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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絕不會做私自行動這樣不理性的事情。

他近乎歇斯底裡,在通訊器裡大吼:“達尼埃萊,你他媽在哪?!”

電流“滋滋”兩聲,達尼埃萊歎了口氣:“嘖,我有時討厭你這麼聰明。秩序官,求你件事……”他對阿爾文說,“你要把他帶走,你他媽向我保證,要讓他活下去。”

一輛改裝摩托正向南疾駛,在廢墟上風馳電掣,達尼埃萊的熱反應活動極其明顯,幾乎所有仿生人都檢測到了,它們追在法官身後,鋪天蓋地,簡直像蝗蟲過境,而法官從後視鏡裡瞥間這景象,不為所動,隻是鐵了心要朝蘋果園區的中心教堂跑——

那是整個蘋果園區最恢宏的建築,是整個提坦市最後還有信仰的地方。

教堂下埋著那不勒斯,他手持十/字/架睡在棺材裡。那是一枚啟動器,能在瞬間把整個蘋果園區送入海底。

那不勒斯早就料到會有今天。

“你瘋了,你絕對是瘋了……”賀逐山聲音發顫,“你給我回來,他媽的這輛車上必須坐滿四個人!”

“謝謝,但是不了。”達尼埃萊笑,“你從來不聽我的話,尤其在我心平氣和規勸你的時候,我知道,所以,我最後一點遺言,最後一點數落與囑托,剛剛,也已經和你吵完了。”

“我是法官,我在來之前就知道會發生什麼。‘直覺’告訴我,我一旦踏進基地,就再也不能活著離開。但我還是來了,隻有一個原因。”

通訊器裡傳來呼呼的風聲,子彈正呼嘯著從達尼埃萊頭頂飛過。

他引開了絕大多數仿生人——仿生人不懂戰力部署,它們隻會呆板地根據命令追逐有熱源生物體——這是為什麼三人能夠一路順利抵達廢棄工廠的唯一原因,達尼埃萊早有計劃。

“我不想聽。”賀逐山說。

他隻想達尼埃萊回來。

他失去了太多人,父母,徐摧,聖誕,蘭登,003,現在是達尼埃萊。每一次失去都猝不及防,每一次失去都來不及告彆。而下一個又是誰?他又還要失去多少?

可達尼埃萊說:“你必須聽,賀逐山。我一生都在追求正確,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一件事——”

“人類,如此脆弱的生物,愚笨不堪、柔弱易碎,究竟是哪一點,讓機器永遠也無法與之比擬呢?”

“是犯錯啊。”

“人類之所以偉大,就在於人類會心甘情願地犯錯——”

“明知不可為,依舊飛蛾撲火。這卻是人類為什麼戰無不勝。”阿爾弗雷德靜靜地說。

“所以你不會陪我去新世界,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阿爾弗雷德閉眼,他克製著自己,但事實上,他的情緒起伏從未如此強烈。如果監測師還在,看見麵板上的曲線波動,一定會大驚失色。

“不要叫我哥哥。”阿爾弗雷德劇烈喘息著,嘴唇微張,像是被尤利西斯傳入他腦海裡的所有數據、所有資料擊潰。

他眼底浮出點痛苦絕望,閉上眼睛,一滴眼淚順著睫毛滾入營養液:“不要叫我哥哥。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我懷疑所有人,唯獨不舍得懷疑你。”

“但唯獨是你背叛。”

“我從來沒有背叛你,阿爾弗雷德。”

尤利西斯不再偽裝,殘忍與冷淡儘展現在眼底。

“這世上我最愛你,隻有我會救你……哥哥,你不能辜負我的好心。”

阿爾弗雷德陡然睜眼,他撲向尤利西斯,隻要拔下數據線,尤利西斯就不能再犯下更罄竹難書的罪過——

但這時,海水衝破金屬門,怒吼著席卷整個亞特蘭蒂斯,尚未登入逃生艇的工作人員在走廊中尖叫,但很快,他們的一切聲音都被大海淹沒。

尤利西斯早有防備,扭頭躲過,又猛伸出手,一把拽住他與阿爾弗雷德之間那條“臍帶”——

“哥哥,是你逼我的。”

於是用力一扯,兩人最後一點連接也被斷開。

血液噴湧而出,心臟停止跳動,但兩團白光順著光纖向上飛出,雙生子正以數據體生命的形式衝出亞特蘭蒂斯——

“轟”聲巨響,爆炸震動海底,提坦市北側海域波濤翻滾,蝸牛區發出三級海嘯警報。

兩具赤/裸的身體終於在多年後的這一刻相擁,但似乎為時已晚,兄弟之情,已然斷絕。

血肉生命的最後一刻,尤利西斯抱緊阿爾弗雷德,在火光中被黑暗吞噬,在海底深處,共同化作萬千星塵。

而與此同時,賀逐山近乎失控地拍打操縱麵板。

係統冷冰冰地重複:“請輸入正確密碼,請輸入正確密碼……”

“請輸入正確密碼以啟用車輛,請輸入正確密碼以啟用車輛……”

“冷靜點,賀逐山,冷靜點!”阿爾文一把抱住他,將他整個人抱進懷裡,賀逐山的後背劇烈戰栗,在人懷裡蜷縮著,很安靜,但秩序官立刻感到胸口被什麼滾燙的東西打濕了。

可賀逐山從來不哭。

他以為自己的淚已經流乾,很多年以前就發誓不再哭。

但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那些麵對親朋離散束手無策的黑暗的日子,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

於是十數年的歲月好像隻是繞了個圈,命運和他開最殘忍的玩笑,他以為自己足夠強大,足夠堅定,足夠替他愛的人抵禦所有風雪……

但事實上,他一無所有。他隻是個孩子,隻會在他最愛的人懷裡無聲痛哭。

他咬緊嘴唇,哪怕鮮血淋漓也不肯出聲。

阿爾文扣住他的後腦,將他整個人藏在自己懷裡:

“密碼你一定知道。賀逐山,你冷靜一點,密碼是什麼?”

那顫抖的人漸漸平靜下來,阿爾文感覺大衣一角被賀逐山揪住了,他抓他抓得那麼緊,好像害怕他也會棄自己而去……

“‘HIDE AND SEEK’。”賀逐山低聲說,“從頭到尾,都隻有這一句話。”

阿爾文立刻輸入密碼,麵板亮起,改裝車發出咆哮般的轟鳴,震動著準備向遠方衝去。而賀逐山扭頭就要下車。

他已經喪失理智,隻想找回達尼埃萊。他覺得他錯了,他可以什麼都不要了,他已經不敢要了,因為他想要的東西最終都會被奪走。

阿爾文將車門鎖死,同時單手製住賀逐山,一腳踩下油門,駕駛著改裝車倒行衝出倉庫。

改裝車在馬路上極靈活地漂移,輪胎摩擦發出刺耳聲響。後視鏡落滿塵灰,卻能從中望見自中心教堂蔓延而來的熊熊烈火。

烈火滔天,吞噬一切。

這是一切的末日,又是一切的開始。

仿生人注意到了改裝車的動靜,它們立刻扭頭,持槍朝三人追來。

摘換檔的工夫裡,阿爾文不得不暫時放開賀逐山。

這貓踹門就要跑,秩序官又不得不用手肘攬他脖頸,將他整個人牢牢帶到懷裡。他力氣那麼大,用手臂壓著賀逐山,賀逐山竟一時無法掙開,隻好眼底發紅地張嘴就咬。

“你他媽放開我,阿爾文,你放開我!”

一圈牙印溢出點鮮血,阿爾文皺眉,反而將他摟得更緊。

一道更比一道高的烈焰直衝雲霄,爆炸聲四起,樓房在烈火中坍塌,蘋果園區南側開始向海底下沉。

阿爾文猛打轉方向盤避開追蹤炮,改裝車甩了個漂亮的U彎,撞飛一串仿生人,又頭也不回地向跨海大橋疾馳。

“達尼埃萊已經……不在了。”秩序官輕聲說,那麼殘忍,“但你要活下去,賀逐山。你是‘直覺’推演過無數遍的答案,你是達尼埃萊,是鳳凰,是那不勒斯相信的唯一翻盤的可能。”

淚打濕了阿爾文的手臂,賀逐山聽不進去。但隨著阿爾文一遍遍說,隨著他看見蘋果園區所有熟悉的建築都在向後飛馳,仿佛所有過去都被吞噬,他終於靜下來,力氣全被抽走,像是失魂般靠到了阿爾文身上。

他依舊顫抖,依舊咬著阿爾文不放,蜷縮著,在流淚中發出點小獸嗚咽般的絕望之聲。

阿爾文終於聽清了,賀逐山說的是“我恨你”。

“我恨你……”

賀逐山說:“我恨你。”

阿爾文垂眼,跨海大橋終於出現在眼前。許多仿生人守在橋頭,試圖將他們攔截,阿爾文雙手離開方向盤,將油門踩到底,同時探身出去,十數連發擊倒成排的仿生人。

改裝車在吊橋升起的瞬間衝入橋麵。

“你恨我吧。”阿爾文輕聲回答,同時放手一搏,讓改裝車斜飛著紮入天空。

“你恨我,我不介意,我希望你恨我,隻要這能讓你好過。”

他們穿過水穀蒼介的虛擬投影,蘋果園區炸出衝天而起的蘑菇雲。

“但賀逐山,你記住一件事。”

改裝車成功在最後一秒擦著邊飛進北吊橋,由於車身失衡,它翻滾著衝出去。阿爾文抱緊賀逐山,劇烈的衝撞使兩人五臟六腑劇烈翻湧,鮮血橫流,混作一團。

淆亂中,賀逐山分不清方向,分不清虛實,但他的臉貼在阿爾文肩頭,貼在他胸前,他聽見了對方清晰有力的心跳聲。

天下起雪來,秩序官的呼吸滾燙,拍在耳邊,賀逐山在昏迷前聽見他留下最後幾句話:“你可以恨我,厭惡我,有一天不再想見到我……但我始終愛你。”

“賀逐山,我也會老,我也會死,我也可能會再次把你遺忘……但我永遠愛你。”

“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直至你再也不需要我陪伴,那麼屆時,我會目送你離開。

新世紀134年12月22日,大雪。

提坦市北側海域發生不明原因的劇烈地震,造成三級海嘯警報,蝸牛區72%城市街道被海水淹沒。

117個在職暗鋒體內的監控芯片被啟動,他們在瞬間爆炸,沒留下一句遺言。

一份伊甸成員資料被公布在世界網,達文公司重金懸賞,鼓勵市民積極提供線索,半月內,伊甸成員儘數被捕。

忒彌斯公開了“先知”係統發現的所有異常人員名單。

一個月後,阿爾文以全新的假身份行走在提坦市街頭,此時,近乎所有異能者都被捕殺,他與賀逐山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他在自動售賣機前停下,像往常一樣,買下一包獼猴桃味硬糖。

在等待機器吐貨的時間裡,古京街亮起了燈。所有霓虹都被雪霧暈開,巨大的廣告投影下,年輕女孩濃妝豔抹,結伴走過,嬉笑著鑽進俱樂部,參加盛大的化妝晚會。

鐘響十二下,阿爾文垂眼撿起那包糖。

人群走遠了,隻有他依舊撐著黑傘,靜默無言,浴雪而立。

雪漸漸下大。

他這一生見過很多場大雪,和一個人在風雪裡相遇,在風雪裡失散,又在風雪裡剖心相贈。

所以他知道人們總選擇在風雪裡離開。

但其實他們從未走遠,從未放棄,隻是孤絕獨行,向某個不可抵達的燈塔走去。

風雪不止,喪鐘長鳴。

他們將前仆後繼,為自由抗爭。

直至某一日,多年之後。風雪初停,旭日東升。

他們終會在自由之巔重逢-

上卷完-

作者有話說:

補充一點:賀逐山還沒有學會愛,起碼不是真正的愛。他對家人、朋友甚至阿爾文,都是保護者姿態的強硬的愛,他的愛冷靜而決絕,可以犧牲一切,甚至犧牲自己性命,但這並不是阿爾文想要的。秩序官想要賀逐山的愛,但他更希望賀逐山愛自己。他會慢慢引導賀逐山慢慢意識到這一點。

中卷 永恒之鳥

66 暴雪(1)

◎“我是不是說過,不能騙我。”◎

賀逐山從夢魘中驚醒是淩晨兩點十分, 古京街第二波轉場才剛開始。冷汗淋淋濡濕了後背,他怔愣片刻,緩緩坐起來,靠在牆邊平複呼吸。

賀逐山沒開燈, 就在昏暗裡伸手摸索。床頭櫃裡那一小瓶藥被摸得嘩啦作響, 他擰開倒出兩粒, 就著冷水喝下, 片刻之後, 那些恍惚的被撕裂感, 與混亂而暴躁的妄想才在藥物作用下漸漸消失。

藥是福山給的,含大量氯/氮平,舒/必利,還有少許齊拉西/酮, 都直接作用於神經中樞, 福山警告過賀逐山不能多吃,但賀逐山沒聽。他迫切地需要某種虛假的寧靜,於是哪怕他已產生強烈的藥物抗性和二度依賴, 他依舊把藥量提到了最開始的兩倍。

賀逐山重新把藥瓶藏好, 鎖上床櫃, 打開通訊器檢索一圈, 沒收到任何中間人的短信。便赤腳踩到地毯上, 披了件西裝外套,輕手輕腳推開房門。

走廊裡靜悄悄, 喬伊正抱著尾巴盤在貓沙發裡呼呼大睡。它已有十來斤重, 是隻很肥的大胖貓, 有時趴在賀逐山胸口睡覺, 他現在身體不如往日, 會被壓得喘不上氣。

賀逐山看了會兒貓,放輕腳步,轉過走廊,徑直向二居室的另一間臥室走去。

門沒關死,賀逐山站了片刻,伸手推開。借著點月光,床上人影若隱若現。

阿爾文睡得不深,但很靜,栗發落在鼻梁,掩了眉梢,羽絨被有規律地上下起伏。他怕吵醒他,就那麼遠遠地看,但就這一眼,覺得即使這個人什麼都不做,隻要還在身邊,賀逐山的心便能稍稍安定,稍稍在冷風颼颼的夜裡感到一點暖和。

賀逐山見他睡得沉,放下心來,掩門走回陽台。夜至三更,街上雖仍有酒鬼,但飆車的聲響到底少了。賀逐山便點根煙,靠在欄杆邊發呆。

一切已過去半年。

半年前,蘋果園區發生大爆炸,整塊陸地沉入海底。沈琢蘇醒後,去私人診所做了腦後神經接口的植入手術,把辛夷的芯片插進讀取槽,一個人極平靜地離開。

他沒說去哪,賀逐山也沒來得及問,他是伊甸成員名單上的重點通緝對象,一直遭秩序部追殺,東躲西藏數日,直至上月末才換了個假身份,隱姓埋名住進自由之鷹區。他試圖聯係遙和機械師,但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那天蒸汽海峽上發生了沉船事故,他們多半也在襲擊中長眠海底。至此,伊甸不複存在,成員各奔東西。賀逐山平生第一次無事可做,無人可見。他不知道自己還在等待什麼,不知道自己該走向何方。

他正出神,風從紗門鑽進來,把喬伊吹醒了。貓伸個懶腰,跳到賀逐山身邊歪著腦袋拱人。

賀逐山低頭,挪開煙,在它耳上揉了幾下,它本眯眼享受,忽看見主人青白指間燃著星點火光,頓時瞪圓眼睛“喵喵”大叫,一伸爪子,氣急敗壞地去摁賀逐山手背。

賀逐山失笑:“你還會管人。”

貓抖耳朵,示意自己不聾。但爪子不動,賀逐山隻好摁滅煙。

晚風料峭,他拎起貓,拂去欄杆上的煙灰毀屍滅跡。本準備回房間假寐,但鬼使神差,他又習慣性走到阿爾文門前,輕歎口氣,將門推開。

可這一回,床上空無一人,被子撩到一旁,枕上隻落著幾根栗發。賀逐山一時怔住,渾身一冷,扭頭就要向外走。

暴躁與惶恐在一瞬間卷土重來,畏懼失去,這是藥物無法壓製的內心深處的本能。身體無法自抑地顫抖著,賀逐山下意識去摸腰間的槍,心念電轉間想過無數個可能,但剛剛路過廚房,就見一片昏黃的光鋪過來。

阿爾文就在那裡,哪兒也沒有去,披著件睡衣,背對他加熱一碗純牛奶。

他的腳步太急,阿爾文聞聲回頭。兩人在昏暗裡四目相對,誰也沒說話。

阿爾文先歎口氣:“我在這,彆慌。”他把牛奶從鍋裡拿出來,放到賀逐山眼前。賀逐山沒出聲,喬伊反倒跳下來聞聞嗅嗅。

“你怎麼醒了。”賀逐山垂眼,不動聲色把槍推回去。

“我不能醒麼。”阿爾文笑,裝沒看見他的動作。

“……沒事我就回去睡了。”

賀逐山轉頭就要走,結果被對方喊住:“你還睡得著?”

那人打開冰箱,平靜審視家裡的“庫存”:“你能修改數據欺騙‘睡眠助手’,但你騙不過我——眼眶都熬青了,你睡的哪門子覺?”

賀逐山深吸口氣,瞥了眼喬伊:“我不喝了。乳糖不耐受,喝了會胃疼。”

“好。”阿爾文翻出兩袋速凍餃子:“你昨晚吃過飯了吧?”

賀逐山昨天假借“補充武器”的幌子同福山碰麵拿藥,回程時遇上小布魯克林大雪封路,耽擱太久,到家時已是深夜,哪裡有工夫解決就餐問題。

“吃了。”但他摸摸鼻子,不動聲色挪開視線。

阿爾文看他一眼,把火點開:“吃的什麼?”

“麵。”

“什麼麵?意麵,炒麵,還是拉麵?”

“……拉麵。不是,你要審我——”

“我隻想確認我沒記錯你的口味。你不好鹹口,是在街角那家居酒屋吃的嗎?他家的溏心蛋挺不錯。”

賀逐山點頭。

對方沒出聲,像是信了,但三秒後,他往鍋裡倒水,同時收了笑:“賀逐山,街角沒有居酒屋。”

賀逐山頓時怔住,沒料到阿爾文早有預料,會一步步挖坑等他跳。

他對上那人沉甸的目光,在神色裡讀出點失望。那眼神壓過來,戳在心上,不知怎的,竟叫他有些百口莫辯。賀逐山一時間說不出話,隻好沉默以待。

阿爾文垂眼注視他片刻,像在看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但他到底沒說什麼,又扭過頭去:“牛奶給喬伊——沒事,喝不壞,是無乳糖的。至於你,你把鞋穿上,衣服扣好,坐,然後吃飯。”

強勢而不可違背的命令一連串砸下來,賀逐山暈頭轉向。回過神時,人已乖乖坐在飯桌邊。

他低頭,腳上是一雙白色的毛絨拖鞋,大概率是秩序官某天派CAT在線上商城選購的,尺寸剛好,柔軟舒適。

而餃子很快煮好,碼在盤子裡冒熱氣,秩序官給他倒了碗醋,沒再多和他說一句話。

賀逐山在心裡歎口氣,覺得必須做點什麼將功補過,於是他逼著自己多吃兩個,以免有人錯怪他不喜歡餃子。他把心滿意足喝完牛奶坐在一旁舔毛的喬伊拎起來,又把碗盤筷子胡亂堆進洗手池,回頭找人,發現阿爾文正站在陽台上。

出租屋的陽台很小,再擠過去,兩人就得肩挨著肩,腿蹭著腿站。但賀逐山還是挪過去,呼吸在逼仄的空間裡纏作一團,他聞到阿爾文身上熟悉的氣息。

房間很高,腳底不時有嗑上頭的癮君子尖叫著大笑而過,在廣袤的黑夜裡,賀逐山終於放軟語氣:“我不是故意不吃。我真忘了。”

阿爾文沒說話,“啪噠”地把玩著手裡的打火機。他垂眼凝視火苗燃滅,半晌說:“煙。”

賀逐山頓頓:“我就抽了一根。”

阿爾文愣了一下,抬眼皮掃他片刻,神色稍顯複雜:“……沒打算沒收。我抽。”

賀逐山:“……哦。”

我心虛什麼啊,不打自招。

賀逐山便從口袋裡摸出那半癟煙盒,阿爾文沒伸手,隻是低頭湊過來,賀逐山抽出一根塞到他嘴裡。

煙很快著了,霧彌漫成雲,秩序官在這曖昧的氛圍裡微微眯眼,眉骨、鼻梁、唇峰與喉結繃成極淩厲的線。

於是賀逐山暗中看著他想:他是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時光流逝,物是人非。這可比煙癮上頭來得要快。

賀逐山終於挪開視線,在靜默中縱容自己身上淡淡煙草香與山雪之氣相互糾纏。

阿爾文抽了兩口,終於壓下心頭那點不爽與煩悶。他放軟態度,叼著煙含糊地問:“你抽嗎?”

沒等賀逐山答,他已把煙遞到對方眼前。賀逐山隻得沉默地接過來,輕輕咬住煙尾,覺得自己還能在濕潤裡卷走對方的體溫。

“我是不是說過,不能騙我。”那人終於醞釀夠了,低聲開口。

“……這不算騙。”賀逐山斟酌著反駁。

阿爾文挑了挑眉,眼睛裡滿是一句“那算什麼”。

“善意的謊言。”賀逐山眨了眨眼,像是底氣不足。對方便笑,靜靜看他吐出煙圈。

“善意的,不還是謊言?”

賀逐山不置可否,把煙還過去。但對方不抽了,接過後,就在欄杆上隨手摁滅。

這氣氛很怪,賀逐山自己也說不明白。半年來,他們總是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親昵卻又處處疏生,能在逃命時生死相依,將對方視作最堅實的後盾,卻又會在身體交錯時刻意拉開距離,避免黑暗中交換那難能自抑的吻。

他們在回避什麼,又同時飽含期待。阿爾文是為什麼他不知道,但賀逐山清楚自己因為惶恐而不敢邁出那一步。所以像今天這樣幾乎坦誠的對話,半年來還從未有過。

阿爾文想說“你明知自己胃不好”,但不必出口,對方已心有靈犀地用話來堵他:“我知道。下次不會了。不——沒有下次。”

他麵無表情擋掉“監護人”所有數落。

阿爾文第一次發現他狡猾得有些可愛,不由失笑:“你如果還有什麼彆的事瞞著我,最好趁現在一起交代。”

“沒有了。”賀逐山相當平靜,說謊不打腹稿。

“是嗎?你好像總是睡不著。”阿爾文開始明知故問,“失眠,還是噩夢?”

“都有,但不礙事。”賀逐山滴水不漏。

“吃安眠藥嗎?”

“不吃。”賀逐山眯眼看他,眼裡像貓在挑釁,“會導致中樞性肌肉鬆弛,我不敢吃。”

他把“不敢”咬得很重。阿爾文聽在耳裡,當然知道原因。

——他確實沒吃安眠藥,但福山給的藥比安眠藥更厲害。氯/氮平能控製精神疾病帶來的幻想、暴躁負罪感與情感分裂,但有明顯的鎮靜副作用,易導致神經中樞紊亂,粒細胞異常減少;舒/必利則對陽性陰性兩種精神病症狀都有強效,能抑製淡漠、孤僻、木僵症,但會有心動過速,以及運動障礙等不良後遺症。

阿爾文說:“嗯,不能吃,以你的體質多半會出現過敏性藥疹,養起來麻煩。”

賀逐山點頭,說了聲知道,表麵上一派乖巧。

阿爾文又說:“實在不行可以吃點褪黑素,泡在水裡,睡前喝一杯。但要避光保存,比如藏在床頭抽屜。”

賀逐山“嗯”了一聲:“好。避光放在……”

然後戛然而止,抬起眼來,極無辜地看了看人。

阿爾文就那麼垂眼笑著看他,盯得人背後略略發寒。直到賀逐山不動聲色後退一步,他又把人抓回來,順手將煙拋進垃圾桶,在煙霧裡平靜地說:“嗯,接著說。”

賀逐山不說了,說多錯多。

“你真覺得能瞞過我,是麼。”

賀逐山心想不,你可是秩序官,是一等一的好獵手,若一直不察覺,反倒才讓人覺得奇怪。

但他心裡千回百轉,嘴上卻硬,總要被人逼到退無可退才肯低頭,便抿抿唇,習慣性“大事化小”:“偶爾才吃,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賀逐山。”對方語氣不善。

秩序官看他的眼神很熟悉,毫不掩飾慍怒,和剛剛聽他謊稱自己已吃過飯時所表露的一模一樣。他知道阿爾文對他了如指掌,不戳破此等拙辯隻是好心,於是賀逐山沉默片刻,乾脆把剩下的掙紮都咽回去。

“為什麼騙我?”對方微微側身,又問了一遍,把賀逐山整個人攏在影子裡。

賀逐山啞口無言,幸好喬伊看人眼色地溜過來。

貓懂得察言觀色,體味出氛圍不對,立刻豎著尾巴在兩人腳邊打轉。賀逐山趁機彎腰,躲開阿爾文的視線:“……我不想你擔心。”

“這樣我就不擔心?”

“不知道就不亂想,不亂想就不擔心。”賀逐山抱起喬伊,十分認真地答。

阿爾文原先是當真想和他發火的,覺得不愛惜自己這個問題該提到台麵上好好談一談了。但這一瞬間,他忽然驚覺,達尼埃萊說得對,賀逐山看似所向披靡,堅硬不可摧,但其實褪去渾身偽裝,其下躲藏的還是那個隻有十歲的孩子,還是那個渴望愛,又不懂得愛,於是炸著豎毛去提防彆人的貓。

貓已經努力了,在他麵前克製著收起爪子,學習如何盤著尾巴在主人懷裡睡覺。

得給貓一點時間。

於是阿爾文沉默片刻,終於忍住所有衝動,隻是抬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又在他腦門上用力一彈,仿佛想要敲開這個漂亮腦殼,看看裡頭都裝了什麼水。

他語氣柔下來,帶著點無奈:“誰教你的歪理?”

賀逐山聽出退讓,心裡有了底氣,乾脆不答,專心揉喬伊下巴。

秩序官說:“你不告訴我,我才會亂想。你不信任我,我才會擔心。”

他的聲音很輕,散在風裡,隻說給他一個人聽。

賀逐山覺得有點委屈,一瞬間很想反駁——他如果不信任阿爾文,早在猜到他身份的第一個瞬間就會殺人滅口,但他沒這麼做,便是Ghost平生給出的最大的信任。

於是他猛抬起眼,眉頭一皺就要說話。但這一下,他不小心跌入對方眼眸,那雙眼睛寬廣似海,浮浮沉沉,隻纏著他一個人,像要把他一整個吞吃進去,於是賀逐山呼吸倏而一滯,聽見自己心跳漏跳一拍。

對方見他不答,歎了口氣,抬手搭上他發頂,手指緩緩插入他發間。他的發很柔軟,和他本人截然不同,對方像是喜愛,像哄喬伊一樣抓了又抓。

最終低聲說:“算了。不懂我慢慢教,你慢慢學。但是你不能再騙我……賀逐山,再有下次,我真的會生氣。”

賀逐山終究沒再開口,覺得反駁與否已不重要。對方在他發頂安撫片刻,又順著臉頰滑下,搭在下頜角,捧起來輕輕在他唇邊落下個吻。

秩序官沒收了那瓶藥,大半夜給福山去一個電話,仔仔細細核實用藥量與用藥頻率,問得越深入,臉色就越難看。眼瞧著他又要訓人,賀逐山眼疾手快親了親他嘴角。那氣就又被堵回去了,沒舍得發作在他身上。

賀逐山再沒能回到自己房間,阿爾文說他可比藥管用。這話倒是沒錯,賀逐山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挑床——阿爾文屋裡那張床多半更合適他的人體曲線,畢竟他枕在對方臂上,還沒兩分鐘,就聽著對方呼吸漸漸夢了周公。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光大亮,雜事翻篇,枕邊人已不在。

賀逐山愣了片刻,披著對方襯衣下床。廚房裡傳來“咕嚕嚕”的聲響,阿爾文正照著世界網上某個食譜煮瘦肉粥。

他遠遠望了一眼,沒抑製住唇邊的笑意,於是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檢查通訊器時,嘴角還不由向上。

公司廣告,水電通知,酒吧大酬賓,還有大大小小中間人群發的垃圾信息。他正要把這些占用內存的數據一鍵刪除,收件箱裡忽彈出個新消息。

“今天下午三點,蝸牛7區,白鳥餐館,進門左手邊第一張桌。”

“久仰Ghost大名,不見不散,I.P.秦禦。”

作者有話說:

我來了!

67 暴雪(2)

◎聽見秩序官平靜搶答:“男友。”◎

“I.P.”, 偵查警/察。在提坦市名存實亡的執/法係統裡,警/察主要分三種——執行警/察、偵查警/察、技術警/察。偵查主要負責破案,是個指揮崗,常年坐班, 除了勘察現場, 幾乎不用出任務。但他們的警銜都在二級以上, 有公司特等編製, 光這一條就讓絕大多數拚死拚活的執行警/察豔羨不已, 所以他們就是再氣焰囂張、再無法無天, 平日裡見到人,也得彎下腰來畢恭畢敬管對方喊聲探長。

阿爾文剛揭開鍋蓋,一股米香蒸騰而出,餘光瞥見賀逐山神色不對, 正要詢問, 對方已把信件隔空投送過來。

“有人請客,”他摘下防藍光眼鏡,揉了揉眉心, “今晚不用做我飯。”

阿爾文掃了一眼, 目光在掠過“I.P.”二字時微微駐足。

但他手上動作沒停, 繼續慢條斯理盛粥:“嗯, 你打算一個人去?”

賀逐山:“我倒是想。都給你看了, 你還能不跟著?”

阿爾文聞言勾唇,把晾好的粥端到對方麵前。

“一個偵查警/察, 已經探明我的真實身份, 卻還要約我私下見麵, 可見公司內部叛徒也不少。”

“你這麼肯定, 他和我們站在一邊, 而不是想引蛇出洞?”

賀逐山的人頭在通緝令上已懸賞至近百萬提坦幣,為了搶功,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賀逐山抿了口粥:“他要真有這個膽子,怎麼會在信裡留真實姓名。”

他打個響指,CAT立刻跳出來,用蓬鬆的大尾巴將所有剛從警用內部係統裡黑來的秦禦個人信息甩到空中。探長今年二十八,麵容深刻,桀驁不馴,劍眉斜飛入鬢,要是沒做公司走狗,去做牛/郎,應該早賺得盆滿缽滿,大有可為。

“秦禦,蝸牛3區中心警署一等探長,二級警司,主要負責轄區內B級以上的凶殺類案件,參與破獲過多起連環殺人案。去年3月,他作為‘古京街52號幫派火拚案’的主要負責人,在一周內逮捕了數名賞金獵人。但這些賞金獵人大多與公司有利益關係,曾作為‘機械保鏢’替公司做事,很快被釋放。不過,有趣的是,釋放後半年內,他們陸續失蹤,至今下落不明,案件一直未被偵破,隨即不了了之。”

空中浮動著秦禦的履曆,密密麻麻一長串。阿爾文是秩序官出身,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檔案相當了解,輕車熟路挑出重要內容看。

沒過多時,他手指便饒有趣味地頓住:“這位探長早年在技術崗,但沒待多久就被踢進偵查部做閒職,看調動是個貶級,卻又能在兩年內飛快從打雜文職爬到偵查隊長……依我看,這個調動多半是他故意為之。”

賀逐山點頭:“他早期做技術警察,負責傷殘鑒定,過手幾個故意傷人案,被告方都是達文旗下大型子公司的中高管理層。證據確鑿,板上釘釘,但開庭前,證據檔案裡的關鍵信息鏈莫名丟失,法官隻得當庭判決其無罪……唔,這多半是他離開技術崗的原因。”

狼蟄伏在犬群中,幽綠的獵瞳裡有赤子之心。

“你覺得他為什麼想見你?”

“和中間人一樣。”賀逐山勉強喝了半碗粥,正要放下瓷勺,抬眼對上秩序官堅定的眼神,隻好縮回去多吃幾口:“他們不能,或者不好親自出麵做的事,就會在黑/市上找賞金獵人幫忙。”

“會和達文有關嗎?”

“七成可能。具體是不是,見麵之前我會確認。”

賀逐山喝了滿當當一碗粥,再不肯多吃一口,接過阿爾文遞來的戰術腰帶,低頭組裝噴射器與左右槍套。根據推斷,秦禦並無惡意,但這不代表賀逐山不會多加防備,況且提坦市街頭治安向來慘不忍睹。

他正調整散壓墊位置,阿爾文貼到他身後,搭著他的腰幫他重新落扣。

“你打算幫他?”

“看他開什麼籌碼。”

“他是怎麼查到你的身份的?”

“誰知道。”賀逐山回話時微頓,神色有一瞬間不甚自然。

但他很快掩蓋過去,偏了偏頭,耳尖發紅地避開阿爾文呼在他身側的熱氣:“你……你突然離這麼近乾嘛?”

“唔……開心?”那人眯了眯眼,湊過來捏著他下巴,留下個纏綿的吻:“信的事沒有瞞著我,早餐也好好吃了。今天很乖,我很滿意。”

*

三點過五分的時候,秦禦才見門口走進兩人。前者高大英俊,披一件黑灰雜色羊毛大衣,後麵那人稍矮方寸,穿長到腳踝的黑色風衣。

他側臉隱沒在昏沉沉的暗光裡,略顯模糊,但漂亮的輪廓線依舊鋒利。一雙微長的眼生來溫潤,眉宇間卻要偏皺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於是秦禦打眼一看,就知道那是Ghost。

果不其然,兩人在小店裡轉了一圈,最後狀似無意地坐到秦禦對麵。

秦禦指了指手表:“遲到五分鐘。”

“約我要有耐心,”Ghost說,“五分鐘不算太長。”

另一人並不說話,但秦禦打量片刻,總覺對方眼神裡有一種莫名的敵意。於是他主動坐得離Ghost再遠點,隻把浮著層灰的廉價菜單遞過去:“先看看吃點什麼,現在可是下午茶時間。”

Ghost沒有接,隻是掃了一眼,眼神在秦禦手腕上的刀疤微頓片刻,旋即又眯著眼打量他整個人。這神色簡直像隻野貓審視獵物,半晌才說:“隨便,秦探長請客。”

“那就來三份一樣的吧。”秦禦也不客氣,當場“隨便”了起來,點了三份超級漢堡套餐,外附三杯加冰大可樂。

等餐的工夫,他隨手撩起袖子,摸出皺卷的紙煙,在賀逐山眼下搖了搖。見對方毫無反應,便收回來自己點上一根。吞雲吐霧片刻,終於撣了把煙灰:“說說吧,在門外觀察我五分鐘,都看出點什麼?”

窺視被人戳破,賀逐山也不慌:“秦探長又不以真容示人,看也是白看。”

秦禦當然不能大搖大擺出現在蝸牛區街頭——雖然白鳥餐館是個廉價快餐店,常來用餐的大多是勞碌人和亡命客,但難保會撞上熟人、混混或是飆車黨。一旦與賞金獵人私下見麵的消息走漏出去,秦禦就得喜提一個當場退休。所以他像往常一樣戴了副義體麵具,頂一張最平平無奇的大眾臉招搖撞騙。

“臉是假的,人是真的。”秦禦意有所指。

“秦探長沒少在這兒和人談生意吧?”賀逐山答。

秦探長笑了笑:“怎麼說?”

“你剛剛和服務員說,‘來三份一樣的’,沒講具體什麼套餐,但那女孩問都不問,扭頭就走,說明你是常客,而且品味單一,每回來用餐,隻點同一道菜。”

秦禦笑而不語。

“你的襯衣很皺,袖口有飲料漬,第三和第四枚扣子錯係,似乎都是不修邊幅、頹喪邋遢的表現。但那飲料漬太新了,是剛濺上去的,襯衫胸口三個徽章針孔,下部明顯折痕,這都是常年佩戴警徽和用皮帶束衣的特征——說明這件襯衣是你上班時要穿的製服,你今日有‘公務’在身,也許是來7區取文件,隻是由於時間匆忙,來不及更衣,不得不在路邊把襯衫頭發揉亂,摘掉徽章和警用皮帶,兩點四十七分時,沿3號公路北行往餐飲區趕。”

“你挑在今天見麵不是偶然,而是為了遷就我說的‘公務’的時間——所有在職警務人員非工作期間活動軌跡都受忒彌斯監控,時時上報,你沒法在那時抽身,所以你隻能打著出公差的幌子,趁機約我在餐館見麵。畢竟連忒彌斯都知道你們警/察的陋習,對上班摸魚溜出警局喝咖啡這樣的事睜眼閉眼——”

“這便說明,你找我要辦的事絕不是簡單的殺人滅口、毀屍滅跡。這些事你隨便哪天發個懸賞就能辦到,你找我要辦的,是不能讓警方察覺,不能讓公司知道的黑活。這就是你為什麼偏偏在今天早上8點,在世界網每日數據更新、網絡敏感詞監控係統暫時關閉的特殊時刻,給我發來一封大膽的邀請信……”

女服務員恰巧端著三盤漢堡走來,對秦禦嫵媚一笑。賀逐山適時閉嘴,隻輕飄飄扔下一句:“你最好拿出點讓我感興趣的內部八卦,否則我會為我的時間感到不值。”

女服務員還沒離開,秦禦挑了塊薯角,話裡有話:“唔,不錯,味道很好。我覺得我挑東西的眼光一向過人,現在看來果不其然。”

直到那女孩為他們添完檸檬水,扭著腰走遠了,賀逐山才靠在沙發上:“你敢在信裡提我的代號,不怕我殺你?”

探長猛灌一口冰可樂,爽快地“哈”了一聲,終於收斂起那副浪蕩子做派,眼睛眯成一線,就像隻倏而流露狠戾的鷹:“你會嗎?”

“不會,”半分鐘後,賀逐山慢條斯理挑了枚小西紅柿吃,“你討厭公司,這很明顯。”

“這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除了警用聯絡器,你出門沒戴任何私人通訊器在身。也許是你為人孤僻,沒有朋友,但更多的可能……你不信任由達文子公司‘客延’提供的通信網絡。”

“你的手表是機械表,沒有外置電子模塊,杜絕了芯片植入可能,這使它隻具備最原始的示時功能,但安全性也大大提高;你的背包,純手工皮質,不是納米材料多功能款,具體原因同上,但更有趣的是,你特地在箱型袋外拴了個達文公司標誌的女神手辦,似乎想表達自己對公司的崇拜和熱愛——”

“但很可惜,那是個盜版,還是七八年前就發布過的紀念款的低仿,可見你對公司實在恨之入骨,連多一分錢都舍不得為它花。”

“這不能說明什麼,也許隻是我摳門。你知道,警/察的工資根本不高——”

“疤。”賀逐山平靜打斷他,“你手腕上有道疤。”

“根據瘢痕麵積長度,還有周圍皮膚的愈合情況,這傷很重,受傷時創麵大,深度深,肌腱斷裂,軟組織粘連,一定影響到了手部肌肉的正常活動,但你沒有更換義體,而是選擇傳統手術自然愈合——這說明你不僅不喜歡公司,甚至連更換智能植入體都不願意。你厭惡科技,厭惡機器……和我們伊甸很像。”

秦禦聽完拍拍手,用紙巾擦去指間的胡椒粉和鹽粒,終於從包中取出一遝文件。

他遞給賀逐山:“看看吧,我好不容易才在貧民窟裡找到打印店。”他不用電子資料,是因為資料就算是儲存在本地設備裡,也經常會被忒彌斯入侵抽查,“這是幾冊警局內部被強行封存的機密案卷,保密程度高達A級。”

這就是見過麵,雙方互相認可,可以合作的意思了。

但賀逐山對這種黑市文化嗤之以鼻:

“在讀之前,我很好奇,”他忍不住開口,“秦探長對每個合作夥伴都要搞一出這種能力測試嗎?說實話,很不禮貌。”

“我會給所有線人一個與我知根知底的機會,”秦禦聳肩,用吸管攪了攪冰塊,“如果達不到合作基礎,我必須確保他們徹底安靜,畢竟,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能被我選上當線人,說明你多半有點罄竹難書、無藥可救。”

罄竹難書、無藥可救的Ghost沒有反駁。

*

“意外失蹤?”賀逐山很快翻完幾遝卷宗,順手遞給阿爾文。

“沒錯,意外失蹤。”秦禦點頭,“僅僅在我所管轄的區域內,近半月來,就發生了7起失蹤案。我覺得頻率不對,順手查了查,發現全提坦市境內,半月來,失蹤案發生率陡然上升,從之前平均每月200例左右,上升到每月近350例。但與此同時,幫派火拚、殺人劫貨類型的犯罪率卻穩定在原有高位,說明這些案子和幫派混混,或是黑市活動沒有任何關係。”

“你認為和公司有關?”

“我在技術部有朋友——我猜你已經調查過我,所以對此我也不必多加隱瞞——他恰好經手其中一個案子,對當時向係統上報的具體證據文件還有印象。但經過我們比對,許多重要證據,尤其是與打鬥痕跡、受害者傷情鑒定有關的,能把案件引向入室殺人的證據鏈都‘意外丟失’。沒過多久,係統便強行封存了這些檔案。”

“這個女孩,”秦禦點了點其中一份文件,“16歲,沒上學,在私人俱樂部做高級陪酒。來報失蹤的是她的同事,也是同租人。檔案封存後,我想上門詢問調查,她這個女朋友卻矢口否認和她相識……於是我查了她的個人賬戶。唔,有一筆無法追蹤的巨額彙款。”

秦禦將文件翻到下一頁,紙上赫然是一張電子賬單截圖。

“30萬,大手筆。”賀逐山說,“買人閉嘴,算很闊氣了。”

“雖然無法追蹤彙款來源,但可以根據交易時間篩選同時段的所有電子賬戶動向。於是我和老林——哦,就是我的技術警朋友——加班工作,篩出了當時當刻所有與具體交易數額相符合的178個個人賬戶。根據摸排,隻有一個IP地址不明。而這個賬戶的署名是‘PAO001’。”

阿爾文眯了眯眼睛。

“‘Pead Order’……秩序部成立初期的曾用名。”

半年前,伊甸組織被瓦解,大量“異常人員”被逮捕,提坦市內部的異能覺醒者所剩無幾,秩序部也由原來專門針對變異者展開行動的特殊部門轉為淩駕於警察係統之上的、供水穀蒼介隨意驅馳的個人軍隊。

而這個彙款賬戶直接歸屬於秩序部,這說明失蹤案多半與水穀蒼介有關。

賀逐山恍然大悟——這就是秦禦的砝碼,他知道自己對秩序部恨之入骨,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蛀蝕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動搖他們巨大的、深紮於城市底部根基的線索。

“你想我做什麼?”賀逐山皺眉,“案發現場不複存在,重要證據也被刪除。現在再來查案,未免為時已晚。”

“這些人失蹤後,忒彌斯係統很快沒收了他們的租房——你知道,在提坦市,普通人沒有房產權,隻能通過每月定時繳納房租來獲取固定住所的合法居住權。那些租房已有新人入住,我估計絕大多數有價值的情報痕跡已被摧毀,但這兩位比較特殊——”

“一個這個女孩,”秦禦說,“她的房租是由室友繳納的,這個室友平白到手30萬,剛物色好自由之鷹區的新住處,沒來得及搬家,室內幾乎保持原樣;還有這個家夥,他們管他叫崔,三十歲,沒有正經工作,好像在做吃播?他很有錢,住在城市中心的獨間公寓裡。那公寓產權不太乾淨,歸屬於某個公司老板,秩序部不好直接下手,而恰巧這間公寓還在掛牌待售——我可以弄來中間人的聯係方式,讓你們上門‘看房’。”

“給我三天時間。”賀逐山點頭。

“兩天。”秦禦抬眼,“我拖不起。隨時會有下一起失蹤案發生……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更多人消失。”

“可以。”賀逐山思索片刻,“但你得給我提供所有我需要的物資。所有。”

“當然,”秦禦熟悉規矩,“我會先轉10萬給你當定金,你可以給我一個可靠的新賬戶。剩下的40萬……”

“你真把我當賞金獵人?”賀逐山笑了,“我不缺錢。”

他對秦禦勾勾手,秦禦略一皺眉,順著他目光,將那枚假冒偽劣的公司紀念掛件交到賀逐山手裡。那是放飛白鴿的忒彌斯女神,印有“達文”標誌。白鴿象征和平,但聯想到公司的所作所為,便覺得它用白鴿代表自己著實有些諷刺。

賀逐山反複把玩,最終,在秦禦的注視下,他將掛件扯成兩半丟進垃圾桶。

——他想要的從來隻有這一件事,掀翻這個爛到骨子裡的混沌之都。

“正事談完了,比我想象得快。”秦禦看看表,一邊咀嚼漢堡,一邊含糊不清地說。

“你們不吃嗎?”兩人都不動手,隻懶洋洋看他,這讓秦禦一瞬間錯覺自己可能是動物園裡狂啃香蕉的某種猿類展品。

“他胃不好。”阿爾文淡淡地說。

但秦禦的眉毛立刻向上一挑,視線在兩人之間逡巡。

“一直沒問,”他咽下一口合成肉餅,又恢複那副浪蕩子的混混做派,一瞬間簡直能和這廉價快餐店裡所有烏煙瘴氣融為一體,“你倆是什麼關係?朋友?保鏢?搭檔?”

賀逐山還沒回話,聽見秩序官平靜搶答:“男友。”

餐桌上出現了短暫的死寂,直到賀逐山噴出那口略微發酸的檸檬水,嗆得咳嗽不止。

“哦,難怪。”秦探長見多識廣,對此毫不意外,“我在這坐十分鐘,他就拿眼神剜了我十分鐘,搞得我坐立難安,以為自己臉上有東西……把他哄好應該很辛苦吧。”

賀逐山:“……”

你話裡有話,是在內涵哪方麵呢。

於是耳尖通紅的賀逐山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發表任何看法,阿爾文卻坦然一笑:“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秦探長。連秩序部都沒能發現Ghost的行蹤,您又是怎麼聞著味兒追過來的?”

秦禦摸了摸他的狗鼻子,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一周前,他不是接了個活嗎?在古京街,刺薔薇私人俱樂部,中間人‘凱蒂’要偷大老板‘K’手裡的某個內部程序序列碼,活兒乾得很漂亮,圈子裡都傳開了……”

賀逐山悚然一驚,反應過來,想去賭這人壓根不該長舌頭的嘴:“秦禦——”

但秦探長憑借多年來和上司打太極的過人嘴皮素養,已在幾秒鐘內火速“叭叭”完畢:“我當時好奇是誰接的單子,就動用點內部權限查了監控。不怪秩序部長官們大發雷霆,一般人確實逮不住你,下手滴水不漏,沒留一點蛛絲馬跡……但唯一有一個地方露餡。”

秦禦說:“太乾淨了,那麼乾淨的人,出現在刺薔薇這種玩……你懂的情/趣項目的俱樂部喝酒,沒點本事在身上,怎麼能從群狼環伺裡全身而退?所以你一定不是表麵上的所謂的‘私人心理師’。為了洗脫嫌疑,你特意做了區域植皮手術,磨掉了虎口槍繭,秩序部因此判定你沒有武力威脅,把你列作無關人員放了過去。隻有我,閒得沒事乾,又去比對數月來你幾次接單的活動軌跡、出沒時間,以及殺人手……呃,我說錯什麼了嗎?”

餐桌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賀逐山已經不想說話,秦禦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氣氛的不對。

便見Ghost麵無表情,一把捏碎了手裡吸管。

不知為何,秦禦掃了眼他漂亮的臉,覺得這人好像在把吸管當做自己淩/虐。

隻有那位與他同行的混血男人笑意不減:“幾、次、接、單?”

他一字一頓,語氣不善,秦禦渾然未覺:“對啊。代號‘Error’的賞金獵人,身價榜上冉冉升起的第一黑馬。難道不是他嗎?”

賀逐山幽幽的眼神裡寫了兩個字“是我”。

緊接著,“是我”變成了“你等著”。

“Error。”秩序官把這個名字輕輕念了兩遍,明明在舌尖生出點繾綣,秦禦聽了,卻不由膽寒。

便見那男人微微朝賀逐山的方向俯了附身,笑著撩開他鬢邊碎發:“不會隻有我不知道吧?”

秦禦終於恍然大悟,嗅到點秋後算賬的危險氣息。於是他三口兩口吞下最後一塊薯角,起身就走:“我還有公務在身,就不打擾了。你慢慢哄……啊不,慢慢聊。”

拎著包拔腿開溜,險些沒被身後的賀逐山用可樂潑個滿臉:“秦禦,你他媽現在就把50萬打我賬上——”

作者有話說:

秦探長有自己的cp,很快出場,我發誓這對是HE(

68 暴雪(3)

◎“一朵白玫瑰不夠……就在這裡再打一朵。”◎

離開白鳥餐廳後, 天下起小雪。

此時是七月之初,一年到頭最炎熱的時間。但天氣異常,季節紊亂,在提坦, 六月飛雪已非不尋常的景象, 行人們便見怪不怪, 撐起雨傘, 街上一時摩肩接踵。

兩人沒有立刻離開蝸牛區, 而是擠入人群, 去超級線下市場裡買了些食材雜貨。挑櫻桃時,賀逐山趁機和阿爾文搭話,問他想吃哪一種。而每回他在右邊問,秩序官就把臉向左邊扭, 他在左邊說, 就把臉朝右邊藏。

原來人生氣了這麼難哄,賀逐山後知後覺地想。想他平生殺伐果斷所向披靡,第一次手足無措, 就栽在秩序官身上。

兩人相對無言地回了家。

賀逐山哪裡會做飯, 於是秩序官一個人在廚房, 把案板切得“當當”狂響, 賀逐山立刻遠離那團低氣壓, 翹腿坐在沙發裡,一邊重讀機密案卷, 一邊為那顆無辜的大白菜默哀, 同時思索等會兒該如何拉下臉和人示弱。

他想得太入迷, 極其自然從口袋裡摸出根煙點了解壓。客廳裡很快煙霧繚繞, 煙屁股就被人一手奪去。

對方不知何時站到他麵前, 蠻不講理,極霸道地把他整個人圈在影子裡,輕輕拋下兩個字:“還抽?”

賀逐山就有點想笑。

但他沒敢笑,自知不占理,吃飯時,非常安靜地吞下所有秩序官強夾到他碗裡的青菜,和喬伊一人一貓在廚房裡大眼瞪小眼地洗碗,聽見隔壁那間訓練室裡傳來“砰砰”槍響。

這間訓練室很小,是由書房改作的,占地麵積不過幾平方米,但配備了最新版本的全息環境模擬係統。插入不同芯片,就能配製出不同環境下的針對性戰鬥訓練,兩人常用這一訓練係統來保持槍感。

賀逐山推門進去,見秩序官正戴著VR眼鏡打靶。扣動扳機時麵無表情,仿佛根本沒把成績放在心上,但監控麵板裡,那具50米靶靶心已被射穿。

他聽到聲音,關閉VR模擬,回頭透過灰藍色鏡片瞥了賀逐山一眼,然後極淡漠地扭過頭去,垂眼裝彈,又是“砰砰”十發,把把十環。

賀逐山忽覺得那靶有點無辜,好像是在代自己受過。

喬伊本在兩人腳邊探頭探腦,見狀“喵”了一聲,立刻夾著尾巴遠離周身正冒寒氣的大秩序官。等奶牛貓挎著個飛機耳遛出老遠,賀逐山歎口氣,靠在隔音牆上,下意識想在這種促膝長談的場合裡點根煙,但被對方瞥了一眼,抬起的手隻好抱臂環到身前。

“你……彆生氣了。”他笨拙地哄出今晚第一句話,這就是賀逐山苦思冥想四小時的唯一成果。

果然,阿爾文不為所動。

他隻是垂眼調整配槍重量,將模擬環境修改至“雨夾雪”狀態,微微眯眼,邊計算風力,邊尋找移動靶。

等第一輪出靶結束,才將槍口一點,卸匣換彈,冷冷回了他一句:“你明知道我會生氣,還非要惹我?”

訓練室裡飄下片片雪花,羽毛似的,落在男人肩上。

賀逐山頓了頓,收回目光:“那幾個中間人手裡有我想要的情報,用錢買不來,我不得不這麼做。”

“不要偷換概念,”子彈殺風挫雪,準確點炸了從空中斜穿而來的移動飛靶。“我的問題從來隻有一個:為什麼瞞著我?”

子彈越打越快,新一輪移動靶還沒彈射完,視域內已經空無一物。

賀逐山沒有說話,但阿爾文餘光一動,從他臉上讀出所有答案。

——因為那很危險,因為不想把你卷進去,因為我受傷從來都沒關係,隻是害怕你擔心。

“砰砰”的子彈聲越來越密,在狹小的空間內不斷回蕩。

誰也不說話,隻是槍聲一響疊著一響,仿佛電閃雷奔,雪落滿肩。

直到秩序官摘下眼鏡,再次率先做出退讓,用拇指指腹輕輕摩挲發熱的槍膛:“我不需要這種保護……賀逐山,我不需要。”

他的聲音很低,說起話來仿佛歎息:“不顧一切地付出並非愛,而是自私的施舍。被瞞在鼓裡永遠不會讓我覺得安全,反倒徒增惶恐、焦慮與偏執。”

“我需要你,但我也希望被你需要。被你需要讓我覺得我真正存在,而不是永遠站在一旁……隔霧觀花。”

他頓了頓,似是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垂下的眼睫微顫,嘴唇一抿,把所有欲言又止吞入腹中。那一瞬賀逐山似乎在他眼底捕捉到稍許落寞,那是這個強大又隱忍的男人極少極少會表現出的脆弱。

他的心便猛地一跳,第一次體味到某種愧疚的熱流。

訓練結束,“雨夾雪”環境漸漸消失。頭頂的鼓風機不再“嗚嗚”哀鳴,房間裡寂靜無聲,隻剩下此起彼伏的沉默的呼吸。

阿爾文歎了口氣,覺得這貓根本不會明白自己在說什麼。於是他壓抑住心底的煩躁,重新拿起槍,把配重和後坐力設定都上調到更困難的數量級,努力克製自己不去看賀逐山的眼睛:“算了,彆站在這兒了。早點睡,睡前喝杯牛奶。”

結果那人輕輕地說:“我需要你的。我從來都……很需要你。”

飛行靶開始彈射,但秩序官手臂一顫,錯過了最佳射擊角度。

“Error是你的名字。”賀逐山說,“你告訴我,你有一個母親留給你的中文名,謬悟。”

“謬悟……謬誤。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給你起這樣的名字,但達尼埃萊說……人類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會義無反顧地選擇犯錯,即使知道前路叵測,依然會飛蛾撲火……你還不明白嗎?你就是我的錯誤,我唯一的錯誤,我是因為你,因為你錯誤的出現,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誰,第一次在墜入深淵前回頭……阿爾文。”

他忽然喊他的名字,秩序官一怔,剛抬起眼,便覺一個帶著淡淡煙草香的人影靠過來,伸手攬住他寬闊的肩,又拽緊他的衣領,向下一拉,兩片柔軟的唇就貼到嘴邊。

他的氣息那麼燙,赤/裸一樣顫抖,主動索吻時又青澀又莽撞,卻帶著點這人慣有的不顧一切的孤注一擲的狠勁。

賀逐山把自己所有拱手相讓,親自送進他愛的人懷裡無處可逃。

然後聽見他說:“那天你問我的問題——”

“其實我心胸狹隘,不舍得你愛彆人。”

吻便如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從訓練室滾到走廊牆邊,又從走廊滾到臥室的床上。

對方隻愣了一瞬,下一秒,反客為主,那吻長驅直入,席卷過他口腔裡所有敏感地帶,把所有不該被碰觸的地方都狠狠舔舐,烙下自己的痕跡,自己的標記。賀逐山便被吻得頭暈腿軟,幸好對方的手緊緊攬在他腰上,將他整個人錮在懷裡,他不至於滑下去,隻需要全身心地沉淪與迷醉。

被褥鬆軟,到處是阿爾文的氣息。他身上那像遠山像風雪的清冷的味道,賀逐山埋進去,覺得自己像一隻掉進雪窟的小狐狸。無路可走了,被獵人捕獲,被獵人擁有,被獵人糾纏。秩序官整個覆在他身上,用膝蓋頂壓他的大腿,他便動彈不得。

於是那吻從發鬢到眉心,從眼角到鼻尖,耳朵,臉頰,下巴,一個又一個,一片又一片。

賀逐山終於麵紅耳赤、忍無可忍,推著對方肩膀掙紮起來時,兩手卻被那混蛋一抓,鉗製著握在胸前。他隻得又乖乖承受,被阿爾文在臉上咬了一口。

“嘶——你真是狗啊!”還沒罵完,牙印又被人舔了兩下。

第二天還有正事要乾——該死的秦禦——兩人便沒有繼續胡鬨下去。

但即使隻是這種程度的肌膚相親,隻是吻,就足夠相愛的人汗水淋漓,潮濕不堪,粘稠淩亂。

他被單手抱進淋浴房,在意亂情迷的吻裡,在對方的安撫下,不受控製,事後把下巴搭在對方肩上喘息。

阿爾文像是輕輕笑了一聲,嘲笑他的繳械投降,然後把他撈到花灑下方,想替他脫去身上被汙濁的襯衫。

但那襯衫已完全濕透,薄薄地貼在胸膛與腹肌上,若隱若現,倒比不穿更耐人尋味。於是秩序官便抱著某種玩味的壞心思,乾脆不再繼續脫,就這麼擠出點洗發露,手揉搓著泡沫,在他發上輕輕打抓。

他從身後貼過來,用胸膛靠著賀逐山後背。兩人渾身都濕了,賀逐山便在餘潮裡微微喘息,感受對方有力的心跳。

直到第二遍衝水,阿爾文終於回過味來,貼到他耳邊,故意壓低聲音用熱氣和他說話。“你太狡猾了……故意說這種情話來哄我歡心。”

拙劣的計謀被人看破,耳朵尖就顫巍巍立起來,無法自控地漫上點紅色,但他依舊輕笑著理直氣壯:“那要怪你自己沒有定力——”

話未說完,喉結被人捏住。

這感覺就像被對方掌握了所有情緒,所有理智,乃至靈魂,人格,生命……賀逐山頓時渾身一僵,咽了口口水,卻沒有掙開這帶著明顯控製意味的動作。

“下不為例。”對方蹭了蹭他的側臉,用牙輕咬他的耳垂,“這是最後一次,你最後一次騙我。再讓我逮到現行……”

那人眯了眯眼,像是在思考,最後嘴邊浮出點笑:“我不保證我會做出什麼。”

賀逐山聞言挑眉,微歪頭,用一種狡黠、不屑、挑釁的目光隔水霧看人,仿佛根本不把秩序官的警告放在心上似的。

然而下一秒就在對方堪稱流氓的無恥之言麵前一敗塗地。

“比如,你不是喜歡去‘刺薔薇’嗎?”

阿爾文說,同時手從他左耳垂處的白玫瑰滑下,遊到肩上,又遊到胸前。

“你喜歡‘刺薔薇’的花樣,我便舍命陪君子。一朵白玫瑰不夠……就在這裡再打一朵。”

“於是每天早上起來穿衣,你就知道聽話。”

作者有話說:

審核,他們隻是打了個啵啊!!!!!!!

69 暴雪(4)

◎略走一點劇情。◎

這晚喬伊獨占了賀逐山的大床, 因為他主人被某個秩序官長手一撈,帶到了自己被子裡。賀逐山習慣側睡,微微蜷縮,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睡姿, 阿爾文見狀, 就從身後環他, 一隻手攬他的腰, 輕拍著哄他入睡。

早上醒來時, 賀逐山發現頸後有兩枚淺淺的青紅色的牙印, 他無話可說,隻好去找件高領黑色打底衫略作遮擋。但當他迷迷糊糊坐在被子裡伸手套衣服時,忽猛地想起什麼,臉在一瞬間紅成柿餅, 襯得耳邊那朵白玫瑰愈發清麗。

他一整天沒給秩序官好臉色, 對方也不惱火,仿佛覺得貓炸毛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便在蝸牛區街頭和秦禦的線人碰頭,拿到了對方提供的有記錄功能的定製智能虹膜。

這種虹膜能自動記錄使用者看到的所有畫麵信息, 並在事後把所見所得還原成3D立體空間模型, 相當於某種實時VR視頻處理器。佩戴完畢後, 兩人前往案發地。

失蹤女孩叫阿寧, 住在蝸牛區夜市場附近的貧民窟。兩人扮作公司員工上門, 要求進行居所回收前核查房屋損耗程度的通行常規程序。那室友沒有懷疑,叼著電子煙就讓他們進來。

租房不大, 是個小兩居室, 客廳約莫十來平方米, 兩人進門時, 沙發、茶幾、多功能餐桌等大件家具已被運走, 幾隻折疊箱躺在地上,裡麵堆滿了短裙、皮褲以及內衣等雜物,冰冷的金屬地板上因靜電吸附蒙著層薄薄的灰。

“中控係統還沒關,”那女孩吞雲吐霧,眯著眼說,“你要記水電數據的話,登賬號就能看到。哦,臥室裡我貼了麵牆紙,因為紅色更能讓男人產生性/欲,對我的生意有幫助——現在撕不下來了,這個應該不用賠錢吧?”

“……不用。”阿爾文瞥了賀逐山一眼,那人正小心地從床與櫃之間橫穿。女孩屋裡有一種散不去的淫/靡的味道,他顯然意識到那是什麼,於是貓潔癖病發,挑挑剔剔,十分謹慎地選擇著自己的落腳點。

女孩聞言滿意點頭,彎腰打開音響係統,震耳欲聾的電子樂轟然炸起,阿爾文不得不在這種令人暴躁地鼓點裡假戲真做地向她問話。

“這間房為什麼鎖了?”

賀逐山站在阿寧的臥室前明知故問。

“之前的室友失蹤了,”女孩狀似若無其事,夾煙的手指卻微微一顫,“警/察辦案,貼了封條,不讓隨便進。”

“鑰匙呢?”

“說了不讓進,你是不是聽不懂話——”

女孩正要發作,一麵全息投影忽彈至眼前。屏幕上密密麻麻列著三年內她在古京街所有以陪酒為由違法兜售毒/品的確鑿證據,右上角則烙著一枚代表秩序部的圓形徽章。

“合作,然後一筆勾銷。”她看著那高大男人對自己微微一笑,灰褐色眼睛裡卻盛滿深黯的寒光。

“……成交。”女孩隻得悻悻掐滅電子煙。

阿寧的臥室也不大,窗朝南側,正對蝸牛區夜市場,暮色四合時,能看見那些隱沒於城市肮臟角落的跳蚤們紛紛登場,在刺眼而紛呈的彩色霓虹燈裡竊竊私語,完成見不得台麵的灰色交易。

不大的兩麵窗被幾條橫斜的木板隨意釘著,光束便被分割成幾段照入。

賀逐山皺眉,探頭出去,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出租房很高,在17層,而外牆老舊,因常年遭雨水侵蝕而牆皮剝落、肮臟不堪,但沒有任何人為痕跡,據此判斷,至少半個月內,沒有任何人攀爬闖入,這說明如果阿寧是遭人綁架而失蹤,這個人絕不是從窗外進來。

賀逐山眯了眯眼,將目光投向屋內。

屋裡有一張床,一張梳妝桌,一隻單人小沙發,一個多功能茶幾,一個人形衣帽架,還有兩排大衣櫃。床頭有一隻玻璃魚缸,賀逐山敲了敲,那金魚是假的,正在吐虛擬泡泡。

牆上則釘著些明星海報,大多是妝容前衛的女歌手,一本收納冊裡,輕輕翻開,投影浮現而出,是幾張大型虛擬共享線上演唱會的入場紀念票。

賀逐山凝視紀念票根若有所思,片刻後,繞至桌前。桌上的各色彩妝與護膚品琳琅滿目,高矮成群地整齊排成數行。台燈上還掛著幾隻最新款頭戴式耳機,燈下是幾隻會唱歌跳舞的微型投影手辦,幾份紀念款全景聲線下特彆發售版唱片——都是一碟難求的最新大爆款。

賀逐山蹲下身,在桌後發現了電源插口。

整整三排多頭插口,足夠同時給十數個電子產品充電。賀逐山義眼微投射出藍光,便在插口附近掃描出多個重疊的指紋和劃痕——阿寧沒少插拔用電器。

“長官,三分鐘到了。”那女孩探出個頭,小心翼翼地提醒。

執行警/察在室內加裝了警報係統,一旦有人闖入超過三分鐘,就會自動撥通警局的報警電話。

但是沒關係,智能虹膜已記錄下一切,包括那些調查者沒法在三分鐘內立刻察覺不對的幽微細節——兩人交換個眼神,並再次警告女孩不必多嘴,然後揚長而去,沒有碰那兩杯廉價咖啡。

下午,他們又前往城市中心廣場,如法炮製,進入了另外一名失蹤人員“崔”的家中。崔出手闊氣,居住的獨間公寓很大,有更專業的“公寓管家”專門負責看管,他們隻得扮作有意租房的暴發戶情侶,在中介的陪同下走走轉轉,離開時還收到對方悉心準備的一捧玫瑰,被祝願“意篤情深、百年好合”。

“祝人活一百歲是詛咒吧,”賀逐山冷冷地說,“在提坦市,多活一天都算折磨。”

“起碼意篤情深這件事沒有說錯。”

“……你該改改你這隨時隨地向我表白的陋習了。”

他們返回家中,立刻將智能虹膜收集的所有數據通過加密傳輸發給秦禦,探長回了句收到,半小時後,賀逐山的通訊器上彈出一條從活動IP地址發來的垃圾廣告。

“您的定製款性/愛空間VR已完成模擬配置!歡迎再次下單哦!本司誠提供各色情/趣項目體驗,包括地鐵車廂play,學校教室play,露天溫泉play,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你‘做’不到!”

阿爾文:“還有這種功能?”

賀逐山:“……”

秦禦,你和你的技術警同事都應該去查查心理健康。

賀逐山黑著臉開始下載附件,等待解壓時,阿爾文翻出兩隻VR模擬艙。

這款YE113型模擬艙是幻夢遊戲公司三年前發布的一種非遊戲用模擬艙產品。它的工作原理和外觀與世麵上絕大多數型號的幻夢遊戲艙都類似:外部呈橢圓流線型,體積約莫隻容一人身,內部則填滿了某種特殊神經類軟膠質體,將使用者完全包裹,並通過電極或接口與其大腦皮層神經係統活動相連。

YE113款式較老,沒有配備腦機接口,而是通過多個浮動電極來捕捉使用者腦部的生物信號——但這正是賀逐山需要的,他絕不可能允許公司芯片直接與自己大腦相連,天知道那會導致什麼嚴重的後果。

此時,他們將已轉錄好的全息VR數據導入模擬艙,加載完畢後,就可以全方位、全感官地體驗已錄製好的虛擬世界。這使兩人得以不受時間限製地在案發地點儘可能尋找殘餘蛛絲馬跡。

他們首先進入阿寧家中。

模擬艙中的阿寧臥室和白日所見完全一致,無論是化妝品的擺放、衣服的堆疊,還是木質地板上的灰塵與刮痕,甚至連窗外夜市場的嘈雜之聲也活靈活現,一切生活氣息都被計算成冰冷的數據,以程序運行的方式在兩人腦內渲染。

賀逐山重新察勘房間四處,轉了三圈,最終在床邊停下。

“沒有打鬥痕跡,也沒有血跡,”阿爾文說,“屋內沒有明顯被翻動的痕跡,高額財物與身份證件都未丟失,阿寧本人的電子賬戶也沒有任何款項進出……找不到作案動機,和秦禦說的一樣,這是徹頭徹尾的‘意外’失蹤。”

賀逐山點頭,他也注意到了這些細節。但這正是整個案件中最不尋常的地方——因為失蹤必然事出有因,“意外”絕不存在。

“我還查看了失蹤當天的周圍監控記錄,但夜市場的環境過於複雜,貧民窟內部的住宅樓出口也很多,幾乎沒法排查出有效線索……”

“崔的呢?”

阿爾文說,同時登出虛擬空間,將VR模擬調整到崔的公寓。

崔的公寓南北貫通,采光良好,空間寬敞,內部的家具陳設也以冷淡、大氣的灰色係簡潔風格為主。下午的陽光斜斜照入,如薄霧般蓋在兩人肩頭,下沉客廳的透明玻璃茶幾上還擺著幾本納米屏雜誌,沙發上則整齊疊有幾條價值不菲的針織羊毛毯。

由於警察封鎖消息,中介並不知道失蹤案的事情,他隻以為上一名租客是因無法繳納昂貴的租房費而連夜跑路,所以當時還忿忿地告訴二人,這家夥連行李都沒有帶走,他們破門而入時,一杯鮮榨檸檬汁還倒在案上,滿地粘稠。

“城市中心廣場的所有道路與建築物附近都有監控探頭,無拍攝死角,秦禦從警局內部係統偷來一份當日的監控資料。下午15點26分,崔親自開門,拿走了他訂購的一份日料店刺身外賣,15點31分,崔作為職業吃播,在他的世界網頻道上開始直播。17點12分,崔結束直播,把垃圾袋丟到門口準備讓保潔機器人收走,19點整,崔打開門,讓物流公司取走了他於一天前提交過退貨申請的……呃,中型家用冰櫃?”阿爾文頓了頓。

“再之後崔就神秘失蹤了,仿佛人間蒸發,他沒有離開過公寓,但公寓裡也沒有他的身影。”

賀逐山點點頭,進入崔的臥室。

與阿寧的臥室相比,崔的臥室顯然更加整潔大方。用於全方位捕捉直播時五感的感官收集設備成排擺放在長桌上,電腦椅靜靜躺在一旁,椅背上則搭著件整齊熨燙過的白色襯衫。雙人床很寬闊,鴨絨被鋪蓋其上。床頭頂部懸有三隻點射光吊燈,照亮牆上的一副印象派油畫,風徐徐吹來。

“和阿寧一樣,沒有明顯被翻動的痕跡,沒有財物失竊,沒有血跡,沒有打鬥——”

“不,有,”賀逐山忽然打斷,“沒有痕跡就是最大的痕跡。”

他在桌邊蹲下,昂貴的楠木地板光滑無塵,正反射著金斑似的雀躍陽光。而賀逐山小心拉出電腦椅,六隻滾輪在地上摩擦,發出輕輕的“唰”的聲響。所過之處,雖不易察覺,留下了一道極淺極淺的刮痕。

4號位的滾輪上沾了枚礫狀物,多半是崔不小心帶進房間的。

“資料顯示,崔由於常年做吃播,是個兩百斤的胖子,在全息直播裡,他經常坐在電腦椅上滑來滑去,在這種重量的壓迫下,地板不可能沒有任何椅輪留下的磨損痕跡。”

阿爾文立刻跟上了他的腦回路,眉頭微皺:“地板被人更換過。”

“不止地板,整個房間都被人處理過……”

“這幅莫奈油畫是個贗品。但崔最討厭‘假冒偽劣’,他絕不會購買贗品。畫也是後來掛上的。”

他們將重新鋪設的楠木地板全部拆除,露出其下暗灰色的冷冰冰的混凝土層。然而就在這一層水泥表麵,出現了難以消除的噴濺狀血跡。兩人根據血跡的噴射方向、大小和出血量推斷崔大致的遭襲擊位置,迅速將大床挪開,則在原本被床底覆蓋的地麵,和油畫之後的牆體上,發現了數枚拳頭大小的深淺暗坑。

“崔被人殺害了。”阿爾文皺眉,“殺手力氣很大,根據推算,拳頭力量至少能達到2000公斤……但在提坦市,隻要植入戰鬥型義體,就算是一個營養不良的十歲孩子,也能通過上載動能完成這種水平的肉搏攻擊。”

“如何完成攻擊不重要,”賀逐山說,“重點是……誰要攻擊崔?這個人又是怎麼進來的?”

監控攝像顯示,當天沒有人進入崔的公寓。

而窗戶也沒有任何被撬開、被翻動的跡象,這說明崔從始至終,都是獨自一個人在家。

那麼這個人是何時進入,又是怎麼進入崔的臥室,這幾天他是藏在衣櫃裡,還是躲在彆的什麼地方耐心潛伏多時?

賀逐山微微皺眉,有一瞬間,他覺得什麼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察覺到了蹊蹺之處,但又一時不能捕捉。

直到他離開崔的臥室,重新進入客廳,站在昂貴的真皮沙發前,靜靜凝視那幾條擺放整齊的針織羊毛毯。

“中介說,他進門的時候,崔的納米雜誌就隨手丟在地上,東一本,西一本,檸檬汁倒在地上。崔不會收拾房間。”

“崔的直播時間總是晝夜顛倒,鏡頭裡整個人頭發亂糟糟,襯衫扣子會扣錯。他的粉絲會在互動區提醒他,然後他就會笑哈哈地當場重係……”

“崔不會做飯,懶得出門做節目的時候,他就會點外賣應付。”

“崔沒有良好的生活習慣,或者說,他生活不能自理。但他的客廳、廚房、甚至衛生間都保持得相當整齊。尤其是冰箱,所有食材擺放分門彆類井井有條,根據生產日期前後排列。”

“有人在照顧他。”阿爾文皺眉。

“仿生人管家。”賀逐山近乎呢喃。

“你還記得阿寧的臥室嗎?”他終於捕捉到了那點靈光,陷入思考時習慣性揉捏自己的下巴尖,阿爾文看在眼裡,忽然覺得喉嚨發癢。

而賀逐山並未察覺:“那些雜物,那些灰,她們合租的客廳……這兩個人的工作也是晝夜顛倒,總在俱樂部陪酒喝得酩酊大醉,據此推測,一般情況下,她們不會也沒時間培養出保持家居環境整潔良好的個人習慣……但阿寧的化妝品和衣物都井井有條,牆上的海報四角釘得整整齊齊毫無偏差,角落深處的人型衣帽架和床頭之間則空著半米空間,牆壁上有刮痕。我一直在想那個刮痕是怎麼造成的……現在我明白了,那裡曾擺放有一個仿生人充電艙。”

他喃喃自語,腦海裡卻能回憶出阿寧臥室中的所有細節。隨著他話音落下,兩人陡然對視,幾乎心念電轉間同時意識到什麼,阿爾文立刻調出那段監控攝像。

19點整,物流公司敲門,崔露出半張臉,片刻後,巨大的可折疊快遞包裝箱出現,員工操縱機械臂搬起退貨冰櫃,並幫崔關上門,從此以後,崔再也沒有出現。

“崔確實訂購過家用冰櫃,但那是半個月前的事情,是為了儲藏更多的生鮮食品,崔喜歡刺身。崔還曾在直播裡提到過新冰櫃的自動製冰功能相當令他滿意,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突然退貨?”

“放大。”賀逐山忽然說。

監控攝像被放大,崔的半張臉愈發清晰。

他臉上噙著一貫和藹的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崔的刷牙方式不太正確,有楔狀缺損,側切牙形狀不規則,但監控裡,這顆牙的橫切麵是完美的。”

賀逐山深吸一口氣:“這不是崔……而是仿生人偽裝的崔。崔已經死了,屍體就在那台冰櫃裡。”

70 暴雪(5)

◎“打住,我還沒和你上過床。”◎

“不僅僅是崔、阿寧, 所有被強製封案的失蹤案受害者,都曾有過仿生人或者低級基礎功能款機器管家的購買記錄。”秦禦一邊啃菠蘿牛肉漢堡,一邊皺眉翻動剛打印下來的消費記錄單。

上午十點,秦禦再次與賀逐山約在白鳥餐廳碰頭。線上通訊當然方便快捷, 但在提坦, 任何等級的加密線路都不絕對安全, 一旦引起忒彌斯的警覺, 必然會遭到監聽破解。所以賞金獵人和大老板們永遠選擇在俱樂部見麵, 開一瓶香檳, 坐下來,點著雪茄慢慢談幾千萬的大生意單。

秦禦也不例外。他和“線人”從來都是當麵說話。而且為了避免被賀逐山嘲諷“審美單一”,今天他還特地提前點了兩份剛推出的巨無霸漢堡套餐。

“你認為是仿生人綁架,或者說殺害了它們的主人?”秦禦三下兩下把麵包皮咽進去, 灌了口可樂, 含糊不清地向賀逐山發問。

“我隻是說有可能,”賀逐山微微皺眉,“從現場殘留的痕跡來看, 基本可以認定是家用仿生人管家對阿寧與崔發動攻擊, 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它的可能性, 畢竟在證據鏈完善以前, 那都隻是一種推斷。”

是一個十分謹慎的回答。

“這聽起來太扯了, ”秦禦說,“搞什麼?仿生人覺醒?機器革/命?這又不是2038年的底特律……等等, 上錯了吧, 我們沒點熱奶茶啊?”

“我點了。”阿爾文對服務員點點頭, 小姑娘立刻漲紅了臉, 支吾著落荒而逃。

陶瓷茶碗上貼著一條備注單, 秦禦眼皮一跳,目光瞟見一長串文字:“請不要使用茶包,已自備紅茶茶餅,泡茶水溫需保持在95度以上,並更換無乳糖奶,外加半管白砂糖。”

“……喂,吃刀頭飯的人這麼嬌氣真的好嗎?”秦探長感到一絲恨鐵不成鋼。

而對方恍若未聞,隻是把那杯熱飲推到賀逐山麵前,又替他推開漢堡餐盤:“熬夜傷胃,喝點。垃圾食品就彆吃了,容易發油。”

秦探長在這數落裡心虛地摸了一把臉,發現眉梢眼角各冒出一顆上火痘。於是他頓時有一種被內涵的無能狂怒,手裡的雙層牛肉餅漢堡一點都不香了。

賀逐山平靜接過奶茶,極其乖巧無聲地喝了半杯。他喝完後習慣性抿唇舔舐,那神色有點像懶洋洋的家養暹羅貓。

“也許是覺醒,也許是革/命,畢竟機器有時比人類更像人……”他用小勺攪動奶茶,說到這裡忽然垂眼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老朋友,沉默片刻,又繼續道:“但如果隻是單純的機器故障,秩序部,或者說公司,他們為什麼要花大力氣封口封卷?”

“也許是怕影響到仿生人產品銷量?”秦禦猜測,“之前的‘定製情人’不就是嗎,因輿論原因遭到顧客抵製,公司被迫免費回收所有已售產品,直接導致當月股票連續三日跌停,掀起了近三十年來最大的一次經濟危機——”

“但達文是經濟危機的唯一受益者。”賀逐山提醒道,“它以最小成本收購了A.Y.N.農業生產公司最後的股份,徹底吞下了所有財富空間,成為提坦名副其實的統治者。經濟危機不過是風暴的偽裝。”

“銷量下滑?公司不會在乎這種事,”賀逐山說,“在提坦,達文是單級壟斷,任何在A類產品上虧損的羊毛,它都能通過彆的方式出售更多BCD類產品,從羊身上一根一根薅回利益。‘此地無銀三百兩’,它這麼做一定有彆的理由。”

秦禦沒有反駁,顯然,他也認為賀逐山說得沒錯。

但原因到底是什麼?是什麼讓公司不辭辛苦也要多此一舉地毀屍滅跡?

他把冰塊嚼得嘎吱嘎吱響,一邊灌可樂汽水,一邊眯著眼陷入沉思。

“但這些隻是邏輯推斷,想確定公司的真正目的,必須抽絲剝繭找到實證。現在的首要目標是找到那些仿生人——程序也好,零件也好,檢查機器要比審問人類簡單得多。”

秦禦點頭,被賀逐山的提示拉回現實:“但除了阿寧和崔,其他失蹤者的個人財物已經轉交給親屬,包括那些仿生人管家。貿然上門很容易打草驚蛇,我隻能一個一個排查。不能從係統裡直接檢索,會引起忒彌斯的注意,手動比對則需要消耗大量精力,有線索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正常點通知,”賀逐山麵無表情,“再給我發垃圾廣告,我就把你,還有那個林,一起打包舉報給忒彌斯。”

秦禦不以為恥:“這麼害羞乾嘛,不會有人25歲還沒有性/生活吧?”

賀逐山始料未及,被一口奶茶嗆得直咳。

秦禦當場頓住:“真的啊?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故意戳你痛處。”

賀逐山:“……”

隻有秩序官笑而不語,拍了拍貓的後背。

兩人與秦禦分彆,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小布魯克林。彼時福山又在給小男孩弘太更換義體右腿彈簧零件,弘太則抱著5代機器人,興致勃勃地坐在舊皮沙發上看電視節目。

“你怎麼不常和同學在巷子裡踢足球啦?”鬱美端來小餅乾,笑眯眯地問。

“哦,他們都在玩‘廢土之下’,一個跟‘永恒之主’差不多的幻夢遊戲,沒時間和我踢球。況且他們也不喜歡和我踢球,我總是一摔倒就爆零件……像個NPC。”弘太有些委屈,蔫巴巴的,像隻落水小狗。

兩人進門時福山正因為這句話對男孩吹胡子瞪眼:“你不準說自己是殘廢!你把我這個機械師放在哪裡!我不要麵子的麼!我現在給你做的是全提坦市最好的義體腿!”

“阿爾文!”隻有5代機器人瞥見秩序官身影,兩根小天線立時豎起來,一把撲上男人大腿:“好久不見!”

鬱美回身,對他鞠了一躬:“您好,喝杯熱茶嗎?”

賀逐山皺眉,微微眯眼,不著痕跡地收斂起那點不快,提溜著小機器人的天線把它拎到一旁:“……你們什麼時候變這麼熟了?”

“當然!你不在的時候,阿爾文先生經常——唔唔唔唔唔!”5代得意地豎著耳朵,剛要滔滔不絕地像Ghost炫耀,就被鬱美捂著發聲器抱起來。

在賀逐山狐疑的目光下,鬱美笑著說:“當然,您不在的時候,阿爾文先生有時會來陪5代下棋。他總是放水,5代玩得很開心。”

阿爾文?下棋?放水?這三個詞在賀逐山腦海裡短暫地進行了幾次排列組合,但每一次組合的結果都讓賀逐山由衷地感到違和,他實在無法腦補阿爾文哄孩子的模樣。

……但又好像沒什麼不對。

賀逐山偷偷瞟了眼對方的背影。

秩序官看似高傲、冷漠、強勢,但其實總是那麼溫柔。

阿爾文莫名其妙被他盯了少頃,用眼神比出一個“?”。

賀逐山立刻扭開頭去,假裝偷看和他無關。他是來找福山取藥,自從吃藥一事被阿爾文說破後,他就被剝奪了自主服藥的權利。秩序官總是盯著他,準確地計算每日用藥量,定時清點藥瓶裡剩餘的藥片顆數,如果對不上,還是那個後果,“我不保證我會做出什麼。”

阿爾文說。

於是賀逐山歎了口氣,每晚抱著枕頭溜上阿爾文的床。阿爾文從背後來摟他、親他,和他說些亂七八糟臉紅心跳的情話,他就能在對方的氣息裡沉沉入睡,比什麼利培酮、氟奮乃靜有效得多。

5代纏住阿爾文,希望他再和自己下一盤棋——福山這個老頑固,從來不讓它哪怕一顆子!小機器人打起滾來也屬於胡攪蠻纏那型,阿爾文一時進退不能,賀逐山得以獨自跟福山進地下室取藥。

臨行前他收獲了秩序官一個警告的眼神,但隻麵無表情地全當沒看見。

地下室依舊昏暗,那些大大小小的改造植入體和機器零件還都冷冰冰躺在桌案上。福山搬來梯子,爬到高處,在淩亂不堪的儲物櫃前撓頭翻找。

正專心致誌配藥,忽聽見身後人冷不丁問:“阿爾文,他常來找你做什麼?”

一回頭,賀逐山正靠在門框上。

光斜斜地照過來,是整齊的一束線,像霧一樣輕輕蓋在他臉上,顯得骨骼輪廓那麼分明,鼻梁高直,眼珠清透,一雙微長的眼抬起來向上看,羽扇似的睫毛掀起,便像鶴羽斜飛,有一種清冷而出塵的鋒利。

福山便若有趣味地瞟了他一眼,覺得這個晚輩生得過分漂亮,總拿著刀砍砍殺殺屬實有些委屈那張臉:“想知道,為什麼不自己去問他?”

對方不語,隻把眼皮一翻,明顯是在說:“我要願意問他,還在這裡多此一舉?”

福山就笑:“他可不是來找我。他來的目的和那朵白玫瑰一樣……他來準備‘禮物’。”

禮物?

賀逐山一怔,下一秒,幾乎出於某種本能,他望向自己右手。

冷白的皮膚被昏暗籠罩,無名指根微微閃爍寒光。那是阿爾文送他的戒指,純銀光麵戒,內刻兩人名字代號的第一個字母,“A”與“G”。

於是那兩個字母仿佛烙鐵,此時微微一灼,不疼不癢地燙了賀逐山一下。

“沒錯,純手工定製哦,”福山一眼看出他的內心活動,露出個“嘖嘖嘖不愧是小情侶”的姨母般的笑容。於是他也不顧藥配沒配完,又翻箱倒櫃從雜物裡搬出一大堆火吹、拋光機、不同型號弓形鑽各一,向賀逐山展示:“這還是我爺爺留下來的手藝和工具,如今的年頭,可沒幾個人會做嘍!”

長籲短歎。

“你們現在是什麼關係?”老頭發已花白,但八卦心不改:“情人,戀人……還是愛人?”他被賀逐山幽幽地瞪了一眼,立即擺手作“行行行不問還不行嗎”狀,將藥片密封裝袋,隨手拋去:“給你調了下藥量,根據記錄數據,你最近的睡眠狀態都不錯,平均時長超過6個小時。怎麼,換了張新床?”

“……我怎麼知道。”對方頓了頓,不耐煩地模棱兩可,但耳尖微微一紅。

“唔……但是戒指可不要隨便戴在無名指上哦。”福山笑眯眯。

“為什麼?”賀逐山全身上下的浪漫細胞加起來可能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對於“戒指的意義”這件事,沒人提醒,他就全然意識不到。那戒指阿爾文不準他摘,衝涼洗手都不行,有時賀逐山閒極無聊,會掰弄著手指把它換來換去戴,而阿爾文每次撞見,都要鄭重其事親手把那戒指再戳回無名指。

“無名指代表已婚,你個笨蛋。”福山放肆地嘲笑他,“哎呀哎呀,我是不是說破了年輕人的小心思!”

賀逐山愣了三秒,三秒後,肉眼可見地懵住了。

他眨眨眼,終於後知後覺察覺到秩序官那幼稚而偏執的占有欲。

賀逐山抱著個大折疊箱走出福山家,阿爾文正靠在車門上等他。他兩隻手插在羊毛大衣裡扮酷,見狀要替他效勞。但賀逐山立刻把手一扭,婉拒他的好意,好像那箱子裡藏著什麼寶貝似的。

阿爾文問:“什麼東西連我也不能看?”

“你不能看的多了去了。”貓高傲地答,卻渾然不知,在阿爾文眼裡,他的毛絨尾巴已經快翹到天上去了。

車上,賀逐山抱著折疊箱坐在副駕,手肘撐在窗前,目光放空地盯著車外建築不斷向後,手時不時下意識摩挲無名指上那枚某人送的銀戒。

於是阿爾文將他的所有小動作儘收眼底,須臾間恍然大悟,終於在等信號燈時挑了個空明知故問:“你和福山聊什麼了?”

“你猜。”

“不猜。”他笑起來,仿佛欲拒還迎,等著賀逐山自投羅網。

但對方狡猾至極,並不上他的當,阿爾文不猜,他就不說話。

直到車動起來,夜色裡燈火斑駁,一片片落在兩人臉上,閃爍的光霧營造出某種曖昧的氣息,但不是暗流湧動的試探,而是某種終於打開天窗,坦誠相對的歡喜與柔軟。

“嘖,5代什麼都好,就是管不住嘴。”終於,秩序官讓步,他搖搖頭,向對方坦然承認自己所有的心思。

“什麼都好?”

“你連機器人的醋也要吃?”

賀逐山赧然片刻,自覺好像有點道理,車裡隱約飄起了醋味,於是他立刻故技重施扯開話題:“那戒指……你做了多久?”

秩序官笑笑:“沒多久。”

“沒弄傷吧。”

“沒有。”

“胡說,你指腹有兩個水泡。還騙我說是蒸汽鍋燙的。”

“你這麼關心我啊。”阿爾文笑了笑,並沒有看他,隻是單手打方向盤,同時輕輕摩挲右手食指、中指的傷。

賀逐山又頓了片刻,不好承認他的關心——他可不能說他夜裡魘醒時,冷汗淋淋,會回過頭來看對方的掌紋入睡。他有些懊惱,覺得今晚可能喝了秩序官的假茶,總在勤勤懇懇給自己挖坑,並且頭也不回地往下跳。

他不語,阿爾文也並不追問。他便扭過頭去看秩序官的眼睛——光影飛紅,絲絲縷縷的彩色的霧像遊魚一樣從他們身邊、他們之間流過去。於是一時間,賀逐山覺得一切停滯了,仿佛他又回到小時候,是那個終於見到命中暴雪,為一片雪花歡欣雀躍的小孩。

他便心神一動,下意識問:“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按福山的說法,是情人,戀人,還是愛人?

阿爾文目不斜視,隻盯著前方車流,半晌才歪了歪頭,像是思考似的半眯起眼:“唔……你說我們是什麼關係,我們就是什麼關係。”

賀逐山絕不饒人:“那我說我們隻是普通朋友呢?”

對方聞言一笑,那些偏執的占有、頑固的霸道立刻突破偽裝強勢顯露,斜眼瞟了賀逐山須臾:“那你最好重新說……”他一字一句,像是警告,“畢竟我沒聽說誰會和普通朋友擁抱、接吻、同居,一起吃飯睡覺洗澡……甚至上床。”

“打住,我還沒和你上過床。”賀逐山義正詞嚴。

“會有那一天,”秩序官胡攪蠻纏,“某個25歲還沒有……唔!”

“性/生活”三個字尚未出口,副駕駛上的人臉色一黑,惱羞成怒地捂住他嘴:“不準說!”

阿爾文就笑,輕輕在他掌心啄下一口。

於是他這一笑,賀逐山覺得那根名叫“阿爾文”的刺又往心頭深處紮進去半寸,並且一點一點膨脹,一點一點柔軟地占滿了整個胸膛。車恰巧在此時脫離航行軌道,緩緩下落,進入自由之鷹區,在十字路口拐向家門。

車停下來,阿爾文鬆了手刹。他兩隻手都空出來了,可以撥開賀逐山。但他沒有,任由對方欺負,就這麼隻露出一雙眼,帶一點笑地盯著他。

然後賀逐山發現,他的秩序官,有一雙過分動人的琥珀一樣的眼睛。

他終於鬆開手,就在這昏暗裡盯著對方。

然後他笑著說:“那或許我可以隻有一個普通朋友……這世上我隻要這一個朋友。”

世界那麼喧囂,燈火璀璨,車水馬龍。但在這一方小小的寂靜的角落,隻有他們兩個,隻有開始輕輕飄下的小雪粒,一點一滴蓋住了過去的所有孤獨與荒蕪。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隻有對方的心跳。光五顏六色,自四麵八方奔來,像劍,像刀,紛亂地掃,把車勾出不停變化的幻想般的影子。

但它同時使四目相對的眼睛那麼亮,那麼柔軟,好像盛了一個人一生能給出的所有情與愛,所有一切都儘在這裡,然後相互誠摯地把對方裹進去。

賀逐山不再猶豫,安全帶也顧不上解,就那麼抓在手裡,探身湊近去吻阿爾文。

先吻了吻他的指尖——舔舐過那些因為自己而留下的傷口:“疼嗎?”

然後是眼睛,鼻尖,臉,嘴角。

唇齒相依,舌尖再度曖昧不清地糾纏,呼吸灼紅了彼此的臉,這個吻飽含情/欲,但誰也沒有否認,誰也不再逃避。他們在霓虹與飛雪裡,終於看清彼此的一顆心。

那吻把車裡的所有空氣都點熱、點躁,阿爾文捧住他的臉,扶住他的後腦,一遍又一遍,儘情而恣意,不加收斂地加深、索取了這個吻。

於是在紛亂的水聲和喘息裡,在滾燙的無法克製的顫動裡,想要占有對方的念頭一次次浮現,一點點膨脹。賀逐山向後仰頭,露出修長而白皙的脖頸,阿爾文便俯過去,在他的鎖骨上、肩窩裡,在冷青色的血管旁,留下一個個暗紅色的咬痕與吮/吸。

賀逐山終於在一片混亂裡艱難地摸到座椅調節器,“啪噠”一聲,阿爾文壓著他躺平在副駕駛上。

襯衫領口的第一枚扣子被解開,吻順著脖頸滑落至鎖骨,一寸一寸,在冷白如瓷的皮膚上,仿佛那朵清俊的白玫瑰已提前盛開。

“我可以嗎?”他聲音很低,像是被欲望燒得發沉發啞,貼在賀逐山耳邊這麼循循善誘,賀逐山哪裡說得出不。

然而就在手伸向皮帶的瞬間,那通訊器不知死活地尖叫起來。

“……”賀逐山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掐滅。

下一秒,白玫瑰又“嗡——”地一聲死纏爛打。

第三次之後,賀逐山原本沉浸在情/欲中的眼皮陡然一抬,雪亮的寒光乍現,殺意濃得像要把人釘死在原地。

阿爾文笑了,他輕輕吻去身下人臉上汗珠,又依依不舍地舔了舔他的鬢與頰,覺得貓整個人都是甜的。

“彆著急,”他哄道,“還有很多機會。”

但賀逐山就想要現在這個機會!

他掃了眼來電顯示,對通訊器那一頭極其陰冷地怒道:“秦禦……我他媽一定會殺了你。”

剛加班排查完仿生人管家的秦探長:“???”

對方隻冷冷拋下這一句話,眼瞧就要掛斷。

秦禦隻好趕在自己第三次被隔空抽一耳光之前對賀逐山破口大罵:“不是你他媽讓我彆發垃圾廣告嗎?草,你們處男怎麼事這麼多啊!快點滾過來,碰頭地址發你了,林有重大發現要和你麵談!”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今天考科三,站了七個小時有點中暑(

秦禦:今天也上了Ghost的暗殺名單呢嘻嘻

P.S.2038年的底特律——是遊戲《底特律:變人》的架空時間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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