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2 / 2)

半晌才悶悶地震出一句:“朋友。”

“什麼朋友?”

“上次你問我,我們是什麼關係……普通朋友。但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他說完癟了癟嘴,窸窣須臾,從風衣口袋裡摸出什麼。下一秒,阿爾文的手被他猝不及防抓起,指根套上個冰涼的物件。那是一枚外觀相似的銀戒指,秩序官微微一怔,在內側摸到點熟悉的紋路。

他想起那天從福山家離開,賀逐山抱了個寶貝箱子,不準人經手,不準人看。

原來一切心思都等在這一刻——

貓把親手打磨的銀戒指送與愛人,在他手背、掌心、指根翻來覆去落下柔軟粘稠的吻,一字一句極認真地對他說:“我不想做普通朋友。我在追你,我得做你男朋友。”

男朋友,他又念了一遍。

阿爾文不由失笑:“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貓固執而乖巧地望著他:“知道啊。”

他太認真了,阿爾文一怔,然後眼神微動,再也無法克製那些偏執、瘋狂,那些風度之下,熱烈、混壞而凶狠的占有欲望。他深吸口氣,在貓通紅的鼻尖上咬了一咬,然後摁住他肩膀,將賀逐山壓在身下,再度落下一個個仿佛愛撫的親吻。

賀逐山掙脫不能,也無意掙脫,隻虛虛搭著對方肩膀承受這些吻。

太陽在這一瞬消失,黑夜彌漫,銀漢燦爛,隻細碎的吻仿佛星子,填滿賀逐山的心,又在粘稠水聲裡聽見這麼一句話——

“你不用追我,我可舍不得你追。”

“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我好愛你。我永遠屬於你,全身全心。”

*

“哎哎彆跑了,回頭!開槍開槍!”

“快跳快跳,落地前彆再忘了解繩索——”

“翻牆,看地圖,補給點不都給你標出來了嗎長官!長官!長官彆送了!你彆死啊長官!!!”

……

元白第不知道多少次退出腦機連接,絕望地抿了抿嘴,做好所有心理準備後毅然抬頭,用一雙小狗眼睛可憐兮兮地撒潑打滾:“長官……你你你你大人大量心胸寬廣,應該不會因為被對麵全圖殺穿就把我掃地出門吧?人菜不能賴隊友啊長官!!!”

秦禦:“……”

本來不說後半句話還好。

秦禦:“不,我小肚雞腸。你今晚就給我滾去睡大街。”

秦禦給元白找的安全屋就在他的蝸牛區轄區內,緊鄰貧民窟,在亂七八糟的胡同深處。門禁身份識彆器未接入係統實時匹配,日常排查也推進得很糟糕,最適合藏一隻元白這樣無處可去的倒黴小狗。

於是秦禦將元白帶到此地,告知他“三能三不能”,轉頭要走,卻拗不過對方死纏爛打,隻得坐下來陪人一邊打遊戲一邊等熱水燒開。結果就這兩壺水的功夫,元白帶他打“廢土之下”,從新人副本開始,幾局之後,水放涼了,麵泡坨了,秦長官的好心情也一去不複返了。

堂堂一級探長在電子遊戲裡被對麵可能曾是他手下犯人的混混玩家殺了一百七十二次。

“你、你這個,你第一次做精神連接,肯、肯定是這樣的……”元白舔了舔唇,絞儘腦汁替秦禦找補,“有些人第一次連腦機,同手同腳,路都走不明白,一旦涉及到動腦,就因體溫過高被強製下線,所以第一次下本,能拿起槍就很不錯啦……”

“元白,我為了查你資料,把你所有視頻都10倍速看了。”秦禦幽幽。

元老師第一次去體驗服做遊戲視頻時,一舉打出了27殺3死的優異成績。

元白隻得無聲閉嘴,在心裡腹誹:草,你也知道啊?人菜就要有自知之明。

但寄人籬下,須得低頭唯諾,於是元白默默把這句話極懂事地咽了回去,盤腿坐在地毯上搖搖晃晃。

他年紀小,心思淺,沒吃過苦,一旦高興起來就忘乎所以,沒有正形——幾盤遊戲下來,從電腦椅跑到沙發,又從沙發滑到地板,此時靠著長官的腿坐在他腳邊,裹著件毛茸茸的黃色睡袍,活像條出生不到兩月的可愛金毛。

真奇怪,元白想,他好像總是想和長官親近。天然的,仿佛印刻在腦海深處的某種本能。

“去衝涼睡覺。”秦禦單手把他拎起來,丟進淋浴房。

半小時後狗舒舒服服地鑽出來,頭一甩,又揚了秦禦一身水。

眼瞧長官黑著張臉,在爆發的邊緣瘋狂試探,元白趕緊坐下,畏畏縮縮任由對方揪著他一頭白發胡亂吹乾。在嗡嗡聲裡,聽見長官一字一句問:“你是怎麼活到今天的,嗯,元白?”

元白聽出了語氣的危險,又開始渾水摸魚地裝傻:“啊哈哈,我就一日三餐正常活到今天啊,偶爾下午茶,偶爾宵夜……”他說:“也沒人管我,除了買過的幾個仿生人管家——就這麼活下來了,這不也挺好的嘛。”

“你沒有父母嗎?”長官忽然問。

“肯定有過啊,不然我從石頭縫裡蹦出來?但我沒見過他們。早些時候,是我哥哥拉扯我。”

“哥哥?”

“嗯,他不小心死掉啦。”

元白絮絮叨叨,前後顛倒地給秦禦掰扯自己那十數年悲慘人生,諸如如何出生在蝸牛區,如何在貧民窟長大,年輕時刷過盤子賣過假酒,還因為幫朋友出頭得罪過幫派混混……秦禦甚至沒必要多費心思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元白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抖個一乾二淨。

長官點頭,沒說什麼,臨走前替他關了燈,一個人走進雪裡。

他回到家,摸出警用ID卡登入查詢係統,繞開實時監視,訪問了警局內部信息庫。他將搜集到的一切與元白有關的線索進行分類、標記、識彆,根據其口述特征進行檢索。

屏幕裡立刻浮現出三張照片:“安奇”,17歲,在酒館做過侍應生和後廚幫工;“奎”,19歲,在古京街俱樂部非法兜售假酒,三次被俱樂部打手揍得半死不活;“萊茵”,無業青年,因得罪“火機幫”四年前被當街槍殺……

元白描述的是彆人的人生。

或者說,他在縫合彆人的人生。

至於“哥哥”……

秦禦扶正桌角那架常年扣倒的老式相框,指腹撫摸過泛黃照片上一大一小兩個腦袋。秦長官年少時眉眼還不鋒利,眼神也沒這麼邪氣,鼻頭有些圓潤得發鈍,和偎在他身邊陽光燦爛的小弟長得很像。

小弟也挑食,不愛吃蔬菜,熱衷垃圾食品,每回都要他打一杯稠稠的蔬果汁好聲好氣哄著喝下去……

但哥哥沒死,小弟死了。

死在125年,蝸牛區的暴雨夜裡。

77 暴雪(12)

◎維修員有一雙漂亮的銀白色眼睛。◎

晚上九點, 氣象台曾預報的暴風雪準時光臨提坦市。烏雲遮月,天地驟暗,來往人們攏緊大衣,在路燈下迎著雪劍風刀向前。人影漸稀時, 43路公交緩緩停在路邊, 崔最後一個下車, 在亭下站了片刻, 撐起黑傘, 貼著牆的沿燈下暗光朝家走。

這是他每天下班的必經之路, 他十分熟悉。直行兩個街區,轉入岔路,在第三個路口右拐,街角那家舒格麵包店的老板娘就會和他打招呼。他會停下來, 問她今天生意如何, 然後挑選兩個綴滿火腿腸的小披薩,共7塊錢,再拎著它們前行數百米進入公寓樓。

崔在路口停下, 一位維修員正拎著工具箱爬上交通信號燈頂部。信號錯亂, 紅燈和綠燈同時亮起, 使這個十字交叉口堵得水泄不通。崔好奇抬頭, 觀察維修員如何檢查電路。

那年輕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一邊在背包裡翻找剝線鉗,一邊低頭對他笑。

“真令人頭疼啊, ”維修員聳肩, “這燈三天兩頭壞。”

“是嗎?”崔禮貌接話, “我經常路過這裡, 倒是第一次見。”

“前天下午, 昨天上午,今天中午……”

維修員和崔同時開口,崔愣住了。

“喲,你這不是很清楚嗎?”維修員挑眉。

那一瞬,崔覺得遙遠的天幕上,某塊烏雲悄然破碎,化作一屏幕幽綠色的字符串不斷閃爍,而那些數據代碼轉瞬即逝,又偽裝成雪與月。

“我……我先過去了!”崔落荒而逃,不敢再看維修員的眼睛。

人行道上人潮洶湧,崔的心也砰砰亂跳。

左手邊的女學生手機會響;右前方,風吹來時,白領的條紋絲巾會被掀開,露出鎖骨上那枚鑽石星星項鏈;左後方的男人穿的是牛津皮鞋,下一秒,他會不小心踩開自己的兩條鞋帶……

崔用餘光觀察附近的人,一切腦海裡猝然閃過的念頭,都“如願以償”地發生了。忽然,崔打了個抖,一些令人脊背發寒的想法鑽入大腦,他兩臂僵直,幾乎是憑借最後一點毅力拔腿向前。

快步通過人行道後,崔站在路邊回頭。這時,維修員剛剛合上電箱。

7,崔沒頭沒尾地想。

然後交通燈上就跳出一個鮮豔的、紅色的“7”。

“晚上好,崔先生。今天上班還順利吧?”

舒格麵包店的老板娘和子小姐正在清點尚未賣出的蛋撻數量。她穿一件米白色圍裙,兩鬢灰白,微胖的臉頰上鼓著兩片紅雲,望見崔,一如往常和他打招呼。

“唔,就那樣。”崔在冷藏櫃前站住,挑選麵包,“我隻是一個廚子,工作就是給客人做飯,說不上順不順利。”

“您太謙虛啦,您可是五星級飯店的主廚呢。”

和子掩嘴而笑,熟練地為崔拿起托盤與塑料夾,從櫃台上方遞過來,眨了眨眼,像是在等崔的那一句“哪裡哪裡,您不嫌棄的話,我很希望為您做一頓飯。您呢,今天的生意還好吧?”……

但崔怔怔地望著和子的眼睛,半晌道:“您的先生呢?”

和子一愣,崔又問:“他是做什麼的?您的女兒呢?您桌上的相框裡有一張家庭合照,女兒長得和您很像……您說她總是喜歡用油畫棒在牆上亂塗亂抹,您為此很是發愁……可我從未見過他們。”

和子的嘴唇微微蠕動,像兩條蟲不住顫抖。那一瞬,她臉上有須臾猙獰的抽搐,下一秒卻若無其事般道:“您在說什麼呀,什麼油畫棒。您今天要買什麼麵包?兩片火腿披……”

“兩片芒果吐司。”

和子一頓:“兩片芒果吐司……”

崔點頭,斬釘截鐵的:“是的,我想要芒果吐司。”

和子隻好為他切來兩片吐司,在這一過程中,她魂不守舍,仿佛無法理解自己的一舉一動。而崔置若罔聞,接過塑料袋,將紙幣放在台上,對她道謝,便撐起黑傘,重新走回雪裡。

他越走越遠,同時越走越冷。不時與路人擦肩而過時,崔驚異地發現,傘麵之下,那些從未打過照麵的陌生人都在用一種詭異的眼神注視他。

暴風雪呼嘯而過,崔卻冷汗直流。他加快腳步,希望趕緊回到公寓,鎖上門,衝一個熱水澡冷靜冷靜——

但“啪”的一聲,路燈滅了。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熟悉的街道突然變得漆黑死寂,人們停下了腳步。他們同時以一種緩慢的、平靜的速度穩定轉身,仿佛提線木偶,麵無表情地、幽幽地盯住了崔。

……跑!

這是崔腦海裡唯一的念頭。

崔如此想的瞬間,那些人也朝崔追來。

下一秒,崔不顧一切,丟下傘和麵包,奪路狂奔向公寓去。

一百米,兩百米,三百米……可是這條漆黑的夜路仿佛沒有儘頭,隨著他越跑越遠,兩邊再不見任何熟悉的拉麵館或是點心鋪,沒有麻雀和梧桐樹,隻是漫長無邊的黑暗、幽冷與死寂……到最後,風聲、雪聲,鄰家女孩溫柔的歌聲,白領們一邊朝地鐵站走,一邊議論公司趣事的說話聲都消失了。

隻有崔自己,隻有他惴惴不安的心跳和呼吸。

黢黑的空間中,遠處忽傳來腳步聲。

“啪噠。”

又是一聲,像皮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磚上。

突然,一點幽光浮動,崔發現自己正站在水裡,有一人站在他對麵不遠處,腳下水紋漫漫,粼粼波光倒映出他柔軟的白發輪廓。

“你是誰?”

崔看不見他的臉,卻知道他笑了笑。

“真可惜啊。”他看了眼表,“唔……新世界紀1年8月23日,對在逃非法程序7-026進行維護性刪除。”

7-026。

這個數字鑽入耳簾的一瞬間,與崔有關的一係列記憶也緩緩解鎖。

——新海泉區的公寓,他曾和那個機器人格林,共同坐在沙發兩端,分享世界網上的最新趣事。格林會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為他洗好藍莓、剝好石榴,他們會依偎在觀景台上,欣賞提坦市雲霧燦爛的燈河夜景。

——可格林忽然暴起,在房間裡,將他從電腦椅上拽起,狠狠摔打在地上。拳打腳踢,他昏了過去,再睜開眼時,在刺眼的慘白中,看到一位鶴發蒼蒼的老人,正透過鏡片冷漠地注視他。

下一秒,頸後的腦機接口驟然收縮,意識飛速抽離,往事破碎如雪片,紛紛揚揚在眼前走馬觀花。

我到底是誰?

那一瞬,崔有些茫然。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是那個飯店主廚,還是記憶中驀然窺見的,未來都市裡的孤獨者?

格林……格林!

他試圖回憶起這個名字,那白發之人已徑直走來,依舊看不清真容。

不,不能被他抓住!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崔抓住了。他沒有任何猶豫,掉頭就跑,跳起來,儘最大努力向遠離對方的方向跑去。

他覺得自己一定遺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為了這些事,這些人,他得想辦法逃出去……逃到真實的世界!

“真實的世界”這五個字蹦入腦海的瞬間,黑暗褪去,街道重現於世。崔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十字路口,維修員剛背著工具包爬上交通燈,正低頭,對他微微一笑。

“真令人頭疼啊,”維修員說,“這燈三天兩頭壞。”

“不要修了,”崔說,“你修不好的。”

他橫衝直撞,行人卻對他置若罔聞。哪怕被推倒在地上,他們也隻是麵無表情地爬起來,重新回到既定的路線。那白發人沒有出聲製止他的行為,隻是平靜跟在身後。人們會為他讓出一條道,仿佛迎接神明——這人認定崔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地麵開始顫動。

下一秒,夜河流轉,天地顛倒。整個空間開始奇異地扭曲,馬路斜飛到曲麵上,汽車和崔擦肩而過;高樓大廈倒掛而出,仿佛鐘乳石,懸在頭頂……崔抬頭,他正站在這個瑰麗的虛假的世界中央,四麵八方都是他自己的投影:他洗簌、他用餐,他拎著背包出門上班,他因為快要遲到在大街上對公交車窮追不舍……

崔愣住了,沒注意到一輛地鐵正向他衝來。他本該躲開,可那一瞬,崔心裡有個想法。這裡遵從什麼規律?程序是可以編寫的嗎?

於是崔輕輕起跳,像一隻氣球似的晃悠悠飄起來,落在車頂,抓住把手,和列車一起衝了出去。

周圍的景物繼續飛速變化,破碎,坍塌,重組,閃爍。幽綠色的字符串出現得越發頻繁,崔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最終,連地鐵也消失了。他站在一片懸崖上,清風過眼,吹動滿池濃綠樹浪。

懸崖下方是深不見底的幽穀,摔下去,必死無疑。

白發人已來到他身後,靜靜站著,凝視崔的背影。他簡直像一個幽靈,不管崔去到哪裡,都會死死咬住獵物的衣角。

他低下頭,再次看表,平靜地重複道:“新世界紀1年8月23日,對在逃非法程序7-026進行維護性刪除。命令確認,立刻執行。”

對方手裡出現一把銀色的冰冷的槍。

“你是誰?”崔想在死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

“維修員。”那人冷淡地說,聲音空靈乾淨,像教堂中的回響。

“維修員……”崔喃喃,“你為什麼要維修我?我是程序嗎?我做錯了什麼?”

維修員沒有回答,舉起槍,扳機一瞬扣動。

就在子彈呼嘯而出的瞬間,崔也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沒有任何猶豫,他一咬牙,縱身一跳,墜下萬丈高空。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仿佛數把尖刀,刮得人脖子生疼。而很快,那些“風”顯出實質——無數幽綠色的字符串,正如流水一樣汩汩向上,一切樹、山、石、草都消散不見,化作幽綠色的數據與指令,冷冰冰地在崔身邊盤旋、流動。

和崔賭得一樣,跳下去並不會死。

起碼不是他以為的肉/體的死,因為他甚至不擁有肉/身。

我會變成什麼?意識逐漸消散時,崔茫然地想。

他眯起眼睛,努力望向遠處。維修員正站在山崖邊,居高臨下,漠然地凝望他墜入縫隙。

雪風呼嘯,他身後是一輪明月。

借著如水月光,崔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維修員有一雙漂亮的銀白色眼睛。

78 暴雪(13)

◎他知道溫暖春光已不會在那個世界重現。◎

零點時, 廢土世界的主城區還相當熱鬨。一批玩家摩拳擦掌,帶上武器搶先進入副本刷分,另一批則呼朋喚友,三兩成群在酒吧街上一夜良宵。第三區的東土鬥獸場附近, 一場精彩絕倫的對抗賽剛剛結束, 周圍的俱樂部內歡影憧憧, 人們一邊碰杯, 一邊議論比賽中的高光時刻。

吧台附近忽然傳來酒瓶被打碎的脆響, 一個衣衫襤褸的玩家被俱樂部打手製服在地。他手裡握著把小刀, 刀尖有血,不遠處,一名明豔動人的女玩家正花容失色地偎在同伴懷裡,手臂上被劃出條長口, 聲淚泣下。

“那是個遠近聞名的瘋子, ”老板說,“逢人就說自己被困在這裡,逃不出所謂的‘反世界’, 對方不答應幫他, 他就提刀砍人……可能是神經中樞在連入遊戲時受到了意外創傷。公司應該給他賠錢。”

坐在他對麵的男人垂眼冷觀, 昏暗的藍光落在臉上, 眼瞼處浮現出根根分明而錯落的睫毛的影。在廢土世界, 玩家的遊戲建模以真實長相為基礎,“Error”在現實生活中應該也是個極漂亮的男人, 老板不由想, 他那雙黑色的眼眸深不見底, 與之對視, 常窺見一種玩味的幽暗與莫測, 仿佛在航行間被海妖蠱惑。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

Error聞言收回目光,喝儘最後一口冰酒,重新將口/枷般的麵罩戴在臉前。

Error是“廢土之下”新殺出的一匹黑馬,和“謬”是搭檔。近一月前,兩人在第157號服務器注冊上線,從新人副本開始,一路刷出了極驚人的戰績與擊殺率。他們的名次在排行榜上火箭般上升,立刻吸引了各組織獵頭的注意。然而所有俱樂部拋出的橄欖枝都被拒絕,他們仿佛一對孤膽英雄,高傲、漠然而神秘。

兩人沿回廊曲折而行,玩家們在此吞雲吐霧,霓虹燈被暈散成光片,飄飄然仿佛仙境。老板很快推開一扇門,待Error進入後,又打開牆上麵板操作幾下,房間深處,頂天立的木製書櫃忽悶聲顫動,下一秒,中間開出一扇暗門。

兩人走入,暗門合上。周遭一片漆黑死寂,但Error能感知到“設定”的變化。

遊戲內玩家所處環境的溫度、氣壓、噪音率甚至標準重力都由程序編寫管控,而此時,這些複雜的內部代碼正被非法改寫——櫃門再度打開,眼前卻出現一方狹小擁擠的工作室。破爛老舊的屏幕和控製台擠在一處,粘灰電線從空中垂下。巨大的散熱箱和信息儲備機高低林立,大型集成電路板上不時迸射出星點火花。

顯而易見,那書櫃是一個轉換站。

而此時再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這間工作室周圍並無“牆壁”,取而代之的,是成團看不見儘頭的黑暗迷霧。迷霧吞吐如雲,其中卻不時有幽綠色字符串詭異閃動——

這是玩家擅自在遊戲世界中開辟的非法空間,不受主程序監管,也是“老板”賴以為生的資本——他在這裡為客人製造違反遊戲基本規律的特型武器,以及幫助客人“存檔”寶貴的個人賬號資料。

“所以,你們要參加那個表演賽?”老板在工作台邊坐下,打開一台老式電腦。

Error沒有回答,因為這是明知故問——他來找老板,就是為了存檔賬號以應對表演賽——表演賽,官方剛推出不久的最新活動。其具體賽製與其它活動沒有太大差彆,但刺激之處在於,本次表演賽不設賬號保護,也就是說,玩家一旦在副本內遭遇不測,便會在遊戲世界內麵對真正的“死亡”——整個賬號都將被徹底注銷。

與之相對,得勝者則會獲得官方發布的驚人豐厚的高額獎勵,表演賽因此吸引了一大批亡命之徒放手一搏。

“人就是這樣,為了錢什麼都不顧,”老板嘖嘖搖頭,“成本這麼大的風險事件,求我我都不會去——連上吧。”

他拔出連接線,接頭還閃爍著暗藍色的火光。Error和其他玩家不一樣,他的腦機接口不在頸後,信息互通的方式非常特殊。

接線自腕側入體,仿佛一根血管發亮。Error閉上眼睛,記錄著賬號信息的數據字符便流動起來。

看來他是不打算說話了。

進度條即將走完時,老板想。

可Error忽然睜眼,靜靜地盯著他:“他叫什麼?”

“誰?”

“那個瘋子。”

老板終於反應過來,是那個張口閉口“反世界”的家夥:“誰知道,他開了隱私保護,頭頂沒顯示ID……哎我說,表演賽這麼危險的活動,不從我這兒進點‘好貨’?槍、炮、電擊器,什麼都有。”

然而Error隻是垂眼,慢條斯理地合上腕部接口:“我給你的兩份‘存檔’,包括‘謬’在內,你會仔細看好的,對吧?”

那是一句若有似無的警告和威脅,寒意在瞬間順著脊背鑽入腦海。

“當然……”老板答,但話音未落,Error的身影倏然消失。

“喂,彆總強行下線啊我說!”老板罵街,“異常登出很容易導致我這裡被官方發現你知不知道!”

但非法空間裡隻回蕩著他一個人的語聲,仿佛永無應答的電波。

*

“搞定了?”

賀逐山睜眼時,秦禦正叼著根薯條,一邊質問林河自己的專用蕃茄醬去了哪裡,一邊操作喚醒係統。

賀逐山正躺在一台盛滿冰塊的浴缸裡,頭戴全息頭盔,身穿降溫冷卻衣。頭盔內設有數十根無接觸式電極接口,專門用於捕捉使用者的精神活動——這是賀逐山登入“廢土之下”的方式。他們不使用官方發布的腦機接口,而是以傳統方式登錄,從而保證精神活動不被設備竊取或入侵,確認信息安全。

這一方式會使使用者在副本內的遊戲操作難上十倍,畢竟腦機接口的信息處理效率和感官模擬係統,遠不是全息頭盔可以相比的。但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他們必須冒著體溫過高、神經超載的風險進入廢土世界。一切不可見人的陰謀與秘密都掩藏在平靜水麵之下。

聽見秦禦的問話,賀逐山略略點頭。剛脫離遊戲控製,他還有些恍惚。

“彆緊張,”秦禦嚼著薯條含糊不清,“林會緊盯你們的數據監控。一旦出現生命體征迅速下降的狀況,他會幫助你,還有阿爾文遠程下線。”

通過傳統方式上線會導致實時數據流指數倍增長。這麼大體積的信息如在同一IP地點同時上傳,很容易引起遊戲內置的監管係統注意。因此,兩人必須在不同地點登錄——賀逐山在林河處,阿爾文則在家中。

“格林會跟你們一起去。”秦禦吃完薯條,指腹全是鹽粒,正極不顧形象地伸手舔舐吮吸。林河看不下去,給他抽了兩張濕紙巾。

仿生人格林聞言便從臥室裡探出個腦袋,怯生生,依舊對Ghost充滿畏懼。賀逐山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從浴缸裡起身,皮膚在接觸冰冷空氣的瞬間不由打了個哆嗦——

“我會儘快把專用冷卻艙做好,”林河說,“現在隻能委屈你幾天。不過原理都一樣。”

賀逐山點頭,沒說什麼。

格林的事他知道,這個小仿生人極其忠厚,聽說崔可能還活著,坐立不安,執意要與幾人一同進入遊戲世界尋找主人的行蹤,於是林河親自替它升級了智能係統,使它具備登入遊戲的資格。

“你確定在副本裡監測到了崔的活動痕跡?”

“不隻是崔,”林河說,“還有其他一些失蹤玩家。他們身處某個被叫做‘縫隙空間’的地方,正常情況下,玩家無法抵達那裡。你也可以把這簡單理解成某種‘卡BUG’現象……但又不完全一樣。總之,崔的活動曲線曾在數天前閃出一個波峰,緊接著又神秘失蹤,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某表演賽副本內……我會想辦法把你們都送進去,包括元白。”

秦禦為元白弄了個新賬號,ID叫“Qin”。元白對被冠以他姓這件事頗有微詞,可惜在秦長官麵前一切抗議無效。

“元白和你說什麼了嗎?”秦禦忽然問。

“他和我有什麼好說。”賀逐山莫名其妙。

秦禦笑了笑,沒答話,慢條斯理擦拭著手上薯條的油。

賀逐山忽然想起件事:“哦,他給過我一瓶加強劑,說可以加強精神連接。”

“加強劑?”秦禦知道這個外置道具,“廢土之下”官方實體店就可以買到。玩家可以把加強劑和冷凝劑混合在一起倒入“廢土盒”,從而使遊戲中的神經控製操作更準確。

“你用了嗎?”秦禦漫不經心。

“沒有。”

“也對,”長官說,“你又沒有廢土盒。”

房間裡安靜下來,隻有窗外飛雪漫漫。快到九月了,異常天氣出現得越來越頻繁。提坦總是籠罩在不見天日的暴雪之下,到處皚皚銀白,狂風呼嘯,人走入其中,就像不斷散發白霧的蒸汽機。

“街上人越來越少了。”賀逐山忽然說,同時轉了轉手上的銀戒指。

“是啊,人越來越少了。”秦禦不以為意,隨口答道,“人都去哪裡了呢?”

*

這是水穀蒼介第一次走入花店。一個女孩正蹲在地上,專心致誌修剪蔓生枝椏的玫瑰花。

白玫瑰嬌豔欲滴,花瓣上飽含露水,花蕊間清香彌漫,女孩聽見腳步聲,抬頭回望,對水穀蒼介露出笑容:“您好,歡迎光臨。您有什麼需要嗎?”

水穀蒼介擺手,沒有買花,隻在靠窗一側的休息區坐下。這家花店提供下午茶服務,他打量菜單片刻,要了一杯咖啡,便獨自坐在午後和煦的陽光裡耐心等待。

光斑駁落在他手背,他翻動手掌,那些光線便柔軟地填滿每一根掌紋縫隙。

溫度令人心驚,水穀蒼介想,陽光仿佛有了實質。

花店裡在放爵士樂,舒緩而輕鬆,女孩一邊哼歌,一邊用掃帚清掃地上的殘枝,狡黠得像一隻小狐狸。

那位客人總是在看我,女孩想,真奇怪,我臉上有東西嗎,他為什麼要盯著我看?

女孩的心砰砰亂跳,但緊張之餘,她還感到一絲愉悅。畢竟,那位先生長得還算英俊,女孩紅著臉想,或許,我也不是毫無魅力。

可惜,未及女孩胡思亂想太久,那目光便已然挪開。門鈴再次“叮咚”響起,一位穿連帽衛衣、修身牛仔褲的客人走入,女孩認得他,他每天都會光顧花店。

“您的花已經包好了,”女孩笑著把白玫瑰遞過去,“和以前一樣,不要蝴蝶結,不要金粉,多撒點水。”

那人的臉總隱沒在兜帽下,但女孩每次都會窺見一個禮貌的笑。

男人笑起來很好看,殺傷力遠比那位新來客人的目光強一百倍。可他點頭致意後,並未同往常一般轉身離去,而是若有所覺地望向窗邊。

緊接著,他朝那位客人走去。

兜帽下露出一點白發。維修員坐在水穀蒼介對麵,拒絕了他推來的手工曲奇。

“原來你還喜歡花。”水穀蒼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不是我,他喜歡。”維修員言簡意賅,同時將花隨手搭在桌上。

“白玫瑰,”他垂眼望了片刻,“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喜歡這種花。”

“聽說7-026逃掉了?”

“嗯,他跑進了縫隙空間。在那裡,所有程序都會被係統粉碎後重組,你不需要多加擔心。”

“7-001呢?”

“消失了。”維修員說,“很奇怪吧?人間蒸發,連忒彌斯也找不到。”

水穀蒼介點點頭,攪動身前的咖啡。近日他愈發平和,聽見任何壞消息都不會感到焦慮。實驗失敗也好,程序逃脫也罷,他忽然覺得那都不重要。沒有什麼比眼前的陽光更令人舒心。

太陽。

他終於明白實驗員說的話。

“你喜歡這裡嗎?”

他望向街道。車水馬龍的商業街上,光影斑駁,行人如織。舊世界城市沒有璀璨的未來科技,沒有無儘的全息投影與虛擬屏幕,但細楊垂絲,柳絮紛飛,風箏飄過,生機便在這斑駁的樹葉上躍動。

“喜歡啊。”維修員說,“‘自由’。”

“自由麼……”水穀蒼介輕笑。

“自由。”維修員斬釘截鐵,用掌心虛虛借住一片輕薄的日光。

兩人相對坐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直到維修員率先開口:“我該走了。”他說,“五點鐘他必須見到我。否則又是一場大麻煩。”

水穀蒼介點頭,手指在桌麵上輕輕一敲:“天氣真好。花也很好。”

維修員不置可否:“是嗎?”

水穀蒼介說:“是啊,恭喜你,‘自由’。你走吧,我自己再坐會兒。”

他知道溫暖春光已不會在那個世界重現。

醒來時,提坦必然暴雪紛紛。

作者有話說:

下章進個副本

79 廢土(1)

◎【0123-?·?】◎

【在A、B兩國交界的碧綠田野上, 屹立著一座老教堂。】

【數年前,A國發動侵略戰爭,炮火席卷並摧毀了每一寸土地,隻有這座教堂作為神棲之所得以幸存。】

【戰爭結束後, 人們推開教堂大門, 卻被縈繞在高殿之中、久久不散的濃重血腥氣震懾原地。】

【神父、修女與守門農已被殘忍殺害, 在無人知曉的角落中腐作白骨。】

【鮮血噴灑在垂幔與燭台上, 陰影籠罩著耶穌受難的十字架……】

【喪鐘為誰而鳴?】

【……】

【玩家已載入, 遊戲開啟!歡迎進入生存類副本·教堂血案!】

【在本次遊戲中, 玩家需查明血案真相,找出凶手,複演發生在教堂內的一切,為冤魂了結遺憾。】

【教堂內存在大量線索指引玩家走向最終答案。】

【請注意, 這是一座被詛咒的教堂, 在走入神聖殿堂的諸位玩家中,藏有人世間最險惡的魔鬼。】

【每夜零點,如若魔鬼尚未暴露, 他將獲得能力增益, 挑選任意一名玩家作為自己的獵殺對象。】

【表演賽遊戲不遵循玩家安全協議相關規定。】

【本輪遊戲共同任務:查明教堂血案真相。】

【共同任務失敗, 所有玩家死亡。】

【本輪遊戲附加模式:誰是魔鬼?】

【好人陣營獲勝方式:找出並擊殺魔鬼。】

【魔鬼陣營獲勝方式:隱藏到最後。】

【本輪遊戲最終存活條件:解開教堂詛咒, 且所屬陣營獲勝。】

【不滿足存活條件的玩家, 賬號將在副本結束後被統一注銷。】

【歡迎來到“廢土之下”,這裡沒有秩序。】

【遊戲正式開始, 請所有玩家抽取身份牌。】

濃霧漸散, 賀逐山在一間石室裡醒來。

此時正處寒冬, 飛雪順著石縫飄入屋中。教堂坐落在半山坡上, 窗外不遠處, 田野已被白雪覆蓋。而賀逐山低頭,發現自己身上是一件暗灰綠色的製式軍裝大衣,腰紮黑牛皮帶,腳蹬一雙中長作戰靴,胸口前方的暗袋裡側則夾著張卡片,抽出一看,卡片上寫有:

【弗蘭克:?】

問號所代表的內容應當是係統提到的“身份”,這是分配給賀逐山的身份牌。根據“廢土之下”一貫的遊戲規則,玩家必須解鎖相關信息,才能查看自己的身份,並離開這間相當於“新手村”的休息室。

很快,賀逐山在地毯下方摸尋到鬆動的木板。暗匣之中,是一把瓦/爾/特/P38手/槍。

手/槍現身的同時,身份牌上浮出一行小字。

【弗蘭克:上尉軍官】

賀逐山微微眯眼。

他把玩著那把手/槍,忽然一頓。指腹稍加三分力氣,手/槍表層的黑漆便倏然剝落,露出木質握把上一枚小小的獵鷹勳章。沒有更多信息,他暫時無法判斷這枚勳章意味著什麼。

有槍便該有子彈。賀逐山在這間小小的石室中尋覓許久,試圖找到彈匣。

然而門忽然“咚咚”響起,他下意識握緊腰間的刀——按理說,玩家不能攜帶任何副本外的積分武器進入遊戲,但“老板”狡猾,總能編寫出各種非法程序躲過係統監控。

所幸門外是一張熟悉的臉,賀逐山在望見阿爾文時微微一怔。

他和自己一樣,穿著一套整齊的製式軍裝。

“路易斯,中士副官。”阿爾文對他毫無保留,甚至不在乎賀逐山會不會是那位“魔鬼”,就將身份坦然相告。

同時,他把一枚彈匣拋向賀逐山,這是他解鎖的相關線索。

那彈匣有些老舊,縫隙中凝藏汙血。賀逐山將彈匣撥開,發現金屬彈片已生鏽,匣內有5枚子彈。

而瓦/爾/特/P38配備的魯格手/槍彈彈匣容量為8發,這說明有3發子彈不翼而飛。

他們相視一眼,沒有說話。

長廊上相當寂靜,拱門環繞,壁燈搖曳。這是教堂為來訪信徒內置的暫居寓所,與主殿相連,成“回”字型,中空貫穿。回廊兩側共11間房,包括兩人在內,有4間房門已然開啟,還有7間房的玩家未能完成身份線索解鎖。

前方不遠處,烏黑的濃霧中忽彙聚光點,一條回旋的古老木質扶手梯便被燭火打亮,順其蜿蜒,主殿正中央矗立著一樽噴泉聖母像。

光點凝成係統提示:

【請完成身份解鎖的玩家前往主殿圓桌處等待。】

主殿圓桌處已坐了兩人。

3點鐘方向是個女孩,高紮丸子頭,頭發染得五顏六色,很是張揚,這麼一看,係統為她抽取的角色服裝則顯得格格不入。

她穿著一件奶白色圓領襯衫,套亞麻色吊帶連衣裙,最外層罩有極厚實的灰黑色鬥篷,是當時中等階級家庭未出嫁少女的打扮。

女孩把身份牌叼在嘴裡,見有人來,隻用眼睛上下打量,並不打算說話。

而在她對麵,9點鐘方向,原先呆坐於此的年輕人卻一下起身,用眼睛盯緊賀逐山。

賀逐山立刻認出那是格林。

林河為格林編寫了一整套智能程序,並隨機器人的“喜好”給它定製了身體和臉。它便頂有一張長而方的臉,高瘦木訥,像童話書裡的哨兵玩偶。此時穿著係統分配的一件破爛有洞的襯毛外套,和一條肮臟起球的褐色馬褲,顯得滑稽可笑、局促不堪。

賀逐山注意到他腳上的皮鞋已被頂破,鞋底沾有血跡。一窩褐發亂糟糟,發頂、發梢落滿某種白色粉狀物,中間夾有羊毛與雜草。

它下意識要和賀逐山搭話,卻被對方用眼神製止。

賀逐山徑直路過,在6點鐘方向入座,阿爾文則在12。三人表現出一副互不相識的樣子,耐心等待剩餘的7位玩家。

時間分秒流失,玩家逐個沿旋梯走下。

指針還有5分鐘便要指向零點時,剩一位玩家尚未入席。

“不會有人連身份線索都找不到吧?”4點鐘方向上,一名身披黑袍的男人嗤笑道。他懷裡抱著本聖經,一副神父打扮。

由於本次遊戲隻有11位玩家,係統便未在圓桌1點鐘方向上設置座位。但與之相對,7點鐘方向的高椅上空無一人,這說明還有一位玩家沒能從新手村脫身。

沒人附和他的嘲諷,隻有“神父”身旁的年輕人大咧咧打了個哈欠。

他有一頭柔軟黑發,脖子、耳朵以及手臂上纏滿繃帶,隱約可窺見鮮紅血跡。不過,他那被疤痕覆蓋的鼻梁上有一雙極狡黠的眼睛,趁人不備,對賀逐山猛眨眼皮。

那樣子仿佛在說:“是我是我,我是元白啊!”

賀逐山默默挪開視線。

0點準時到來。

鐘聲如石墜海崖,在死寂中蕩出回波。這幽靜不知延續多久,樓梯上忽響起一陣“踢踏”的腳步聲。眾人望去,以為是最後一位玩家姍姍來遲,卻在來者頭頂瞥見一行小字:

【NPC:老奴】

NPC?

那老奴身材矮小,躲藏在灰袍下,體型臃腫,唯三角帽尖於空中高聳。他脊背佝僂,幽靈似的飄來,掌心捧一台燈燭,暖光明亮,卻驅不散腿邊翻滾的團團濃霧。

他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走到1點鐘方向處,站定,將燈燭擱置在桌上。

緊接著,他呆立片刻,似在沉思,開始沿圓桌環繞。

他身上沒有活人的溫度,寒冷至極,所到之處,仿佛嚴霜過境。最終,他停在格林身後,腳步聲消失的瞬間,格林汗毛倒豎。

他遲疑地歪了歪頭,扭動身體時,灰袍下發出一連串“嘎吱”的動靜。眼瞧就要湊到格林眼前,卻頓如一團雲煙散去。

【今晚是平安夜,沒有人死去。】

係統提示陡然響起,老奴倏然消失。

格林長出一口氣。這老奴太古怪了,它仿佛能感受到對方灰袍之下,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這老奴是什麼?係統沒有說,甚至沒做出任何有關他身份的提示,或許,遊戲內還藏有其它未知的危險。

僵直的身體陡然放鬆,桌上眾人顧不上多想,或多或少都在老奴消失時舒展身體。

賀逐山悄然抬眼,目光略過無關人等,準確無誤與坐在對麵的阿爾文對視。

他們在彼此的眼眸裡看到同樣的疑惑——

平安夜,這說明剛剛本該有人死去。

“零點”,正是那名潛藏在玩家中的“魔鬼”殺人之時。

為什麼是平安夜?為什麼沒有人死去?

是“魔鬼”沒有動手,還是“魔鬼”無法動手?

“神父”發出聲冷笑:“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見到他了。”

他眉毛一挑,玩味的目光在7號位上遊走一圈。顯然,他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係統並未明確點出“魔鬼”有幾人,但“魔鬼”方想要贏得勝利,必須在身份暴露前儘快殺死其它玩家。那麼“平安夜”對“魔鬼”來說便是百害而無一利,他們沒有不動手的理由。

“這倒也未必,”元白接話,“人人都能想到這一點。也許,真正的‘魔鬼’正打算借此栽贓嫁禍。”

他眼皮一挑,斜斜打量“神父”,話裡滿是陰陽怪氣的意有所指,“神父”立即聽出他的暗示。

男人用鼻子冷哼一氣,正要反嗆,元白又懶洋洋把脖子縮了回去,一副不作出頭鳥之狀:“哎哎哎,事先聲明,我可不是什麼‘魔鬼’,我是鐵好人——為什麼是‘平安夜’,我對此一無所知。作為平民,為表誠意,我先把身份牌翻出來好了——”

【本:病人】

“我的身份線索是一枚十字架項鏈,似乎是護身符。”

元白艱難地把手從滿身繃帶裡抽出來,掌心正握著一串由紅繩相係的木質十字架。語畢,他頭頂又立刻浮出行小字:

【Qin-本·病人】

這說明他沒有在身份上造假。

“神父”冷笑:“身份麼,誰還不會翻?”

他懷中那本聖經便是他的身份線索,頭頂浮現:

【Oguz-亞瑟·神父】

看來這正是係統將玩家引到圓桌邊的用意,他們必須相互公開自己的身份。

很快,諸人頭頂便一一浮現出局內標記,自賀逐山左手邊起,順時針方向依次是:

8號位:【駱駝-漢斯·病人】

9號位:【1001-布蘭特】“1001”是格林的遊戲ID。

10號位:【波斯豹-安娜·修女】

——如果鬥獸場比賽愛好者在場,他們會驚訝地發現,這正是當年那位橫空出世、一舉擊殺“蘇爾特爾”的大滿貫黑馬,女殺手“波斯豹”。

11號位:【挽茶-莉莉·修女】是一個怯生生的女玩家。

12號位坐著阿爾文:【謬-路易斯·中士副官】

1號位空無一人,2號位則是一個矮胖的眼鏡男:【熾之刀-盧卡斯·守門農】

3號位的梳彩色丸子頭的女孩:【無度啤酒-諾亞】

4、5號位分彆是“神父亞瑟”和元白。

“踢踏”的腳步聲在此時再度響起,這回,一個年輕玩家自旋梯顫巍巍走下。他有一張極清秀的臉,東方麵孔,暗灰色眼睛,麵容慘白,似乎猶在驚魂不定。

神父亞瑟吹了聲口哨:“瞧瞧,我們的‘小魔鬼’終於舍得下樓了。”

他像是不知男人在說些什麼,抿緊下唇,在樓梯上抓著扶手不敢動作。

元白安慰:“彆怕。”他將已發生的事情簡要告之:“你的身份是什麼?”

然而聽到這話,年輕男孩的臉色卻在一瞬間變得更加慘青,仿佛剛剛遇到了什麼極可怖的事情一般。

“我……我沒有身份。”

他頭頂浮現出一行字:

【0123-?·?】

80 廢土(2)

◎原以為會是個矜持的、施舍般的、蜻蜓點水的吻。◎

圓桌上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0123”被十數道目光盯得不由後退半步。

“沒有就沒有吧,”元白打圓場,對0123眯著眼歪頭笑:“倒是你,怎麼起這麼個ID?”

“我、我隨便敲的……我不知道。”0123狀似懦懦, 又舊事重提,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身份。”

0123自稱在一間石室中醒來, 身份牌就整齊擺放在窗前的木桌上。他知道要在房間中找到與角色身份有關的線索, 可他地板掀了、牆麵拆了, 折騰一通, 幾乎把整個屋子底朝天翻了個乾淨,也沒能解鎖那兩個問號。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叫什麼。

“彆演了,”神父亞瑟冷冷盯著他,眼神似鷹狼, “能進表演賽的玩家, 哪個不險惡。”

“我沒有演,”0123聲音很輕,但也很堅定:“我說的都是實話。”

“我一直找不到線索, 門卻忽然自己開了, 我以為是這一輪任務時間已過, 但走到門口……”

“我看到了‘魔鬼’, 他要殺我。”

此話一出, 教堂內又陷入一片死寂。

“魔鬼?”

波斯豹皺眉,她的身份是修女安娜。

“是的, 魔鬼。”0123點頭, 臉色稍緩, 但依舊時青時白。

“他就站在門口, 手裡拎著把鐮刀, 迎麵見人就劈,幸好我躲得快,隻是堪堪被劃了一下。”

0123向人展示他的左臂——自手腕至小肘處有一條血淋淋的口子,尚未結疤。而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沒有任何角色服裝——他依舊穿著進入副本時的簡裝便衣,與整個副本陰森森的氣氛格格不入。

“你是說……你見到了魔鬼?我們之中的叛徒?”另一名修女莉莉說。

“你有看到他的臉嗎?”ID叫“駱駝”的男人問,他的身份是病人漢斯。

“沒有,係統模糊了他的身體特征,你隻能看到一團影子不斷移動——”

“但所有玩家都在這裡。”波斯豹打斷他的話,“沒有人具備動手的時間。除了你……誰也不能證明你說的話。”

0123聞言不再反駁,他知道爭辯無用,靜靜站在樓梯高處,沉默無聲地和眾人對峙。

“係統說叛徒會獲得能力增益,也許,這個能力和‘分/身’有關呢。”彩色丸子頭女孩——角色身份是“諾亞”——倏然開口。她正翹著腳,饒有趣味地旁觀這場口舌之戰。

“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況且,遊戲還沒真正開始,這麼早就定下結論,豈不是太過無料?”

“與其相互猜忌,”有人附和,“不如想想怎麼對付‘魔鬼’。”

根據係統給出的線索,想要防備叛徒很簡單。

“神父亞瑟”笑笑:“這還不簡單?每晚0點,所有人準時在圓桌彙合,無故缺席者自然有嫌疑。”

淩晨0點至6點是“廢土之下”係統維護的時間,在副本遊戲中,這六小時亦被設置為“休息時”。“休息時”階段沒有任何線索或進程會被觸發,眾人便紛紛離開圓桌上樓休息。

對格林來說,這是全新的體驗。因此儘管危機四伏,小機器人依舊感到緊張興奮,恍惚間落在最後。

賀逐山刻意放慢腳步等他。

格林終於在轉角處察覺賀逐山的意圖,風拂動身側長窗垂幔,他一回頭,就見雪花順勢闖入,落在這人鼻梁上。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劍眉星目,眸子深黑,濃如點墨。此時站在雪月之下,暗光浮動,又穿著件極颯的軍裝,微一垂眼,竟叫機器也看呆了,一時間盯著他睫毛挪不開頭。

“看什麼?”神祇般的人卻不自知,莫名其妙。

若非林河給它升級了智能係統,格林早就把“看你好看”脫口而出。

“沒……沒什麼。”格林紅著臉眨眼。

對方卻伸手,從它口袋裡抽走那張戰時身份證明。

這是格林找到的身份線索,一張泛黃皺巴的臨時身份證,多半是用於避難通行,紙上寫有男孩“布蘭特”所有身份信息。已知布蘭特今年15歲,A國人,1901年出生,家裡有兩個姐姐。證明上還詳細記錄了布蘭特的職業、種族、常住地址……墨漬已被暈開,照片也有些斑駁,但昏黃之中,男孩的雙眼澄澈乾淨。

賀逐山垂眼端詳片刻,沒說什麼,又還給格林。

長廊上濃霧彌漫,賀逐山的房間在儘頭。

他掩了門,伸手便去解衣領的扣子。

剛解開一顆,手卻被人捉住。那人指骨修長,代為效勞,解了第二顆,熱意便流淌在冷白色的頸間皮膚上。賀逐山微微蹙眉,抓了對方手指,唇邊卻不自覺浮出點笑:“乾什麼,多少雙眼睛看著呢。”

“看啊,”阿爾文就靠在他肩上貼耳呢喃,“他們可要認真看。都知道你是我的,就沒人敢靠近。”

賀逐山不知家裡何時進了一名采花大盜,可惜拿他沒轍,隻得任人抱。須臾後就耐心告罄,皺眉要把這粘人的狼犬踢開。

結果剛一掙紮,就被對方攔腰一抱,天旋地轉,扣到了床上。

他還記得這個姿勢。他們第一次接吻,在小布魯克林的貧民窟裡,在那個微冷的寂寥的寒夜,秩序官便是這樣壓在他身上,不由分說,給了他一個淺嘗輒止的敬畏般的吻。

現在這人可學壞了——賀逐山不由惱羞成怒地想——現在的阿爾文正一遍遍輕佻地吻他的臉、他的眼,毫不掩飾自己的占有欲,啃咬鼻尖,舔舐下巴,見人一要逃跑就扣他的手,把賀逐山抗議全含含糊糊吞進去——

“我好想你。”

然後總是用這句話去消賀逐山的氣,簡直像哄小貓。

“我們今早剛接過吻。”

“嗯,但那是今早的事情了。”

貓又總是拿這種無賴行徑毫無辦法。

“你找格林做什麼?”

這人終於鬆手,但吻得意猶未儘,便將賀逐山抱著攬在懷裡,把自己下巴抵在對方肩窩。

半邊臉癢酥酥的,貓不由抖了抖耳朵:“看它的線索。隻有它,和那個女孩‘諾亞’,沒有後綴社會身份。”

比如“神父”、“修女”、“軍官”和“病人”之類。

阿爾文點點頭:“說到這個,我找到的彈匣,當時是用報紙包著的。”

他從外衣內側抽出張舊報紙,已被汙血浸濕了,黑紅斑駁,但隱約還能分辨出些許字跡。

“是什麼意思?”報道是德文,翻譯器橫行霸道的時代,賀逐山不懂,但他記得阿爾文精通多門外語。

“你想知道?”惡犬咬他耳尖。

“阿爾文。”賀逐山氣笑了。

“你親我一下。”對方勾起嘴角,對賀逐山的抗議視若無睹,低頭與人鬢發廝磨,眼底還故意流露點委屈似的乞求。他拿準賀逐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尤其對自己心慈,所以此技百試不爽,不一刻,便聽他的貓輕輕“嘖”聲,然後抬頭仰頸來尋他的唇。

原以為會是個矜持的、施舍般的、蜻蜓點水的吻。

卻不想賀逐山吻住他,舌尖一動,輕而易舉撬開他唇齒,報複般在上顎舔了一舔,仿佛貓爪子撓人。

那一瞬便好像有電流竄過脊椎,阿爾文一時愣在原地,罪魁禍首還渾然不知,揪著他軍裝一角未儘興般下拽,想要更加親昵曖昧地把自己塞到人懷裡,眼裡俱是挑釁的得意。於是這個吻一發不可收,阿爾文沒再給他任何逃跑的空間,握著人後頸扣在身前,吻到賀逐山呼吸不順,要靠秩序官渡氣。

“……是一份軍事報道,來自A國報社,”阿爾文笑著看人,眼神從賀逐山微紅的眼、濕潤的唇滑到脖頸、鎖骨,在冷白色皮膚上幾斑曖昧的紅粉處微微一頓。

眼瞧貓要炸了,又伸手給他順毛:“關於A國組建特殊行動小隊,代號‘鷹’,將在半月內掃清躲藏在附近山中的B國居民的事情……他們對B國整個國家甚至民族恨之入骨。”

“鷹”。

賀逐山一頓,將報紙翻過一麵,滿是血跡的照片中,一名行動小隊隊員軍服上嵌著枚肩章。

與手/槍上那枚獵鷹勳章完全一致。

阿爾文撫著他的發,指腹不時摩挲耳垂:“我們是這個特殊行動小隊的成員?”

賀逐山點頭,片刻後眼睛一眯,將報紙上某張地圖折起,遞到阿爾文眼前。

“這是什麼意思?”他指著地圖一角。

“一個地名,意譯是‘富饒的廣闊山脈’。”阿爾文答,“怎麼了?”

“‘布蘭特’的身份證明上說,這是他以及兩個姐姐的出生地,一家人常年居住這裡,以種植玉米為生。但從地圖上看,這座小城在A國最北端,遠離戰火,教堂卻屹立在東南側,AB兩國交界處。”

——如果是為了逃難,布蘭特不會往南邊走,更不該出現在教堂。

“他的身份是偽造的。”阿爾文心念如電。

“嗯,我認為他是一個B國人。他用這張證明躲避盤查……有人給他開了偽證。是誰?”

“那個女孩,‘諾亞’。”阿爾文接道,“我記得她的身份線索是一支帶血的鋼筆。他們之間有某種聯係。”

賀逐山正是此意,聞言懨懨點頭,靠在對方懷裡伸了個極微小的懶腰。

他們通過降溫艙和頭盔連入“廢土之下”,機能消耗快,於是在遊戲副本裡動輒便會發困。這種困倦是平日裡賀逐山鮮少露出的神情,他總是太冷淡、太堅硬,隻有這時,眼尾會因親吻和疲憊泛出點水紅,好像被人欺負狠了似的,無論如何也消不掉。

阿爾文在他眼底水光心神蕩漾地泡了一會兒,張口咬他鼻尖說:“我不走了,好不好?”

貓在迷糊裡搖頭:“不好。單人床。”

阿爾文死纏爛打,想哄他答應,但賀逐山在睡眠質量這件事上絕不含糊,哪怕是虛擬世界。於是秩序官沒有辦法,敗在陣下,依依不舍地又抓著人仔細吻上一遍,這才掩門出去。

然而人走後,貓靠在床邊,眼皮一抬,困倦的神色立即被雪亮目光取代。他垂眼聽腳步聲漸遠,然後起身走至窗邊。

月光浮動,雪暗遠山。

賀逐山記得,遊戲剛開始時,阿爾文主動敲了他的房門。

那時最多隻有3名玩家破解了身份線索,包括秩序官自己在內,長廊上隻有3扇門是開啟的。也就是說,他至少在剩餘8個一模一樣的房間中,準確無誤地找到了賀逐山的所在。

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一陣寒風忽至,吹得賀逐山後背一麻。

不知為何,從遊戲開始,他便總覺得自己在被窺視。

黑暗之中,四麵八方,所有角落……

有一雙湖藍色的眼睛在掌握一切。

作者有話說:

七夕快樂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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