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伊甸(13)
◎“這點本事,還要請我喝咖啡?”◎
金屬門轟然升起, 暗鋒走下訓練場。他們頸後的植入芯片都閃爍紅光,這使他們看起來仿佛一群行屍走肉,是被程序控製的高級機器。
“這不可能!”通訊器CAT立耳尖叫,它正在賀逐山義眼視野麵板的左下角抓撓尾巴:“人是人, 機器是機器, 芯片怎麼能控製人的思想?”
“精神領域, ”賀逐山拉開保險栓, 言簡意賅地回答它, “幻夢遊戲配備的‘精神芯片’既然可以把人抽象成程序送進虛擬世界, 那它為什麼不能把程序塞進人的大腦,讓人被指令操控?”
門外傳來一片尖叫與哭嚎。
基地裝有信號屏蔽器,賀逐山沒法直接和小野寺遙聯絡,黑客最後想了個野法子, 把CAT壓縮成迷你智能係統傳輸進義眼, 希望它會在關鍵時候幫忙。
於是此時CAT不負她望地告訴賀逐山:“四點鐘方向檢測到3個熱成像生命活動,七點鐘方向4個。精神力波動強烈,平均等級超過B級2個指數點。您離開控製室後被擊殺的概率已上升到83%……”
它還沒婆婆媽媽地叨叨完, 賀逐山漠然抬眼, 一腳踹了出去, 雙手持槍, 眼也未眨地朝走廊儘頭連續扣動扳機。
子彈撲向暗鋒, 濺起成片血花。但他們的身體都被強化改造過,突然遭襲, 也隻是被衝力震得腳步一頓, 轉而回頭, 加速朝賀逐山殺來。
子彈剛打完, 速度最快的暗鋒已閃到賀逐山麵前。那是個嬌小玲瓏的女人, 異能多半與移動有關。她手背上“唰”地彈出指骨利爪,刀尖上閃過雪亮冷光,探“爪”一撓,徑直來掏賀逐山的眼睛,卻被賀逐山抓住手腕“嘎吱”一扭,整個人被重重砸進金屬牆裡,齏沉四起,霎時沒了動靜。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憐香惜玉!”CAT在視野裡上躥下跳地左勾拳右直拳,像在給Ghost加油助威。但它的話音未落,第二個暗鋒已然奔來,抄起衝/鋒/槍就向賀逐山一頓掃射。
賀逐山側身躲過,一掌劈歪槍口,收手時指尖掃過那人脖頸,鮮血頓時瀑布似的噴出三米——作戰手套上齒輪“哢噠”一響,那些倏然彈出的刀片霎時又藏回原處,CAT像個解說員:“這是機械師的第10973個專利作品,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家!”
賀逐山抿了抿嘴,終於忍無可忍:“你能安靜一會兒嗎?”
CAT搖搖尾巴:“啊哦,非常遺憾,遙為了壓縮程序體積,沒有上傳反話癆插件!——我日你仙人,這是什麼?麻批,這也太求惡心了!”
一個身材矮小的暗鋒“噗”一聲扭臉,像是吐了口痰,把一團黑色液體噴到賀逐山槍上。槍管頓被腐蝕,化作一潭腥臭的水。
“是隻青蛙啊,”賀逐山說,“吵死了。”
那人又“呱”地一聲怪叫,四肢黏在天花板上鼓鼓肚子,成片黏液再次噴出,賀逐山在黑雨間閃躲。
他很快躍到敵人麵前,像隻貓似的靈活,密集的攻擊裡,隻有作戰褲一角被蝕出條小口——然後他拽著怪頭蛙的衣領把人往地上狠狠一砸,對方肚子癟癟地發出“咕嚕”一聲響,馬上又匍匐著爬開,轉頭朝賀逐山吐舌。
那舌頭極長,能把人纏死,賀逐山一刀斬斷,甚至連CAT都沒看清他拔刀的殘影,便見他已提刀向前,一到橫斬在暗鋒下腹,緊接著補上一腳,將他踹進不久前他自己製造的滿地黑水裡——那人便尖叫著抽搐兩下,化作虛無,走廊裡複歸寂靜。
賀逐山的刀在一地屍體上點了點,抖落臟血,他歸刀入鞘,對CAT吩咐:“地圖。”
CAT調出麵板:“清道夫基地所有出口已被全麵堵死,控製係統的所有權限也已失效。經多次計算,強行開啟的可能性接近於零,生還率最高的方案是進入地下區,炸毀基地能源中樞,並乘坐存放在那的達文公司逃生飛機離開——你應該立刻和隊友彙合!”
代表沈琢、辛夷的兩個綠色圓點正在基地微型模型下方飛速移動,似乎正朝能源中樞進發。但CAT眼睜睜看著賀逐山乾翻兩個暗鋒,走進向上的樓梯——
“水穀蒼介放棄了‘造神計劃’,他想讓整個基地和覺醒者一起下葬。他一定會殺死A,因為他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
但對賀逐山來說,這世界上沒有A。
隻有阿爾文,隻是那個送他玫瑰花的年輕人。
*
巨人正抄起半噸重的金屬牆板,狠狠拍向地麵,但那隻令人惱火的“小蟲子”滾地一躲,靈活閃開,再次開槍反擊,射出一連串激光彈,打在巨人堅硬如鐵的石頭外殼上。
他身上頓濺一串火花,不由吃痛怒吼,但火力攻擊隻能讓他後退半步,緊接著,龐然大物又卷土重來,再次抬腳一跺,向敵人踩去,恨不得把阿爾文摁在腳底碾成肉泥。
水穀蒼介的全息投影消失後,整間休息室,連帶休息室所在的獨立層都被斷電。黑暗中,阿爾文隻聽見喘息聲在周圍回蕩。
那聲音很怪,辨不清方向,卻含糊混著一些“哢噠”、“哢噠”的低響。然後整個獨立層震動起來,他麵前倏然出現一盞燈。
一個赤/裸上身的肥壯男人舉著一提馬油燈,正在阿爾文麵前“哐啷”地晃。
他咧嘴一笑,涎液滴落:“找到你了。”
身體在瞬間膨脹數倍,表麵皮膚層化作堅硬石塊。這人催動異能,變成一個刀槍不入的石頭巨人,一拳狠狠砸向秩序官——
“轟”聲巨響,走廊牆麵分崩離析,馬油燈摔進碎礫裡,閃爍兩下,悄然熄滅。
他便是前來追殺阿爾文的暗鋒。
狹窄空間裡,石人幾乎頂天立地。這怪物一路攆著阿爾文咆哮,便一路把所有牆麵、天花板摧毀得滿目瘡痍。
阿爾文不想和他打——費儘心思殺死這個暗鋒沒有任何意義,整個基地已經淪為屠宰場,他必須馬上找到賀逐山。
馬上,立刻,現在,他要見到這個人。
出路在哪?
阿爾文側身躲過一擊,石人的拳頭擦著他的臉蹭過去,狠狠砸進牆麵,防彈金屬板竟被生生捶出個大坑。他一下沒收住力氣,順著走廊向前擦滑,渾身的石塊把牆壁刮出劃痕,並擠出“吱——”的刺耳之聲。
石人他終於被阻力彆停,笨重地掃出左腿,直衝阿爾文後背砸去,這回秩序官卻沒再躲避。
他微微眯眼,手裡黑傘“噌”地出鞘。他在石腿甩到眼前時倏然動作,長刀嵌入石縫,他順勢跳到巨人膝蓋。
秩序官速度極快,大衣被吹得向後,然而縱然起跳,落在巨人臉上,一條金黃色火焰順著血管燃起,騰燒到刀鋒,狠狠刺進對方右眼,那是石人渾身上下少有不被石塊包圍的地方——
烈焰燒灼了他的眼球,石人發出聲狂吼。他痛苦扭頭,阿爾文被甩落地上,回身見那怪物正跪蜷在不遠處抓撓自己的臉。
“你真、真煩人……”他發出嘟囔般的喃語,“你這個,有一堆異能的蟲子……”
“讓開,”阿爾文冷冷地說,“我可以不殺你。”
巨人搖頭:“我隻聽水穀先生的命令,我不會讓任何人離開——還輪不到、輪不到你對我發號施令!”
他倏地抬眼,岩石將眼白覆蓋——他終於變成一塊徹頭徹尾的石頭巨人,在目不可見的情況下兩肘猛力砸地,層樓震動,兩條胳膊飛速“生長”——更多的石塊順勢冒出,像兩條觸手,以極快的速度伸向阿爾文,阿爾文眼神一寒,提刀格擋。
但那石手力大無窮!
它驟然一卷,纏緊刀身,意欲將刀抽飛至一旁,刀身“滋啦”一聲崩出裂紋,下一秒瓦碎成數刃殘片爆裂向四周,在阿爾文臉上劃出兩條血口,而那石手巍然不動。
衝力將阿爾文震得連退數步,但石手窮追不舍,像條毒蛇,繼續朝阿爾文撞來。
“砸死你!砸死你!”
石人像個熊孩子,歇斯底裡摧毀一切,整個獨立層幾乎不再有平整的地麵,但依舊沒有出口——獨立層周圍被數十米厚的精鋼加固隔離,除了那道已被永久封閉的門,激光炮都沒法把牆麵轟開。
拳風撕毀了阿爾文大衣一角,他皺眉拂去肩上粉塵。
再堅固的石頭也一定有要害,但是在哪?
石人喘了兩口氣:“好累啊……好累啊!不想玩了,不想和你玩了!”
他的智商有限,像個孩子似的喜怒無常。石人驟然暴起,體積竟再次膨脹三倍有餘——走廊裡到處回蕩著“劈啪”的炸裂聲,他的身體擴充到最大,把空間堵得滿當,阿爾文無路可躲,閃避不及,被他一巴掌拍到地上。
三指落下,像老鷹的勾爪,卻有近噸重,把阿爾文牢牢鎖在手裡。
五臟六腑都被用力擠壓著,一團鮮血不可抑地噴到石麵。
對方見了紅,整個人都興奮起來,“簌簌”抖落滿地小石子:“還往哪跑——還敢往哪跑!”
阿爾文皺眉,他並不是沒有辦法對付石人——但他的異能本身不是戰鬥係,催動那些被注入體內的彆人的異能,隻會成倍耗損精神力,而接下來逃出基地還要耗費不少功夫,他不想因此拖賀逐山的後腿。
然而電光石火間,石人已失去耐性,他摁著“蟲子”碾了片刻,終於高舉右掌。
石掌遽然垂落,像一塊斷崖,卻在眼瞧著要砸進地麵時被人擋下——
那把機械長刀倏地變形,化作一柄仿佛剛剛濯雪而出的利斧,“當”聲迎上,在火花飛射間砍出條豁口,石人吃痛,頓時劇烈戰栗起來。
“受損程度7%!”CAT擔憂地說,“喂我說,要這麼拚命嗎?這可是你最喜歡的刀!”
賀逐山懶得搭理小熊貓,在石人下一次攻擊前閃身躲開。
他踩著凹凸不平的牆壁借力一跳,蕩到石人肩上,雪斧又瞬間“哢哢”組裝回鋒刀,狠狠刺向下方——雖然無法砍傷血肉,但叮咬般的微痛也足夠石人煩躁。
他憤怒地抬手來拍,賀逐山趁機向上跑。他兩下躍到石人後頸,抓著他突起的藤蔓般的青筋打滑梯一樣溜下,在與芯片位置擦肩而過時,猛地拋出枚軟性炸/彈。
炸/彈“哢”一下吸在石上,而賀逐山拽著青筋幾個閃爍落回地麵。他黑色身影就像隻貓,頭也不回收刀入鞘。
三秒鐘後,“滴”聲驟緊,石人體內忽發出“噗”的一聲響,隨即跟來一連串爆竹連炸的動靜。石人劇烈痙攣起來,身上的碎塊紛紛落下,他在抽搐中縮小回血肉之軀,模糊地躺在廢礫裡,漸化黑水,再無聲息。
那枚海藍色義眼忽然一亮,投射出光線,小熊貓吭哧吭哧溜到阿爾文身邊,虛虛戳他的臉:“死啦?”
賀逐山踢開它,俯身將阿爾文拉了一把。
兩隻手輕輕握了握,轉又錯開,各自回味掌心的一點熱度:“這點本事,還要請我喝咖啡?”
賀逐山冷冷瞥著他,阿爾文笑起來:“吃塊蛋糕也行。”
CAT平白遭了一腳,有點憤怒地躲到阿爾文身後:“不準請他!他挑剔死了,隻喝高原低因豆,手磨要90度水溫,不接受機器人製造,每次——”
話沒說完,被賀逐山強製關閉發聲係統:“我喝。”
這人麵無表情,黑著張臉,但阿爾文看他,隻覺哪哪都可愛,哪哪都招人喜歡。
“是磁性彈,”CAT用一雙水汪汪的婆娑淚眼瞪賀逐山,終於得到了說話的權利,立刻逃出,夾著尾巴靠到阿爾文腳邊:“可以遠程燒灼皮下芯片,導致身體高溫自燃。”
而至於賀逐山是怎麼進來的——精鋼隔離層對他來說不過空氣,他的異能可是“造物”。
CAT正蹦蹦跳跳,兩隻三角耳朵忽然一抖:“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話剛落,腳下地麵震動起來,緊接著,蛛紋驟現,越擴越大,獨立層倏然分崩離析,兩人不及反應就順著重力向下墜——那守門人死了,體內芯片必然和某個指令相連——金屬板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賀逐山費力扒出身來時,周圍已沒有阿爾文的身影,或許是被拍到了彆的地方——
一點鞋跟踩在地麵的聲音傳來,賀逐山陡然抬眼,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黑暗中隱沒而出:
他頓了頓,看到徐摧對他笑:“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說:
人死不能複生,冷靜(。
62 伊甸(14)
◎彭羅斯階梯。◎
徐摧有雙極漂亮的眼睛, 溫潤靈動,像隻麋鹿。他看人有魔力,叫人難能抽身,常常一眼就淪陷在他笑盈盈的柔軟裡。
賀逐山望著那熟悉的身影, 一時便出身須臾, 覺得一聲哥哥已衝到嘴邊, 但很快用力抿唇, 又將它咽回去。
那不是徐摧, 不是鳳凰。
人死不能複生, “暗鋒”將他擬得再逼真、再生動,也終究不會是他。
“徐摧”見他無動於衷,並不著急,隻是緩緩上前, 彎腰欲將他扶起。然而在擦肩而過的瞬間, 臉色陡然猙獰,他拔出把匕首,朝人狠狠一刺。
賀逐山立刻滾地躲開。對方撲了個空, 起身卻對賀逐山笑:“怎麼不說話?”
賀逐山搭上腰間的槍:“變回去。”
那人說:“我偏不。”
“你舍得殺我嗎?”他低頭打量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 “我猜猜, 我大概已經死了。我是怎麼死的?我死得慘嗎?我是為你而死的嗎?”
話音未落, 賀逐山暴起, 猛地扣動扳機,但那子彈卻歪了, 緊貼著對方耳尖擦過去, 削斷“徐摧”一縷柔軟的發。
“嘖嘖, ”“徐摧”搖頭, 同時不無遺憾地說:“打偏了。但你是Ghost啊, 槍法那麼好,你怎麼會打偏?”
他模擬出一種徐摧常有的神情:輕勾嘴角,帶一點狡黠,帶一點得意,簡直像隻狐狸,然後笑著下了結語:“你不敢殺我,Ghost,你不舍得殺我。”
他足下一點,忽踩著斷壁殘垣衝向前來。匕首的寒光在空中一閃,立刻直刺賀逐山頸下。賀逐山仰身避過,機械刀“哢”一聲浮起,他反手抽刀,劈向那匕首,乾脆利落,匕首立刻攔腰而斷。
但他轉向“徐摧”時,脖頸處的戰鬥服被劃出條裂口,血珠滾落,襯得皮膚更加雪白。
他的動作到底慢了。
慢在他無法忘卻那一晚的雪夜烈火。
賀逐山深吸口氣,“徐摧”微微皺眉。他覺得似乎在對方眼底看見一閃而過的寒意,決絕得令他心下不安,但又好像隻是錯覺。
可下一秒,賀逐山輕輕合眼。他閉目握刀,極用力,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指上青筋突起,刀鋒卻直指向“徐摧”——
不看,不聽,不想,不回憶,然後可以斷念絕情。
“徐摧”勃然大怒:“你怎麼敢!你怎麼能不看我——我是因你而死,你對我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麼!”
他再度閃身而來,指縫間彈出幾根塗抹有高濃度神經毒素的鋼針。賀逐山並未睜眼,隻憑一雙耳朵捕獲風中的所有呼吸、所有動靜。
CAT沉聲:“來了!”
殺意逼近的瞬間,賀逐山猛然回身。他迎上掠至身後的“徐摧”,那人正從天花板上閃下襲來。
他後退一步,穩定下盤,然後長刀霍動,向上一撩一挑。伴著聲清脆金鳴,四根針頓斷成八截,掉在地上,五段流血不斷的手指在旁抽搐。
十指連心,疼痛難忍,“徐摧”發出聲嘶吼,但他顧不上疼,抱臂滾躲,堪堪避開賀逐山麵無表情劈下的第二刀——那麼準確,幾乎是一種殺戮的本能。刀麵擦著“徐摧”後背切過去,隻差一寸就能要他性命。
但“徐摧”忽然不見了。
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聲。
賀逐山再次屏氣凝神,想要從黑暗中揪出這個小醜。但忽然,一個濕漉漉、冷冰冰的長有枝葉的“手”撫上他右臉。
“逐山?”記憶裡的女聲輕輕呼喊,帶一絲寵溺的笑。
賀逐山一時僵在原地,難能克製般睜眼,瞧見女人鬢邊搖著顆亮晶晶的祖母綠耳墜。
他幾乎不敢置信,胸口倏然作痛。就在這出神的片刻裡,那藤蔓“簌簌”伸長抽動,驟然卷曲,纏擰在賀逐山脖子上,活像一根鞭子,要將他活活勒死。
賀逐山手背指骨處再次彈出鋒刀,立刻朝藤蔓斬去,然而“母親”哭泣著說:“好疼啊,逐山,我好疼……到處都是火,身上都在燒……好疼,我好疼,我好疼!你為什麼不來見我!”
刀鋒一滯,藤蔓立刻抽身,向下一掙,把賀逐山甩到遠處。
“母親”緊跟著躍上,猛踹一腳,壓在賀逐山身上將他鉗製,又用兩隻手死死扣住賀逐山的脖子。
青白的皮膚上掐出許紅痕:“好疼啊……”
“她”這般念叨,卻又化作父親的模樣,男人像是剛結束畸化期,兩隻眼睛都從眼眶裡掉下來,彈簧一般當啷在下巴上:“為什麼不再做那些數謎?為什麼不聽話?如果不是你,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最後變回“徐摧”,輕輕地笑起來:“我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我被你害死了……你把我害死了!”
賀逐山忍著窒息帶來的強烈不適奮力掙紮,但不知為何,身體微微戰栗,一時間扳不動頸上鷹鉤般的手。
他克製著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對方不僅擅於“變臉”,聲音裡也透著許魔力:“我還記得那天的雪,那天的火,滿地的屍體,為你而死的大人小孩……你吃了我的心臟,不是嗎?”
“你也該死。”
他又重複一遍:“你也該死!”
賀逐山力氣漸鬆,手垂在一邊。
那人見計劃得逞,霎時狂喜,迫不及待般舔了舔嘴唇說:“是的,就是這樣,你也該死,你也得死。你得到地獄去,到地獄去來見我,到地獄來向我賠罪……”
但那輕輕搭在地麵上的手微微一動,手背彈出鋒刀——賀逐山陡然睜眼,眼裡是一片無孽無障的清明,是一片槁木死灰的冷漠。
他說:“我不該死。還有人在等我。”
“徐摧”一怔,抵在賀逐山喉間的手腕被“唰”地砍斷。動作那麼快,隻有殘影,他大驚失色,連忙後躲,一顆子彈卻“砰”地穿透他眉心。
他不敢置信,抬頭望向賀逐山身後,渙散的眼瞳裡倒映出兩個人影,屍體在血霧彌漫中向身後倒去。
賀逐山一怔,猛地回身——
那人槍口青煙猶在,金發碧眼,是一張熟悉的臉。
他垂下眼,試圖極力偽裝出某種平靜,但那微微下斂的眼皮輕輕一跳,於是表麵上所有風輕雲淡頓時土崩瓦解。他勉強克製住心頭翻騰的情緒,抿了抿嘴,扭開頭去,像是不肯再看“徐摧”的屍體:“他已經死了。”
蘭登·斯科特低聲說:“這世間再沒有鳳凰。”
訓練場區域被炸得麵目全非,達尼埃萊吊著條降落索從二層跳下來。他穿一身達文公司安保守衛的戰鬥服,正把護目鏡撩到全黑頭盔上去。
“文森特,”他指了指蘭登,“也是‘梧桐’。我想你們應該見過。”
賀逐山的目光終於從蘭登身上挪開,瞟了達尼埃萊一眼,旋即垂眼站起,輕輕地問:“你一直都知道?”
他想起阿爾弗雷德說:“也許你看到的‘一切真相’也隻是冰山一角。”
於是不用蘭登解釋,他已然窺見冰山全貌。
但這冰山在海麵下藏得太深、太久,終於浮出時,會讓人覺得真相與否也不重要了。一切過往如今已是過眼雲煙。
“不……昨天才知道。”
達尼埃萊頓了頓,一邊收降落索一邊回答。他本該在蘋果園區西北側的蒸汽海峽上待命,隨時準備接應賀逐山等,但蘭登找到他,利用後援局局長的秩序官權限帶他混進基地,接應任務便被交給遙與機械師。
“沒有人知道我的事情,也許,除了阿爾弗雷德,”蘭登平靜說,“我沒有告訴過他。但他無所不知,應當早就從龐大的信息流裡捕捉到蛛絲馬——”
“你不該來。”賀逐山打斷他,撩起眼皮看了眼達尼埃萊。他語氣中的指責不言而喻,同時對蘭登保有一種固執的敵意。
原因昭然若揭,蘭登隻是頓了頓,輕輕一笑,不打算和他計較。
“我是‘法官’,臨時更改行動計劃,必然有我的用意。”達尼埃萊沉默片刻,蹙眉反駁:“那兩個人呢?”
他在指沈琢和辛夷,賀逐山說:“地下。”
這幾層的暗鋒基本上都被解決了——他們被程序操控後,對所有生命體進行無差彆攻擊,包括被水穀蒼介拋棄在基地各處的研究人員和安保守衛,這些人隻能絕望反擊。雖然力量懸殊,但靠著火力壓製,他們也殺死了不少“怪物”。
賀逐山提起長刀:“這層沒有其他生命熱活動了,包括阿爾文,應該都在地——”
他話未說完,陡然收聲,盯著地上那具還未完全化作黑水的暗鋒屍體。
那人已變回原有的模樣,頭頂一枚彈孔躺在血中。臉很熟悉,賀逐山頓了片刻,猛地想起來,不到一小時前,他路過訓練區時,曾見過這個暗鋒在場上做格鬥練習。
當時與他對打的是個女人,麵板上顯示的,兩人的精神力波動頻率完全一致,隻是女方的曲線振幅更大——
這說明她擁有和他類似的“變形”異能……
但她隻會更強。
*
沈琢與辛夷進入地下區後,仗著偽造的秩序部證件一路暢通無阻,跟尋通訊器裡智能程序“CAT”的指引,迅速向能源中樞進發。
中樞在地下區的更深處,他們必須乘坐內部專用電梯前往。辛夷上前,向守在電梯口前方的特彆作戰員出示虹膜信息,掃描儀“滴”一聲響,核驗安全通過。
兩人進入電梯,金屬門關閉的瞬間,沈琢伸手抓下護臉麵罩,猛吸一口空氣:“達文公司的保鏢不熱嗎?我都快憋死了。”
“你得感謝全包式戰鬥服設計,不用露臉,這幫我們省去不少麻煩。”
電梯“叮”地停在“S-2”層,辛夷微仰頭看了眼攝像頭,紅光閃爍片刻,攝像頭便被他的高級程序遠程入侵。
沈琢說:“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辛夷說:“哪裡奇怪?”
“武力分配不對。”沈琢一邊向前走,一邊壓低聲音輕輕蠕動嘴唇:“如果中樞真在這裡,周圍的警戒等級必然不低。但這裡隻有兩支特戰小隊……還不如停泊區的火力。”
話音方落,忽有說話聲從轉角那邊響起。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女研究員帶著一群下屬走來,兩人立時噤聲,靠在牆上,對她行了個禮。
“檔案全部上傳了嗎?再檢查一遍,不要有遺漏,之後就把所有備份都刪除,1號負責交接信息室原件。”
她揉了揉眉頭:“尚未完成植入手術的實驗體,要儘快注射氯化物處理。至於那些變異失敗的畸化體,直接打開觀察室毒氣閥就行。”
隻是簡潔的三兩句話,卻讓兩人心下大驚:他們眼神同時一轉,隔著護目鏡在空中對視——水穀蒼介要清除實驗痕跡,抹殺掉所有變異者的存在!他多半放棄了那個“造神計劃”,清道夫基地隨時會湮作灰飛。
意識到處境危急,沈琢身體緊繃起來,心也提到嗓子眼。
那女人卻偏偏停下,皺眉打量二人:“你們是誰?誰讓你們來S-2層的?你們的編號是多少?”
辛夷腦內飛速計算:“我們的編號是——”
話音未落,槍聲陡然響起!
沈琢拔出手/槍,“砰砰”兩聲殺死左右持智能武器的特戰員,出拳一擊,將包括女人在內的一連串文職人員撞倒在地上,拉著辛夷頭也不回:“跑!我們暴露了!”
——編號就縫在作戰服胸口,研究員根本不用問,她多此一舉,隻是在拖延時間。辛夷毫不猶豫跟上他:“中樞在那邊!”他指了指走廊儘頭。
“那不是能源中樞的所在地,”沈琢邊跑邊換彈匣,反手從屍體上抽走一把智能武器,頭也不回地開槍還擊,“室內溫度太均勻了,根本沒有散熱痕跡,能源中樞不在這裡,地圖上的標記是假的。”
智能武器有自鎖功能,子彈在空中拐彎,幾個安保守衛聞聲趕來,還沒看清敵人在哪,就被擊斃在血泊裡。
兩人衝進電梯,一時拿不準該摁哪層,但沈琢忽悶哼一聲,驟然捂耳下蹲。
“精神力波動,”他咬牙說,“至少有百來個,有人在大麵積催動異能,多半是那些暗鋒。水穀蒼介要毀掉這裡……他要讓基地裡的人自相殘殺!”
辛夷撥開控製麵板,試圖入侵電梯係統逃離地下區。
“不,不能回去,”沈琢拉住他的手,“如果他要摧毀一切,簡單的炸藥絕不可能炸開基地的牆和門。隻有能源中樞,通過一連串大體量的熱反應才能破出條路,我們必須找——”
“砰”的一聲,什麼東西重重撞到電梯頂端,緊接著,那家夥開始一拳拳用力擊打金屬鐵皮。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他哭嚎道,“咚咚”連聲狂響,眼瞧堅不可摧的金屬板被捶出一隻隻深坑,似乎有什麼東西追在他身後。他如此絕望,甚至顧不上手背鮮血淋漓,但緊接著又是一聲“砰”響,又一個家夥落下來。電梯劇烈搖晃,頂燈電路板都燒斷了,最開始哭嚎的那人尖叫一聲,再沒動靜,他的屍體被拋到一旁,追兵用更有力的方式繼續擊打梯頂。
“是暗鋒,”沈琢說,“他們要把所有人都殺死……”
所以那些工作人員慌不擇路,甚至不惜跳入電梯井求生。
那暗鋒不知有什麼異能,力氣極大,忽然,“吱”的聲音突起,火花四濺,一道激光將金屬板切割出一個整圓,那人一下撲進來,扭頭就衝著有熱源的沈琢去——
辛夷一下將他撞進牆裡,抬肘猛砸,直到那人血肉模糊,糊成團粉泥似的滑下來,沈琢心悸:“夠了!”
他抬頭向上看。
更多的暗鋒伸出個腦袋,冷幽幽瞥著井道下方的電梯。他們與沈琢對視,殺意不加收斂。沈琢在心裡罵了聲“草”,後退一步,猛地起跳,徒手扳爬到電梯上方,拔出手/槍,幾串火花準確打歪了不過方寸大小的軌道螺絲!
梯身猛地一歪,在暗鋒接二連三撲過來之前,不受控製地失重下落。金屬殼子在井壁上劃出刺眼火花,沈琢一個沒站穩,險些飛栽出去。辛夷伸手將他一抓,拽著他褲腳藏到懷裡——
電梯重重砸到最底部,高速帶來的猛衝之力使整個梯身分崩離析,幸好辛夷承受住絕大撞擊,沈琢毫發無損,隻是耳鳴著“咳咳”吐了兩口灰。
底部卻並非一個死胡同。
辛夷徒手扳開金屬門,一陣陰冷的風從長廊那頭吹來。黢黑裡似乎還有什麼“叮”、“當”的聲響,煞得人背後直起雞皮疙瘩。他再次確認那暗鋒氣斷已絕,伸手護著沈琢走下來,兩人小心貼邊一路向前刺探,等走至儘頭,冷汗已打濕後背。
儘頭有扇門,兩側裝有監控探頭。雖然監視室內多半已無人在乎這些畫麵,辛夷還是謹慎地切斷了它的鏈接。
門上有智能係統,識彆到熱源靠近,它微微亮起點黃光,一個麵板彈出來。辛夷拉出延長接口連入,很快破開門。那門“轟隆”升起的瞬間,兩人被壓強差產生的巨力向前一拍,立時跌入。
門“哐當”一下又合上了,伸手不見五指,也沒一點退路。
“是個樓梯。”辛夷試探,一隻眼睛變作手電筒,他看了眼地下,見腳底有個“0”的標識。
“你聽見聲音了嗎?”沈琢說,“頻率很低,像是機器工作的聲音。沒猜錯的話,順著這裡走下去,應當就是真正的中樞所在。”
辛夷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握緊槍迅速向前。
但半個小時後,沈琢沉默看向腳下,盯著那個嵌刻在石板上方的“0”,強忍頭皮發麻的恐懼平靜問道:“我們是不是……又回到了起點?”
辛夷還未回答,聽見一個冷淡的聲音說:“不用懷疑,這是個偽彭羅斯階梯①。”
兩人回頭,發現秩序官正站在不遠處。阿爾文兩手插在羊毛大衣的口袋裡,輕輕歎了口氣。
作者有話說:
①一個有名的幾何學悖論,指的是一個始終向上或向下但卻走不到頭的階梯,可以被視為彭羅斯三角形的一個變體,在此階梯上永遠無法找到最高的一點或者最低的一點。【科幻作品裡經常見啦,比較出名的就是《盜夢空間》,《魔幻迷宮》裡則是更埃舍爾風格的變體】
63 伊甸(15)
◎“我的,我的木頭,我的Ghost,我的喬伊……我的賀逐山。”◎
“水穀蒼介是埃舍爾①的狂熱粉絲, 花重金收購了不少他未遺失在戰火裡的畫作。《觀景樓》、《畫手》、《升與降》、《瀑布》……他迷戀這些作品,研究它們如何用錯亂的空間結構欺騙人眼。”
秩序官在“0”號階梯上站住,一貫齊整的栗發微亂,冷淡的眼下還濺著點血, 身上流露點不易察的戾氣。
“我聽說過彭羅斯階梯, 但它不可能在三維空間成立。”
“所以這是個偽階梯。”阿爾文答。
“注意這些石階, ”秩序官用兩指輕輕剮蹭石板, 指腹上立刻沾滿灰塵:“看似水平, 其實每一塊都向上傾斜3到4度。你以為你在向下走, 但其實你一直在同一高度打轉——這是個閉環,進來的人永遠也出不去。”
“可這裡有扇門,”沈琢皺眉,“就在這裡, 0號台階, 我們剛剛就是——”
他邊說邊回頭,卻忽地失語。
門不見了,身後隻是無儘的黑暗。
“門沒有消失, 是石階的相對位置改變了。”秩序官解釋, “石階與某種機械裝置連通, 一直在悄悄運動, 隻是速度很慢, 人根本感覺不到。”
“我們該怎麼出去?”沈琢問。他後退一步,見“0”號石階上一級刻著“∞”, 無窮。
“打破平衡。”阿爾文說, “彭羅斯階梯、莫比烏斯環、克萊因瓶②, 這三個概念的共通之處在於平麵的構建, 在於‘內’與‘外’的連接與破壞。”
他忽然向前邁出一步, 身影“唰”地向下掉去,人融入黑暗,脫離了彭羅斯階梯平麵。
沈琢隨兩人下墜十數米後,身體忽然一輕。他微微動了動胳膊,整個人便像陀螺一樣旋轉起來,頭重腳輕,一時間暈得想把宵夜全吐乾淨。
直到他落回地麵,反重力裝置才驟然關閉。一抬眼,此地是一個四周貫通的大廳。
低頻轟鳴聲越來越響,燥熱也順著脊背爬上來。中樞必然就在不遠處,辛夷拉了他一把,三人循著聲音方向繼續向前。
但越走越長,越走越熱,路仿佛沒有儘頭,直至眼前出現岔口,他們在黑暗中站定。
這是基地裡的機密區域,地圖上沒有標識。
辛夷皺眉:“怎麼辦,分頭找?”
阿爾文說:“不,分開會——”
話音未落,有人打斷:“阿爾文?”
三人一怔,見黑暗中走出個影子,手電筒微微一照,正是賀逐山。
沈琢擦了把汗:“你怎麼也在這兒?”
賀逐山看阿爾文一眼:“暗鋒都被激活了,我去水穀蒼介的休息室找他。但守門人被殺,觸發了程序。獨立層坍塌後,我掉進一道暗門,沿樓梯下行來到這裡。”
他手指上有什麼東西在微微反光,是阿爾文送他的那枚銀戒指。
沈琢總覺得哪裡不對,說不上來,但就是感覺Ghost說話一般不是這個語氣。可阿爾文沒有吱聲,像是默認了這個回答,沈琢便不疑有他。
“那麼這裡一定是中樞區了,”沈琢說,“根據CAT的情報,附近應有達文公司的逃生飛機,暗道多半是水穀蒼介留給自己的,確保意外發生時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溜走。”
“選條路。”辛夷點頭。
“你們走那邊,我和Ghost去這邊。”阿爾文平靜開口。
辛夷皺眉:“你不是反對——”
秩序官看了他一眼,將他淡淡打斷:“這樣效率更快。”
沈琢站在靠後處,覺得他反駁時,Ghost好像微微皺了皺眉,但或許那也隻是他的錯覺,四人便在岔路口擦肩而過,腳步聲消失在走廊裡。
阿爾文一直落在賀逐山身後半步,兩人沉默向前,誰也不說話。
直到差不多十分鐘過去,一扇厚重的金屬門出現在不遠處,那若有若無的低頻轟鳴卻越來越遠,“賀逐山”摸了摸手上銀戒。
他終於站住,回頭冷冷瞥著阿爾文:“你早就識破我了。破綻是什麼?”
阿爾文輕輕一笑,眼也未抬:“我以為你還能再演一會兒。”
“我的偽裝天衣無縫,最精密的機器也無法察覺,除了你,你是例外——我哪裡做錯了嗎,大秩序官?”“賀逐山”說。
“天衣無縫……對沈琢來說也許,對我不是。”秩序官淡淡地答,“你不是他,誰也不會是他,誰也不能與他媲美……我看一眼就知道。”
“賀逐山”拔出刀,他使刀的樣子和原主極其相似,快而淩厲,隻是到底缺少那種在絕望中踽踽獨行、鍛造數年才有的破釜沉舟的狠。
那刀乍然掄來,阿爾文早有準備,側身避過,拔出伊卡洛斯,槍火頓時照亮漆黑走廊。
他在這閃爍的一瞬裡看清“賀逐山”的臉,死死盯著他問:“門後麵是什麼?是中樞嗎?”
“你不會知道門後麵是什麼,我會在這裡殺了你。”
“賀逐山”躲開子彈,貼著天花板滑過來。擦肩而過時,阿爾文發現“他”心跳很快。
賀逐山不會有這樣的心跳聲,阿爾文想,他總是冷淡而孤僻,仿佛什麼人也不能分走他的眼神,什麼人也不能讓他多關注一點……除了那天在阿瑞斯之都。
那天在塔上,阿爾文揪著他的衣領吻他時,賀逐山的心跳聲那麼激烈、那麼清晰,好像每一聲、每一下都在無言地求他彆走,想他留下來。
於是阿爾文眼皮一垂,這一瞬裡覺得很想再親親他。
“彆走神啊,大秩序官。”那暗鋒倏然落下,長刀朝著阿爾文膝蓋砍去。阿爾文抬腿將刀踹開,又躲過對方一腳,冷冷說:“變回去。”
“為什麼?”
“因為你不配。”
誰也不配頂著他的臉,這世間隻有一個賀逐山。
秩序官槍法極準,暗鋒閃躲不及,一枚子彈刺進肩頭,炸出一簇血花,那人“嘖”了一聲,迅速退到遠處。
“有什麼配不配的,不都是張皮囊,”她在一瞬間閃回原貌,“咯咯”地笑著用女人聲音嗔道,“你喜歡他的臉,我就給你變。哪日你又喜歡上彆人,我亦能化出個新樣子。”
“我不喜歡彆人,”秩序官冷笑,“我就喜歡他。”
他沒功夫再和這女人廢話,伊卡洛斯上膛。
兩顆精神力子彈進入彈道,一槍就能讓變異者痛不欲生。
暗鋒眼神驟冷,將刀橫在麵前,“砰砰”擋下兩發子彈,被衝擊力撞得連連後退。“他”正要再攻,一枚雪白的匕首卻穿頸而過,在那修長的脖頸上劃出個半指寬的血口。
匕首釘在牆上,“嗡嗡”震了片刻,然後“咻”地彈出來,乖乖歸回到那把真正的機械長刀鋒前。
賀逐山看著“自己”滑倒在血泊裡,歪了歪頭:“我還在想,你要是認不出我,我就不救你了。”
那暗鋒不敢置信地望向他,手抽搐著還要掙紮。賀逐山上前一步,踩在“他”脖間的血洞上,眼神裡的神色晦暗不清,卻帶著點寒意,然後輕一用力,“嘎吱”脆響,屍體化作灘黑水。
他起身望向秩序官,兩隻眼睛古井無波。
他好像並不吃驚那暗鋒會偽裝成自己,好像一早就料到那女人會這麼做,料到秩序官心裡想見的一定隻有他——
阿爾文頓了頓,收起伊卡洛斯:“你怎麼來的?”
“有個暗道,CAT發現的。”賀逐山低頭,踢開屍體,再抬眼卻見秩序官已然走近,正仗著那多出的方寸身高垂眼看他,像在審犯人似的。
賀逐山便覺得有點無辜:“真的啊,暗道——唔!”
話沒說完,阿爾文伸手扣握他下巴,手搭著他的頰麵,把他整張臉捧起來。
他不由分說低頭親人,賀逐山下意識想掙紮,卻被秩序官另一隻手牢牢抓住,動彈不能,隻得在他身前承受這個飽含欲望、滿是占有意味的吻。
這吻很深,與之前都不一樣——第一次是蜻蜓點水,第二次是歃血為盟,這次卻是不管不顧,阿爾文攻城略地般深入他,標記他。他撬開他的齒間,追纏他的舌,像要蠻不講理地把賀逐山全身上下都烙印滿自己的痕跡,於是在這吻裡,賀逐山覺得整個人都被他親得軟下來,熱起來,頭腦發暈,無法反抗,隻好乖乖任由對方索取。
賀逐山聽不見,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對方的拇指在自己眼下輕輕摩挲,又一一吞吃掉那些無法發出的悶哼與求饒。
他差點暈倒在阿爾文滾燙的呼吸裡,直到秩序官抿了抿嘴,意猶未儘,卻不肯放手地垂眼看他:“嗯,真的。”
此真非彼真,賀逐山聽懂了,人活二十五年大腦第一次徹底當機。他用那雙明亮瀲灩的眼睛呆呆看了阿爾文半天,被他捧著的臉才燒起來,仿佛炸毛:“你——”
他還沒惱羞成怒地“你”出什麼,後麵達尼埃萊恰巧趕到,撞見這一幕立時原地石化,CAT甩著大尾巴繞他跑:“不要難過,我的長官!我的長官,Ghost已經25歲了,木頭開竅為時不晚!”
“我,我。”秩序官便得寸進尺去摟賀逐山的腰,把人環在自己臂彎,捉在自己掌裡。他見賀逐山眼裡還漫著點霧氣,盈著點水光,就低頭在那洇紅的眼角琢了一口:“我的,我的木頭,我的Ghost,我的喬伊……我的賀逐山。”
賀逐山一句話也不肯說了。
達尼埃萊很想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搞不明白自己勤勤懇懇養大的小白菜到底在什麼時候被敵對陣營的豬拱了。蘭登拍了拍石像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要太難過,為人父母,總會有這麼一天。”
達尼埃萊沒好氣地叫他滾。
兩人咋咋呼呼吵起來,賀逐山忍無可忍,勒令他們閉嘴,腳底卻忽然傳來巨大震動,一聲“轟”響在遠處炸起。
CAT縮縮耳朵夾夾尾巴:“我們是不是……忘了還有兩個人?”
*
沈琢與辛夷轉向另一條道後,一路暢通無阻,沒遇到任何危險,順利打開金屬門,便見門後赫然是那間巨大的能源機房。
中樞就在不遠處,是一個上下貫通、長達數百米的圓柱狀能量艙。其中流動著奶白色的粘稠發光液體,數根光纖前後浮動。數據流則順著玻璃壁、連接線和金屬管道飛奔向四麵八方。
“這就是中樞。”沈琢走近,被那灼熱的溫度燙得臉直冒汗,他向上仰望,看不到能量艙的儘頭。
中樞內部的核反應量級一定相當驚人,足以滿足整個基地的電力需求。他在這人類科技的奇跡裡感到些迷茫震驚,片刻後回神,脫下外作戰服,取出藏貼在身體兩側的微型定時炸/彈,立刻著手安裝。
他正調整內部接線,忽覺一滴汗水自頭頂落到眼前。他頭也不抬地對辛夷說:“你熱嗎?需不需要把冷卻等級開到三級……”
然後猛地想起來,辛夷是個仿生人,根本不會出汗。
那是滴涎水,啪嗒掉在地上,腐蝕了兩根鐵管。黑暗中忽亮起兩盞明黃色的燈,在霧氣裡搖搖晃晃。
沈琢抬頭,看了半天,那“燈”忽然一眨——根本不是什麼燈,那分明是雙碩大的眼睛!
“咚”的一下,怪物一腳踩在懸空的鐵架子上,沈琢被震得抓不穩引爆器,幸好辛夷將他連人帶炸彈整個抄起:“閃開!”
掉在地上的通訊器被踩成碎渣。
怪物徒手掰彎了沈琢方才所靠的金屬欄杆,力氣大得令人目眩。他一步一步走出黑暗,沈琢終於看清,這是個高達十數米、寬似武夫,三頭六臂,三張臉都猙獰無比、烈焰衝天的龐然大物。
正對著他的那張臉是個東方麵孔,皮膚黧黑,麵頷無毛,鼻翼寬大,眉若勾炭,像極了從前寺廟裡見的怒目圓睜的羅漢,但可怕的是,他兩眼都是重瞳,兩個眼球上下整齊排列,爍動著精毅的光,看人好像能斷鐵削泥,正是上古神話裡的“重華”③。
重華瞪眼而視,怒意翻湧,嘴唇一碰:“擅闖禁地……依律當斬!”
於是虛空中忽浮現出兩把鋒利的巨型石斧,朝著辛夷沈琢二人當頭就是一棒。
兩人趕緊分開,各自向左右閃躲,石斧“轟”聲落地,沒有實體,砍上地麵就倏然消散,但那驚人的力量依舊撼得整個架空層劇烈搖晃,“哢”一聲,鐵架斷出個峭壁。
“是言靈,”沈琢大駭,“這一麵的重華,異能是言靈!”
“犯我之輩,荊鞭為戒!”被直呼本名,重華立刻須發倒豎,勃然大怒。
他手中憑空又生出條極沉重的、由黃荊條編成的粗鞭,其上布滿倒鉤,沾了些鹽水,人遭一下,不說一命嗚呼,死去活來也是要的。便聽那鞭子舞出“咻咻”破空聲,“啪”地抽向沈琢。沈琢躲開,卻被鞭梢掃到,手臂上立浮出條猙獰的口子,血珠跳出來,洋洋灑灑滾了一地。
沈琢爬起來回頭就是撒丫子狂奔,一點都不想再挨第二下。幸好這怪物跑得慢,隻咬牙切齒追在後麵:“回來!回來!”
沈琢便覺自己的速度陡然慢下來——“回來”!緊接著被迫轉身,竟開始朝重華的方向跑。
辛夷撲過來,將他一撞,破了這言靈魔障,護著沈琢腦袋說:“得封住他的嘴!”
沈琢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中了異能,暈頭轉向地比劃:“怎麼封?他有那——麼高!”
辛夷看向他懷裡的微型炸/彈,沈琢一驚,立時護緊了引爆器:“你彆想,這是拿來炸中樞的!中樞炸不掉,我們都得在這兒老成乾屍!”
辛夷說:“殺不死重華,你甚至捱不到老成乾屍!”
又是一鞭抽下來,來不及躲,辛夷隻能將人牢牢護在身下。他悶哼著受了這一鞭,背上的生物皮立刻皮開肉綻,琥珀色的生物血飛濺而出,落在沈琢臉上,沈琢一時怔住了。
辛夷是有痛覺的,雖然仿生人不該有痛覺。
他有痛覺全因沈琢,全因沈琢這個人,他們在書房裡偎在一處,讀一本書,念一首詩,於是那些歲月將他溫熱,叫他在一場大火裡,體會到肝腸寸斷的隻有人類能懂的心痛。
沈琢眼神頓然冷下來,像把刀,恨不得把重華千刀萬剮,他說:“你掩護我,我從扶手架爬上去,你把他引到——”
“我去,”辛夷打斷他:“我是機器。言靈對我根本沒用。”
重華發出聲怒吼,另外四隻手臂在空中群魔亂舞,他龐大的身軀得以平衡,便兩腿左右開立,向地麵牢牢紮個馬步。
重華持鞭的手向下一掄,鞭子就像條毒蛇,浪一樣直衝兩人飛來。
辛夷奪走炸/彈側身閃開,沈琢咬牙,赤手空拳握住那荊鞭——鞭子也沒有實體,但倒鉤卻像真實存在似的,立刻刺得他掌心鮮血橫流,沈琢悶哼一聲,竟憑毅力拽著那長鞭站住了,為辛夷爭取時間,和重華大眼瞪小眼地對峙。
重華怒不可遏,嘴唇又張:“違我命者,摧心剖肝!”
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就順著五臟六腑漫上來,沈琢頓時腿一軟,跪到地上,重華冷笑,向前一步:“稔惡不悛,死無——”
辛夷便在這時“一跳八丈”,兔起鶻落,撲到重華臉上:“閉嘴吧你!”
重華嘴裡被塞進什麼東西,壓在舌頭上,一時吐不出來,他“嗚嗚”怒叫,但辛夷已伸手揪他眉毛,順著眼眶滑下,跳到耳朵上,又落到肩上,最後順著他手臂跳下去——
“轟”聲巨響,炸彈在重華嘴裡爆開。他頂著幾顆搖搖欲墜的牙說:“全……你……不、不!”唔了半天,最終紅舌落下,兩臂一垂,麵如死灰。
黃荊鞭頓時消失,沈琢癱軟在地上。
他劇烈喘息,冷汗打濕了衣襟,整個人濕漉漉,像是從水裡被撈出來。辛夷看在眼裡隻覺得疼,就是鞭子抽在自己身上都沒這麼疼。於是他讓沈琢靠他肩膀,又摸出管鎮定素替他注射進手臂裡。
但身後“嘎吱”的聲音陡響。
沈琢抬眼看去,見“重華”雖死,另外二頭四臂仍在虎視眈眈,於是那項上人頭極僵硬地扭過來,露出張美麗的少女的臉。
她有一頭濃密的灰褐色秀發,發梢卻化作條條毒蛇的模樣,都“嘶嘶”吐幽綠色蛇信子,冷冰冰盯著自己看。她頭戴金色發冠,持一副純銅盾牌,兩眼妖豔,散發奇光,赫然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女妖美杜莎④。
賀逐山等人在這時趕到,達尼埃萊將他撞到一邊:“彆看她的眼睛!”
沈琢的兩腳已化為石塊,但因為目光錯開,石塊又漸漸消失。美杜莎見狀並不氣餒,勾嘴一笑,那頭又扭。
第三張臉神似鷹隼,一眼如日,一眼如月,鼻突若喙,頭戴埃及王冠。他身圍綴滿寶石的亞麻短裙,手裡握一根沃斯手杖,正是埃及神話裡的荷魯斯,王權與複仇之神,目無眾生,將權杖輕輕在地上一點——
立時,在荷魯斯之眼⑤的召喚下,到處騰升起褐金色的迷霧。在這些迷霧裡,石人、男變形者、女變形者、020、021甚至還有颶風都重新出現,他們像從地獄裡爬出的惡鬼,用幽冷的眼神直勾勾盯看眾人,達尼埃萊不由後退一步。
便聽荷魯斯念起咒語:“愛息斯,在尼羅河的蘆葦中,在那紙草的黝黑的沼澤中……為你悲慟,庇護著荷魯斯——為你的命運複仇⑥!”
亡靈自杜亞特⑦歸返,成為供他驅使的雙手,成為替他窺視的眼睛。
成為荷魯斯的複仇之火——他們向六人襲去。
作者有話說:
①莫裡茨·科內利斯·埃舍爾,荷蘭版畫家,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對分形、對稱、密鋪平麵、雙曲幾何和多麵體等數學概念的形象表達,《哈利波特》、《盜夢空間》、《迷宮》等影片的靈感都來源於埃舍爾的作品。
②克萊因瓶,在數學領域中是指一種無定向性的平麵,比如二維平麵,就沒有“內部”和“外部”之分。克萊因瓶在拓撲學中是一個不可定向的拓撲空間。【“克萊因瓶”這個名字的翻譯其實是有錯誤的,因為最初用德語命名時名字是“克萊因平麵”的意思。因為翻譯問題把單詞寫成了Flasche瓶子,所以克萊因瓶麵又往往被叫做克萊因瓶。】
③重華,也稱重瞳、雙瞳,雙瞳孔,被認為是帝王聖賢異相,這裡的原型是傳說中擁有重瞳的虞舜。
④美杜莎,古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戈耳工三姐妹之一,美杜莎之眼,與之對視者將被石化。
⑤荷魯斯,古埃及神話中法老的守護神,王權的象征,同時也是複仇之神。荷魯斯之眼具有神聖的含義,代表著神明的庇佑與至高無上的君權。古埃及人相信荷魯斯之眼能在他們複活重生時發揮作用。
⑥咒語,出自《埃及亡靈書》,古埃及祭司為死去的人們作的宗教經文。
⑦杜亞特,埃及神話裡冥界主神奧西裡斯統治的冥界。
……備注打得我吐魂ojz
這一卷還有2-3章收尾
64 伊甸(16)
◎“鳳棲梧桐樹,我不在的這些年,不知他睡得好不好。”◎
賀逐山擋在沈琢麵前, 長刀出鞘,“當——”一下和石ren拳頭撞在一處。火星飛濺,石人發出聲怒吼,賀逐山眼一寒, 手腕輕抖刀刃上滑, 直衝石人麵去。
然而在刀尖將刺破他眼球時, 那迷霧驟然消失, 下一秒, 金粉如雪霧在身後重聚, 賀逐山躲開,石人撲了個空。
嘖,這東西可比活著時更難纏!
賀逐山眯了眯眼,心裡微沉, 但他抽出點精力分神去瞟阿爾文——對方正在不遠處, 寬闊的身影給人以安全感。秩序官不用他擔心,他不僅能照顧好自己,還能在020、021前後夾擊的攻勢下保全達尼埃萊。
“得殺掉本體!”達尼埃萊看了眼荷魯斯, 那“巨人”正手持權杖緩緩走來, 每一步都震得整個中樞區轟隆作響, 法官狼狽得像蹦床上的螞蚱, 被021死咬不放。
阿爾文救了他, 將021一腳踹開,於是達尼埃萊拔腿就跑, 從黑暗裡脫身, 躲到阿爾文身後快換彈匣。
“怎麼殺?那東西是什麼?”沈琢喊, 他正被颶風糾纏, 這軍/火瘋子總能變出更可怕的重型武器:“它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怪物?它——”
“不是它, 是他們。”蘭登糾正,“這是三個被縫合在一起的變異者。”
這話像是戳中了對方心窩,那三頭六臂的臉再度一扭,美杜莎陡然出現,她神情陰狠殘忍,吹出聲哨響,所有毒蛇都立起身子“噓噓”警告眾人。
然後她彎下腰,在地上爬行,忽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衝到賀逐山麵前!
賀逐山冷笑,反手拔刀,阿爾文卻閃現在他身側,將他拉到身後,“砰砰”兩槍,美杜莎捂眼尖叫。
她快得隻有殘影,但秩序官的槍比她更可怕。他的槍法太驚人了,那兩發子彈竟準確無誤按完全一致的路徑穿透眼球,把她眼眶炸成朵血花。
少女的麵容便不再美豔,捂臉的手掌裡全是血。她抽搐著嚎啕大哭起來,像是因瞎了眼而感到痛苦絕望。
荷魯斯生氣了,他就像她的兄長,不允許有人傷她。他沉著臉扭過來,嘴唇蠕動,念出一串複雜的咒語,室內頓如佛殿,被誦經聲圍繞。
文森特和達尼埃萊的精神力等級最低,聞聲立刻捂耳,但為時已晚,精神力汙染使他們耳鼻噴血。
咒語念畢,美杜莎的眼球又“咕嚕嚕”長了出來!
她不敢再招惹秩序官,更不敢招惹他身後的賀逐山,便把臉一扭,爬向離她最近的沈琢。
辛夷推開沈琢暴躍而起,仗著仿生人巨大的力量,一把揪住美杜莎發間毒蛇,擰蛇七寸,連帶著把美杜莎的頭一起狠狠往地上撞。
砰一聲,蛇牙斷在辛夷腕下;砰兩聲,蛇慘叫著在他掌心抽搐。
異能或是毒素都對仿生人沒有作用,辛夷踩下她的脖子,扭頭就要去摳美杜莎的眼睛。
但美杜莎歇斯底裡地尖叫起來,荷魯斯扭頭,眼底浮現咒文圖案:
“杜亞特,杜亞特……從杜亞特的河道裡歸來吧!”
更多的亡靈便從褐色迷霧裡走出,金粉散去,賀逐山看見了那隻“青蛙”。他看見那個速度極快仿佛閃電的女人,那個被他一槍打死的水係異能者,然後他看見濡女,看見撒旦。
濡女雙目發灰,臉無血色,但她見了敵人,舉刀就打——她手裡那把野太刀“當”地砍在辛夷身上,鋒銳無比,竟生生刺進金屬骨骼下方,活活削斷兩束散熱線!
監測係統立刻發出警報:“檢測到CPU過熱!程序安全異常!將在10秒後強製關機——”
賀逐山趕至,以長刀相迎,兩柄薄刃都以快見長,纏鬥在一處,一時間難舍難分。阿爾文趁機將辛夷扯開,同時替他擋下撒旦的攻擊。
沈琢從阿爾文手裡接過辛夷,仿生人渾身滾燙,眼裡亦閃著紅光——由於長時間的機能過熱,一些顱內微精電子板馬上就要燒毀了。這無異於腦死亡,沈琢立即打開他胸前的控製艙,一個個扭動降溫零件,他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他不受控製地戰栗著。
他才發現,原來他是這麼害怕失去辛夷。
他整個人心思都撲在辛夷身上,一時間沒顧得背後有人。
那肚子龐大的“青蛙人”不知在何時接近他,“噗”地吐出口黏液,阿爾文回身:“沈琢——”
但已來不及躲,黏液直衝沈琢腦後飛去,辛夷猛探起身,一手把沈琢的腦袋往身前壓——
那液體便腐蝕了辛夷整個小臂,仿生皮立刻融化,暴露出其下鋒利的機械骨骼與零件然後手肘“滋啦”兩下,手臂垂落,數據麵板悄然黯淡,再沒動靜。
這隻手廢了。
“沒事……咳咳,”辛夷含著生物血,“你再給我安一個就好了。”
但你會疼啊。沈琢紅著眼不說話,隻加快速度完成降溫操作,便沒注意到辛夷眼神微微一暗,在腦後摸索片刻,一個小零件艙門“啪”地彈開,他慢慢拔出枚芯片,在沉默中將它藏入掌心。
這邊四人從未停止過和鬼魂們作戰,賀逐山的薄刀在黑暗裡斬出雪白浪濤,他一人扛下了濡女、撒旦和颶風三人攻擊,阿爾文則纏住020、021不放。
然而這時,一直耷拉在荷魯斯與美杜莎腦後的、那條原屬於重華的半根紅舌忽然搐了一下。
“不好,”達尼埃萊一槍轟開石人,“他要複活!”
“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賀逐山遭撒旦踹了一腳,抑下湧到嘴邊的血:“他們隨時會卷土再來,必須想個辦法一擊斃命。”
“精神元腺體。”阿爾文所。
“對,但是它在哪?”他們心有靈犀,賀逐山甚至不必多言解釋。他正觀察荷魯斯,餘光瞥見什麼,身子驟轉,一刀掄過去,把試圖往他的秩序官身上撲的閃電女砍成兩段。
“我能聽到他們說話。”蘭登說,“他們心裡很痛苦,求死不能……是眼睛!”
賀逐山皺眉:“他們有兩雙眼睛。哦,現在是兩雙半了。”
重華的臉正在飛速抽動,血肉重新生長,右半臉上的重瞳已然複現,正怒目圓睜地瞪著眾人。
“不,我說的是另外一個‘眼睛’!”
——巨人碩大的身軀下,心臟正“砰砰”狂跳。它像一顆肉瘤,上麵刻有金色的眼睛圖案。它隱匿在血肉之後不斷閃動,暗中觀察並鋪排所有戰局,那是三個變異者共用的精神元腺體——
毀掉腺體是殺死怪物的唯一可能。
賀逐山沉默片刻,抬眼朝阿爾文看。不知為何,對方也在看他,好像一眼就識破他的所有想法。
賀逐山說:“我……”
“你敢,”秩序官打斷他,“不完全變異體的血液有強腐蝕性,誰碰誰死,你想都不要想——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但沒有彆的辦法。
賀逐山忽不敢直視阿爾文那琥珀色的眼睛,他張了張嘴,一字沒說,隻是低頭握緊刀。
沒有彆的辦法。從出生開始他就沒有退路可選。他孤僻決絕,沉默著憑這把刀救下很多人,但他從沒想過一件事——他從不在乎是否要救下自己。
“外骨骼,”賀逐山低聲,他摁下開關,周身浮起黑亮的金屬外骨骼甲。這副甲和當時阿爾文作為秩序官A在古京街上穿的那套很像,隻是機械師把它改造得更為輕薄:“如果我的刀夠快,隻要三秒,我就有把握——”
不等阿爾文發火,重華終於長出那嶄新的頭。這活閻羅嘴巴一張,紅舌跳動:“諸惡莫作,皆當仗斃!”
空中立浮現出幾條繩索,要把人捆在地上,任由他活活踩死。
達尼埃萊腳腕被繩一絆,失衡倒在地上,槍都甩出去,幸好被蘭登接下。而賀逐山在他話落時倏然動作,長刀一撩,向上劃破那已縛他半身的繩子,然後順勢起跳,幾下就順著扶手梯爬上高處。
重華看見了,冷哼一聲,食指一彈,又是條金鞭向賀逐山掃來,賀逐山似乎躲避不及,被他捉住。
眼看繩子把人捆得動彈不能,重華打個響指,要將他活活擰碎,但那人影忽然消失了——再定睛一看,繩子裡並無人,賀逐山已沿著金鞭跑過來,穩穩落在自己肩上。
是“投影”的幻象,重華說:“雕、雕蟲小技——”
但賀逐山在他張嘴的瞬間霍然拔刀,眼神極冷,一刀砍下了重華的舌頭。
鮮血噴濺而出,落在刀麵上,蝕得刀麵滋滋冒白霧。
重華啞著喉嚨“啊啊”亂叫,但賀逐山沒有絲毫憐憫,絕不停息,繼續猛然起跳,從上而下一劈,刀身順著重華脖頸砍進肉裡,牢牢嵌死,“唰”地向下劃去。
那刀無往不利,削鐵斷發,在瞬間把重華身前破出條巨大的口子——
血肉爭先恐後從身體裡跑出來,落到賀逐山身上,正如阿爾文所言,那黑血腐得外骨骼甲劇烈顫抖!
渾身奇燙,簡直熱得要暈過去。但賀逐山不管不顧,一咬牙,探頭向更深處砍。
一刀又一刀,他很快破進這怪物體內。重華吃痛,兩隻胳膊狂舞,仰頭發出淒厲的慘叫。賀逐山置若罔聞。機械甲衣已被燒灼得隻剩薄薄一層,他皮膚開始感到刺痛,仿佛亂箭攢心,但就在這漆黑裡,他看見血肉深處那顆正散發金光的心臟。
有三個人類正閉眼“睡”在那——他們蜷縮著,手牽手繞圈一周,心臟被他們護在其中“砰砰”跳動。
賀逐山眯眼:這是誰?多半是變異者的本體……
但他手腕上的金屬防護層在這時宣告枯竭,露出點真皮,血珠子竄出來,彌漫的腥味使三人中的少女忽抽鼻子。
達尼埃萊簡直要發瘋,在外麵喝令他立刻離開。
他是該離開了,再往前,也許能破除腺體,卻必然無法全身而退。
賀逐山眼神一暗,沉默片刻,到底鐵了心繼續向前。
他一路掙紮,越來越近,眼瞧一刀就能捅穿那心臟!
少女卻驟然睜眼,露出邪獰的一麵,張牙舞爪,嘶吼著朝賀逐山咬來。
這是腺體的保護機製!
——人類雖然不想再以怪物的身份活下去,但腺體會讓他們畏懼死亡,本能攻擊外來者。
賀逐山隻得揮刀躲避,可到處是粘稠的血肉,裹得他手腳甚至難以動彈,他甩不開女孩,正與她膠著,另外兩人卻也同步蘇醒。
阿爾文就在這時趕到,將他整個人向後一拽!
他什麼防護都沒有穿戴,渾身血淋淋的,但抱緊了賀逐山就不鬆手,將他猛地拉離重華體內。
兩人從高空落下,阿爾文護他在懷,他的後背重重撞在鐵製架空層上,“哢嚓”一聲骨頭斷裂的脆響震得賀逐山發懵。
賀逐山的腦袋被他摁著埋在胸膛裡,他能聞到秩序官身上那高山野雪的清冷氣,但下一秒,這種熟悉的味道被血味覆蓋,秩序官卻不顧疼,壓抑著怒氣凶他:“你是一點也不聽話——”
賀逐山比他氣性還大:“誰讓你跟——”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阿爾文打斷他,“你死了,我為誰活?”
賀逐山一怔,頓了頓,聽見秩序官說:“況且,這比被生鏽鋼筋貫穿好受多了。”
阿爾文終究不舍得和他置氣,隻好歎口氣,輕輕露出個安撫的笑,把手在大衣上蹭乾淨,才搭著賀逐山臉頰,擦去他眼下唯一一點破皮的血。
蘭登掙紮起來:“傷口要合上了!”
荷魯斯正在念動咒語,在痙攣裡,重華胸前的血肉又在飛速生長。而一旦傷口愈合,這怪物長了心眼,一定不會再允許任何人輕易靠近他們的身體——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影子從麵前閃過去。
誰也沒看清他的臉,隻聽沈琢喊:“辛夷!”
辛夷在傷口痊愈之前閃身進去,下一秒,皮□□合,將他吞入。重華知道身體裡進了個蟲子,但他並不在乎,隻打算把辛夷關在體內活活腐蝕成灰燼。
裡麵很熱,很燙,生物皮融化了,眼球燒灼。粘稠血肉啃咬著身體,電線外露,辛夷覺得臉皮已經燒沒了,脖子上隻剩一顆金屬打造的堅硬頭顱。
但辛夷沒有停,他繼續向前,一次又一次甩開衝上來撕咬他的三個人類本體,一步步爬到那顆心臟麵前——
他可以死。
但是他想沈琢活下去。
他一拳又一拳錘擊心臟,但那心臟很頑固。眼睛的圖案光芒大漲,血肉加倍侵蝕他。劇痛襲來,辛夷覺得自己要死在這裡了。
但那顆肉瘤終於被他一拳打散,炸成血花,融進粘稠的液體裡,巨人的身體開始分崩離析。
爆炸驟響,他被轟回地麵。
一切都寂靜了,他在沈琢眼裡看見倒映的自己。
那是一坨麵目全非的燒成炭色的黑鐵。
“有點醜。”他笑了笑,看著那機械頭顱咧了咧嘴,脖子上的數據線便“啪”地炸開。
火星落在扭曲融化的金屬板上,他的軟體大腦開始失活,辛夷不得不慶幸他提前取出了那枚芯片。
“他死了嗎?”辛夷閉上眼問,半晌才聽見沈琢低聲說:“死了。”
他在壓抑自己的聲音與情緒,但辛夷對他太熟悉了。
他的生命就是為沈琢存在的,仿生人辛夷的生命裡隻有沈琢。
“彆哭。”辛夷說,“彆哭,你還要活著出去。”
“我們沒法炸毀中樞係統,”達尼埃萊說,“我們沒有炸藥。”
六人都沉默了:那守護中樞的怪物已死,但比他更棘手的問題又浮現在眼前。
卻聽辛夷說:“有。”
他斬釘截鐵,用缺了指頭的乾枯的手戳向胸膛:“這兒,這是全提坦市最好的炸彈。仿生人原型機……我有量子式蓄電池能量源心臟。”
“我不同意!你想都彆想!”沈琢眼睛瞬間紅了,他知道辛夷是什麼意思。他立刻抓住那些散亂的電線,好像試圖抓住辛夷:“你是我的仿生人,我不允許你這麼做!”
但辛夷搖了搖頭,聲音模糊:“我不想做你的仿生人……”
我的愛人啊,我想做你的愛人。
“還會有彆的辦法,火藥,對,把子彈裡的火藥——”
“沒時間了,”辛夷說:“仿生人軍隊正在向這裡進發,我能感覺到信號波動。水穀蒼介不僅要摧毀基地,還要把整個蘋果園區趕儘殺絕。你們必須抓緊時間離開,否則仿生人會把這裡碾平,他們數量太多,你們招架不過來……但量子式蓄電池,Ghost應該清楚,它沒有引爆器,需要人手動安裝。”
這意味著他們必須留下一個人完成裝置設置。
這個人將和基地同歸於儘。
賀逐山剛張了張嘴,還沒出聲,就聽見蘭登說:“我會。”
蘭登手裡握著槍,滿不在乎地抬手撩那頭蓬鬆的金發:“雖然複雜,但是我會。”
“我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一個醉心研究機械的……賽博病心理師。他教過我一些基礎知識,希望還沒全還給他。”
蘭登笑了笑,賀逐山感覺他的目光曾短暫掠過自己,卻在自己察覺時,轉而又一貫輕佻自然地挪開。
於是他覺得自己的鼻尖有一瞬微微發酸。
因為他們都知道那個心理師是誰。
“梧桐,你彆衝動,也許……”
“我不衝動。”蘭登靜靜打斷達尼埃萊,“你是‘法官’。你永遠都能做出最理智的判斷,彆自欺欺人,這是唯一的辦法。”
但沈琢握住辛夷那隻滾燙的、麵目全非的手,隻輕輕說了一句話:“不。”
他的眼淚落在辛夷掌心,轉瞬就被蒸乾。
“人不能總說不,”辛夷笑起來,“我教過你的,有時你必須接受命運。”
他張開手,那枚芯片依舊完好無損地嵌在他掌心,線路板上複雜的走線仿佛仿生人的指紋,他的所有記憶、所有情感,所有有關“辛夷”的事情,都被刻錄在這小小的餅乾大小的芯片裡。
這就是他的一生了,辛夷說:“我把我的一生還給你。”
沈琢不想要,這芯片當然可以重新安裝在任何一個新的仿生人身體裡,但那永遠都不是辛夷,隻是一個擁有冰冷記憶的,按照既定代碼完成指令的機器人。
這世界上就隻有一個辛夷啊。
沈琢覺得眼淚在掉,他控製不住,他試圖把辛夷身上那些損毀的金屬板、數據線都拚回去。但達尼埃萊這時從背後給了他一肘擊,沈琢沒設防,又體力不支,立時昏倒在辛夷手邊。
“謝謝。”辛夷說,他指向胸膛:“我會把功率調到最大,然後解除連接。你有3分鐘的時間完成短路配置。”
他看向蘭登,蘭登勾了勾嘴角,像是在安慰他彆擔心。但他的神色裡沒有一點真正的笑,隻是無可言說的空洞與絕望,好像心裡早就空了一塊。
達尼埃萊抱起沈琢,在CAT的帶領下準備往反方向走——方才他們與阿爾文相遇的那扇金屬門後,應當就是水穀蒼介為自己準備的逃生飛機。
但他都起身了,辛夷卻喊住他。
“讓我再看一眼……”
他艱難地伸出手,輕輕握住那枚從沈琢領口滑落的,紅繩栓著的小玉犬。
青白色的小狗身上還沾有沈琢的體溫,他日日夜夜帶在身上,放在胸前,日日夜夜用心跳捂熱。於是那一瞬辛夷不爭氣地感到悲傷,那麼悲傷,是他作為一個仿生人所能體驗的最壯烈的情緒。
哀莫大於心死。
他想起很多往事,想起那片總是被陰雲籠罩的繁華的花園,想起第一次見到沈琢……沈琢是他的一切,他賦予他姓名、賦予他生命。
於是從此一生都囿於此人,為他而死,也心甘情願。
辛夷最後一次感受玉犬項鏈上的體溫,覺得多少年歲月都在這貪心的、總也不滿足的一握裡過去了。
“走吧。”
他笑了笑,在沈琢唇上落下個冰冷的、屬於機器的吻。
他將那顆量子式蓄電池心臟摘下來,心臟立即在這坨廢銅爛鐵上停止跳動。阿爾文在那一瞬握了握賀逐山的手,賀逐山立刻反握住他的。
他們誰也不說話,卻在那一刻心意相通,想要緊緊抓住這個人,死生無常也不讓人將對方奪走。
然而賀逐山走到門前時,回頭望了一眼,蘭登正站在那,抽了口煙,準備跳進中樞艙。
他像是察覺了賀逐山的視線,忽回過頭來,如很多年前一般逗他:“看什麼,小孩。”
賀逐山沉默須臾:“我……其實很高興再見到你。”
蘭登一怔,不屑地撩了把發,但他回過頭去,賀逐山便知道,那是他狼狽時慣有的動作,他不想讓彆人看見他的失態,看見他眼底的紅。
蘭登把煙摁滅,大笑著說:“那就算你有良心,我……不,是我們。我和鳳凰,我們沒白救你。”
“向北走,一直向北。”蘭登說,“會路過我們家,路過那些遊戲廳,路過小麵館和籃球場,但你不要回頭。”
他跳進中樞艙:“在跨過蒸汽海峽前,你都不準回頭。來年再下大雪,記得給我放炮煙花……”
“鳳棲梧桐樹,我不在的這些年,不知他睡得好不好。”
“轟”聲巨響,中樞爆炸,基地所有係統立時癱瘓,隻有逃生區因裝有特殊金屬防爆牆免於一擊。軌道大門終於不再被鎖定,逃生飛機得以在火浪卷來的前一秒衝出基地,但機內沒有歡呼,隻是一片沉默的死寂。
沈琢還昏睡著,他眼角有滴淚,正順著頰麵滑落到那隻小玉狗上。辛夷的芯片被放在一旁,滴滴的閃著光。
腳底,蘋果園區廢棄的街道中已滿是仿生人身影,他們正朝基地進發,遇到些常年躲藏在蘋果園區的幫派混混,立即與其爆發槍戰。
但仿生人將混混們開槍掃射後,陡然抬頭,像是發現了飛機的存在。
“小心!”CAT尖叫,“攔截一條信號指令,仿生人將對我們進行火力打擊!”
阿爾文立刻推動操縱杆,飛機在空中扭轉成180度。
仿生人舉槍掃射,飛機在密集的火花裡不斷閃動。但機身過於龐大,立刻被智能武器自鎖,一側發動機引擎被擊毀,冒著黑煙向下斜墜。
阿爾文隻能把操縱杆壓到最高,飛機借著最後一點動力垂直向上攀爬。
“跳傘,”賀逐山明白他的用意,翻出降落包,丟給達尼埃萊,“達到最低高度就跳。我會跟著沈琢幫他拉繩——最好降落在碼頭附近,進入海峽,小野寺遙隨時可以接應。”
但他正說著,餘光忽看見不遠處,已能窺見影子的跨海大橋上方,浮現出一個熟悉的虛擬投影。
那是水穀蒼介,極其巨大,仿若神明。
他正笑著凝視飛機,慢慢抬臂,揮了揮手,像在和四人做道彆。
作者有話說:
下章收本卷尾
65 伊甸(17)
◎“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您該準備撤離了。”
監測師瞟了麵板一眼, 阿爾弗雷德的神經活動曲線已經超過警戒峰值。他不無擔憂地望向營養艙,那位領袖眼已泛紅,卻仍不肯休息。
“還有多久?”他問。
“大概30分鐘,整個亞特蘭蒂斯就能完成撤退。各基地也在陸續脫離地下列車, 加速進入安全屋。”
“再試一次。”沉默片刻, 阿爾弗雷德說, 他的聲音通過發生裝置在室內低低回響, “再聯絡一次003, 無論是Ghost, 法官,黑客,誰都行,總之……”
“哥哥。”尤利西斯睜眼, “三天了, 他們的生還概率不會超過5%,數據都在你腦子裡,你不可能算不出來。”
“數據不一定正確。”
“如果連數據, 連基本的運算、推理都不正確, 那還有什麼是正確的?直覺嗎?”尤利西斯說, 他勾了勾嘴角, 像在冷笑, “哥哥,你不能感情用事。”
阿爾弗雷德沒有回答, 他對略顯緊張的監測師露出個安撫的神色:“你先出去。引渡人會帶我們走, 你不用擔心。”
直到監測師離開, 龐大而寂靜的玻璃罩裡隻剩下他們兩個, 阿爾弗雷德垂眼:“尤利西斯……你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他用一種複雜的目光凝視弟弟, 凝視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但銀發的少年隻是頓了頓,然後露出個笑,眼底淡淡水光:“有啊,”他說:“有很多。”
“哥哥,你就心甘情願像隻羔羊一樣,永遠被豢養在這個營養艙裡,永遠不見天日,永遠沒有自由嗎?”
“什麼是自由?”阿爾弗雷德冷冷反問,“地上的人就自由嗎?公司一手遮天,你的一言一行都在監控下無處可躲,那就是自由嗎?那就是你要的嗎,尤利西斯?”
“那就是我要的。”尤利西斯答,“我還記得小時候,和你偷偷溜出家門,在附近的公園草地上踢足球,你囑咐我,千萬小心,不要被那不勒斯發現了,但我還是被足球絆倒,摔破膝蓋,流血不止。那不勒斯很生氣,他幫我止血,把我們分開關禁閉,我們隻好隔著一扇窗說悄悄話……但哥哥,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那就是我想要的。”
阿爾弗雷德沉默了。
半晌後,他低聲答:“……我們在做的事,正是為了終有一天,更多的人會——”
“我不關心他們。”尤利西斯漠然打斷,“我隻關心我和你,哥哥。”
走廊裡傳來密集的腳步聲,工作人員們似乎在緊鑼密鼓地準備撤退。但引渡人遲遲不來,他已經超時五分鐘。遠處忽傳來某種浪潮般的鳴聲,亞特蘭蒂斯陷入震蕩。
“……你做了什麼,尤利西斯?”阿爾弗雷德不敢置信地望向弟弟,他知道引渡人多半不會來了。
“和我走吧,”尤利西斯隻是笑,“隻有我們兩個,哥哥。我們一起,到新世界去。”
*
達尼埃萊的降落傘被居民樓樓頂的違建天台勾住了,他在空中蹬腿掙紮,賀逐山不得不把他揪下來。附近的仿生人立刻鎖定到他們的熱源活動,腳步整齊劃一,跺在地上,仿佛千軍萬馬同時向這裡奔來。
一些幫派混混正在街道中飛馳,一邊罵臟話,一邊奮起反擊,總之絕不肯向達文公司投降——兩個槍/手被準確爆頭,屍體斜飛出去,改裝摩托躺在地上打轉,賀逐山趁空子從地上滾過去,重新打著發動機。
他帶沈琢,阿爾文帶達尼埃萊,引擎“轟”地炸響,指針快衝出轉速表。賀逐山扭頭看他:“去果核莊園,你知道在哪嗎?那附近有信號乾擾器,可以——”
“我知道。”阿爾文說,“我知道在哪。”
賀逐山愣了愣,沒想明白對方是怎麼知道的。但他沒工夫多問,一腳油門踩下,兩輛改裝摩托一前一後殺出仿生人包圍圈。
仿生人彈藥充足,火力猛烈,於是摩托在鋪天蓋地的襲擊下苟延殘喘,剛進入果核莊園區,輪胎就骨碌碌地宣告報廢。整台車分崩離析,被追來的激光子彈射成齏粉。
仿生人可以視地形為無物,他們碾過來,進入果核莊園區。幸好附近有許多信號乾擾器,衝在前麵的仿生人甫一進入,就因電路紊亂爆炸自燃。它們隻得停下腳步逐個拆除,這為四人爭取了喘息的時間。
賀逐山殿後,在三人退進安全區前為他們做火力掩護。
達尼埃萊在風聲裡敏銳地捕捉到一點其它動靜,他總有些不好的感覺,回頭喊賀逐山:“Ghost,你沒事吧?”
賀逐山隻是搖頭。
果核莊園地形錯綜複雜,但阿爾文憑借記憶,很快找到了那棟熟悉的“口”字型建築。
六七層的小樓搖搖欲墜,中間是凹凸不平的水泥球場,生鏽的自動機械車躺在泥裡,雜草生有半人高。
他推開那道熟悉的門,泛黃的沙發還在原位。茶幾上淩亂擺著一副遊戲手柄,似乎不久以前,誰還坐在這裡玩了一把“巴彆塔”。
“……把牆板全掀開,”賀逐山兩步翻到六樓,打開塵封多年的警報探頭。進門瞥了一眼,又立刻挪開視線,“蘭登在家裡藏了很多彈藥。檢查武器,我們得立刻……不,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裡。”
他走進最深處那間房,窗已落了層厚厚的灰,沉默片刻,伸手擦淨,然後透過斑駁的玻璃窗,看見那間仍支著塑料椅的小小麵館。
達尼埃萊正與阿爾文在客廳拆牆,他們撕下牆紙,鑿出數把FR-3型突擊□□、動能衝鋒槍、電磁充能模塊插槽,瞄準鏡與激光定位係統。這些武器都很昂貴,蘭登舍得下血本。
達尼埃萊還翻出一箱急救藥包,裡頭淩亂裝了好幾支強心素和葡萄糖營養液。
“沈琢需要這個,他的體征不穩定。正好,找找有沒有一次性針管……”
他說到這裡,像是意識到什麼,猛地扭頭,一腳踹開賀逐山房門。
賀逐山正坐在桌上,咬著紗布包紮腹部傷口。一抬頭,正對上達尼埃萊氣衝衝的目光。他微頓,鬆開紗布,不留痕跡地披上件外套:“小聲點,仿生人有聲波定位——”
“你在做什麼?”
賀逐山麵無表情起身:“沒事,不小心被流彈掃到了,我已經把彈片取——”
“你的興奮劑呢?”
阿爾文下意識看向賀逐山小腿。
他知道興奮劑是什麼,那個綠色的提取類毒素,賀逐山曾在小布魯克林用過,它能在瞬間使注射者精神亢奮,爆發出驚人的肢體力量,但代價同樣昂貴,往往會帶來嚴重的心衰和肌肉萎縮。
儲存器裡空無一物,興奮劑已經被注射了。
賀逐山受的傷絕不僅僅是“被流彈掃到”。
這個騙子被當場拆穿,無法狡辯,於是沉默片刻後平靜說:“沒關係,少劑量的注射——”
“沒關係沒關係,”達尼埃萊忽兩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領:“你總是這麼說。賀逐山……你他媽總是這樣!”
他第一次對賀逐山爆粗口,抓著人的右手青筋暴起。他拽得賀逐山有點站不穩,被迫與達尼埃萊發紅的眼睛對視。賀逐山抿了抿嘴,有些煩躁地挪開視線,但偏頭時恰巧與阿爾文四目相對,他立時頓了頓。
那是他讀不懂的複雜的眼神。
賀逐山覺得心漏跳一拍,深吸口氣:“達尼埃萊,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
“那什麼時候說?等你把自己玩死了再說嗎?”達尼埃萊冷笑著反問,“賀逐山,你以為你有幾條命——你以為自己是誰?”
賀逐山眼神像結了冰,掙開法官的手:“我很清楚我是誰,這一點我比你強,還輪不到你來對我指教。”
“哦,是嗎?”達尼埃萊氣得發笑,“我看不見得。你把自己當什麼?人,還是機器?仿生人都會死,你也隻是血肉之軀。”
賀逐山保持沉默,但對方不放過他:“你……你已經被仇恨吞噬了,但你從不承認。你從不原諒自己,不肯放過自己,你為什麼就不能多——”
“我不想原諒自己,也不想放過自己,我有錯嗎?”賀逐山忽然打斷,“我不能失敗,因為總有人會為此付出代價……003因我而死,這就是事實。”
房間裡陡然安靜下來,隻有兩人無法壓抑的喘息聲。
達尼埃萊打破對峙:“我和阿爾弗雷德說的話,你一句都聽進去。”
“我沒必要聽。”賀逐山冷冷反駁。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真死了,我怎麼辦……他怎麼辦?”
賀逐山一怔,喉結微動,下意識一般,他的目光再次掃向阿爾文。但這一回,他甚至不敢承受秩序官的眼神。
對方正靜靜靠在門框上,羊毛大衣勾勒出寬闊可靠的身型。但光打不亮他的眼底,他隻是沉沉看著賀逐山。
賀逐山避開他:“……真有那一天,時間會撫平一切。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去做一個記憶清除。”
他話音未落,達尼埃萊已“啪”地摔門而出。那聲音極響,好像恨不得仿生人立刻定位到自己的所在。
爭吵來得快也去得快,房間裡隻剩下阿爾文與賀逐山。
他又看了秩序官一眼,“嘖”聲扭過頭去。
賀逐山很少這麼煩躁,他忽然說不出話。於是他在身上摸了片刻,沒摸到火機:“……對門是鳳凰房間。從左往右數第三個櫃子裡有火。”他背對著阿爾文吩咐。
阿爾文垂眼看他,到底起身離開,片刻後,又帶著那枚打火機回來。
賀逐山伸手要接,秩序官卻無視他那隻蒼白的、血管泛青的、布滿針眼的手。他“啪”地打著火,掀起眼皮冷淡瞟了賀逐山一眼,賀逐山了然,隻好照做,俯身湊過去,煙霧再度彌漫在二人之間。
其實他是個習慣被人點煙的家夥,從姿勢就能看出來。畢竟他對外的身份是賽博病心理師,和徐摧一樣,擅於周旋在非富即貴的任務目標身邊。那樣的Ghost令人著迷,帶著點高高在上的遊刃有餘,又像貓一樣輕佻,會眯起眼睛吐煙看人……
但此時,他淩厲的下頜線隻展露著主人的脆弱和惶恐——
Ghost確實是個瘋子,一貫行走在善與惡的邊緣,心腸冷硬,下手無情。但他心裡也有柔軟,那柔軟處私自藏了個人,藏了那個此時此刻,他不敢與之對視的人。
“十五分鐘後我們就走,”賀逐山看著煙火,轉開話題:“從北邊突圍,把沈琢弄醒——”
“如果你死了,我怎麼辦?”秩序官忽然打斷他。
賀逐山皺眉,撣了撣煙灰:“達尼埃萊胡說八道,你不要——”
“看著我。”阿爾文低聲道,“看著我,回答我。”
他的話很平靜,卻有一種無法反抗的威嚴與強勢,簡直像命令,賀逐山不得不看他。
秩序官那雙漂亮的灰褐色眼睛裡隻有他一個人。
“所以我早就告訴過你,”賀逐山閉眼,“彆這樣。我不是一個值得愛的人。”
“你會希望我愛上彆人嗎?愛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而不是你。”
就因為這一句話,賀逐山覺得心口刺痛。
他希望嗎?當然不,他不僅不能接受,甚至連想象一下都做不到。
但他隻是抽了抽鼻子,對阿爾文露出個飛快的笑:“隨你。”
這是他第一次對阿爾文笑。
他抬腿就要走,逃離這個地方。但剛擦撞阿爾文的肩,就被人狠狠鉗著手腕一把帶回來。阿爾文抓住他,把他壓到牆上,離他那麼近,像是要強硬地闖進他整個人深處:“回答我。希望,還是不希望。”
賀逐山無法回答。
他與阿爾文對視,用一種冷淡的、無所謂的眼神。但他依舊看見了對方眼中的偏執野火,那麼熱烈,賀逐山不慎跌落。
最終是阿爾文主動退一步,用視線描摹賀逐山的眼睛、鼻梁,以及柔軟的嘴唇。
然後他聽見秩序官輕聲說:“你怎麼舍得我愛彆人?”
一點火光在這時掠過,賀逐山趁機抽手,從阿爾文懷裡逃出去。他飛快瞥了眼窗外,儘全力把剛剛的一切全當不曾發生:“你……仿生人的速度比我想象得還快,乾擾器沒剩多少了。我們現在就得走。”
他逃一樣離開這個房間,背起沙發上的沈琢。
沈琢小臂上的傷口沒有得到及時處置,此時感染發炎,整個人在昏迷裡高燒不退。賀逐山環視四周,沒看見達尼埃萊,隻好打開通訊器。
達尼埃萊說:“北側廢棄工廠倉庫裡有一輛改裝車,是那不勒斯以前留下的。隻有傳統機械鑰匙才能打開,我把它放門口了。”
“你去哪了?”
“……我等下在倉庫和你們彙合。”
賀逐山皺眉,一點不讚同這種私自行動的任務態度,但對方已經“啪”一下把通訊掐斷,賀逐山火氣也跟著上來。
他不會哄人,從小到大都不會,除了在蝸牛區遇到的那個例外,於是他煩躁地摸了把白玫瑰,轉頭就要出門,秩序官卻在這時拉住他。
他一句話都不說,隻是從急救包裡抹出枚創可貼,垂眼貼在賀逐山耳下:
賀逐山自己都沒注意到,那有一條小小的、微不可察的血口。
一路上沒遇到幾個仿生人,奇怪,他們包圍圈很不均勻。
三人順利抵達廢棄工廠,一槍打爆鐵門鎖孔,長驅直入,闖進倉庫。
倉庫裡煙塵飛舞,連賀逐山都忍不住打兩個噴嚏,那輛改裝車就躺在正中,被一塊白布壓蓋。賀逐山捏著鼻子掀開,看見車身上有顏色分明的油漆塗鴉——兩個白發小孩大笑著,在草坪上追踢一隻癟了氣的足球。
賀逐山上車,把鑰匙勉強插進打火孔。儀表盤上閃爍片刻,浮現出一麵雜亂的投影。賀逐山頓時愣住,那是徐摧。
徐摧正叼著根煙,伸出一隻手,皺眉調整攝像頭的方向。
他對鏡頭笑了笑,點燃煙,眯眼吐了個煙圈,然後看著賀逐山說:“其實我不希望有人能看到這條視頻,但如果你看見我,說明蘭登的歪理是對的。他說伊甸終將走向滅亡,因為伊甸園太渺小了,我們蝸居於此,隻會被洪水猛獸衝得無影無蹤……”
“覺醒不是一個人的事。是一群人,是所有人類。”
“我從小到大都在反抗達文,反抗公司,反抗極/權,反抗消費主義,反抗資本將人物化成機器,但是沒有用,都失敗了。我見過一群又一群人衝上去旗鼓呐喊,但最後犧牲都被遺忘……因為人們不在乎,他們心甘情願龜縮在信息繭房。”
“也許蘭登是對的,我們需要更全麵的戰線,需要更驚人的浪潮。需要被逼得更狠,被打壓得更慘,因為隻有到了那時,人們走投無路,才會被迫拿起武器反抗,我時常懷疑會不會有那一天。”
“也許有,但多半我不會看到。不過我經常念一首詩,蘭登寫給我的,我很喜歡。”
徐摧對鏡頭笑了笑,然後展開一條紙球。
光照亮紙球上龍飛鳳舞的西語單詞,落到徐摧眼裡,於是一時間,眼角眉梢都鋪上層柔情。
“消亡並不悲傷,他為自己而死。我們終會且一定會……在自由之巔重逢。”
“祝你好運。”
視頻結束,投影閃爍片刻,化作萬千星辰消散。
賀逐山怔了須臾,猛抬起頭:“達尼埃萊在哪?”
他終於反應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