休息室裡的虛擬投影上。視線逐個掃過營養艙:那些犯人似乎已恢複平靜,再次蜷縮起來,像嬰兒似的昏睡在綠色粘稠液體中。
隊長一步步向前走。
撒旦忽然開口:“退回去。”
隊長微怔,扭頭一看,033號營養艙裡躺著個男人。那人黑發散亂,膚色蒼白,微微蜷縮,隻露半張右臉,唇線緊閉,有一道漂亮的下頜線。
他招呼下屬調出033資料:“沒錯,是他,陳……森,”他的中文一般,“於蝸牛區11月25日常規抓捕行動落網,異能是血液強化。”
麵板上浮出一張旋轉的3D人臉投影。
撒旦皺眉,總覺得營養艙裡的側臉與3D投影不大相似——但她也說不太清,東方人總是長得很像。她正借隊長的眼睛觀察犯人,通訊器裡忽傳來驚叫:
“快看022,她動了,她是不是動了!”
“所有人都在動!他們在撞玻璃艙,快開槍!彆讓他們催動異能!”
“哪來這麼多飛蛾!它們衝我撲過來了——”
隊員們忽然尖叫起來,像是看見了極可怖的事情發生。隊長驚慌失措,四下回頭,撒旦便在模糊的晃動畫麵裡看見他們像一團嗡嗡亂響的蒼蠅,正手忙腳亂朝空氣開槍。
“彆開槍!”撒旦冷聲喝道,自亂陣腳隻會給敵人可趁之機。
隊長卻忽然僵在原地,死死盯住了033號營養艙——
那男人倏然睜眼,露出一隻幽深難測的黑色眼瞳,眼瞳正散發攝人心魄的詭光,像要把人活活吸進海底。
這回撒旦知道哪裡不對了——
那哪是什麼陳森,那是Ghost,是賀逐山!他發動異能,在隊員眼前製造幻象,以假亂真的能力之高,險些連撒旦都騙過去。
撒旦起身,拉下虛擬麵板準備向控製室發出警報。
然而係統全無反應,訊息石沉大海,“啪”的一聲,整條懸浮船倏然斷電,桌上那半杯熱咖啡輕輕一晃。
隻有一個人能發動這麼大麵積的電磁脈衝,這是他的異能之一。
秩序官A,撒旦想,你為什麼總在給我找麻煩?
*
營養液裡有迷幻劑藥物,這大大加強了“投影”的能力效果。行動隊員們即使閉上眼睛,依舊能看見那些恐怖的幻象在麵前打轉。他們痛苦地抱緊腦袋,試圖把混亂影像趕出身體。但於事無補,他們和空氣搏鬥。
黑暗裡,槍口不時閃動火舌。每次白光一閃,就有隊員在悶哼中倒下。恐懼比暴力更令人膽寒,這種恐懼已使部分隊員喪失了反抗的決心——隊長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大聲呼喊:“隊形!隊形!彆開槍了,他奶奶的,趕緊滾過來警戒!”
還沒被擊殺的幸運兒們終於醒過神來,連滾帶爬聚攏到隊友身側。他們緊握槍托,死死盯著黑暗深處,同時打開耳後的精神力乾擾器——這種武器專門用於對付覺醒者,在精神力乾擾下,他們根本使不出異能。
關押室裡死靜得落針可聞,隻有呼吸聲起伏回蕩。行動隊員們慢慢移動,搜尋室內的每一個角落,除了033號營養艙空無一人,屋子裡平常得好像無事發生。
但他們知道敵人就在某處。敵人正冷冷盯著他們。
這種虛假的和平拖得越久,他們就越疲累。這種不知何時會被攻擊的恐懼拉得越長,他們就越喘不上氣。
一個隊員忽然抬高槍口:“天花板上有人!”
眾人一驚,還來不及仰頭上看,一個黑影已然閃過,重重落下,一腳把發現他蹤跡的隊員踩進金屬地麵深處。雪白凶光一閃,刀鋒一搠,鮮血濺了周圍人滿臉。
隊員在極端的恐懼中不顧後果開槍,子彈咆哮著殺出槍管,但都被那影子靈活躲過,“噗嗤”射進隊友身上。
穿透彈能無視防彈服的存在,炸得骨肉開花,一時便是痛嚎四起,亂作一團。
隊長大喊:“彆開槍!”
但誰也聽不進去,那家夥太可怕了——他抬手輕輕一扭,槍管便應聲而彎。
隊員還在猛扣板機,打出去的子彈在彎管裡直接炸膛。他在衝/鋒/槍爆炸的巨大衝力中被那人的拳頭當麵一砸,橫飛出去,摔在營養艙上,抽搐兩下沒了動靜,對方卻又借力而起,兩腿夾緊下一個隊員脖頸,猛地一扭,脊柱寸斷。他回身,一腳把屍體踹飛出去,好幾個人被順杆帶倒,那雪白的刀光如浪波一湧,將人串成串釘在地上。
鮮血橫流,殺神下凡。
他們終於看清對方的臉——眉宇寒若冰霜,下嵌一雙冷淡的眼,是個很漂亮的年輕男人,但殺人的手段狠戾無情,看他們的樣子,仿佛在看幾具屍體。
隊員們不由連連後退,那人卻不慌不忙,站在包圍圈中,抬臂夾刀,擦去刃上鮮血:“誰先來?”
沒人敢來,他們隻能顫抖著扣動扳機。子彈呼嘯而出,卻在靠近男人的瞬間詭異直墜於地。
賀逐山視火力壓製為無物,眨眼間以極快的速度貼至隊員麵前。出刀劈斬,三四個人頓成屍體,腹流鮮血地拍飛出去——
既然他們要一起上,他就依照約定一起殺。
隊員們無處可退,丟下衝/鋒/槍,對視一眼,同時向賀逐山衝來。
其中一人撞到賀逐山背上,伸手勒他脖頸,卻被反手一刀徑直捅穿心口,一團鮮血狠狠噴出,濺濕賀逐山微亂的發,他來不及拔回長刀,立即躲身,避開憑空刺來的兩把匕首,赤手空拳,應付十來個行動隊員圍攻。
他將背上屍體震落,拽著屍體手臂一甩一砸,半米長的刀鋒把三個隊員串在一處,猛拋出去,又順勢砸倒第四個。
一隻拳頭衝打到賀逐山麵前,他扭臉避過,抓住手腕,向旁側一帶,反一拳砸碎對方鼻梁,喘息間抬手抹去濺到眼下的鮮血。
過招隻在須臾之間,眼花繚亂中,鮮血四濺。
還剩兩個時,賀逐山一肘擋下身後攻擊,又借力騰空翻起,一腿橫踢飛最後一個來不及躲的倒黴家夥——眨眼功夫行動隊員儘數倒地,隊長彈儘糧絕,拔出腰間手/雷,兩眼通紅,便朝賀逐山殺來。
他要拉一個墊背同下地獄,賀逐山可還不想死。
他踩著屍體拔出機械刀,向前劈砍,隊長躲開,拉開手/雷拉環便向賀逐山撲去。
然而他忽被什麼東西掃腿一絆,整個身子斜飛著摔在地上。一聲槍響,他右手肘炸成血花,下一秒被人猛地一踹,揪著衣領驟然拎起。那人力氣極大,將他一甩,他握著手/雷狠狠撞進033號營養艙——
爆炸驚起,但防爆玻璃大大降低了手/雷威力。碎片裹著粘稠綠液四下紛飛,賀逐山微微眯眼,後退一步躲開,在刺眼的火光中看清那人影子。
他眼眶不爭氣地紅了。
一切塵埃落定,室內寂靜下來,那人低頭理平衣領,同時將賀逐山反應儘收眼底。
他微微一頓,好像歎了口氣,伸手想要哄人,賀逐山卻扭頭避開。
他不吃這套,滿肚子都是委屈勁,於是抽刀就打,不管不顧,恨不得在人身上撓出點血色來。那人躲過一招,輕輕側身,一把握住賀逐山手腕,大衣刮起一陣帶有高山與野雪氣息的冷風。
他力氣不小,賀逐山掙不開,想也不想,用左手去摸腰間手/槍。
槍身在掌間轉了個花,“哢噠”上膛,他扣著板機緊壓對方額頭:“現在不裝了?”
秩序官垂眼,一向冰冷的臉上露出點柔軟,他鬆開抓著賀逐山的手,靜靜站在原地:“不裝了。”
賀逐山瞪著他領帶上那枚淺淺的“A”字圖案。
現在一切都撕破了——一切謊言,迷局,一切立場和身份……秩序官把所有東西血淋淋地擺在他麵前,包括一顆心,一條命,就用這種無恥的手段逼迫賀逐山去選。
賀逐山忽有點後悔在小布魯克林招惹他。
他抿著嘴不肯說話,阿爾文卻輕握住他的手,拉著他將抵在自己眉心的槍口壓得更加向前:“你要殺我,就開槍吧。”他輕描淡寫地說:“你說過的,‘下次我不會這麼走運’。”
他居然還敢提古京街那一晚的事,賀逐山覺得自己真要生氣了,咬牙切齒:“我殺你是天經地義。”
“是啊,”這個人寵溺般笑,“你殺我是理所當然。”
暗光在那刻有“A”字的精致純金袖扣上微微一閃,灼得賀逐山眼睛疼,他眨了眨眼,想把瀲灩的水色都憋回去。
但他發現他不能,他拿阿爾文沒辦法——
這個人壞到極點,從一開始就料想過會有今日,所以從一開始就用那種袒露的、誠摯的、不怕受一點傷害的熾熱的姿態去接近他。他親他,吻他,與他同床共枕,給他許諾,然後就殘忍地消失在他眼前,讓他感受他是怎樣的需要他,怎樣的不能失去他。
賀逐山越想越恨,覺得上了好大一個當,冷臉抽槍要走,手卻又被阿爾文抓住。
他拽著賀逐山,順勢把他拉到懷裡。賀逐山正愁滿肚子氣沒處撒火,於是扭頭張嘴,衝著阿爾文手背就是一口:“彆碰我!”
那牙印血淋淋,賀逐山對上他眼睛,阿爾文卻不肯縮手:“就要碰。”
他認真地反駁:“就要碰。你是我的。我不會放你走了——”
他是個偏執幼稚的自私鬼,看上誰,從第一眼開始,就不想收手。
槍在爭執間被阿爾文抽走了,他順著賀逐山腰線把它插回原位,然後摸出自己的——他把伊卡洛斯交到賀逐山手裡。他輕輕拉著賀逐山轉身,附身從後背環住他,把下巴輕貼在他頸窩,然後握著他的手,一齊扣住伊卡洛斯板機。
“砰”一聲,賀逐山還沒反應過來,那混蛋倏然發力,子彈一槍打穿不遠處倒映在玻璃碎片裡的秩序官的身影。
準確無誤,一槍開在他心口,開在那顆隻為某人跳動的心臟上。
阿爾文歎口氣,把頭埋在賀逐山肩上,輕輕蹭他的臉,仿佛貪戀他的體溫、他的心跳。這隻認了主的大型獵犬貼在人耳邊說:“你隨時都可以這麼做,因為如果沒有你,我還隻是那個1182號實驗體。”
在遇到你以後,我才擁有生命。
賀逐山沉默須臾,覺得胸口那點氣就因這一槍散了。他二十來年的人生裡經曆過許多失去,阿爾文是唯一一個失而複得回到他身邊的。他不想再和他生氣,他有好多話要問,好多話要說。
阿爾文便用那頭栗色軟發蹭賀逐山,蹭得他耳根發癢,蹭得他臉頰發燙。他見賀逐山沒有反駁,一時間便得寸進尺,低頭在他臉上啄了一口——說是親,簡直像咬——於是賀逐山又發起火來:“彆在這兒賣乖!滾,阿瑞斯的事我還沒和你算——”
“賬”字話音未落,不遠處忽傳來巨大炸聲。整個懸浮船劇烈震動起來,頭頂金屬板“簌簌”掉落。
賀逐山渾身一凜,本能要把阿爾文往身後擋,但秩序官比他反應更快,伸手一攬,就將人嚴嚴實實藏在自己懷裡。
“控製室。”阿爾文皺眉,“是沈琢和辛夷?”
懸浮船計劃是他們一起商定的,包括阿爾文將如何先解決船上所有暗鋒殺手,包括賀逐山將如何在秩序官權限的庇護下混進阿爾卑斯山區。所以阿爾文也知道沈琢與辛夷的存在——現在,他們必須立即趕往控製室。
阿爾文撿起那把落在地上的刀,又從賀逐山手裡抽回伊卡洛斯。他踢開地上屍體要走,然而忽地想起什麼,又折回賀逐山麵前。
他摘下食指上那枚銀製戒指,抓著他的手給他戴上。
尺寸剛好,賀逐山不得不懷疑這人是有備而來。而他再仔細一看,忽發現戒指外側還刻著個漂亮的白玫瑰包裹的圖案,仔細分辨,正是“A&G”——
賀逐山:“……”
阿爾文垂眼一笑。
作者有話說:
“&”這個符號為什麼總有亂碼???
以及Alvin,居心叵測一男的。
59 伊甸(11)
◎這城市爛透了。◎
整個環形長廊都閃爍著刺眼紅光, 警報聲與腳步聲、呼喊聲四處纏繞交織。沈琢給自己注射了一支生物興奮素,深吸口氣,眼前很快恢複清明。
他和辛夷背靠背舉起槍。
到處都是行動隊員,一場惡戰無可避免。雙方瘋狂扣動扳機, 火舌噴射, 子彈在不算寬闊的金屬走廊中四處反彈, 很快打滅了所有頂燈。
他們在一片漆黑中把自己交給彼此, 直接乾到9號房間附近。
控製室格外配備了安保仿生人, 兩個入侵者突進控製室的瞬間, 它們立刻開槍,試圖反擊。但對辛夷來說,入侵機器是這世界上最易如反掌的事。
——仿生人與辛夷對視,“滋啦”兩下, 額邊的電源光環便倏然熄滅。它們放下槍, 靜默走到一旁站定。這是機械師為辛夷定製的新功能,他可以通過程序乾擾對仿生人進行遠程強製關機。
屍體被踢到一旁,辛夷調出控製麵板。
他從腦後拔出自己的接口延長線, 拉到主機芯片上接入係統。
他整個人頓時進入一種“出神”狀態, 直愣愣目視前方, 渾身上下的紅藍電子數據線都微微亮起, 顱內的超級計算機大腦正不斷向懸浮船主機輸入程序指令。
然而這種狀態一直持續, 他遲遲沒有“蘇醒”。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沈琢緊張起來。
他們耽誤不起——更多的行動隊員很快就會將這裡包圍。他這麼想著, 開始在心裡思考強行切斷接口連接會不會對辛夷造成影響。然而四周的燈倏然熄滅——
“砰砰”兩聲, 子彈在黑暗中飛射而來。
沈琢立即把辛夷朝一旁撲倒, 子彈擦肩而過, 打碎兩麵屏幕, “滋啦”一聲,火花四濺。
“噠噠”的高跟鞋聲響越來越近,終於,借一點昏暗的火光,沈琢看見那張他曾在“窺觀”裡撞見過無數次的臉,和一頭海藻般柔順微卷的暗紅色長發。
“終於見麵了,”撒旦輕聲說,“‘弟弟’。”
沈琢瞳孔驟縮,他在電光石火間想明白女人為何如此稱呼他——
“你殺了她。”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仿佛無法抑製深處的悲傷憤怒:“你奪走了她的異能。”
姐姐沈瓊被秩序部帶走前,每個深夜都被那無處不在的“幻聽”折磨。
“諦聽”讓她們聽到世界各個角落裡,人們那些見不得光的竊竊私語。
“我沒有殺她,”撒旦說,“我甚至沒有見過她。我得到腺體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我也隻是這個龐大權力機器上的一枚小螺絲釘。”
她在下屬的屍體前站住。
“他不會醒來的,操作係統有安保設置。任何入侵其中的代碼程序都會被防火牆摧毀清除……”撒旦瞥了眼辛夷,“仿生人也不例外,哪怕他是一台原型機。”
沈琢沒有回答,他將困在防火牆裡的辛夷輕輕放在地上。
“你們這樣的人做事總是輕描淡寫。”他低聲說,“你,暗鋒,秩序部。你們明明能看到那些人死前的恐懼,迷茫和無辜……但你們根本不在乎。”
“我不在乎,”撒旦坦然承認,“因為這些東西一文不值。”
沈琢在瞬間暴起,一腳把衝/鋒/槍挑到手上。一串子彈橫著掃來,撒旦轉身避開。
“還給我。”沈琢一字一句,“把我的家人還給我。”
衝/鋒/槍的子彈很快用儘,他把槍朝撒旦一砸,撒旦隻微微偏頭,腳底沒動就躲過這一擊。完全沒把沈琢放在眼裡,覺得他隻是個沒長大的小家夥。
“你的格鬥都是那個仿生人教的吧,在阿瑞斯,你做‘煙疤’的時候——”
沈琢兩手背上“唰”地彈出兩刃鋒刀,出拳朝撒旦淩厲刺去。但女人又是轉身,輕鬆錯開距離,尖刀一閃,隻削斷兩縷暗紅色的卷發。
“他把模擬戰鬥訓練芯片上傳到幻夢係統,又把自己做成程序,在虛擬世界裡手把手教你打架……連‘忒彌斯’也被他神不知鬼不覺騙過去。”
撒旦一把抓住沈琢手腕,將他向前一拽,然後旋身出腿,將年輕人踹得連連後退。
“但這些都沒有用。”撒旦說。
她拔出腰間的消/音/槍,連續扣動扳機,子彈帶著連串火線飛向沈琢,沈琢閃躲不及,最後一顆打在肩頭,即使身穿防彈衣,也被炸得胸口一痛,發出聲悶哼。
“它能讓你成為滿貫王,卻不能讓你近我的身。”
撒旦脫下大衣外套,緊身服上的金屬層“哢噠”浮起。那些模塊正以驚人的速度自動組合成一把黑亮的寬刃武士刀——
“因為你根本沒有見過真正的地獄的惡。”
長刀倏然一彈,在眨眼間橫砍出去,刀鋒堅不可摧,一下刺破了沈琢肩頭。黑刀走刃,劃出條細口,血珠飛濺,沈琢皺眉,滾地躲進控製台後。
但那刀再度砍下,悍然將金屬台麵劈作兩半,高跟鞋迅速化作一雙戰鬥靴,在台上借力一翻,人影閃過,又是一砍。
這一刀緊貼著沈琢頰麵刺下去,他餘光都能瞥見刀身上泛動的冷白寒光,以及倒映其中自己的影子。撒旦和賀逐山一樣,是個用刀的高手,沈琢心想,然後在地上一滾,險些沒被一刀劈作兩半。
“你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撒旦說,“天天摸爬在死生之間,不知道會不會看見明天的太陽。”
沈琢抽出手臂上的尖刀,兩刀如鉤,擋下撒旦攻擊。
“忍辱負重,飽受淩虐。我真的很討厭男人,”撒旦說,“他們就像隻會發/情的狗。”
“誰欠你的賬,你找誰算去——”沈琢說,尖刀被撒旦用力下壓,他有些抵抗不住,手腕吃痛。
“你害死了多少人,你自己心裡不清楚麼!”
“哢”聲脆響,尖刀被挑開,手腕一扭,沈琢抱臂後退。
還沒退出兩步,撒旦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微鬈的藻紅色的發上有種難以言明的清淡花香,沈琢忽看見她耳下有一枚白櫻耳墜,正露珠似的躍動其間。
然後武士刀“當”一下重重砍在他後背,濺起一串血珠,沈琢一個踉蹌,慢了須臾,便在這眨眼之間被撒旦一腳踩在地上——
她說的對,他的格鬥技巧相當高超,足以使他17連勝走出阿瑞斯,但卻無法招架眼前撒旦的攻勢。
因為她的一切都是舔著血、啃著肉,傷筋斷骨,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在白骨堆裡爬練出來的。
她是一把見血封喉的刀,已在絕望中鍛去所有感情。
刀尖指在沈琢鼻尖,再進一寸,就能叫他慘死刀下。但撒旦沒動,握刀的手極穩。
沈琢視線順著刀脊向上,便望見女人冷漠的眼睛。她臉上有零星幾個雀斑,使她顯露出一絲與身份不相配的稚氣。
撒旦說:“你為什麼要殺那些暗鋒?”
如果不是出獄後,和辛夷一路追殺暗鋒,或許沈琢此時還在自由之鷹某處安安穩穩過他的太平日子。
沈琢沒有說話,他微微扭臉——鼻梁便被鋒刀劃破,一串血珠順著臉頰滾進耳裡,打濕了他的發,他終於看見辛夷。
辛夷還躺在那裡,延長接口線連接著主機,雙目出神,仿佛沒有聲息的冰冷的機器。
沈琢閉眼:“你被人愛過嗎?”
“隻有兩個人愛過我,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已經死了,一個隻是機器。但我會為他們做任何事……直到我因此而死的那一天。”
沈琢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個學會的詞是“姐姐”。
隻有那個女孩會為他親手編一隻搖籃,坐在陽光裡,笑眯眯地用撥浪鼓逗他開心。
撒旦垂眼,她的刀顫了一瞬,轉又平靜。
“這一天就是現在了。”
她說完,長刀當頭刺下。然而“當”的一聲脆響,另一把瘦窄而長的野太刀憑空蕩出,以不可撼動的力量順著寬刀刃麵狠狠劃下,兩把被鍛造的鋒利無比的金屬迸發出顆顆火星。野太刀滑至寬刀刀尖,用力一壓,又驟然抬起一砍,巧力震得撒旦虎口發麻,被迫後退三步,站到冰冷的藍色熒光屏幕下方。
房間裡傳來“滴答”的水珠輕響。
一種濕漉的潮意彌漫四方,金屬戰靴踩著血“哢噠”走來。
然後黑暗中終於浮現出那高挑曼妙的影子。
她依舊束起黑發,目光凜冽,隻是身型因連日來的囚/禁稍顯削瘦,一線冷光被刀背反在臉上,更突出她皮膚的蒼白。
“濡女啊。”撒旦輕聲。
但濡女說:“我是櫻。”
沈琢趁機爬起,迅速退到安全區域,並緊緊護住辛夷,提防著那個紅發的瘋子。可撒旦的注意力已不在沈琢身上,她眼裡隻有提刀站在遠處的“櫻”。
“A救了你。”撒旦心思縝密,幾乎在看到濡女的瞬間就猜出前因後果,但她依舊不解:“你為什麼會為A背叛我?”
“我沒有為A背叛你。”濡女輕聲說,“但我不想再錯下去了。”
“錯?”撒旦輕笑,像是極其不屑似的,“你管什麼叫錯?當初在基地,是你自己答應我。做一把任我驅馳的刀——”
“是你刪除了我的記憶。”濡女倏然打斷,“從頭到尾,都是你,對不對?”
並非所有“暗鋒”都忘記了自己的過去,事實上,鮮少有人在改造過程中因“覺醒”失憶。隻有濡女,隻有濡女睜眼時,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不知去處,不知來路,不知道曾愛過什麼人,然後就被撒旦帶走,被她永遠鎖在身邊。
“你到底刪掉了什麼?”濡女的聲音發顫,“把那些記憶還給我,那是我的。”
即使不能重逢,但誰也不準搶走。
“你們一個兩個都要我還,”撒旦看了眼沈琢冷笑,“可我欠你們什麼?”
“我誰也不欠。”她手背青筋鼓起,五指拳握緊刀,刀光在這一瞬隨殺意暴起。
她主動向濡女發起攻擊。
兩刀相撞,金聲連連。誰也沒有用槍,仿佛子彈無法承受她們相互之間壓抑的遺憾與恨意。兩人鬥得難解難分,近乎焦灼,但沈琢知道撒旦更勝一籌——因為寬刀沒有太刀長,本就占劣勢,但隻憑一股煞冷的狠意劍走偏鋒,撒旦竟也能和濡女打一個不分高下。
沈琢在一旁看,覺得兩人的刀法極相似,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撒旦刀法要帶多些血淋淋的邪意。她打的是“歪門邪道”,出刀位置招招都怪,卻招招都直指破綻,若非濡女更快,早已變成女人刀下冤魂——濡女的太刀幾乎如一條肚白的遊魚,在黑色寬刀壓山而來的烏雲般的攻勢上浪浪高飛。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暴雨中血漫長街的那一天,“她去了哪裡?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濡女近乎哭吼。
“她死了。”撒旦答,“俱樂部擅長吃人,她不例外,洋娃娃玩舊了就被丟掉。”
太刀“嗡”地震鳴,在暴怒中貼著撒旦耳朵擦過去。
罡風險些虜去一片血肉,撒旦堪堪躲開。但濡女沒放過她,轉身又是一劈。濡女的身體在戰鬥中微微戰栗,腎上腺素激得她越打越快。她絕不肯收刀,就著攻勢扭手,刀柄在撒旦肩頭重重一擊,將她逼退。
她聽見濡女說:“你知道我找了多久麼……”
濡女第一次帶點哭腔:“我找了她一輩子。”
撒旦便在這久違的、熟悉的絕望和崩潰裡愣了一瞬。這一瞬,濡女閃到她眼前。
兩把鋒刀都指著敵人要害!
沈琢瞪大眼睛,知道這就是分勝負的最後擦身了。於是隻聽“噗嗤”一聲驟響,有冷刃劃破皮膚,捅穿血肉、擰碎鐵骨……腥味、鐵鏽味霎時彌漫,兩人滾到地上。
然而沈琢看見,不斷噴吐血花、滾出臟器的是撒旦的小腹,太刀準確無誤穿腰而過——她們同床共枕多日,濡女自然知道她的要害、她的精神元腺體在哪。
撒旦的寬刀卻倏地一扭,在眼瞧要刺破濡女麵部時,忽歪到彆處,不肯傷她,仿佛留下一聲沉默的歎息。
她倒在血泊裡,身體漸漸發黑,紅發像燃燒般化作灰燼,身體逐漸流出膿水。
濡女愣住了:“為什麼?”
她剛剛是破釜沉舟,抱著必死的決心要和撒旦同歸於儘。
但她從沒想過撒旦會錯開刀。
“我也等了很久啊,”便聽撒旦斷續地說,喉嚨氣管被倒湧的汙血堵住,她開始喘不上氣:“我也等了很久。感覺有一輩子那麼久……”
在那個雷電交加、暴雨瓢潑的暗夜裡,最終沒有等到任何人。
濡女被人埋伏的第二天,她又去了幫派基地,夾著一本書,帶著櫻送她的刀,但她沒有見到她想見的人。
她孤立無援,向一隻走進狼群的羊。
那時她隻有十來歲,明明怕到極點,卻又不管不顧地抓住每一個人問:你看見櫻了嗎?櫻去哪了?她沒有回家,她還沒帶我去看櫻花樹。
但那些幫派混混並不回答,那些流浪者,她們冷黢黢瞥著,瞧她的眼神就像看一筆錢,看一塊肉,這讓女孩不寒而栗,轉身要逃,為時已晚。
他們將她捆起來,她奮力掙紮。肚子便被狠狠一踢,人頓時吐出口鮮血。
幾隻腳又踩過來,帶著鮮血踹在她臉上,手摁著她將她碾在泥土裡,她眼前黏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
她扭動起來,試圖甩開那些拽她頭發的人:“櫻會找到我的!櫻會找你們算賬!”
他們便笑起來,冷酷無情地、惡狠狠地說:“櫻才不會管你,把你賣回俱樂部,可是她親自點頭的事情。誰也不願意帶著個累贅在身邊——養你還不如養條狗。櫻不要你了!”
聲音刺耳,女孩渾身一震。
但她把這些胡話趕出腦海,絕不相信,變本加厲高聲咒罵。
混混們沒見過這麼野的烈馬,忍無可忍,扯下一團血衣塞進她嘴裡。然後“砰”的一聲,鋼棍狠狠敲在她頭上。
她整個人被劇痛抽暈,人搐了一下,昏迷過去,再睜眼時正躺在俱樂部那張粉紅色的大床上。
某個條/子正脫下製服來啃她的臉,摸她的身體,她不依,男人便給了她一個極清脆的巴掌。
這一耳光抽得她口鼻噴血,眼冒金星,重重倒在肮臟的被褥裡,兩手被鎖鏈拴著,再無力氣反抗。她被迫承受一切,劇痛沿著身體衝上腦海。
但她咬著拳頭不肯出聲,瞪大眼睛不肯屈服,她在黑暗中忍受了一晚又一晚饑餓與疼痛,堅信馬上就會有人來帶她走。
可是沒有。
可是再也沒有人來。
俱樂部根深葉茂,藏在最肮臟的巷子裡,背後有許許多多勢力庇護,沒人能改變什麼。她每天都在反抗,每天都在用櫻教她的辦法試圖逃跑,但隻有失敗,隻有更殘忍的懲罰和更冷酷的對待。
她總是蜷縮在地下室深處,在夢裡喃喃:會有人,會有一個人……
但終於有一天,她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冰冷的淚滾過頰麵,她知道沒有人,沒有人會來。
為什麼?她終於在被關進鐵籠子裡的某一天,揪著頭發尖叫般問:為什麼,為什麼啊?
一個同伴分給她兩塊乾巴巴的麵包/皮,抱著她單薄的後背說:“唔,也許因為外麵有更有趣的事情,遇到了更好玩的人。唉,人就是這樣的啦,喜新厭舊,你看開點。”
是了,女孩便想,是這樣的。她隻是個累贅,無足輕重,隻是這個城市裡,像垃圾一樣被挑來揀去、幾百塊錢就能買下一晚的廉價的玩具。她和那些性/愛仿生人沒有區彆,是幾百萬之一的生物的複製品,有什麼值得櫻惦記呢?
她好恨這個世界,好恨自己。
好恨櫻,為什麼給她希望,又殘忍地將她拋棄。
她不想再做累贅,也不想再做狗。她在過期的雜誌上瞥見城市廣場的風景,瞥見那座秩序部大樓。她想起櫻問她,你以後想做什麼?
於是她不再反抗,聰明地表演出諂媚與乖順。某一天,俱樂部掉以輕心,解除她手上的鐐銬,她殺死俱樂部所有人,一步步越走越遠,一步步向金字塔的頂端爬去。
“你為什麼沒有來?”
精神元腺體分崩離析,黑血翻湧,撒旦的身體逐漸冷下去。
濡女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但一切又儘在不言之中。
她不回答,撒旦卻笑了笑。
“我其實……知……你,做了什麼,我知道……沒有……拋下我。”
她看著濡女的臉,像在回憶生命中為數不多的見過太陽的日子。
“我知……你,走越遠。做過……賞金獵人,中間……通緝犯。後來被,秩……被抓。”
她說得艱難,但濡女聽懂了。她克製著身體的戰栗,想冷眼旁觀這個手上沾滿鮮血的女人去死,不再付出一點感情,可是眼底的水光到底將她出賣。
她想起她被執行死刑前,那個執行官問她:你想活下去嗎?你有想見的人嗎?
有啊。
可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可是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已經……回不去。”撒旦說,“在提坦,你隻能走到最高處。你隻能掌握所有生死權力,掌握恐懼,你才不會失去你想要的。你才不會被人拋棄。”
她絕不低頭,死前也要高傲地借回光返照留下這麼一句話,可是瞳孔擴散的前一瞬,手卻微微抬起,抓住了濡女的衣角。
她最後還是貪戀什麼。
她沒能瞑目,睜大眼看著自己作為一個不完全變異體,在空中如灰燼一般消散,隻留下臉邊的一顆白櫻耳環,以及體內一枚緊挨心臟植入的微型監視芯片,正與某個銀色納米管直接相連。
那芯片“滴滴”作響,綠燈忽轉為紅光,警報般的聲響越來越尖,沈琢反應過來:“閃開!是納米炸彈!”
水穀蒼介不會相信任何人,他將撒旦提拔為秩序官,同時也借注□□神穩定劑的理由暗中給她注入微型芯片炸彈。
它會在撒旦的生命走向終結時被激活,將一切碎作齏粉。
濡女聽見了,可她沒有躲開。
她跪坐屍體身旁,垂眼凝視那枚白色櫻花,像是聽懂了她的話,又好像什麼都沒想起來。
她隨A來懸浮船,是想要一個答案,她想問撒旦,你為什麼這麼做。
可是事到如今,已經不重要了。就好像最後一棵白櫻花樹,也早在父母離去的那一天悄然枯萎。
爆炸“轟”一聲炸響,震得整艘懸浮船劇烈晃動,在最後的光影裡,沈琢看見濡女附身,仿佛朝屍體落下一個吻。
她的身體承受下接近80%的爆炸威力,空中血花四濺,卻如阿爾卑斯山上春風過野,吹落滿樹櫻花。
*
賀逐山一腳蹬開金屬門時,控製室滿屋滿牆都是血,而血色裡,骨碌碌滾來一隻櫻花耳環。
他一腳踩住,“哢噠”一下,殘存的主機側方彈出一個小口,虛擬投影“啪”地亮起,係統提示音緩緩響起:“請放入權限密鑰。”
沈琢頓了頓,他望向辛夷,又望向白櫻,忽明白什麼,將那耳墜拾起,輕輕放到全息影像裡。
引擎轟鳴聲驟然停歇,接口自動脫離。辛夷猛吸一口氣,靠坐在沈琢懷裡喘息。
阿爾文隻一眼就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那兩把刀他都認識,正交錯地躺在血泊裡。
“撒旦死了。”他說,“水穀蒼介很可能已經收到芯片爆炸提示。繼續前往清道夫基地會很危險,你還要繼續嗎?”
他這話問得沒頭沒尾,不知是在對誰說。
賀逐山沒有回答,但沈琢替他說出他要說的話:“去。”
他站起來:“這城市爛透了。”
很多年以前,鳳凰說:這城市爛透了。
無藥可救,不如從頭來過。
總有人要去炸翻它。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ojz
60 伊甸(12)
◎“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基地休息室裡, 牆壁、天花板、以及地板六麵都緩緩流動著某種綠色字符串。那是一份長不見尾的DNA序列,A、C、G、T,四個字母穩定而和諧地浮動在虛擬投影上方,將整個休息室染成一片幽綠色光海。
序列相當穩定, 靜謐而神秘, 但其中有一點不和諧——
一對閃著白光的字母“P”、“Z”正以極快的速度在字符串裡穿梭, 遊走起伏, 仿佛一隻扇動翅膀的精靈螢火蟲。
“那就是新堿基對。”研究員說, 懷裡抱著0號實驗體。“我們暫時將其命名為P-Z堿基, 根據衍射圖像,它的結構相當穩定,可以被酶準確識彆並結合,就像其它堿基一樣。但它的古怪之處在於, 它的位置並不固定——”
0號實驗體像是睡著了, 一動不動,皮膚透明,手裡還握一塊紅色積木。研究員將他放進水床中, 他便蜷縮起來, 像睡在羊水裡的幼嬰。
研究員坐到沙發這頭:“——它不斷在DNA分子裡奔跑, 以某種必然存在、但以人類知識水平暫時無法解釋的有規律變化速率移動, 從而創造出一個全新的物種……一個全新的高等能力體人類。”
研究員關於0號實驗體、關於tbe182-s2蛋白的研究進展很快, 數日之間,他已攻破這個令水穀蒼介困惑半生的難題。
“它的存在方式過於特殊, 不能被植入改造, 也就是說, ‘造神計劃’注定失敗。”研究員道, “兩種人類會走向決裂, 變成敵人,一方奴役另一方隻是時間問題。”
“你知道我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
“古往今來,進化,總有被拋棄的那一群。”
“人類向何處進化,決定權在我手裡。”水穀蒼介平靜地笑。
研究員並沒有被他狂妄的語氣震懾到,他知道水穀一貫就是這樣高高在上。於是他點點頭,盯著那隻“螢火蟲”在光海裡遊動:“你什麼時候下達指令?”
“很快。”
“希望我還來得及喝一杯熱咖啡。”
“你可能無法如願。”水穀蒼介說。
空中光斑閃動,忒彌斯的頭像倏然出現:“先生,最後一班懸浮船已經抵達基地停泊區……未探測到異常情況。”
她的眼皮飛快上下一眨。
*
守衛們看著懸浮船巨門緩緩開啟,以“撒旦”為首的一行秩序部長官走下停泊台。
他們打量片刻,總覺得這位紅發女魔頭今日有哪裡不太對勁,但誰也說不上來,隻得作罷。
“撒旦”身邊還跟著一位穿黑灰雜色羊毛大衣的長官,有些守衛沒見過他,下意識要攔,被同伴拽到一旁:“彆多管閒事,”他壓低聲音警告,“那可是A,你得罪不起。”
這字母倒是如雷貫耳,守衛渾身一凜,肅然起敬,立刻端著槍讓出條路。
“撒旦”是暗鋒的首領,經常往返於提坦市區與基地,因此,守衛們隻是潦草掃了眼身份信息和通行證,確認無誤,就放兩人及他們身後三個下屬進門。
金屬門合上後,“撒旦”扭曲幾下,“啪”地不見,辛夷關閉眼球內置的全息投影係統。沈琢笑起來:“有時做個仿生人也挺好。”
四人進入電梯,電梯迅速上升。第一次懸停時,沈琢、辛夷率先離開。他們將潛入地下區,解決掉路上守衛,炸毀位於基地深處的能源中樞,為賀逐山與阿爾文爭取時間——他們得找到水穀蒼介,根據撒旦與他的通訊記錄,水穀蒼介正在基地盯查“造神計劃”的最後一次大型實驗……這些資料,包括清道夫基地的結構地圖都被係統加密,但忒彌斯打開了密鎖,誰也不知道原因。
電梯繼續上升,隻剩下賀逐山與阿爾文兩人。他們的身影被折射成數個,隱約浮在四周。沒由來的,賀逐山心悸一瞬,覺得總有些不好的預感籠在胸膛,但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下意識要躲,卻覺某張卡片被塞進掌心。
“會員製俱樂部,”身後的秩序官平靜道,視線在他背後頓了頓,轉又垂眼挪開:“我知道你有很多話要問。等一切結束,我們坐下來談談。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一句話不僅把賀逐山整個人堵住了,還攪得他一顆心輕輕地跳。
兩人在電梯廳分開,阿爾文向左,賀逐山向右。秩序官會去找水穀蒼介——他也有許多疑慮要向他質問。而賀逐山得去訓練區,訓練區附近是宿舍,所有的“暗鋒”都在那,一旦戰鬥爆發,這些“暗鋒”會成為眾人最棘手的敵刀,賀逐山必須阻止這把刀出鞘——
訓練區設有全封閉隔離門,他得把門關死。
“投影”讓他來去自如,除了通過紅熱感應門費些工夫,賀逐山很快進入訓練區中心。到處是奇形怪狀的異能者,或坐或站,頸後的皮下芯片微微發光,像在記錄他們的身體數據。賀逐山瞟了一眼,義眼飛速攝取信息,他很快確認了“暗鋒”數量,並將每個人的臉和他們的異能一一對應——他折身進入下一條走廊,這時腳步一頓,朝玻璃窗內的隔離室多看一眼。
這些隔離室裡關著的大多是剛完成腺體植入的死刑犯,慘狀各異,哭嚎扭動,膿水和黑血流了一地,有人已經毫無生氣地躺在金屬台上。賀逐山垂了垂眼,那眼皮下是亙古不變的漠然,但漠然裡又多了些憐憫,隨即不再耽擱,繼續向總控室走去。
總控室外有重兵把守,但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很快悄無聲息解決這些看守,打開總控室大門,並把小野寺遙交給他的程序密鑰接入主機,小熊貓CAT開始勤勤懇懇工作。全息投影裡浮動著忒彌斯的頭像,她沒像往常一般轉動,隻是眨眼看著賀逐山,賀逐山皺眉,一時錯覺那是一雙真正的眼睛,眼睛背後有一個真正的靈魂,正以她獨有的方式觀察、學習一切。
他正出神,忽聽見身後“啪嗒”一聲輕響,他猛回身拔槍,那人卻立刻高舉雙手:“冷靜點。我等你很久了。”
研究員摘下眼鏡,把手插回白大褂,用那對恐怖異常的雙瞳,含笑盯住了賀逐山。
*
阿爾文甚至不用自己去找水穀蒼介。他剛踏入走廊,一個工作員走上來,冷漠地看了看他:“水穀先生想要見你。”在那間水光粼粼的休息室。
阿爾文心下一沉:水穀蒼介料到了他的到訪。這意味著水穀或許早有準備,秩序官的拇指指腹輕輕劃過袖中微型手/槍。
然而他推開門時,水穀蒼介正背對他坐在那隻長沙發裡,周圍的幽綠色DNA序列投影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橙黃色的水波紋光。仿佛坐在最盛大的如血殘陽深處。
“哦,你來了,阿爾文,”水穀蒼介並未回頭,“要來點香檳嗎?”
他晃了晃手中的高腳酒杯,就像多日前,他審問阿爾文前做的一樣。但這一回,秩序官沒有拒絕。
“你以前從不喝酒。”水穀蒼介大笑著說。
“人總在變。”阿爾文平靜地說。
水穀蒼介打了個響指,下沉式沙發緩緩轉動。他轉了一百八十度,正對著阿爾文坐。秩序官依舊站在原地,製冷係統送出微風,不斷吹動他的大衣一角,他仿佛站在雪裡。
“你也能算人嗎?”水穀蒼介說,“你隻是複製的產物。在營養艙裡被加速催熟,就像一顆青油菜。想摘就摘,想踩就踩,僅此而已。”
阿爾文沒有說話。
“你是怎麼想起來的?”水穀蒼介歎了口氣,“真奇怪,我給你做了很多次記憶清除手術,但那些細胞很頑固,簡直像木馬病毒,總能借一點火星卷頭重來。”
“為什麼這麼做?”
“你還沒想明白嗎?本傑明都看出來了。我嫉妒你啊,我嫉妒你們所有。”
水穀蒼介抿了口香檳,砸砸嘴,像是在品味回甘,又像是在思考。
“我每次去本傑明家裡,都會見到忒彌斯和你。那個仿生人,她什麼都不關心,但她關心你。為什麼,阿爾文,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你?”
“你生來就博得所有人的關注,本傑明也好,忒彌斯也好,那些參與了清道夫計劃的所有董事和富商……他們每天都迫切地貪婪地看著你,隻因為你生來就是個畸形的怪物。”
他指了指地板:“像那些被我豢養的所有野獸一樣。”
“這種關注,誰愛要誰要。”阿爾文冷冷地說。
但水穀蒼介答:“我要。無論如何我都要——你生來就是眾星捧月,你根本不會懂。”
阿爾文覺得這個人已經瘋了,近乎是在無理取鬨。他握緊袖間手/槍,靜靜思索該在何時製服他。但水穀蒼介說:“你殺死了撒旦,對不對?和那個Ghost一起。”
“你最好彆提這個名字。”阿爾文垂眼,壓抑住心口騰然生起的怒火。
“為什麼?你愛他嗎?”水穀蒼介玩味地打量阿爾文,想在他臉上看到更多的動容。
“你怎麼可以說愛啊,”他歎口氣道,“人類最卑劣的情感,會讓人變得愚蠢而盲目。”
“我們應該聯手,阿爾文,”水穀蒼介說,“你是異能者中最強的存在。這個都市充斥著混亂與邪惡,你知道的,我們可以改變它。”
“到時候,在新世界裡,你想要什麼都觸手可得——包括你想要得到的那個人。”
“感謝你的關心,”阿爾文冷笑,“但是抱歉,我從來沒想‘得到’他。”
他不會得到賀逐山,他是他的太陽。他會耐心地等,等這黑暗中唯一的光打消疑慮,心甘情願撲到他懷裡,用滿腔熱烈的愛融化他。
“嘖,真遺憾……那我隻能殺死他,讓他死在你麵前,到時你或許會回心轉意——”
他話音未落,秩序官殺意暴起,他倏然抬手,眼神極寒地扣動板機。
但子彈穿透水穀蒼介,“砰”一聲嵌入牆壁。
水穀蒼介大笑起來,“他”閃動片刻,消散在光波裡——
他隻是一具全息投影。
*
“是神跡吧,你說對不對?”
研究員看著玻璃艙裡的0號實驗體,近乎癡迷地如此說道。
“彆再看控製係統了,”他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轉向賀逐山:“你不會打開的。十分鐘前,水穀蒼介剛剛關閉了一切權限通道。”
賀逐山用槍指著他,研究員卻似全然不在意。他按下牆上的按鈕,玻璃亮起,0號實驗體隻是冷漠地扭頭看一眼,複又專注在自己的積木事業裡。
“你指什麼?”賀逐山終於問,“異能,腺體,還是你說的什麼P-Z基因?”
“都不是,是0號本身。”研究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0號不具備一般人類共有的情感係統,他的思維方式更接近機器,他量化一切,能準確說出所有積木的大小、長寬、體積和磨損度,但不理解圖紙上的任何一個圖案。”
賀逐山對0號不感興趣,他扣緊扳機:“你說你等我很久,是什麼意思?”
研究員指著自己的眼睛:“顯而易見,我是個異能者。我能看見一個空間的不同時間點,你可以理解為某種高維重合。”
“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你會殺死我,你會逃出去,你會破壞秩序,製造混亂……你會摧毀掉我想要看到的理性的殿堂。”
研究員的聲音越來越低,賀逐山冷笑:“所以你想殺掉我?”
“不,那些事情注定發生。”研究員搖頭,“過去發生的無法改變,未來發生的也終將到來。這就是時間,這是維度,這是命運,或許也是神的旨意。”
“但我想不明白,人類,這種肮臟的血肉的胡亂堆集,為什麼能走到那一步,為什麼會飛蛾撲火,一往無前?所以我想見你一麵,想從你身上找到答案,可惜我還是不懂。你是混亂本身。”
“水穀蒼介已經放棄了‘造神計劃’,他即將轉向更高級的生命形式。”
賀逐山皺眉:“什麼形式?”
“你不需要提前知道。你會看見。”
他深吸口氣,拿起台上的熱咖啡,喝掉最後一口:“而現在,輪/盤必須扭轉了。”
他猛回頭,用眉心抵住槍口,賀逐山一驚,下意識扣動扳機,血花四濺的瞬間,某種警報陡然響起。
所有大門都被打開了——“暗鋒”頸後的芯片被立時激活,他們的神經中樞係統被生物毒素入侵,在燒灼中扭曲,轉而由程序控製。
他們將獵殺目光所及的所有人類——
此時此刻,基地是一片血腥的屠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