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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暴雪(6)

◎“你好,林河。”◎

淩晨三點, 暴雨傾盆。濃得化不開的霧靄中,一輛浮空車車燈大亮,如一柄白黃色利劍從黑暗中刺出,又在廣袤的夜幕下飛奔, 筆直向古京街駛去。

三點正是夜貓子們群魔亂舞的時候, 酒吧、俱樂部、夜店和虛擬情/趣空間體驗館大小林立的古京街更是如此, 燈火璀璨, 霓虹閃爍, 笙歌豔舞, 是名副其實的夜之城。

在一片震得人頭暈眼花的搖滾電子樂裡,浮空車停在一家大型俱樂部門前。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一前一後下車,給看門的小妞塞了兩張虛擬鈔票。

公司白領大抵都是這樣,小妞不屑地想, 目送他們弓腰融入搖頭晃腦的酒池人群中, 轉頭就把鈔票在空中甩了兩下,全息投影頓時消散,手表上彈出提示, 個人電子賬戶接入彙款2000提坦幣。

公司白領嘛!大抵都是人麵狼心、衣冠禽獸——

但人麵狼心、衣冠禽獸的兩人隻在角落吧台靜靜喝了兩杯酒, 甩開俱樂部打手的注意, 便混入走廊, 一路七拐八拐, 摸進後廚員工用洗手間,然後將暗窗打開, 翻出門去。

門後是一道瘦窄的拱路:俱樂部北側, 高聳入雲的商業大樓裡, 藏著一片低矮的無門可入的租房區。

“你‘滾’來得也太快了——”看見賀逐山的第一眼, 秦禦幽幽地內涵道, “再晚一會兒,天就該亮了,我就得頂著兩枚黑眼圈去警局上班,在忒彌斯問候我‘早上好,秦禦警官,昨天晚上沒睡好嗎’的時候說‘哦,不是的,其實我昨晚聯合通緝犯密謀犯罪去了’——等等,你脖子上那是什麼印子?”

秦禦的眼神玩味起來:“不會吧,我是不是打攪了某人的一夜良宵?”

賀逐山剛敲開門,就被秦禦當頭炮轟,對方的話又多又快,他一時沒逮到任何機會勒令這人閉嘴。

直到秦探長似笑非笑地望過來,賀逐山耳朵一紅,此地無銀三百兩,豎起襯衫領子,試圖擋下那自下頜一路蔓延至鎖骨、胸口甚至小腹下方的吻痕與牙印。

但於事無補,秩序官輕笑一聲,摘下圍巾,將他拉過來,親手把人裹了個嚴嚴實實。

“彆廢話,”賀逐山嗅著圍巾上沁人心脾的味道咬牙切齒,“秦探長最好真的有什麼重、大、發、現。”

秦禦笑得就差捶桌,拆了包壓縮餅乾邊喝冷水邊啃:“好好好,我長話短說,趁早放你回去被翻紅浪。”

然後靈活彎腰,躲過對方黑著臉砸來的擺在門口辟邪的小貔貅木雕。

這間被租下來用作私人工作室的出租房並不大,一室一廳,廳內的家具陳設都很破舊,沙發翻皮,棉花外露,都和斑駁破落的發黴木電視櫃一起被推到一旁,翹起一角的潮濕地板上改架一窩U字型的個人工作台。

台上則堆滿淩亂紛雜的紙質資料,牆邊掛著一麵顯示屏。屏幕上飄著幾份驗傷報告,附帶兩張顱腦結構內部掃描圖。一旁的機械臂靜靜垂立,空無一物的平麵桌沒開透視燈,看樣子,應該是某個多功能實驗台。

“林”便從那間“臥室”鑽出來,沒穿白色的技術警/察製服,而是套著件淺綠色連帽衛衣,和秦禦身上那件似是同款。但他看似著裝慵懶,隱藏在單片機械鏡後的眼神卻犀利,打量兩人少頃,像在仔細觀察,片刻,才把鏡子一摘,極隨意地伸了個懶腰。

“你好,林河。”他對賀逐山點頭,顯然已從秦禦口中知曉兩人的身份,然後不再廢話,打開了全息投影屏。

光粒子徐徐展開,在空中浮動的屏幕仿佛一麵光滑無塵的湖鏡,散發嫋嫋霧氣,秦禦把餅乾咽下去,打個響指,屏幕便如浪濤般湧動起來。

失蹤者身份信息、仿生人管家型號代碼、案發現場影像、可追蹤的現場證據鏈……種種內容浮現而出。

秦探長輕伸手作推拉狀,那些資料便有順序地有動起來:“我有個朋友在EOS公司做售後保障,他告訴我,所有仿生人產品的簽約合同上都有一條:‘如產品出現任何使用問題,可立即電聯維修或回收’。於是我滴了幾個活兒不錯的獵人,扮成EOS訪問員的樣子上門推銷第5代產品,同時發放一份‘已購產品滿意程度調查單’,借此向那些受害者家屬打聽仿生人管家的情況。”

“但你猜他們怎麼說?”秦禦頓了頓,“‘你們之前不是來過了嗎?說版本更新後會出現信號加速異常的BUG,所以要上門維修,就在幾天前。’”

“是秩序部,”賀逐山立刻明白秦禦的暗示,“他們趁機對仿生人做了什麼手腳……很可能是刪去了與失蹤案有關的數據。”

“沒錯,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秦禦點頭,“但這是我們唯一的線索,斷了就無路可走。於是我重新理了一遍,發現隻有崔是突破口——崔是個孤兒,失蹤後所有個人財產原封不動存在白銀星銀行裡,但不包括仿生人……”

“因為崔的仿生人管家沒有登記在案。”

“那是一個1代品,二十年前發售,功能單一,肢體運動笨拙,使用時間一長,線路老化很厲害。於是早在122年,EOS公司就宣告停止1代品的所有售後服務,並回收所有已售商品,免費為顧客更換屆時最新發布的3代型仿生人管家。崔確實上交了他的1代,但不包括內載芯片引擎——他保存了所有使用數據,並通過自行購買元零件將其重新組裝——也就是說,崔的仿生人獨一無二,除了必須搭載EOS公司研發的運行軟件,它不被公司追蹤。”

屏幕裡浮現出一條標紅序列號,備注“已回收”,但秦禦在旁打了個問號,顯然,那就是崔的1代。

“那天,仿生人殺害崔後,並沒有直接離開他的公寓,而是耐心等到警/察破門而入,扮作勤務員的樣子混出現場。”

林河調出監控視頻,圈了圈其中某個執行警/察的臉。

“我們本來無法追蹤到它的蹤跡,但好巧不巧,7天前,崔剛從EOS官網下載最新版本的仿生人係統,包括所有壓縮包和補丁,安裝在了1代管家身上。於是林河通過檢索版本內置的信號程序,定位到了這個仿生人的所在——”

“我們在小布魯克林區的垃圾場找到它。”秦禦打了個響指。

工作台向兩側打開,一張金屬桌緩緩升起。1代仿生人正躺在桌上,雙目緊閉,黑發濡濕。

它隻有臉和手臂附著有生物皮,其它身體部位則僅由冷冰冰的金屬殼覆蓋,這使它看上去像一隻構造精巧的大鐵罐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令人膽寒的沒有生命氣息的光。

它不必穿衣,卻破破爛爛套著件皮夾克。裸/露在外的機械臂上,刮痕虯結,沾滿泥土。

秦禦派去的線人說,他找到這機器時天落暴雨,它卻不知道躲,隻跪在垃圾場滿地仿生人的金屬殘骸裡,跪在蚯蚓湧動的肮臟土壤上嚎啕大哭。她任憑暴雨如針,擊打在翻卷的電線上,任憑線路因水觸電,火花迸射,但它渾然不覺,仿佛失魂落魄,線人把它運回古京街時,竟錯覺它就像個活人。

“還挺難修的,”林河笑,“我從下班忙到現在,被你們秦探長催得飯都沒吃。”

他無視秦禦的“喂喂喂我明明給你買了壓縮餅乾,是你自己挑三揀四”:“但很可惜,它是崔的私人訂製品,數據文件都加裝了密保程序。強行破解的話很容易引發自毀,所以我們隻能給它充電,等它醒來再做審訊。”

他便抬手看了眼表——秦禦同款,純機械表,沒有任何智能功能:“現在電量應該差不多充滿了……秦探長,勞駕,把屋裡的信號屏蔽器打開,我們準備激活。”

秦禦罵罵咧咧地去了,所有通訊器驟然失效。

而開關摁下的瞬間,1代仿生人開始發光。引擎與散熱扇同時工作,低沉的轟鳴聲填滿了整間工作室。

“果然是老產品,”秦禦一邊強迫林河吃他的壓縮餅乾,一邊點評道:“這種等級的CPU,我真怕它下一秒就要把電路燒了——”

結果這個烏鴉嘴話沒說完,1代陡然睜眼。它惶然無措地和屋裡四個男人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幾乎是彈跳起來,像一隻倉皇而逃的兔子,掀翻了桌上所有儀器,不顧一切,似乎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借你吉言,電路倒是沒燒。”

林河離1代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它的彈簧肩膀。他看上去高頎削瘦,力氣卻很大。於是他抓緊1代,1代一時間掙脫不開,隻得被一個人類活生生摁回桌麵。

“彆動。”林警官冷冷望了他一眼。

1代立時定住了,這人類的氣場讓它膽寒。

但一瞬的威壓轉瞬即逝,林河回頭一笑:“……倒還不如燒了呢。我這一桌的實驗儀,全讓它摔完了。賠錢吧秦探長。”

“滾滾,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秦禦置若罔聞,掏出電磁槍在1代眼前一晃。

這種武器專門用於對付有智能植入體的混混殺手,或失控仿生人,威脅的含義已不言而喻。

“事已至此,沒必要做無謂的掙紮,畢竟本市也沒有仿生人權益保護法——所以我建議你,好好配合,關於為什麼要殺害你主人這件事,我們長話短說地聊一聊。”

後半句話是對1代說的,它正被摁在工作椅上,動彈不能地遭四個陌生人注視。它蠕動嘴唇,兩股戰戰,好像很想一頭撞暈過去,但秦探長平時吊兒郎當,一旦嚴肅起來,又能給人一種凶意凜然的壓迫感。於是他拉來張單人沙發,大馬金刀地往那一坐,“啪噠啪噠”把玩保險栓,1代就被嚇得不敢動作。

“不說?”秦禦眯眼,“不說也行。林老師,麻煩你把它芯片拆了。我可不在乎仿生人會自燃還是爆炸,但我知道芯片數據不會撒謊。拆了你的芯片放進讀取槽,一切來龍去脈都真相大白,也省得我多費口舌——”

1代頓時縮了縮脖子,像隻雛鳥一樣連連搖頭。

它膽子很小,秦禦幾句虛張聲勢的話就把它嚇得快哭——若真能強拆芯片,這四個流氓還能留它到今天?但它不聰明,不懂人情世故,想不通這裡的彎彎繞繞,立時慌了神,隻帶著哭腔求秦禦不要拆掉自己。

“我……我沒有殺害崔,我根本沒想過要殺他!”它顫抖著身體迎上秦禦冰冷的目光,內心害怕至極,語氣卻格外堅定:“我絕不願意殺害崔!我不可能害他!但,但……一切都不受我控製,我控製不了……”

1代的眼皮垂下來:“一切都要從7天前……我更新EOSSUN-18.001號版本係統說起。”

72 暴雪(7)

◎“廢土之下。”◎

1代戴上測謊儀, 坐在桌前。

它沉默許久,終於平複心神,緩緩道來。

“我是在二手雜貨店被崔買下的,那應該是120年, 崔隻有十來歲, 剛從福利院離開, 在一家日料店做主廚助理。機器固然可以極精確地配菜備菜, 但味道、口感、層次, 色與香, 這些東西隻有人類才能體驗,才能掌握,這是主廚的工作。當時,崔因為擅長創新菜碼, 很受主廚重視, 攢了筆錢搬出員工宿舍自己租房,想要買一個機器人幫他打掃衛生……”

1代微微垂眼,手指蜷縮, 像陷入了某段回憶, 同時額邊彈出係統警告:“軟體不穩定, 情緒程序異常”。

“這是我們相遇的原因。當時, 仿生人管家2代剛發售不久, 價格很高,他沒有那麼多錢, 也不需要那些複雜的功能, 所以他去了一家二手雜貨鋪, 在蝸牛區, 一眼看中了我, 一個被前主人拋棄的1代仿生人管家。”

“我跟隨他回家後,每一天,努力把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縫隙都打掃得一塵不染,唯恐再次被拋棄——聽說,被拋棄的仿生人如果沒有回收價值,就會公司被丟到垃圾場。在那片臭味熏天的深坑裡受風雨侵襲,默默等待一百多年後電量耗儘,才能平靜‘死’去。”

1代說到這裡,像是想起什麼,渾身瑟縮了一下,發梢的水珠紛紛掉落,潤濕它冰冷金屬身體上的斑駁泥土——賀逐山微微皺眉,他發現1代所表現出的共情能力已然超越了機器範疇。

果然,它說:“我和崔相處得很好,他還給我起了名字,對,我叫格林……崔說那是他小時候在福利院,一直想看卻看不到的童話故事書的作者。”

格林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和崔在一起越久,我就越覺得自己出現了變化。果然,這個警告,”它指了指額頭,一旁,“軟體不穩定”的信號顯示正在不斷閃爍,“它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公司檢測到了,上門要求將我回收,但崔回以拒絕,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

“我還記得那是個春雨夜,綿綿細絲,蟲鳴很安靜。崔告訴我說,我不再是一個機器、一段程序,而是有思想、有情感的個體。他會尊重我的想法,尊重我的決定——我要去哪,是我的自由。我不願意離開,當然也不願意被公司回收——‘刷新’對我們來說,無異於死亡……我隻想和崔在一起,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隻要看到他,我就會很開心。”

“於是122年,公司要求全麵回收1代仿生人。我聽說,是因為軟體程序大麵積異常,他們不得不這麼做。但被回收的仿生人都被‘刷新’了,不再有以往的記憶,我不希望這樣,崔就拆除了我的芯片引擎,下載了所有程序,並通過購買其它仿生人配件,親手給我組裝了一個新的身體。”

測謊儀所顯示的的精神波動曲線相當平穩,這說明格林從頭到尾,說謊的概率不超過5%。

“但是……也許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格林垂下眼睛,臉上流露出些許無措,“我腦海裡的文件數據開始莫名膨脹,體積每天都在以指數倍速度自主增長。它們越來越繁瑣,越來越龐大,那些可以被稱作記憶或是感情的東西,擠占了原有的程序空間。於是我的運行頻繁出錯,開始頻繁短路。但崔不願意放棄我,他想方設法維持我的……”

格林險些將‘生命’兩個字脫口而出,但它登時卡住,兩眼一黯,將這個詞咽回去。

“可是我的芯片引擎太低下了,任何手段都已無力回天。崔一直一籌莫展,但三個月前,EOS公司發布了最新版本的係統程序,18.001,他們宣稱這一版本程序通過修改算法壓縮了程序大小,優化了運行速度,可適用於所有機型,甚至包括指隻具備基礎功能的掃地機器人——於是崔為我下載了這一程序,效果很好,我們又回到了以前那些快樂的日子。”

“但事情逐漸開始不對,”格林說,“一些文件數據開始丟失,它們莫名其妙被刪除了,好像從沒存在過。我沒法在任何一條指令記錄裡追蹤到這些數據的原始文件,也找不到和‘刪除’有關的指令,但我開始變得……如果非要這麼說的話……開始變得‘麻木’、‘冷漠’、‘理智’,我再也不能理解崔說的話,無法回應他的情感……”

“一周後,我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

“也就是說,你根本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不記得在公寓裡你對崔做的事。”秦禦緊緊盯著格林,試圖在機器人蒼白的機械臉上捕捉到所有可以被判定成“神色”的東西。

但格林流露出痛苦:“不……我記得。”

他的身體開始顫抖,彈簧發出“嗡嗡”的聲響,但他緊咬牙關,努力從縫隙中憋出幾句錯亂顛倒的話:“崔在激烈反抗,一定很激烈,是的,因為我的數據線被扯斷了……電路上有牙印。這些反抗讓程序失控,數據丟失,我才得以在空隙裡清醒過來……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一切都發生了,我醒來的時候,地上隻有一灘血,崔已然不見……”

“內置記錄探頭拍下了一部分畫麵。”

林河一怔,打開格林腦後的控製麵板。那裡有一個接口,通過連接線與主屏幕相連後,格林沒有阻攔外部設備讀取自己的腦內記憶,幾段畫麵視頻被投放在四人眼前。

那是當日下午格林所見的片段。

一場殘忍的謀殺。

格林不敢回頭,卻能聽見那些模糊的聲響。它終於難能自抑,坐在工作椅上捂臉嚎啕。其實它還隻是一個小孩子,一個天真的小機器人,會把崔視作他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主人、朋友、甚至……親長。

“它那麼清楚,那麼清楚!”格林沒有眼淚,它隻能無助抽搐,“它把我殺害崔的過程拍下來,一遍遍在眼前回放,我根本刪不掉,刪不掉,一遍遍,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可見——”

比如崔笑著為他定製的那兩隻生物皮拳頭,是如何以千鈞之力砸回到他臉上;那兩根常常生鏽、崔不得不歎著氣幫它打油的彈簧機械臂,如何將兩百斤的胖乎乎的崔拎起來狠狠撂摔在牆上;比如它如何穿上崔的衣服,揉搓生物皮,將自己扮作崔開門和取貨員打招呼——

格林想逃避,想自我欺騙,可是它根本不能。視頻有證物屬性,一旦出現仿生人程序事故,可以作為呈堂證供由忒彌斯觀看審判,受最高程序保護,格林無法刪除,於是它隻能一遍遍,一次次在真實而殘忍的記憶裡受無儘折磨。

“你說得對,”格林頹然放下胳膊,“是我殺了崔。都是我的錯……法律應該懲罰我。”

“但法律不會管我,我甚至連一個人也算不上。”格林忽然瘋笑,眼神裡染上點癡狂,“事發之後,我強行擺脫程序控製,去到垃圾場,發現了無數比我更高級、更先進的仿生人。我給它們講故事,它們無動於衷,隻是閃一閃眼皮,發出點掉幀般的錯亂……於是我就想,連它們都會被拋棄,連這些和人一模一樣的機器都無法被接受!我又算什麼人呢……”

“我隻是一個錯亂的老舊的廢銅爛鐵,程序紊亂,就犯下彌天大錯——”

格林心如槁木,言罷一抽鼻子,起身就要去拔脖子後的電源線——這種關機方式很粗暴,容易導致芯片引擎短路,元件燒毀,那就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但電光石火之間,賀逐山一步上前,抓住它的手將其製止:“不是你的問題。”

他神色漠然,仿佛不為格林的崩潰所動,眉心卻微微蹙起:“新版本係統。‘18.001’。”

林河心領神會,立刻登陸EOS公司官網,調出係統更新頁麵。

“135年5月29日發布的EOSSUN-18.001版本係統,修正了仿生人軟體程序異常BUG,並新增包括‘文件檢索’、‘軟件自動更新’、‘智能對話服務語音包’在內的多個功能補丁。所有顧客可從官網上免費下載一鍵安裝……截止今日淩晨,安裝次數已高達四千九百二十五萬次。這意味著提坦市內幾乎85%以上的仿生人或者家用機器都更新了這一係統。”

“你是想說,是新版係統存在某些異常程序,導致仿生管家攻擊主人?”秦禦皺眉。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賀逐山淡淡。

林河撥下單片鏡,戴上智能機械指骨,投影內,軟件立刻開始解析剛下載的新版本係統程序的源文件。一行行代碼便如湛藍色的水波在全息光幕裡奔跑。

“我可以讀取你的係統數據用於比對嗎?”他問格林。

格林一怔,點點頭,閉上眼睛,所有運行文本便順著外接線流入光屏。漫長無儘的代碼不斷被刷新,其中,部分機器語句被標紅並摘出。

近十五分鐘後,軟件運行完畢,共比對出1581處源文件語句不匹配。

“所以真是係統BUG?”秦禦皺眉,“之前也有過這類案子,仿生人因電功率出入異常導致線路短路,在街上隨意攻擊所有高速移動目標。”

“不。”林河眯了眯眼,“這些無法匹配的語句裡沒有運行失常或是錯誤警報,而且70%以上都內含加密型條件判斷代碼。雖然沒法解析出具體的內容,但可以肯定,它們都是網絡主乾枝上的控製指令。”

秦禦:“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格林的係統程序和官網上提供的更新包不完全一致,而從比對結果來看,它的程序不像出錯,更像下載安裝後,被強製激活。”賀逐山頓了頓,“也就是說,很可能,係統本身不存在程序異常,攻擊人類不是BUG,而是某條隱藏其中的被特意編寫進去的非法指令。”

“那豈不是……近五千萬個仿生人隨時都有可能傷害人類?”

格林反應最慢,回過味來時,毛骨悚然。

這時頭頂恰傳來一聲悶雷,雪不再下,狂風四起,驟雨落地。在電閃雷鳴裡,這間小小工作室陷入死寂,仿佛黑雲壓城,悶得人喘不上氣。

沒人搭理格林,它就轉著眼珠子左看看右看看,惶惶然地提問:“可是……為什麼呀?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指令是什麼?是殺死自己的主人嗎?可那樣的話人類不就滅絕了麼……”

格林的眼神又落寞下去:“但無論如何,現在看來,如果不是我的存在……崔就不會死。”

“不,崔還是會死。”賀逐山平靜道,格林驟然抬眼。

“上門取貨的退貨員是秩序部接應,負責輔助你將崔運走。這是一場謀劃已久的、裡應外合的謀殺。”

“當日冰櫃工廠倉庫管理員沒有上報任何異常情況,也就是說他們沒有在被退貨的商品裡看到崔的屍體。崔的屍體去了哪裡?運輸貨車中途曾在無探頭區域停留,是在那個時候被調包運走了嗎?”秦禦提出疑問。

探長的每一個字都一針見血戳中要害,這也是賀逐山想不明白的地方。

公司為什麼要殺害崔?為什麼要通過這種方式殺害崔?複雜又繁瑣,出錯率高,意外頻生,而崔、阿寧,那些失蹤者,他們又有什麼共同點?

賀逐山總覺得自己走入了某個誤區,在迷霧裡,伸手不見五指。

直到一直保持沉默的秩序官忽然開口:“你們為什麼那麼確定……崔已經死了?”

“把視頻片段再回放一遍……停。注意前後幀。”

格林的記憶視頻是不完整的,或許如它所說,在與崔的激烈搏鬥中,它因撞擊導致線路異常,遺失了部分數據資料。

“缺失的部分很關鍵,根據前後幀畫麵顯示,崔是在沒被拍攝到的過程中失去反抗能力的。上一幀他還在推抗格林的左右肩,下一幀就已經躺在血泊裡。”阿爾文說。

“根據現場痕跡推斷,他應是後腦遭劇烈撞擊後出現顱骨破裂和蛛網膜下腔出血,即使不死,也多半是個植物人。”秦禦答。

“植物人和屍體有本質區彆。”阿爾文說,“不要以常人邏輯推斷水……水穀蒼介的意圖和想法。”

賀逐山終於捕捉到迷霧裡的一點火光:“這樣就說得通了。水穀蒼介沒必要為了幾具屍體大費周章。他想要的多半是活口,植物人也算。”

“植物人?”秦禦眯眼,“植物人能做什麼?”

植物人能做什麼……阿寧和崔能做什麼?

賀逐山閉上眼睛,覺得自己一定遺漏了什麼關鍵。

觸發異常指令的條件不在仿生人身上,而在其主人。阿寧和崔有某種共同點隱藏在海麵之下,是龐大的矗立的水下冰山。

阿寧,陪酒女,俱樂部,明星粉絲,線上演唱會愛好者;崔,美食家,網絡紅人,大主播,鮮少走出家門的宅男……

刹那間,他眼前閃過弘太的臉。

那個小男孩正抱著5代忿忿坐於沙發,抱怨自己因買不起遊戲設備被夥伴丟棄。

賀逐山陡然睜眼,扭頭望向仿生人格林:“你平時在家,和崔一起的時候,你們會玩遊戲嗎?比如……‘廢土之下’?”

73 暴雪(8)

◎“White,元白。”◎

“廢土之下?”格林一怔, 像在回憶,“是那個幻夢遊戲嗎?”

“廢土之下”是五個月前,幻夢遊戲公司發行的最新款超級互聯類多人幻夢遊戲。其世界觀與前作“永恒之主”相比差彆並不算太大,基本上是架空的平行宇宙提坦。

遊戲由“主世界”與“副世界”構成, 主世界是玩家們“生存”的唯一世界, 又被稱作“罪惡之城”, 總共分為十三區, 玩家們在這裡完成和現實生活一樣的日常起居。

副世界則是副本與挑戰賽, 玩家通過參與副本獲得積分, 這些積分可以用於兌換係統提供的任何武器、藥品、特殊工具或是一對一個人交易,相當於虛擬遊戲世界的唯一貨幣。

主世界是“廢土之下”的最大亮點。幻夢遊戲公司升級了遊戲設備配置,“永恒之主”時期,玩家們還必須通過佩戴遊戲頭盔或是遊戲艙進入遊戲, 但“廢土之下”, 你隻需要植入一個腦機接口,接入體積不過音響大小的“廢土箱”娛樂主機就能上線。這種模式可以更有效的連接玩家的大腦神經係統,使玩家其全方位、全感官地體驗虛擬世界。

同時, “主世界”玩法相當多樣。你可以選擇成為商業巨鱷、超級大亨, 也可以通過血腥暴力爬上犯罪的王座。就算你隻想做一個普通人, 在遊戲中通過積分兌換食物、商品、住房, 根據彙率計算, 會比在現實世界中吃好喝好更簡單。這相當於為玩家們提供了一次重新把握自己人生的機會,於是越來越多的人沉浸在“廢土之下”的世界裡, 反把在現實中醒來當作虛假的休憩。

“我不玩, 我的神經係統太低級, 無法通過‘廢土之下’的基本能力測試。你知道的, ‘廢土之下’的可玩性依賴於玩家本身, 每個人的神經水平不一樣,控製角色的精神能力也各有不同,所以遊戲天然就會區彆出‘大神’和普通玩家……但崔玩得很好,他很聰明。他喜歡打怪,經常帶粉絲刷本,有時半夜三點,他都還抱著‘廢土箱’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勸他早睡,他會不耐煩地叫我彆打擾他……怎麼了,這遊戲有哪裡不對嗎?”

“‘大神’。”賀逐山眯眼,“他的ID叫什麼?”

“常青樹。”

“‘常青樹’……最高總積分排行357,休閒娛樂類玩家,下本數量461,最後上線時間……5分鐘前。”林河開口。

“廢土之下”有遊戲論壇,叫做“Sundowners”,這也是遊戲玩家的自稱。林河登上遊戲論壇,輕而易舉查詢到有關“常青樹”的個人信息。

“5分鐘前?”格林失聲尖叫,“絕不可能!”

賀逐山閉了閉眼:“和你猜的一樣……崔還沒死。”

阿爾文輕輕嗯了一聲,替他攏緊脖頸間的圍巾。不知為何,他在這一瞬間想起忒彌斯。

“阿寧應該也是個玩家,我早該想到。”賀逐山說,他沒有躲開秩序官的手,任憑對方把自己往懷裡帶了帶,一邊靠著他,一邊摩挲羊毛圍巾柔軟的觸感,微蹙的眉頭裡帶著點疲意:“阿寧年紀小,好奇心重,喜歡追時髦,家裡有很多線上演唱會紀念票和明星海報,不可能錯過這麼風靡的熱門遊戲。那排電源插口……她應該經常通過腦機接口連入‘廢土之下’。”

“但我們卻沒在兩人家中發現任何與遊戲有關的物品,包括‘廢土箱’,它們都不翼而飛——”

“失蹤原因和遊戲有關。”秦禦接話。

“查一查阿寧的ip地址,在遊戲論壇上做比對,如果她發過言的話,就能追蹤到她的賬號——”

“‘Ningning’,”林河說,“最高總積分排行290,暴力類玩家,下本數量677……這姑娘挺野,是排行第三的幫會‘伏特加’的二把手,有事沒事就在第七區街頭搞暴力槍戰,靠做懸賞換了不少積分。”

“人在現實生活裡壓抑久了,放飛自我的時候就會變本加厲,這很正常,”秦禦說,“其他失蹤者呢?有一個算一個,ip地址都在論壇裡做檢索——”

“‘CCE’,最高總積分排行194,暴力類玩家,第三區暴力武裝‘獨立軍’成員。”

“‘3.14’,最高總積分排行502,智力休閒類玩家,不擅長打架,曾因為篡改遊戲程序被封號過四次。”

“‘亞裡士多德’,最高總積分排行411,什麼類玩家都不是,熱愛在論壇上打嘴炮,巧舌如簧,和幾個專心走事業線的經商類玩家是好友,算是一個小情報販子,懸賞中間人……但他們最近都不常上線,或是乾脆宣告退遊退號……”

“這些人的評估等級都在B+級以上,精神能力非常強韌,有資格進入會大量消耗現實世界裡身體機能的高級副本。”

“他們都消失了?”格林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但是,為什麼?理由是什麼?崔五分鐘前還上過線,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活著?他人又在哪裡?”

“常青樹一直待在副本裡,進入副本後玩家是不能和主世界互通的。”

“哪個副本,我們可以去找他嗎?”

“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林河說,“檢索不到這個副本編號……他進入了一個不存在的空間。就好像……卡進了一個BUG。”

“10分鐘前崔的社交賬號發布了一條新博文,聲稱自己因胃病加重決定結束直播工作,此賬號不再做任何推送。”阿爾文不知何時登上了世界網。

格林愣住了,它的信息處理器十分簡陋,往往不足以支持它分析過於複雜的情況。

但此時,它能意識到,這條博文絕不是崔自己發送的,而是幕後黑手的某種欲蓋彌彰。

“前500還有多少玩家沒失蹤?”賀逐山問,“評估等級在B+級以上,活動頻繁的。”

“還要排名相對穩定,”秦禦補充,“排行榜每秒都在刷新,前500來來回回至少上過小一萬個人,這是為什麼至今為止高級玩家失蹤沒有引發大量關注。”

“‘White’,最高總積分排行155,目前總積分排行198,沒跌出過前300……什麼都行類玩家,技術主播,現在還在線。”

“定位他的ip地址,他很可能是下一個失蹤案受害者!”秦禦渾身一凜。

但林河敲打虛擬鍵盤,不多時便微微皺眉:“嘖,他很謹慎,用的是活動ip,套了至少四個假性服務器……”

“喂我說,那個id叫‘White算雞毛’的噴子,彆再解析我的ip地址了。”

元白刷完副本,退入遊戲大廳,結算後又推開遊戲大廳那兩扇華美的鎏金木門,跳上摩托車一路風馳電掣,準備把角色溜回主世界一區的豪宅再下線。

“我好歹也是個近五十萬粉絲的大主播,要是能讓人隨隨便便追蹤到真實ip,我每天晚上還要不要睡安穩覺了?管理員呢?快把這家夥踢出去拉黑,不準再進我的直播間——明天?明天不播,補覺!怎麼樣才能睡到我?簡單,你現在給我打三十萬積分,到賬之後我立刻躺在遊戲大廳門口讓你睡一百遍——”

他一邊笑,一邊摘下摩托車頭盔,露出一張明豔而精致的臉。白發少年神采飛揚,對遊戲內置直播攝像頭拋了個飛吻,然後頭也不回,光速下線。

74 暴雪(9)

◎還是一段劇情。◎

“廢土箱”脫離連接, 元白掀起眼皮。他深吸一口氣,活動活動略顯僵硬的肢體,然後伸著懶腰起身——後腦勺卻被“啪噠”拽了一下。

元白懊惱:又忘記摘數據線了!

少年掀開被子,反手拔掉腦機接口上的數據插頭, 然後翻身下床, 赤腳在毛茸茸的淺灰色地毯上站定。

清晨五點半, 還不算太晚。元白看了眼表, 披上睡袍, 一邊揉亂滿頭蓬鬆白發, 一邊肚子空空地走向窗邊。

他上線時,真實世界還在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如同一根長鞭呼嘯,把街邊所有廣告牌或電線杆儘數摧折。而此時雨已停了。未見彩虹, 卻揚起雪, 於是大雪瀌瀌浮浮,眨眼就將整個自由之鷹區染作銀白。

“咚咚。”身後忽傳來敲門聲。

“請進。”

元白回頭,看見他的仿生人管家布萊克探出腦袋。

布萊克是5代仿生人管家中的高配plus智能款產品, 顧客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為其訂製外觀、性格、服務模式。元白看似性格活潑, 其實骨子裡喜歡獨處, 每逢這時, 布萊克就會一言不發, 坐在沙發上陪他看書——哪怕隻是機械地掃描文字。元白很享受這種有“人”陪伴的感覺。

此時,布萊克手裡端著杯燕麥拿鐵, 捧一碗小曲奇, 對主人露出一個標準而和善的笑:“餓壞了吧?您要吃點宵夜點心嗎?”

“其實不太餓, 布萊克, ”元白對它歪歪頭, “今天刷的是喪屍圍城本,遊戲太逼真了,打一場下來濺得我渾身都是腐肉和血,你不知道那有多惡心人。幸好你沒準備什麼意大利麵之類的夜宵,否則你現在已經在清理我的嘔吐物了——”

他吐槽歸吐槽,一邊說,一邊示意管家將咖啡和曲奇放到桌上。

遊戲直播是元白的工作,是他唯一的收入來源,就算長時間進行腦機接口連接會帶來強烈反胃、嘔吐、胸悶、眼壓升高、頭暈腦脹等不適症狀,元白也必須堅持做好這份工作,不然他就得去喝西北風。

況且與一般人相比,他的精神能力很強,幾乎沒有什麼連接後遺症,已經算是老天爺賞飯吃的那一種。

布萊克點頭,走向工作桌。

他小心整理桌上淩亂的遊戲設備,將它們一一放好。

“需要為您提前放一缸熱水嗎?”

“嗯……好呀!”元白還有些恍惚,遲鈍地眯眼思索片刻,“哦,記得泡上一袋助眠包!我最近總做噩夢,被人追殺到無路可走……你說這是不是預示著什麼?”

“夢都是反的,先生。”

布萊克微微一笑,轉身進入洗手間。

他的目光在掃過咖啡杯沿時微微一頓,隨即不著痕跡地滑開。那一眼詭異非常,但元白並未察覺。

元白打開星腦,接入世界網。他結束直播後,總是喜歡繼續在論壇衝浪。於是隔壁水聲嘩嘩時,他沒碰咖啡曲奇,反倒先習慣性進入“Sundowners”首頁,看看今天“廢土之下”的世界裡又發生了什麼大事。

論壇裡紛紛揚揚。

特級武器掉落點再次刷新……

中級副本“無人村”的無傷速刷教程……

第四區內部幫派鬥毆最新戰況……

關於非法盜取玩家積分的木馬程序處理結果……

元白百無聊賴地刷了一會兒,覺得遊戲日常有時看起來也乏善可陳。於是他退入“交友灌水區”,樂滋滋地圍觀自家粉絲和噴子對罵。

元白挨噴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噴子。在“廢土之下”,大神玩家沒被噴過的可謂鳳毛麟角,大家早已把被噴視作對自己能力的肯定。

此時,頁麵還在實時刷新,一條又一條怒氣衝衝的留言不斷被頂到上方:

“就White那水平,老子一個打十個——‘1997列車’這種難度的喪屍本都能折騰一個多小時還在團團轉向,真不知道這155高排是怎麼刷出來的。”

“出現了!‘一個打十個’!拜托,White從來不關個人挑戰功能,麻煩您輕移貴手點擊‘下戰帖’按鈕,這位id‘信仰之刺’的朋友我們鬥獸場見好嗎?”

“笑死,乾啥啥不行,口嗨第一名。”

“信仰之刺,最高排名20156,目前排名20156……誰給你的自信啊。”

“我好像見過這個id,在低級副本‘詭域校園’,這大哥被二等小鬼追得滿地圖跑。”

“二等小鬼?那不是有手就行,我三歲老弟都玩得比你強。”

“信仰之刺”被White粉絲懟得無能狂怒,恨不得一人長八隻手,劈裡啪啦在鍵盤上與敵一決高下。於是雙方奮戰互噴十數分鐘,“信仰之刺”寡不敵眾,敗下陣來,咬牙切齒敲下最後一句話:“要不是Asa宣布退遊,White怎麼可能殺進前200?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垃圾主播遲早翻車!”

“信仰之刺”噴完後落荒而逃,剩下一群粉絲還在對他冷嘲熱諷。

元白卻皺起眉頭:Asa?他對這個id有印象。

Asa是一名擅長單兵作戰的狙擊手,曾在副本‘無人區’裡刷出176單殺的驚天戰績,至今無人能超越,兩人曾因友誼賽有過一麵之緣,還在線下約了次飯。

Asa怎麼退遊了?

元白打開通訊器,在聯係人裡找到Asa。他本想給對方發條通訊詢問近況,但不知為何,心下一跳,覺得胸口忽湧上一股莫名的惡感,於是他乾脆徑直撥通電話,在“嘟”聲裡耐心等待。

第一遍,無人接通。第二遍,無人接通。第三遍,人工智能忒彌斯提示元白,此賬號已因欠費注銷。

欠費注銷?開什麼玩笑,Asa直播一小時淨收50萬哎。

元白正有些狐疑,布萊克已從洗手間鑽出頭來。

“水放好了,您現在就泡嗎?”

“謝謝,”元白說,“我等下就去。”

布萊克瞟了眼咖啡,它還在原位,未得主人寵幸:“點心不對您胃口嗎?”

元白煩悶纏心,自然沒有食欲,便隨口“嗯”了一聲:“不太想吃東西。你端走吧。”

布萊克悄然眯眼。

“您一晚上沒有進食了,這對您的腸胃不好。身體重要,您還是吃兩塊吧。”

“布萊克,我犯胃病又不是一天兩天。”

“您總要吃點東西再睡覺的……”

“咖啡提神醒腦,我還用不用睡啊。”

布萊克深吸一口氣:“那,要不要換成一杯熱牛奶?我現在就去替您拿。”

元白失笑:“布萊克,我不吃點東西,你是不是渾身難受?”

布萊克沒有回話,它垂眼注視元白,神色相當溫柔。但在元白目不能及的背後,它悄然握緊拳頭,指甲深嵌掌心。

“好吧好吧,”元白被仿生人看了一會兒,敗下陣來,“給我一杯熱牛奶。曲奇就算了。”

布萊克再次露出標準微笑,衝元白點頭:“好的,先生。”

它轉身離開,向廚房走去。剛打開冰箱,大門傳來一陣鈴響。這不對勁,不應該有任何人在這時拜訪——仿生人眯了眯眼,其間閃過一絲冷酷如刀的寒意。

“我去開門,先生——”布萊克垂眼掩飾失態。

“不不不,不用你去,”元白從旋轉椅上跳下來,“應該是我的遊戲營養液,上個月賽季總評的獎勵……必須本人簽收,我自己去拿就好。”

他三步並作兩步,小跑來到門前。

門外站著快遞員,出乎元白意料,那並非常見的運輸型仿生人,而是一個身型高挑、勁瘦有力的年輕男子。他頭戴一頂橘黃色的物流公司員工鴨舌帽,上麵印有白色“Y”字符,偏長的帽簷則擋下一雙狹眸,眼睫濃密,外露的半張臉線條流暢,骨相優越,膚色白得近乎透明。

這人氣質出塵如玉,又冷厲似劍,非凡不似普通市民。

元白下意識怔了一瞬,一下沒說出話。

對方已漠然開口:“您的快遞,來自幻夢遊戲公司。”

“哦哦……是的是的,在哪裡簽收?”元白回神,不疑有假,收起過於放肆的目光,又帶著點心虛掩飾道:“怎麼這麼早送貨啊?一般這時候我都沒醒呢。現在遊戲公司好殘忍,早上六點就逼迫你們上班。”

布萊克原在廚房裡加熱牛奶,聞言兩手一頓。

它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某條係統指令被悄然觸發。仿生人站直身,眨眨眼,拔出那把插在案板旁的鋒利水果刀。

“是客人嗎,先生?”布萊克一步一步朝元白走去。

元白正忙著做虹膜驗證,對布萊克毫無防備地露出後背,甚至沒有回頭:“不是,說了是快遞啊。”

他從快遞員手裡接過包裝箱,重量意外很輕,元白一時有些茫然,覺得營養液不該是這個份量。但他沒有多想,隻是將其隨手擱置在台邊,用餘光瞟布萊克:“正好,你幫我把這個拿到臥室去,就放在——”

話音未落,寒光乍現!

拔刀出腰就在咫尺,元白被仿生人臉上的猙獰懾得麵色飛變,當刻竟怔愣原地,不知逃跑。那刀鋒斜斜滑出,角度刁鑽,直朝腰腹刺來。

元白瞪大雙眼,卻覺那快遞員倏然動了。他猛出手,一把將元白推開,抓住布萊克手腕,連人帶刀向下一壓。刀尖便從空隙中插過去,元白聽到一聲冷笑。快遞員驟然閃身,躲過反刺回來的刀,然後扒著門框抬腿向前一踹,猛踩在布萊克胸前,堅固無比的仿生人便被巨力衝得向後連退,元白覺得衣領被人一拎,像隻小雞似的被快遞員丟到一旁——

“站遠點——”

聽起來更像“彆礙事”。

“轟”聲爆響,仿生人一拳垂在牆板上。酒櫃裡的乾紅接二連三打碎於地,醇液四濺裡,快遞員反手甩上門,然後將棒球帽一摘,露出一雙冷峻如霜的眼睛。

元白呼吸一滯,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張驚豔的臉。

然後他猛然想起來:這不是半年前忒彌斯發布的頭號通緝犯Ghost麼!

秩序部聲稱此人是極危險的反社會分子,濫殺成性,殘酷非常,元白本該立刻向安全係統發送求救指令。但不知為何,他心神一動,覺得比起Ghost,布萊克似乎更像一個失心瘋的殺手……Ghost身上有一種莫名令人信服的威嚴感,元白隻猶豫一瞬,乖乖聽話躲到桌下。

滿地狼藉,布萊克再次發起進攻。他單手抄起門邊約半米高的人造盆栽,向Ghost砸去,Ghost躲過,但盆栽之後還跟著極陰險的一刀。

Ghost微微眯眼,沒有猶豫,以臂擋刀,“噌”聲脆響,鋒利的水果刀鋒把製服撕出條裂口,但他本人毫發未損——製服之下的手臂兩側,佩戴有一副外骨骼保護甲。

兩人身體交錯,Ghost抓住仿生人的手腕。向下一扭,“嘎吱”脆響,金屬詭異變形,布萊克一時掙脫不能,被男人捉住破綻,反手一拳砸在眼眶上。

器官受損的警告聲立刻尖聲炸起,但Ghost置若罔聞,又抬起拳頭狠狠當臉砸下,“咣咣”幾聲,仿生人的臉頰竟被生生砸凹三寸。

“嘖……真硬。”

5代仿生人使用的是高精金屬材料,堅固無比,Ghost卻好像不知道疼,隻是甩了甩手,同時側身躲開仿生人的反擊。

布萊克配有智能安保係統,能瞬時計算出對自己最有效的自保與攻擊手段,於是它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就那麼垂著幾乎報廢的左臂,探出右手,抓著Ghost肩膀就要把人往地上摔。

但Ghost很靈活,是一隻矯健的貓。他乾脆順勢而起,在空中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過肩時以腿夾頸,連帶著把仿生人一起甩向沙發——

“轟——”

仿生人重量約達700斤,整個公寓震動起來。

那不是布萊克,元白想,那已隻是一台冷酷的殺人機器。

仿生人壓在賀逐山身上,手裡緊握刀,沒有任何猶豫,遽然朝他雙目下刺。賀逐山便頭躲過,布萊克又砸拳,他立刻靈活抽身一滾,蹲在茶幾上,拳頭便撲了個空,千鈞之力,在地板上砸出一個直徑約五厘米的駭人深坑。

仿生人並不氣餒,根據Ghost表現出的戰鬥實力,重新製定了一套作戰計劃。

隻見他右臂亮起藍光,正在蓄力充能,兩隻眼瞳表麵也浮出一對紅色“X”字圖案——賀逐山知道這是什麼,鬱美也有這樣的擊殺指令。

充能完畢,右臂轟然砸下,玻璃茶幾在瞬間炸成齏粉!

碎碴亂飛,劃過賀逐山眉梢,一道血口頓現,兩滴鮮血連珠亂跳。布萊克便撿起一枚極鋒銳的玻璃片,抬手朝對方修長的脖頸劃去。

然而就在這瞬間,陽台門被霍然踹開!

來者動作極快,隻留殘影,像一匹隱沒於黑夜的狼,乾淨利落,單臂鉗住布萊克脖頸。

這人類的力氣超出仿生人想象!隻一隻手,便把它勒得不由連連發出“嗬嗬”的窒息聲。仿生人渾身的機械零件再次高速運轉,三秒後猛一發力,雙方同時向後仰栽去——

布萊克脊背上彈出數刃鋒刀,刺破了管家襯衣,尖爍寒芒,是要把那人活活釘死在地上!

但對方反應更快,倏然拔槍,對著布萊克眉心就是兩聲。

“砰砰!”

伊卡洛斯火舌閃爍,子彈穿殼而過,仿生人顱內的內部芯片驟然短路爆炸,發出一陣“劈裡啪啦”之聲。三秒後,白煙冒起,焦糊味鑽入鼻腔。

阿爾文收起槍,踩定腳邊一隻“骨碌碌”亂滾的微型齒輪。

他攏了攏大衣,走到賀逐山麵前,微一皺眉,湊近去舔賀逐山眼角的血。

賀逐山怔了一怔,卻沒躲,輕輕拉住他的手,對秩序官彎起嘴角:“沒關係,不疼。”

元白終於探出個頭,看看布萊克,又看看這對……這對……

他這對不出來。

賀逐山才若有所察地施舍般瞟他一眼:“White?”

元白點頭,目送他走進廚房,端著那杯剛熱好的牛奶返回桌邊。

“下次彆用活動ip地址了,”他從懷裡取出一枚電子試紙,放入杯中,“找起來麻煩,得加錢。”

三秒之後,物質成分解析完畢,電子試紙彈出一副彈窗。

“管製類迷醉藥,A-2201型,致殘量:0.5g,現有量:2g。”

元白微怔,不敢置信地望向仿生人“屍體”。

75 暴雪(10)

◎暴雪初起◎

四份漢堡套餐端上桌來時, 元白還架著他那副定製款防掃描智能眼鏡,頭戴棒球帽,臉罩黑色麵巾,從頭到腳嚴嚴實實縮在黑色衝鋒衣和反彩色光防風褲裡。

他就這麼神經兮兮坐著, 直至服務員疑怪地瞥了他一眼, 才露出那雙攝人心魄的淡瞳色眼睛, 對小姐姐甜甜一笑, 成功白/嫖到四份免費的沙拉醬、芝士黃油、黑鬆露薯條和三文魚牛油果沙拉。

“倒也不必穿成這樣, ”秦禦喝了口奶昔, “多露點肉,賣賣笑,照這個殺傷力能給我省不少錢。”

“長官,我是技術主播, 不賣身的, ”元白一邊得意一邊搖頭晃腦,“再說了,我這麼穿是為了防身——誰知道還有沒有彆的機器人會半路跳出來要我小命?”

“你想多了, 仿生人還沒那麼智能, ”秦禦吞著口漢堡含糊不清, “它們隻會遵循指令做事。你家那個——”

“布萊克。”

“嗯, 布萊克, 管它黑的白的,除了它, 其它仿生人不會貿然攻擊。說起來, 你的仿生人管家是什麼時候買的?”

“就前段時間?”元白把薯條沾滿芝士醬, 裹著黑鬆露放到嘴裡, “是合作方送的禮物, 正好之前的管家係統出錯一直沒維修,我就拆開用了,還順手導入了舊管家的設定信息。”

“在今天以前,它出現過異常行為嗎,比如一些暴力或攻擊傾向?”

“當然沒有!長官,要是有的話,我還留著它在家,是準備請它給我上香?”

元白瞪大雙眼。

“……這是例行詢問,你不要嬉皮笑臉。”

秦禦難得被人噎了一下,發現這小家夥吸吮指尖的黑胡椒粉時,臉上會露出某種類似貓科動物舔爪般的饜足表情。他又忍不住多瞟了對方一眼,不無嫉妒地暗想為什麼同是黃種人,這家夥天天進食高熱量垃圾油炸食品,皮膚還能這麼好,臉上一點不長痘。

“布萊克的係統版本號是多少?”賀逐山抿了口熱奶茶,姿態呈現出一種快餐店不該有的優雅。

麵對Ghost,元白莫名不敢造次,縮了縮脖子:“這個……我不記得了。應該是最新版吧?”

“EOSSUN-18.001。”

“對對,”元白小雞啄米,“001,我對這個數字有印象。”

“我們在所有更新了最新版本的仿生人體內都檢測到了異常程序,”秦禦解釋,“這些指令會被某種不明條件觸發,從而導致仿生人攻擊……或者說是殺害主人更準確一些。”

他將幾張照片擺在桌上,元白掃了一眼,並不認識。

但他的目光在略過其一時稍頓,很快,他點了點紙麵:“Asa……我見過他。是個高玩。”

“他們都是高玩,換句話說,都曾進過全排前500。但他們都很久沒有上線,對外宣稱是退遊或者息播,但實際上,我們沒有檢測到這些人在市內進行過任何線下活動,也沒查詢到任何電子消費記錄。”

元白把漢堡裡夾著的菠蘿片和青椒條全挑出來堆到一旁,終於聽懂了這位長官的暗示:“你是說,他們都被……謀殺了?方式和布萊克對我做的一樣?仿生人?動機可能和遊戲有關?”

誰也沒有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隻有秦禦在望見菠蘿片時眯了眯眼。

“和遊戲有關……難道‘廢土之下’有什麼問題?”元白已經摸著下巴開始腦補,“但廢土之下的玩家數量相當驚人,上周的報道,說提坦市內平均每三個人就有一個人日在線時長超過1.2個小時,很多遊戲博主更是做了副本內的玩法探索,從未聽說有什麼隱藏地圖、Bug或是彆的異常代碼……”

他正念叨著,秦禦給他遞來張麵巾紙。

“吃到鼻子上了。”

元白乖乖“哦”了一聲,接過來小貓抹臉,狼狽中透著點可愛,稀裡糊塗間聽見秦長官說:“你怎麼還挑食?”

漢堡裡的菠蘿片、生菜葉、青椒段,以及三文魚牛油果沙拉裡的紫甘藍全被整整齊齊挑出來碼成一摞,元白瞟了一眼,理所當然道:“我又不是兔子,乾嘛要吃草?”

秦禦嘴唇蠕動一瞬,像是想數落他幾句,但最終沒有開口。元白饑腸轆轆,見一旁西裝革履的兩位紳士對漢堡沒有任何想法,隻謙讓半秒,就毫不謙虛地順走Ghost的那一份。

“所以我不能回家了吧?”他眨著眼睛問,“他們——我也不知道是誰——總之那些人,他們會繼續追殺我嗎?”

“大概率,”秦禦答,“我會給你找個新地方住。”

“那遊戲呢?”小家夥耳朵瞬間耷拉下來,“遊戲也不能玩了嗎?”

“你可以換一個新賬號。”

“拜托長官,廢土之下的賬號是和身份係統綁定的,就好像虹膜識彆。”

“我當然知道,我會幫你弄一個假身份。”

元白的眼睛瞬間一亮:“噢,所以長官現在是在為我主動犯罪?”

“……這話怎麼一讓你說就這麼奇怪,”秦禦扶額,“彆興奮,給你賬號不是讓你瞎玩。你對遊戲比較熟悉,八小時工作製,將功補過,每天去廢土之下刷刷副本,最好給我搜集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喂,等一下,你把話說清楚!我怎麼就有過啦?我哪裡有過!八小時工作製,長官你也欺人太甚了吧!”

元白像隻小鬆鼠,一和陌生人混熟就抱著尾巴滿地撒潑打滾求鬆果。

秦禦隻好用果汁堵他的嘴:“彆吵,你現在人身安全掌握在我手裡,最好乖乖聽話。”

那是一杯招牌清涼蔬果汁,苦瓜與青檸混合打碎,兌上新鮮石榴和三小塊紅柚,半糖飛冰,入口清新而回味甘甜。

元白有些不可思議:“長官,我們隻是第一次見麵吧,你為什麼對我的喜好這麼了解?你是不是在我直播間潛水多時,一直暗戀本明明能靠臉吃飯卻偏要靠技術的網紅主播?”

“……戀個鬼,閉嘴,彆逼我抽你。”秦禦滿臉黑線。

但他對“第一次見麵”的問題避而不答,挪開視線,不動聲色點了根煙。

*

天暗下來時,長風忽起。水穀蒼介遙望窗外,忽打了個哆嗦。

傍晚,夕陽正沉沉欲落,遠處天幕遼闊,夜穹蒼青。來往的兩用車亮起前照燈,如利劍撕破陰雲濃霧,燈火漸上,把世界暈染成斑斕的彩色。

不遠處高樓矗起,改裝摩托車在電子樂和霓虹裡飛馳狂歡,但作為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水穀蒼介與之格格不入,他隻是靜靜看著,遠遠地坐在單人沙發裡,風拂過時,獨自裹緊那條羊毛絨毯。

身後傳來門開的聲響,輪椅“吱吱”滾近。本傑明·阿徹正由仿生人推著送回居所,臉上滿是疲色。

室內配有自動感應係統,隨著他逐漸走近,頭頂光帶也緩緩亮起,周圍的智能設備進入工作模式,窗台上光點彙聚,女孩忒彌斯倚櫃而坐,膝頭放著本打開的書,“風”徐動她滿頭銀發,發絲之下,露出一張極精致的臉。

“本傑明,你回來了。”她似有所感,對老人微微一笑,“你的鼻子好紅,外頭一定很冷吧?”

她打了個響指,天花板內某處便傳來嗡聲,很快,一杯熱咖啡落在桌上,本傑明對她道了聲謝,捧起馬克杯,在桌邊靜坐須臾。

“你們相處得如何?”半晌,老人回過暖來,狀似慈愛地對水穀蒼介問道。

“我也許嚇到她了,”水穀蒼介沒有回頭,“她一直在躲我。”

“‘躲’,”本傑明頷首,“很好的神經機能反應。趨利避害是嵌刻在人類基因裡的生物規律,與有方向的命令相比,‘躲’反而是代碼難以模擬計算的綜合型多因行為。”

“今天的實驗如何?”水穀蒼介沒興趣聽他發表長篇大論,歎了口氣,背影顯出三分蕭瑟。

本傑明放下咖啡杯,抬手擊了兩下掌,身側立時浮出一道虛擬投影屏幕,實驗資料以視頻和數據的形式緩緩流轉。

“本次實驗共上傳27份A級精神體,其中7-01與7-026通過完整率檢測,其它25份數據在上傳過程中出現不同程度的數據文件丟失,成功率不足8%,與上周數據持平。”

AI忒彌斯的聲音在寬闊的客廳中回蕩,不知為何,她沒有以半身像的形式示人。

“25份失敗樣品中,有1份因主觀察覺‘意識化’進程而產生非自願反抗力,指數超標時,大腦出現強烈神經波動,從而導致本體精神領域受損造成意識反噬;有5份則是在‘意識化’進程中因神經脆弱文件丟失;7份未通過完整率檢測;2份出現意識無活性現象……”

“總之,我想這條路多半是走不通的。”本傑明歎了口氣,“不管自願與否,上傳這一進程都太激烈了,我們需要一點慢性藥,逐步‘轉化癌細胞’。”

水穀蒼介聞言點頭,又不住咳嗽兩聲,天花板上立刻降下一隻機械臂,露出一枚鋒利的針頭,針管內液體徐徐流動,那是一注纖維蛋白原,能補充他孱弱之身所需的凝血因子。

水穀蒼介抬起手,針頭刺入冷青色靜脈。他的皮膚慘白到仿若冰屍,透明之下,能看見不斷抽動的毛細血管。

“實驗進展不順,但聽到這個消息……你比我想象得要淡定。”本傑明忽開口點評。

“不然呢?”水穀蒼介淡淡,“我還能為此要死要活?”

“你似乎穩重了很多……與半年前相比。”

男人嗤笑一聲,不置可否,歪頭望向天際青紅交界之地。

“你還有多久壽命?”

“也許今天,也許明天。”

“上次醫生告訴我,最多一年。”

“唔,那聽起來還真是很漫長。”水穀蒼介眯了眯眼。

“忒彌斯說你開始看書。”

“小姑娘和你無話不講,我懷疑你是不是派她來監視我。”

“哲學書。你要知道,這些東西在提坦市麵上相當難找。”

水穀蒼介終於轉身,天昏時的沉光將他勾作模糊的影子,神情混沌不清,全氤在黤黕之間。

“我最近經常做夢……夢到一些從未見過的場景。”

本傑明稍稍挑眉,水穀蒼介繼續道:“也是一個像現在一樣的黃昏,日與夜的交際,無邊的灰藍紫天穹下,巨日如火球從山野間升起,城市崩塌,高樓散儘。”

在狂嘯的大雪中,風霧與光影席卷交錯。

夜河顛倒,星雲散亂。

一雙黑與藍的冷漠到殘忍的眼睛。

“也許你說得對,”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人類太渺小了。在浩瀚的宇宙麵前,人類什麼也不是。宇宙的生命那麼漫長,人類在彈指間就會灰飛煙滅。我們是在為全人類的存亡做努力,必須有人為此做出犧牲。”

本傑明點點頭:“聽說有個仿生人失手了?”

忒彌斯的臉終於浮現,但隻是躲藏在屏幕裡:“是的,先生。該仿生人因電路故障沒有完成指令,任務目標也沒有將其再次激活。”

“這麼巧,電路故障麼。”本傑明喃喃。

“是的,先生。”忒彌斯又重複道,麵不改色。

“不過,該任務目標‘White’能力並不穩定,平均排名已跌下500,我認為重啟任務的意義不大,未達到A級水平的精神體無利於實驗進展。”

水穀蒼介接過話:“那就不找了。”他閉上眼,“實驗也應該順勢換一個方向。”

兩人之間的權力天平在輕重上有微妙的扭動,之前,忒彌斯從未察覺。

但此時,在短暫的靜默裡,她沒有出聲,隻是悄悄扭轉眼珠,望向窗邊的白發女孩。

天徹底暗下來,灰撲撲一片,漆黑蒼藍的世界裡,隻山消失處還蒙著一線大海反射出的凜凜波光。風夾飛雪撲至窗邊,呼呼嘯嘯,世界很快一片銀白。

在這蒼茫的死寂裡,人工智能忒彌斯,望著那個與她一模一樣的虛擬女孩,於無聲中暗了暗雙眸。

作者有話說:

大家好久不見ojz開始努力寫更新的作者如是說道

順便下本,本來說是要寫西幻,但是現在很可能要讓古耽腦洞插個隊,應該是預收裡的《永安十三年》,少年意氣仿唐權謀故事(

76 暴雪(11)

◎“我好愛你。”◎

元白跟著秦禦, 一蹦一跳走了,兩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雪深處。此時正是午後,一天裡最暖和的時間,空氣中卻滿是寒冷凜冽, 賀逐山眼睫上凝了層霜, 兩手無意識搓掌, 沒兩下, 就被阿爾文捉去抓著哈了口氣。

他用自己的手捂熱賀逐山, 又替他攏緊圍巾。

“餓嗎?”

賀逐山沒吃什麼東西, 胃裡早空了,本要下意識否認,卻忽地想到些什麼,認真點了點頭, 樣子乖巧, 秩序官嘴角便微微一揚。

“吃點什麼?”

“都行。”

阿爾文帶他向南走,出了蝸牛區,又穿過城市廣場, 進入古京街界, 鑽進一家偏僻幽靜的私廚飯館。

此地幽僻, 進門是清泉小池、假山回廊, 簷下拴著鐵馬風鈴, 雪霧吹來,叮鈴聲清脆靈動, 絕不是電子合成器可以模擬。女侍者低眉順眼, 引他們到角落坐下, 又豎起一道配有智能隔音係統的屏風, 賀逐山這才問:“安全嗎?”

“不安全, 不會帶你來。”

見阿爾文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賀逐山猜想他是常客。燈光暗下來,秩序官摘下那副出門不離的義體麵具,灰褐色的眸子被星點燭火一映,像顆琥珀石頭似的好看。

身邊浮出虛擬菜單,一頁頁自動翻折。投影極逼真,羹湯都還冒著騰騰白霧,模擬器噴出點奶味清香。賀逐山沒興趣,連點菜也懶得親為,阿爾文便代為效勞。摁下確認鍵,惱人的全息投影頓時消失,兩扇落地窗從隱私模式被調整至觀景狀態,水流潺潺,從外玻璃窗麵徐徐淌過,把茫茫大雪,以及飛雪裡霧濛濛的罪惡之都全暈成彩霧。

從這兒能一眼望見城市中心的秩序部高樓。

賀逐山心神一動,盯著那樓影問:“你常來這裡嗎?”

阿爾文輕輕“嗯”了一聲:“這是忒彌斯允許我來的最遠的地方,走到這裡,大概要一個多小時。”

“怎麼不坐車?”

“車裡太安靜了。”

秩序官簡潔作答,賀逐山把玩茶杯的手卻微微一頓。

古京街喧囂,最多尋歡作樂的年輕男女與賞金獵人,震耳欲聾的電子樂總讓人覺得吵鬨,但對孑然一身的秩序官來說,那轉瞬即逝的狂歡卻是他生命裡唯一的煙火氣。

從孤高之地一路撐傘獨行,走到這裡,是一條無人陪伴的、寂靜寒冷的路。

賀逐山垂眼,沒有說話,心裡跳了跳,覺得好像捕捉到什麼從前不予理會的東西。但那情緒溜得很快,未及細思,菜已端上。

菜色不多,碼盤卻各個精致。一鍋煨得軟爛香甜的蟹粉豆腐;薑絲蔥段掩肚的清蒸冷水野鮭魚;骨湯奶白,浮末已去,山藥沉在盅底;還有花花綠綠酸甜開口的飯前小菜。大多清淡,是可憐賀逐山那顆岌岌可危挑三揀四的胃。

阿爾文先給他舀了兩碗湯,用嘴吹了,一碗盯著他喝,一碗放在一旁等晾涼。

湯裡放了點枸杞,賀逐山嗜甜,卻偏偏不喜歡枸杞回味裡的酸澀,於是用勺子將其挑到一旁,阿爾文替他剝蝦時瞟了一眼:“又挑食。”

賀逐山唔唔地嗯了一聲,一副死不悔改之狀,阿爾文也沒再說什麼,將蝦摞在他碗裡,漸漸堆得小山一樣高,賀逐山不得不拿筷子敲他的手,示意自己根本吃不下那麼多。

阿爾文不再剝了,賀逐山舒了口氣,開始一筷一筷小貓叼食。

兩人都不說話,昏黃的暗光下氣氛和靜,隻有對方的呼吸,和玉筷不時碰在盤壁的聲響。良人在側,貌美如花,又極賢妻良母地伺候著,賀逐山覺得這頓飯吃得相當舒坦,不由眯眼走神,心裡想,真要說起來,他挑的食可多了去了。

香菜不吃,辣不要,蒜,肥肉,胡蘿卜,芹菜,木瓜洋蔥青椒……

他其實是個極挑剔的人,少有人像阿爾文這樣處處合他心意。

於是賀逐山正這麼出神,目光一動,忽發現魚盤裡沒放一點蔥花,骨湯按說要放幾塊胡蘿卜燉得爛糊,也未見其蹤影,香炸魚骨該爆炒蒜末提鮮,酥皮上卻沒見一點蒜末痕跡……

他怔了一瞬,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秩序官一定特地囑咐過什麼。

他對賀逐山了如指掌,仿佛春雨無聲,不言不語,卻總把他的所有都放在心尖第一位。

賀逐山停下來,專注盯著阿爾文看。

秩序官自己沒怎麼吃,好像不太會用筷子,末了乾脆擼起襯衫衣袖,認認真真給賀逐山挑鮭魚刺。他兩手修長,指尖青白,骨骼血管卻很分明,指腹有繭,一看就是一雙常年握槍持刀、殺人無情的手。

可此時,這雙冷漠的手,卻仔仔細細、溫溫柔柔替他挑揀出一塊塊齊整而白嫩的魚肉。

賀逐山終於重新捉回了那溜走的情緒。

他忽然明白什麼是阿爾文說的“被需要”。

他歪頭直直盯著阿爾文看,時間一久,對方便抬眼,目光裡跳出個問號,賀逐山見狀搖頭。

秩序官垂眼望著他的貓乖乖巧巧吃魚,唇邊不自覺泛上點笑意。

“還吃嗎?”

“吃。”

“我給你挑?”

“好。”

男人極有耐心地專注挑著魚刺,不時將白肉放在對桌人碗碟裡。

無聲是一種親昵的曖昧,情與愛全在逾矩的縱容之間。

飯後兩人各捧著一杯剛溫好的梅酒出門,蒸餾酒後勁大,喝的時候沒覺得,等甜柔果香散去,賀逐山那蒼白的皮膚上很快泛起點紅,有了暈乎乎的醉意,自己卻不自知。

他眯著眼,走路跌撞,阿爾文伸手,攬下他的腰帶到懷裡,咬著人耳朵問:“回家嗎?”

熱氣拍在臉邊,賀逐山下意識皺了皺眉。但他很快眯眼,仰頸用鼻尖蹭秩序官的下巴,活像隻小狗:“不。”

“嗯?”

“走一走。”

走哪,他也不說,阿爾文隻得陪他走。

街上人潮洶湧,摩肩接踵,怕人被撞失散了,他牽了賀逐山的手握在掌心,輕輕摩挲無名指指根上那枚銀色環戒。賀逐山沒有反抗,怔了一瞬,又笑著抓住他。

雪越下越大,風沒有停的意思。他們漫無目的地散步,來到古京街、新海泉區、阿爾卑斯山三區交界。這裡山勢起伏,有一小坡,曾建有大型發電站,後被廢棄,雜草叢生,少有人來。風雪漫天,賀逐山迷迷糊糊,思索片刻,下意識將阿爾文拉近,一踮腳,用圍巾把兩人緊緊係在一起,秩序官隻好順著他,將他抱住,在草坡上相互依偎著躺下。

人造太陽快要消失,星海投影即將浮現。

無來由的光點在斑駁灰暗的樹影裡輕輕躍動,賀逐山一瞬間有種錯覺,覺得好像什麼時候,在哪裡,也曾躺在這樣一片開滿白花的山坡上,一個人落下來,吻在他臉邊,送了他滿原白色玫瑰花。

他皺眉,總也想不起這具體的一幕,於是一時間有些執拗的憤懣,不懷好意用牙磨阿爾文的頸窩。

賀逐山忽然湊過來咬人,皮膚被舌頭舔舐得癢,阿爾文隻得揪住這團莫名發難的貓:“嗯?”

對方不答,變本加厲用嘴解開襯衫領扣,在更曖昧的地方留下個紅印。

阿爾文忍著,輕輕抓住他頭發:“回去再咬。”

貓卻抬頭,在飛雪裡靜靜看他的眼睛。

“怎麼了?”

他又搖頭,仗著微醺,蠻不講理把額頭抵在人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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