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2 / 2)

“在這裡,我們隻是意識,附著在代碼之上,相當於被抽出的‘靈魂’。連入腦機接口的‘廢土箱’——其實是大型腦活動控製器——通過神經反射欺騙我們的大腦,讓我們以為我們真實存在。”Asa說,“我把這裡叫做反世界——一個倒懸在真實世界之下的、鏡像的虛擬世界。”

“反世界……”

“反世界。”Asa點頭。

“我不知道遊戲的開發者究竟想做什麼,但可以肯定,他們,或者說達文,達文在建設一個極其龐大的網絡空間,龐大到能將所有人的意識容納其中——他們希望把所有人變作程序,使他們脫離肉/身,搬進這裡,從此以後永遠以數據的形式生活在信號裡。”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世界存在很久了嗎?”

“我不知道,”Asa搖頭,“但我猜,它應該和‘廢土之下’同步誕生。”

“我第一次察覺到反世界的存在,是‘廢土之下’剛開服不久。”Asa思索片刻,“當時我正在刷A級星際副本,沒看地圖,不小心迷路,誤入了一個少有玩家踏足的區域。在那裡,我和你提到的崔一樣,卡進了某個‘縫隙空間’,卡進了‘BUG’。我在那看到長不見尾的網絡高牆,看到巡邏的球狀程序,看到隱約成型的城市的輪廓……那就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反世界的存在。”

“我非常震撼,想探明真相,試圖再次進入‘反世界’,但發布者們察覺了我的意圖,很快修正這一副本BUG,關閉了進入其中的門。我隻好不斷地打本、探問、在其它忒彌斯管不著的非法網絡空間繼續尋找……可惜一直沒有找到進入的辦法。數月後,我注意到,高玩玩家在一個個失蹤,而遊戲官方卻抹除了所有他們存在過的痕跡……於是,我誕生了一個危險的想法——”

“你故意讓自己被仿生人襲擊……然後被上傳到這裡。”

Asa點頭。

“這太冒險了——萬一賭錯了呢?”元白不由皺眉。

“沒關係。”Asa笑,“賭錯了我也不會死。”

元白隻以為他在安慰自己。

“但……不對……那我呢?”元白忽然意識到什麼,“我已不是高玩,身邊也沒有仿生人,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登入遊戲,怎麼會遭到襲擊——”

“你沒有遭到襲擊。”Asa平靜糾正道,“把你拉入反世界的另有其人。他也派出了一撥程序來追殺我,不過已被我儘數處理,你不用擔心。”

元白一頭霧水:“另有其人?誰?和我有仇嗎?”

“也許吧。”Asa笑著放下刀。“我很難理解他。我們曾經親如手足,隻是後來,我發現一切都是他鋪設的騙局。”

“這個西裝男,”Asa思索片刻,轉開話題,指向地上尚未消失的“屍體”:“它其實是這個世界的清除程序。是比維修員低級很多的官方巡邏機器,負責鏟除所有出現異常的意識體。”

“但‘他’——”Asa指的是“秦禦”,“‘他’和官方無關。‘他’就是那個人派來抓你的……或者說,‘他’來阻止我見到你。”

“阻止你見到我?為什麼?”元白不解,“‘他’是誰?誰會衝著我來?他又為什麼要抓我?他要帶我到哪裡去?”

Asa笑笑,隻回答了那個最簡單的問題:“他不希望我見到你,因為我會確保你一無所知。”

一輛浮空車從窗外經過,暖黃色的探照燈掃進室內。這一刻,Asa金褐色的眼睛被光照亮,一瞬間顯得格外溫柔。

而光線把他的五官輪廓勾得愈發深邃,麵容英俊,仿佛一具漂亮的遊戲建模。元白忽然覺得在哪見過Asa——在更久、更久以前,在他還不是元白的時候。

“為什麼……要確保我一無所知?”元白被這個念頭嚇到,沉默片刻,低聲質問。

Asa卻笑而不語,抬手揉揉元白腦袋。

“所以,我現在是在一個……虛假的網絡世界。這一切都是假的——那現實中的我在哪?”

“在你原來的地方,隻是還沒蘇醒。”Asa說,“探長一定很擔心。”

“你認識秦禦?”元白有些驚訝。

Asa點頭,又搖頭:“不認識,但我知道很多事情。”

“我要怎樣才能離開這裡?”

“很難。”Asa說,“一旦進入反世界,我們就失去了下線的能力。但不用擔心,即使三天不吃飯,你也不會餓死——你和我一樣,我們很特殊。”

“不過現在,我們得抓緊時間離開這裡了。”Asa指向窗外:“新一批清除程序正在朝我們趕來。”

他朝元白伸手。

“啪嗒”一聲,Asa接好了元白那接近報廢的手臂義體。

“彆太驚訝,這裡畢竟是反世界。”

Asa邊說邊笑,帶元白走到窗邊。他抓著元白的手,輕輕覆上玻璃。

便見那密密麻麻的雨瀑很快停下,狂風散去,暴雨不再,一輪明月破雲而出。緊接著,從遠處秩序部大樓的塔尖開始,一路向下蔓延,所有建築與行人逐漸解碼為幽綠色的數據流,此起彼伏,連綿不斷,仿佛一片無窮無儘的綠色汪洋——

“歡迎來到反世界。”Asa輕輕道。

95 長夜(3)

◎“最新服務器[706號:末世之船]已開啟注冊!加入我們——在廢土世界重寫你的人生!”◎

02:14a.m., 廢土之下,非法轉換站。

狹小空間裡擠滿散熱箱與信息處理器,裸/露電線自空中垂下。它們淩亂無序,相互勾連, 不時因短路迸射出刺眼的電火花。不遠處, 一麵老舊的電子數碼屏正“滋滋”作響, 散發微弱藍光, 勾勒出兩個模糊人影, 一站一坐圍聚在控製台前。

站立者全身籠罩在黑鬥篷下, 麵容不清,坐著的人卻是“老板”——那位非法中間商,不久前曾為賀逐山提供被遊戲官方嚴令禁止的“數據存檔”服務。

老板“啪嗒”地敲擊著老式機械鍵盤“啪嗒”,頭也不回對那人得意道:“你放心, 不會有錯, 他當時不聽勸阻,強行下線,害得我險些被官方查封——異常登出會在我的出入記錄裡保留臨時IP, 隻是檢索查詢需要點時間——”

老板敲下回車, 無數IP地址如流水般從屏幕上飛快閃過。大約五分鐘後, 一行IP並鎖定, “s.157.0019-19.201.wnq-2002”, 那正是Error在這個虛擬世界留下的唯一一點蛛絲馬跡。

神秘人靜立在老板身後,身高不高, 體型細瘦, 露出一點下頜線, 看上去非常年輕。

他拍拍老板的肩膀:“謝謝你, 這對我很有幫助。”

老板往電腦椅上懶洋洋一靠:“客氣了。怎麼走賬?我一般三三四, 分期打款,會給你一個全新的電子賬戶——”

話語戛然而止,十數根透明觸手霍然探入老板腦海,輕輕一扭,在瞬間抹殺了整個精神體。

在腦機連接的過程中被抹殺精神體,無異於變成植物人。

老板的“屍體”橫倒在椅背上,麵容猙獰,幾塊皮膚因觸手“剝落”,暴露出其下暗綠色的流動字符。年輕人若無其事,將他搬到一旁,向主機插入微型處理器,並打開了一張提坦市地圖。

“s.157.0019-19.201.wnq-2002”。他輸入“Error”的IP地址。

三維虛擬地圖在眼前徐徐展開,程序不斷定位、放大,再定位、再放大……直到幾天前的畫麵出現,在那間坐落於古京街的小工作室裡,賀逐山正從冰冷浴缸中坐起,扭頭和秦禦說話。

年輕人微微一笑,對屏幕歪頭。下一秒,他的身影閃爍,散作千萬片綠色光點,悄然無聲,消失在黑暗深處。

*

提坦市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十三級暴風雪,短短兩天時間,城市街道就被雪海淹沒。賀逐山推門而入時,大衣滿積雪片,濕漉漉的,幾乎有十斤重。他將這件本屬於秩序官的羊毛大衣搭在壁爐前,壁爐古老而原始,劈啪作響,叫賀逐山想起另一個寒冷的冬天。

元白沒有蘇醒。

接到這個消息時,賀逐山險些因難得的事後清晨被打擾大發起床氣。但很快,他的怒火煙消雲散——林河告訴他,元白還被困在遊戲世界裡。他們隻得將元白連人帶廢土箱從安置點轉移回到工作室,並把他放進注有能量液的營養艙,以保證身體維持基本生命活動。

“幻夢遊戲的原理是缸中之腦——遊戲引擎通過腦機接口向玩家傳輸程序,控製感官,發送電信號以刺激神經活動,從而模擬出近似於真實世界的虛假幻覺。”林河替賀逐山煮了杯咖啡,請他在桌邊坐下。“因此,我不能隨意解除元白的腦機接口連接,以免帶來巨大的精神衝擊,進而導致腦皮層受損,使原主變成瘋子,或者植物人。”

“從意識到意識體,是一種機械的量化。”林河說,“通過某種轉換方式,將人類的神經活動一一映射為相應的代碼程序鏈,把無序的人類意識量化成有序的邏輯程序,借此最大程度數據化‘人類靈魂’,使其變成某種方便儲存、修改、下載、上傳的文件——就像人們給自己的遊戲角色做備份存檔一樣。”

“也就是說,在虛擬世界活動的我,並不是完整的我,而是某種被抽象的數據。”賀逐山微微皺眉。

“不是的,你除外,”林河答,“你和阿爾文沒有通過腦機接口連入‘廢土之下’。他們沒能實現這種量化。”

“量化程序就隱藏在廢土箱裡。”林河揮手,全息虛擬投影緩緩浮起,廢土箱內置的遊戲引擎程序噴湧而出,光粒子如洶湧海浪一樣填滿了房間,其中一段程序被標紅。

“這段程序被四級加密保護,並設有最高權限,即使有黑客突破防火牆,自毀程序也會在瞬間開啟。我用軟件跑了下數據——最多300小時,廢土箱就能在不知不覺中完成對玩家的意識量化——然後,‘廢土世界’的某個角落,就多了一個一模一樣、鏡像般的、複製的你。”

“‘Oguz’死了。順便說一句。”林河想起什麼,投影中浮出一位中年男士的大頭照。

賀逐山一下子沒想起Oguz是誰,直到他看清照片:Oguz是假神父的遊戲ID,他真名克勞德·威廉姆斯,42歲,是“科易”醫藥公司的基礎實驗部門的一名員工。

“神父死了?”賀逐山饒有趣味地問。

“更準確點說,變成了植物人。早在半年前,‘廢土之下’剛發布時,他就注冊了賬號,是實打實的第一批老玩家——而在副本裡,他量化後的意識體被來路不明的程序清除,而在現實中,倒黴的克勞德也被發現暴斃在自己家的工學椅裡,死時還插著腦機接口。”

“暴斃?”賀逐山問。

“死因還在調查中,你知道的,提坦警察就是這樣,他們擅長任何事,本職工作破案除外。不過,另外兩個人的死因非常明確——我是說‘熾之刀’和‘駱駝’,他們一個真名‘陶一’,另一個叫……嗯,叫‘凱文’。”

“陶一死於高空墜落,地點是彙金大樓西南側。彙金大樓27層是個休閒吧台,提供群體遊戲服務,有些玩家經常約在那裡一起上線。當天早上,陶一便在27層登入了‘廢土之下’,並參加表演賽副本,與他同行的是公司同事。而數小時後——”

林河調出監控視頻,視頻顯示,一名外賣仿生人手提咖啡進入遊戲區,並徑直向陶一走去。周圍的人們都用腦機接口連著廢土箱,躺在床上,仿佛睡著。於是仿生人沒遭到任何阻攔,十分順利,將陶一連人帶廢土箱打橫抱起走向樓梯間——樓梯間和頂層的探頭被掐了,但十五分鐘後,陶一血肉模糊的屍體在彙金大樓西南側架空層被路人發現。

“這個仿生人在三年前就被登記為報廢品,程序已由忒彌斯強製停止運轉。但有人從小布魯克林區撿回它、帶走它、修好它……而且,陶一的賬號‘熾之刀’本該由官方刪除,可實際上,當我黑入數據庫時,發現官方還沒來得及刪除它,它卻已經彈出一連串‘數據不存在’的警告……”

“這說明有人提前拷走了陶一的量化意識體。”

“還有凱文,”林河道,“‘駱駝’,也就是‘漢斯’,在副本裡,你一定覺得他死得莫名其妙,但實際上……凱文不是死在遊戲裡。他在遊戲外就已被殺害。”林河調出照片,“他被人塞在冰箱冷凍櫃裡,渾身赤/裸,被發現時屍體已凍得梆硬……和他在遊戲裡的死法一模一樣——對了,凱文的意識體也被拷走了。更巧的是,三人在遊戲外的死亡時間,和在遊戲內的被殺時間完全一致,分秒不差。”

賀逐山點點頭,抿了兩口咖啡。

他不說話,陷入思考,林河並不催促。

片刻後,賀逐山問:“我讓你查那個玩家,0123,你查了嗎?”

林河點頭,提出一份檔案:“查了。非常有趣——你猜怎麼著?他叫‘忒彌斯’,男,20歲,無業遊民。”

“‘忒彌斯’?”賀逐山挑眉。

“是個假身份,”林河笑,“從小到大沒有任何就醫、教育、租房記錄……照片也是假的。你認為他是凶手嗎?”

賀逐山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林河靠在書桌上,靜靜居高臨下看著他。

“其實你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他歪頭一笑,“你是一個太有主見的人,習慣單打獨鬥,在提出問題前先解決問題。”

“不,”賀逐山淡淡反駁,“我不能肯定,我暫時找不到他的動機。”

“這是0123的地址,”林河暗示,“以你的能力,潛入不是問題。”

賀逐山一頓,捏了捏白玫瑰,通訊器自動接收對方發來的短訊。

“……得儘快喚醒元白,”他不著痕跡地轉開話題,“他在線上世界待得越久,意識被篡改的概率就越高。”

“但我暫時無法鎖定他的具體位置,”林河搖頭,“再給我一點時間。”

三點鐘響,窗外煙花閃爍,爆發出一陣刺耳的電子樂。賀逐山回頭,發現高空飄過數台虛擬花車。花車光影閃動,巨大的全息屏幕在投放各種廣告。

“可惜,時間不多了。”他平靜道。

——廣告宣傳語不斷放大、縮小,伴隨著強光,十分奪人眼球:

“‘廢土之下’用戶數量再創新高!一億人目標達成!你是否是幸運的一億分之一?”

“最新服務器 [706號:末世之船] 已開啟注冊!加入我們——在廢土世界重寫你的人生!”

作者有話說:

解釋性的段落不是很好寫,抱歉拖得久了,希望不是很混亂。這是29號的更新(也許會小修),30號應該還有(我努力

96 長夜(4)

◎規則五,進入安全屋。◎

13小時25分鐘4秒。

元白默算, 距離他意識到自己身處反世界已過去13小時25分鐘4秒。

天空湛藍如洗,萬裡無雲,兩街銀杏金黃如灑。兩人拐出小巷,與步履匆匆的人群擦肩而過。經曆了一夜奔襲, 他們的速度終於慢下來。指示燈轉紅, 車海洶湧, 兩人在路邊等待。

“甩開了嗎?”元白仰頭問。

“嗯, 甩開了。”Asa輕聲說。

這是他們甩開的第五波“西裝男”, 他們總是神出鬼沒、無處不在。而至於“那個人”, 他有沒有派來其他追兵,Asa沒有告訴元白。

“反世界”和真實世界大不相同。這裡沒有全息投影、屏幕廣告,沒有橫衝直撞的浮空車、直升機或是虛擬空氣艇。那些在提坦令人慣以為常的濕漉漉的雪與霧、五彩斑斕的霓虹燈都不存在,太陽是那麼逼真, 高懸於此, 光落在手背上,仿佛一道薄紗,能摸到它暖熱的溫度……在這裡, 冰冷灰暗的提坦城被某種元白從未見過的、明亮的新街道取代了。他探頭探腦, 充滿好奇, 又畏懼於被Asa發現這種稚嫩的好奇。

“這裡更像舊世界。”Asa忽然說。他側過身, 方便元白更輕鬆地觀察一切。“‘舊世界’……聽起來有點奇怪。你可以理解為……嗯, 一個隻活在人類記憶中的世界。”

綠燈亮了,他們隨人流通過橫道, 又在第二個十字路口拐彎。市中心坐落著一條商業街, 兩側店鋪都被氣球、彩片和成串盛放的小雛菊裝點。店鋪的木門上大多掛著聖誕花圈, 一開一合, 發出“叮當”的銅鈴響。Asa繞過熱情的小醜人偶, 在一家名叫“Stay here”的咖啡館門前停下。

他為元白推開門,兩人在角落入座,一吸鼻子,感覺身體要被麵包的烘焙香氣捧得飄飛上天。

“‘舊世界’……唔,就是核戰爭以前的那個世界。”Asa繼續剛才的話題。

他朝元白眨了眨眼,仿佛有“叮”的一聲響,龐大的信息流在瞬間湧入元白腦海。

——元白知道什麼是舊世界。他曾在電子書和科普視頻裡聽說過人類曾經故鄉的模樣。但他不知道,舊世界正是反世界的建構模型——反世界的創造者們似乎偏愛那個古典時代,搜集了各種有關舊世界的遺留資料,一點一點,搭積木似的,建造出了這座巨大城市的鋼筋水泥。

之後,他們收集玩家的精神活動,檢索其中有關“生活需求”的人類行為邏輯,將這些邏輯改寫為程序,變作皮肉,搭建在模型世界的筋骨之上——於是,在這裡,“反世界”尚未發展出提坦的科技水平,停留在20或21世紀,使人們回歸至數百年前的某種生活。

“也有一些很‘提坦’的地方啦,”Asa補充道,“比如我上線的那個酒吧。那裡像是某個‘適應區’,專門用於穩定剛從提坦進入廢土世界、又從廢土世界進入反世界的新意識體。不過很快,那些意識體就會收到指令,離開‘適應區’,在反世界的某個角落住下來,永遠‘扮演’某個角色。”

“為什麼是舊世界?”而不是提坦?

“誰知道。”Asa笑,“也許他們也不喜歡提坦,或者……人類總是念舊的。”

“等等等等,不對……”元白反應過來,陷入震驚,“這些信息是怎麼進入我腦海的?就……你眨了眨眼?就傳過來了?”

“唔……有時可以這麼做,”Asa神神秘秘,“不過這是規則以外的規則,我會慢慢教你……如果有機會的話。”

午後正適合閒談小憩,擠滿咖啡館的除了客人隻有陽光。隔壁桌坐著兩名女士,明豔動人,似乎是一對早早約好要一齊出門享受美好秋日的摯友,其中一人在說俏皮話,另一人則聞言大笑,然而樂極生悲,她不慎打翻身前咖啡,清脆一聲,瓷杯在地上碎成數片,裙擺也濺上了幾滴咖啡“泥點”。

女人手忙腳亂,元白下意識伸手去幫。

但他被Asa一把拉住。

“規則一,”Asa低聲警告:“不要試圖改變任何事。尤其是那些正在發生的、看似微小的、卻總能煽動巨大蝴蝶效應的事。”

元白忽然發現,就在他伸手一瞬,周圍所有人的動作亦同步凝固,咖啡館內陷入某種詭異的寂靜,他們仿佛同時僵硬地扭動脖頸向他望來——直到元白坐回原位,假裝無事發生,那寂靜才煙消雲散,人們又若無其事地投入到熱烈的交談之中。

“能煽動……蝴蝶效應的?”

Asa笑而不語,把玩桌上的那枝黃玫瑰。

便見一名服務生匆匆走來,快速替女人收撿地上鋒利的碎瓷片,並遞上一張紙巾。

“您沒事吧?”元白聽見他說。

“沒事沒事,不好意思,打碎了你們一個杯子……”

“沒關係的,您不必緊張。需要再來一杯咖啡嗎?我們可以為您重新製作。”

“真的嗎?太感謝了,我想要一杯一模一樣的……桂花糖漿味道很好。”

“好的,一杯桂花烏龍拿鐵。這是我的名字,有事可以隨時找我。”

服務生便端來一杯新的咖啡。離開前,女人在櫃台處索要了他的聯係方式。他們隔著玻璃窗揮手告彆,臉上同時浮出羞怯的笑。

“不出意外,接下來,他們會聊短信,打電話,陷入互道晚安的曖昧,然後一起看電影、吃飯、壓馬路,變成男女朋友,走入婚姻殿堂,最後孕育一個隻會惹麻煩的愛情結晶……”Asa笑著歪了歪頭。

“這就是你說的蝴蝶效應。”

“嗯。蝴蝶效應。”

“程序早已編寫好每個‘人’的命運,如果你乾擾它,使它出錯,哪怕隻是一個數字,一切都會陷入癱瘓——因為程序跑不下去了。所以除非迫不得已,不要參與。”Asa說。

元白點頭應好,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那規則二呢?”

“規則二,”Asa想了想,“不要引起注意。”

“引起注意也是改變‘命運’的一種方式——程序裡本沒有你,現在因為你憑空多了一行代碼,當然也不行。所以儘量避免和‘他們’接觸、說話,甚至對視……”

“規則三,降低信息流動。”

“信息流動?”

“是的。信息流動永遠是雙向的,而我要求你降低,或者說儘可能回避的,不僅僅是要求你不輕易向其他人傳遞信息——有時我們被迫這麼做,比如喚醒一些已經具備‘覺醒’基礎的意識體——而我說的,更多是在指接受信息。”

“永遠記住,”Asa指了指大腦,“在這裡,你是意識體而非意識,你隻擁有程序而不是靈魂。你的一切,不管是你的身體、你的衣服、鞋子、錢包或者手裡的食物,甚至你腦海裡的所有想法……這些都是數據,是代碼,是能被係統檢測到的。也就是說,你看到的反世界越多,你閱讀的廣告、招牌、或者菜單上的文字越多,你注意到的‘人’越多,你獲取的信息就越多,在你這個‘文件夾’裡的數據就越多,那麼係統就越容易注意到你的存在。這就是接受信息,‘被動’地接受信息……所以記住,儘可能最大程度減少信息流動——”

“也就是讓更少的人看到你、更少的畫麵進入你的眼睛、更少的聲音鑽入你的耳朵……反之亦然。”

元白皺眉:“那也就是說,上線的時間越久,被發現的概率也就越高,因為我們的信息流動在逐漸積累。這也是為什麼昨天晚上,我們遭到‘西裝人’襲擊的間隔越來越短。”

“沒錯,你很聰明,”Asa打了個響指,“這意味著我們永遠無法徹底逃脫係統的追捕——你可以把其它意識體看作眼睛,看作係統的監控探頭——上線時間越久,它就能從越多‘人’反饋的信息中越快地鎖定你。所以這引出了規則四——永遠不要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30分鐘。”

“這就是所有規則嗎?”

“不,還有第五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

Asa放下那朵黃玫瑰花。

“規則五——如果以上四條規則都已失效,你已被係統鎖定為非法入侵程序——那麼,請立刻找到離你最近的安全屋,立刻,不要猶豫,躲進去,關門,然後等待轉移。”

Asa起身,牆上的時鐘恰巧指向下午四點。

“安全屋?”元白仰頭,望向Asa。

“來吧。”Asa朝元白伸手,他的身影被柔和陽光攏得模糊不清。

兩人一前一後擠過數張小咖啡桌,沿著麵包櫃走向洗手間。Asa在女洗手間前轉了彎,又在“員工專用”門前停下。

周圍無人,他屈指輕敲房門三響,將老銅把手向左扭兩次,又向右四次。“嘎吱嘎吱”的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快,逐漸變作有序的齒輪轉動之聲。聲音消失的瞬間,Asa推開門,拽著元白手臂將他一把拉進去——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吧

97 長夜(5)

◎“他死了。”秦禦說:“忒彌斯不會救他。”◎

門後是一片無垠的虛無。

說虛無並不準確, 元白想,因為宇宙並不虛無。

——站在安全屋中央,就像身處浩瀚宇宙某處。點墨般的漆黑無限延伸,看不到儘頭, 空間概念不複存在, 在這裡, 任何人都將隻是一顆漂浮在銀河星雲裡的渺小塵埃。

“作為數據, 意識體, 你可以把自己看作一個二維存在。“Asa走到元白身邊, 遠處開始出現點點銀光,那些微弱的流星般的光芒照亮了Asa的眼睛,“但安全屋,它是數據的暫存點, 是轉換站, 是你唯一有希望脫離反世界、回到真實世界的地方,它更像一個高維存在,是被放置在這裡的救生艇。”

“是你們創建了安全屋?”

Asa難得陷入沉默。

“不, White。不是的。”片刻後, 他低聲道, “誰創建了安全屋, 沒有人知道。從反世界誕生之始, 它便存在,甚至似乎在反世界誕生之前, 它就已經在這裡停留。總有舊的安全屋被係統發現、刪除, 但也總有新的安全屋出現, 它們無法被趕儘殺絕。”

“也許它來自於我們自己。”Asa說, “安全屋, 來自於我們的意識,我們內心深處的……最深處的記憶。”

“流星”自遠方奔襲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終於,仿佛能聽見“轟”的一聲響,小行星雨如潮水抵達,千軍萬馬一般穿透元白。那些光芒像水晶似的剔透,又仿佛最細最鋒利的線,掀起狂風,毫不留戀向更遠處飛射去。元白置身其中才發現,“光點”並不是他以為的光點,而是一幕又一幕記憶的切片,它們像一張張洇在濃霧中的、會動的智能相片,散發著模糊而濛濛的光。

終於,“行星雨”穩定下來,一幕幕記憶凝固在空中。它們像文件一樣被分門彆類,被整齊地收納在空間內的某個特定位置,然後被貼上標簽。

“上來。”Asa說。

巨大的記憶空間中留出一道走廊,走廊上停著輛透明的穿梭車。說是車,更像一節小小的車廂。它帶著兩人向前移動,速度越來越快,把一切都拋到腦後。

“我們去哪?”

“我也不知道。這是轉換車,它會隨機停在某處,把你放到另一個安全屋裡。”

“安全屋是相通的?這是你說的轉移。”

“轉移的一種。不,不完全相通,更像……黑洞?不,蟲洞。”

元白迷迷糊糊地點頭,並沒完全聽懂。

他們在這穿梭中相互沉默,一時間隻餘光影閃爍。那些畫麵不斷映入元白的眼睛,他看到自己,但那些記憶隻讓他覺得陌生。

忽然,其中一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顯然是在提坦,提坦的某個夜晚,暴雨瓢潑,天陰如死。在那狂風驟雨之中,濃霧彌漫,一點一點吃掉路邊霓虹燈招牌,一點一點吞噬那個世界的最後一點光明與希望。隻有雨珠反射著一點微光,這微光使元白看見一個背影,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懷裡抱著什麼人,正跪坐在滾滾咆哮的、快要淹沒街道的海水中。

另一個高挑的影子站在旁邊,白發被狂風撩起,四處紛飛,淩亂而無力。

125年。他無端想,那似乎就是一切錯亂的始端。

他感受到了那本應從未體驗過的刺骨的寒冷。

“那是我的記憶嗎?”元白忍不住問,“可我好像沒有印象。”

Asa並沒有回答,隻是平靜道:“我剛剛是不是隻講了五條規則?現在補充第六條。”

元白一愣,聽見Asa說:“規則六:安全屋有運行法則,一般情況下,不要強行離開安全屋,除非安全屋不再安全。”

話音落下,十數根透明觸手從頭頂霍然落下!元白甚至沒看清它們從哪裡刺來,是如何憑空出現!

透明觸手表層流光溢彩,仿佛包裹一層光纖,無數數據正在其間流動。那觸手迅速捆緊轉換車,向一側用力拽動,轉換車失去平衡,在虛空中劇烈搖晃。

觸手像藤蔓,轉換車像被捕蠅草逮住的倒黴昆蟲,兩者相互纏繞、扭動,所過之處,記憶空間一幕幕的畫麵被擊作碎片。於是仿佛“天幕”破了,元白偶然一瞥,覺得在虛無之外瞥到了影子,瞥到了光,那是一雙眼睛,正凝視,像神秘圖騰似的,蠱惑迷途之人。

“抓緊我!”

Asa說,同時撲過來,一把攬住元白,恰好擋住那眼睛,元白回神。

“那是……”

他話未說完,已感受到一種巨力。他看見Asa徒手擰斷其中一根觸手,借力一掙,把兩人彈射一般甩了出去。

他們在記憶的立方體,在行星雨、光纖、混亂的光影中不斷下墜。無數畫麵像霧、像抓不住的沙一樣從指縫中流走,元白看到了無數的元白,又不是元白。

安全屋開始崩塌,露出期內冰冷的數據體,一行行綠色代碼就像鋒利的刀,在下墜時劃破元白的臉。

程序波動太劇烈,元白開始昏迷。然而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時,風拂過耳畔,藍天白雲擠進視野。

“噗通——”

遊泳池濺起幾米高的水花,人們發出尖叫,誰也不知道這兩個天外來客從何處閃現而出,紛紛驚叫著撲騰著向池子外爬去。

元白灌了好幾口水,“咳咳”直嗆,憋得滿臉通紅,一把抹開擋在眼前的濕發,知道他們已成功逃出安全屋,掉回了“蟲洞”以外的反世界。

“快走!”Asa就在他不遠處,矯健地躍離水麵。

然而就在這時,仿佛某種感應,元白頓了頓。他回頭,望向身後的高樓天台。

那一刻正是夕陽日暮,火球血淋淋地向下墜落。它周遭仿佛有數米高的烈焰火舌,即將吞噬雲與海。元白從未見過那樣大、那樣近的太陽,也從未見過那麼漆黑的人影。

0123就站在那裡,居高臨下,憐憫地望著他。

*

0123家在小布魯克林區,這讓賀逐山意外,又不是那麼意外。小布魯克林依舊肮臟、混亂,到處是槍聲和喊叫,老式廣告欄上張貼著下流妓/院海報,海報上是個豐滿的女人。幾個賞金獵人路過,一邊吹口哨,一邊脫下褲子。一陣喘息後,女人身上,已然凝固的暗黃液體上方,又多了一片新的噴射狀的白色汙濁。

賀逐山遠遠站在昏暗角落裡,待他們離開,沿鐵樓梯進入公寓。

三樓走廊倒數第二間正是0123的住處。房間狹小擁擠,沒有任何智能係統。燈管壞了,鎢絲垂在半空,牆麵凹凸不平,貼著從舊雜誌上撕下來的廣告頁——沒有任何監控探頭,或是生物活動捕捉器。

賀逐山關閉義眼內置的掃描儀,那隻海藍色眼球黯了黯。

私人物品很少,賀逐山想,整齊而冰冷。

他拉開已然漏水的電冰箱,隻看見塞滿兩個冷藏櫃的幾十袋棒棒糖。

他在0123家中發現了不少芯片。接入讀取器,那是數個假身份ID卡。櫃子裡掛著十來張義體麵具,流線優美,金屬反射著月影寒光。

他戴上其中一張麵具,調整至常用模式,麵向識彆器——

“滴,身份確認。”正是那數個假身份中的一人。

第二張,第三張……無一例外。

“……忒彌斯。”賀逐山忽然呢喃。

“你說什麼?”林河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地問。

賀逐山眼睫微顫,片刻後道:“我說,我想接入他的廢土箱。”

林河抬頭,屏幕上是賀逐山義眼的共享視野。在那破舊的小房間裡,一整套廢土遊戲裝置就擺在床邊。廢土箱是個立體小盒子,緊靠魚缸擺放,待機狀態下散發出幽暗的變幻色光,投射在金魚尾鰭上——那是一隻真的金魚,應該十分昂貴,被主人精心照顧,正漂浮在水草深處睡覺。

“你確定嗎?太危險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突然回家——對啊,奇怪,他去哪了?”

賀逐山垂眼望著金魚。

氣泵不斷吐出水泡,水泡在表麵破裂,蕩起圈圈漣漪,但金魚從未被驚醒。

“不知道。”賀逐山收回目光,平靜而淡漠地道,“你能繞開係統,直接獲取他的賬號信息嗎?”

*

賀逐山連接廢土箱,強行拷貝了0123的賬號信息。離開前又在臥室門鎖孔中央放置經異能“造物”壓縮過的超微型探頭,前後用時五分鐘。

“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回到蝸牛區工作室,林河一邊拋來兩包壓縮餅乾,一邊操作著智能指骨破解數據,“除了副本,他的賬號經常訪問這個數據庫地址。而這個地址——”

是元白在廢土世界的“家”。

“White’s home”——賀逐山兩手插兜站在花園門口,垂眼看著木板上歪斜的刻字。這幢小彆墅是元白的前賬號,“White”在廢土世界1區的私人財產。

大門上貼著封條。

“已經被係統查封了哦,”幾個小偷玩家鬼鬼祟祟翻窗而出,“過兩天就會被拍賣。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讀書人的事怎麼能叫偷?!”

賀逐山從同樣的地方翻窗而入,沿旋轉樓梯走上二層。

他在元白臥室遇到了一個熟人——秦禦正倚靠在窗台上抽煙。

“探長不是不喜歡廢土遊戲麼。”賀逐山淡淡道。

秦禦扭頭,片刻後掐滅煙:“你一點也不驚訝。”

“林河說你一直在屋裡守著元白沒出來,廢土箱也在那兒。於是我猜你在線上,”賀逐山靠在牆上,顯得有些懶怠。“記得元白幫你注冊了賬號。你在防備他。”

那是一句斬釘截鐵的判斷,秦禦微微眯眼。

“你怎麼發現的?”秦禦靠在欄杆上。

“進入副本前,你問我,元白有沒有和我說什麼。”賀逐山平靜答,“老話說,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不該問的,”秦禦笑,“但那時……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什麼答案?”賀逐山抬眼。

“當然是關於他。”

秦禦在床邊坐下,輕撫枕頭——元白有時會在廢土世界午睡,他說線上的陽光更好——於是他手掌所過之處,仿佛還有元白的體溫。

“我和他聊了聊,關於他的過去、他的人生,他全盤托出……”

“但那是彆人的人生。”

秦禦沉默片刻,簡要提起那一日他與元白的對話,“他所說的一切和他的檔案不符,而且時間上存在大量重疊、衝突。那是彆人的記憶,他在拚接彆人的記憶……而其中有一段,屬於我弟弟。”

“我和你說過我有個弟弟嗎?”秦禦笑了笑,“他和他的習慣一模一樣。那天在白鳥餐廳,那杯果汁,說俏皮話的語氣,撒嬌的小動作,還有……吹頭發。永遠吹不乾,永遠要拱到人懷裡犯渾。”

“他說他有個哥哥,曾經在蝸牛區倒賣二手義體,會帶他滑地下真冰……但這不可能。”

“全蝸牛區的義體販子我都認識,因為曾經我是這裡最大的頭。而蝸牛區也沒有什麼地下真冰場,那是我在說謊,是我定製的幻夢遊戲,我哄騙我弟那就是真實的冰場。”

“但他不可能是我弟弟。因為我弟弟已經死了。”秦禦說。

“他死在125年,125年,你會記得嗎?”

“124年12月29日,蝸牛區爆發大動亂。”

“125年1月1日,達文公司派仿生人軍隊鎮壓動亂。”

“125年1月15日,人工智能係統忒彌斯結束為期18天的癱瘓,重新進入正常工作。”

“我弟弟很喜歡忒彌斯,但他再沒能看見那一幕。”

“因為就在1月15日清晨……”

“他死了。”

秦禦說:“而忒彌斯不會救他。”

作者有話說:

更啦。算是3號的吧,今天外出,4號看下能不能更。

98 長夜(6)

◎“於是12月29日零點,分秒不差,人工智能係統忒彌斯首次陷入癱瘓。”◎

“嘩啦——”

玻璃窗被砸成碎片, 一架手術椅橫飛而出。它在人行道上彈了兩下,摔得四分五裂,但沒人扭頭多看那間倒黴的美容店一眼。

住在蝸牛區的人們都知道:搶劫、砸攤、火拚、飛車,這都是老城區裡家常便飯的事。況且, 美容院——那隻是私人地下醫院慣用的假招牌——黑心義體醫生總是躲在著種地方, 把玩集成電路板和生物光纖, 就相當於拿捏客人命脈, 借此坐地要價, 軟硬不吃。

這不過是他們自找的, 人們總是這麼想——於是“呸”聲吐了口痰,轉身離去。

“……那玩意挺貴,得賠錢,”昏暗店內, 醫生“嘖”了一聲, 不耐煩地扯下護目鏡。

“賠你奶奶個錢!”暴怒的客人是個壯漢,脾氣不好,聞言便拎著醫生皮夾克領子將他整個抓起來。

醫生被拽得兩腳離地, 唾沫星子噴了滿臉:“不賠錢也可以, 本店提供義體抵押服務。九成新生物義體折價五千, 八成新機械義體折價三千, 我們不接受基礎配件, 但稀有材料是可以——”

“可以個屁!”

“——你想賣什麼?”

就在壯漢要一拳將醫生砸進牆裡時,天花板上冒出一隻小探頭。一道略顯年輕的嗓音從角落飄來。

“你他媽又是誰?”

“他就是Qin, ”醫生豎起食指, 艱難而耐心地邊整衣領邊解釋道, “那位維修師。”

“維修師?哼, ”男人冷笑, “娘們兒玩意,敢不敢出來露臉!”

“你、想、賣、什、麼?”Qin對他的挑釁漠然不理,隻是不耐煩地又問了一遍。

“哐當!”

男人從風衣裡掏出一隻機械眼球,用力砸在桌上,三枚齒輪被震得斜飛出去。

“……沒有編號的武器型義眼,S級殺傷力,配備了高等運算係統……”那探頭“吱吱吱吱”上下左右扭了一會兒,仿佛在仔細觀察賣家帶來的“行貨”,“這是秩序部特供武器。我們不收。”

他遺憾道。

“這他媽可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你不要不識貨,”男人噴著火氣,又砸碎了幾個手術鑷子,“給你友情價,一萬拿去,轉手就能賣三倍利潤。”

“蝸牛區有蝸牛區的規矩,Qin說過,不收任何偷盜、搶劫、詐騙或是謀殺得來的二手義體,不收任何與秩序部、執行警察有關的官方武器……”醫生循循善誘。

“去你媽狗屁的Qin,去他媽的規矩!老子今天就是要賣,你敢不要?!”

男人被吵得頭疼,一手掐住了醫生脖子。醫生兩條腿前後亂蹬,胸膛劇烈起伏。

就在醫生要因缺氧窒息而陷入昏迷時,那個聲音又響起來:“好,我收。”

“……哼,我還以為是什麼人物,什麼是天才維修師,什麼義體頭頭……不過如此。”

男人一邊嘟囔,一邊按Qin吩咐將義體眼球拿起來。

工作台上有個凹槽,那是掃描係統。男人一邊“嘖”聲,一邊不耐煩地找著開關。就在他的指尖不慎觸碰凹槽邊緣時,電火花“劈裡啪啦”竄天而起,炸出一串白光——下一秒,“轟”聲巨響,男人已直挺挺倒在地上,焦黃的硬發叢中升起一串灰煙。

“還麻煩您出手,真是不好意思……”醫生揉著脖子爬起來,摁下按鈕——執行警察會在五分鐘內趕到,將男人送入阿瑞斯之都——義體醫生與情報商永遠是這個世界灰色土地上的兩座大山,它們永遠置身事外,永遠冷眼旁觀,永遠能全身而退,順便卷走黑白兩道手裡的某筆巨款。

醫生把男人“屍體”隨手丟出門外,鑽進地下室,一台老式電腦屏幕正散發幽幽藍光。

“那隻Ⅱ型指骨已經組裝好了。”電腦主機外連一具大型醫用微操機器,十隻機械臂上上下下眼花繚亂地調試著焊點與走線。

“真想不通,Qin,”醫生開了瓶汽水,“你為什麼要定下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即使你不這麼做,那幫賞金獵人也會濫殺無辜,在小巷子裡搶走那些最新款植入體……不收非法義體,這麼做隻是自封財路,良心可不值錢。”

“我沒有良心,”Qin淡淡反駁,“我可不是為了良心。佛語說,因果輪回,我在給人積德,希望命運待他好一些。”

“佛是什麼?”醫生抓了抓他的金發、眨了眨他的碧眼。

“懶得和你廢話,我走了。”Qin結束遠程程序。

“Qin,你真的要金盆洗手嗎?”醫生灌了口汽水,有些不舍地說,“你一走,義體販子們多半又要大打出手,依附那些龍蟠虎踞的幫派,秩序將不複存在。”

“我對你們的死活可沒興趣,我隻想賺夠我需要的錢——”

電腦屏幕暗下去,對方退出了連接。而與此同時,蝸牛區另一端,一個少年摘下全息遊戲頭盔,在自助吧台刷卡付錢,走出幻夢遊戲廳。

他斜倚在門口,翻出通訊器。虛擬投影立刻“叮”地彈出一條消息:

【您編號為010987的永久新能源全身血液更換手術預約成功!手術時間:新世紀124年12月30日下午14:00。地點:城市廣場809號67樓01室。請隨行家屬按時抵達、完成支付,否則預約作廢。來自忒彌斯,您的提坦生活管家。】

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如狼似虎地讀完短信,每讀一遍,都覺渾身上下的骨頭仿佛在被人用力盥洗,在這一刻如獲新生……那是希望的味道。

信號燈閃爍,浮空巴士在街邊停下,少年深吸一口氣,難掩欣喜地仰起頭——

他有一張桀驁不馴的、神采飛揚的臉。

他是十八歲的秦禦。

*

秦禦有個弟弟,秦銜,他總叫他“琴弦兒”。後來秦禦想,也許就是這個名字喊錯了——彩雲易碎,琴弦已斷。琴弦長年被拉扯、擠壓,最終崩斷成鬆弛的兩根廢線……那“嘭”一聲就是生命的絕響,有時甚至悄無聲息。

秦銜小他五歲,天生患有某種極罕見的血液病。醫生說病理不明,多半是輻射導致的,而血液不是器官,不能說換就換,你們回家吧——看病花掉了全家半個月生活費,隻換來兩盒抗生素。秦銜回家安心等死,沒想過能活到父母去世的第二年。

那年達文公司推出了一款新產品——能量液心臟。是一種特製的機械義體,利用能量液完成熱反應和物質交換,對全身細胞提供能量。

秦禦對心臟沒興趣,他關注的是能量液。能量液無異於人造血液,對秦銜來說,這是延續他生命的唯一方法,他沒有選擇。

於是,忙完父母後事,秦禦變賣所有家產,在達文公司為秦銜定製了從頭到腳一整套高級生物外皮義體。

手術台上,能量液心臟被安置進胸腔、藍色液體開始沿著高纖維人造血管在全身奔跑,秦銜睜開了眼睛。他的膚色從未展現出那般驚人的紅潤,仿佛生命已得到挽救——秦禦沉浸在歡喜中,卻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錢。

義體需要定時維護——更換配件、塗抹機油、更新程序係統,這些都需要錢。為了省下這筆不菲的開支,秦禦自學了機械基礎、義體維修,跟幾個黑客混熟,偷來了一手勉強夠用的翻防火牆本領,可以直接越過電子收費係統,下載最新程序。

但有一個問題秦禦永遠無法解決——能量液原料相當稀有,含有由特殊金屬打造的微型催動器,用於控製物質進出、產生流動動力。所以秦禦永遠無法自製能量液,而能量液的售價高達每1毫升50提坦幣,每月必須全身更新。這就是說,每月單更換能量液的支出就達到至少15萬。

秦禦開始和二手義體販子合作,非法製造殺傷性義體武器。

他很幸運,沒被執行警察抓進大牢,也沒被幫派地頭蛇槍殺在廢棄倉庫裡。有人需要他的技術,這就是秦禦最靠譜的資本,他靠這個硬飯碗喂飽無底洞般的錢包。

120年,達文公司推出了“新能源能量液”。這款二代能量液采用全新技術,增置微型機械模擬腎小管重吸收,極大幅度地提高了能量液的重利用率。比起一代能量液,這款新能源能量液更加穩定,降低了使用者身體痙攣的頻率,而更換一次新能源能量液,又至少可循環使用三年,這也降低了使用成本。

隻是新能源能量液的製作更加複雜、產量更加萎縮,秦禦不記得自己花了多少錢搭橋,才終於換到一個有效預約。

他推門而入時,秦銜靠著床邊窗睡著了。

幾根粗長的管子連接著他的後胸腔與外置循環機——他體內的能量液已使用20天,開始出現動力衰弱問題——火球一點一點暗下去,在橙黃的日暮裡映出一團孱弱的灰影。

“……哥哥!”秦禦的腳步很輕,但依舊驚醒了少年人。他嘴唇蒼白,膚色黯淡,整張皮像是繃緊了、撐開了,瘦棱棱地扯在一架白骨上。他的身體不時微微一搐,顯然在忍耐來自渾身各處的不定時疼痛。

秦禦垂下眼,裝沒看見,上下翻找皮夾克口袋。他找出好幾包花裡胡哨的跳跳糖。他讓秦銜張嘴,把跳跳糖均勻地灑在秦銜舌苔上。

“今天還好嗎?”

“還不錯,忒彌斯在給我講故事。”

秦銜不到十三歲,正是對所有事情都好奇、需要朋友、需要故事的年紀。但他不能離開這個外置循環機超過三米,他的世界就隻有這個家這麼大。為此,秦禦購入了“私人忒彌斯”服務,程序與提坦總數據庫直接相連。那白發如瀑的全息投影緩緩彙聚,“女人”坐在窗台邊,捧著本故事書溫柔地望向病床。

“是嗎?她講的故事絕對沒有我的好玩。”

秦銜嗅到一絲醋味,茫然地笑起來:“可是哥哥總不在我身邊。”

秦禦頓了頓,伸手揉少年頭頂:“等後天,後天下午,做完手術,哥哥就能一直在你身邊了。”

秦銜點點頭,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繼續和秦禦叨叨這位“情敵”:“但忒彌斯真的很棒!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我可以和她說所有事,所有開心、難過,所有計劃,她都會回答我,幫我解決,就像一個真實存在的朋友……忒彌斯就是我的朋友!哥哥,手術結束後,我們可以去古京街看最大的忒彌斯投影嗎?”

秦禦下意識望向窗外:天已黑暗,古京街的巨型忒彌斯投影本該亮起。但今夜霧太濃,吞滅了那些影像,隻遠遠地留下幾個光點,分辨不出忒彌斯的模樣。秦禦雖然對少年人這種畸形的依戀隱隱感到不安,但還是說好:“可以。你還可以去上學,我會帶你去更大的真冰場,那兒還有花車巡遊看。”

哄睡秦銜後,秦禦起身,給外置循環機刷了1000提坦幣的使用額度。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通訊器忽然“滴滴”響起,秦禦打開一看,醫生說:“後天手術?”

秦禦:“對。”

醫生:“你最好現在動身。”

秦禦:“?”

醫生:“我在‘大轉盤’酒吧喝酒,聽到些風聞風語。好像有幾個幫派在搞大動作。”

秦禦:“能有多大的動作?不還是火拚劫貨,和我們沒關係,彆緊張。”

醫生:“不,這次好像不一樣。”

秦禦:“怎麼不一樣?”

半天醫生才回:“也許是我想多了。”

醫生不再發來訊息,秦禦望向跨海大橋,跨海大橋上車水馬龍、喇叭聲四起。還有十分鐘,過橋通道就要關閉。猶豫再三,秦禦最終沒有搖醒秦銜。

但那是新世紀124年12月28日的夜晚,黑客們正在做最後一遍指令篩查,十三聯合幫派亦在檢查武器,準備突擊蝸牛區境內所有達文企業、安保係統、警察局、信息站甚至網絡基地。

隻要一聲令下,暴/動就會在零點時分,準確無誤地於蝸牛區各個角落爆發——

“但我沒有。”秦禦說,他看著樓下小偷進進出出,“我沒有走。”

“於是12月29日零點,分秒不差,人工智能係統忒彌斯首次陷入癱瘓。”

作者有話說:

斷更太久,大家應該不記得前文了。就是阿爾文和賀逐山第一次相遇的時間點,在第50章。

“那晚一定發生了許多事,那些私人的、隱秘的經曆與情感曾在暗潮中重構為一個個真相,宛若拚圖,散落在提坦市諸多無人知曉的秘密角落。它們確實存在,卻終究會被宏大的曆史敘事吞沒,被鋼鐵般冰冷的人類文明遺忘,消失在洪流裡,消失在無人回應的山穀深處。”

到底發生了什麼會分三個人的插敘視角寫完,沒辦法一次性寫清楚(

99 長夜(7)

◎“EDEN”。◎

“後來呢?”賀逐山問。

秦禦笑了笑, 手裡把玩一把銀色小刀。

“後來,你知道的,暴/動開始,電力、交通、網絡……全部癱瘓, 橋和路都被炸毀。蝸牛區變成一座孤島,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是一場暴風雪, 在124年的最後一天。”

那是秦禦開槍殺死的第幾個人, 秦禦自己並不記得。

所有人類文明的律法、道德、秩序, 在這一刻消失殆儘。人類回歸成最原始的欲望動物, 為獵食與生存不擇手段。

超市早就被洗劫一空難過,貨架傾倒,櫥櫃破碎。牛奶瓶和汽水罐摔在地上,於是滿地滾動著粘稠的液體。□□之中, 有新鮮的豔紅, 有的人餓急了,張嘴就喝,然而還沒品嘗到食物的香氣, 就被另一人從身後打死。

秦禦在犄角旮旯找到未被發現的壓縮餅乾, 可樂硬糖, 還有兩片止血貼。他殺了兩個人, 撞上一位同行, 搶了一盒能源電池,帶著這些物資趕回家。

家門用三四個鐵櫃子從裡側堵死, 秦禦得爬十幾米高翻窗進去。看到秦銜的一瞬間, 他的心才放回肚子裡, 慶幸又過了一天。但這慶幸也隻有一瞬間, 因為躺在床上的少年人臉色白得幾乎透明, 血管青綠,如同葉脈似的枝蔓延伸,後胸腔依舊外連那台循環機,循環機正閃爍紅光,發出“能量液不足”的警告。

魚鱗般的皮膚下,毛細血管極輕微地鼓動著。

秦銜隨時可能死去。

那一天,秦禦去到的最遠的地方是自由之鷹區北部。反叛軍在那兒和達文建立緩衝帶,曾經繁華的城市高樓如今在黑夜中死寂沉默,到處是屍體的腥臭味。焦土預示著這裡曾有多麼激烈的巷戰,而幾乎在踏入緩衝帶的瞬間,秦禦就被狙擊線瞄準。

負責巡邏的仿生人用動能槍指著他。

“你不能過去。”他和秦銜被帶到檢查站,一位秩序部長官漠然道。

“我必須過去。我和這場暴/動無關,我可以證明——不,您需要多少錢,我明白的,隻要您開價,什麼條件我都可以接受——我有一個手術要做,您看,這條訊息,來自忒彌斯,12月30日下午,就在城市廣場,就隻要這一次,求求您了——”

“你不能過去。”然而麵對秦禦的懇求,那位西裝革履的長官隻是扭開臉,“從這裡去往城市廣場,最快也要3個小時。現在是中午12點半,你趕不上手術。‘任何人不得通過’,這是秩序部的命令,任何人不能離開蝸牛區,任何人都有參與暴/亂組織的嫌疑……”

“但他會死!”秦禦喝道。

長官沒有說話。

答案已清晰寫在他漂亮的、冷酷的灰藍色眼睛裡。

——“你覺得,我在乎他的死活麼。”

秦禦找遍了蝸牛區所有的地下診所,那些他曾工作的地方,如今多半已人去樓空。部分診所還儲藏有少量能量液,他將它們收集起來,顫抖著倒入循環機。

但這些不過是杯水車薪,秦銜體內的能量液早已在超負荷運轉。它們再不能提供充足的生物動力,機械心臟泵不出更多的“鮮血”……每一回,摁住他抽搐痙攣的身體,將陷入昏迷的弟弟擁入懷中,秦禦都覺得心在滴血。

恨不得用自己的血與他交換。

再找不到更多的能量液了。

秦禦盯上了仿生人。

那些逐步逼近蝸牛區的仿生人,他們體內流動的“藍血”,與能量液的成分高度相似。從理論上來說,不能長時間用其替代能量液,但解燃眉之急,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但攻擊仿生人相當危險。它們是機器,共享係統與中樞聯網。隻要其中一個遭到襲擊,觸發警告或者乾脆失聯,就立刻會有千萬個朝“同伴”趕來,力求擊殺襲擊者。

秦禦沒有猶豫。

他安安靜靜推彈入匣,準備隻身前往緩衝帶。

那時秦銜醒了。

那個夜裡又在飄鵝毛大雪,漫天席卷,狂風叩窗。唯一的光源是火,到處有爆炸、槍戰,叫聲和罵聲。天氣極端異常,冬日竟有台風。大浪滔天,海水呼嘯著湧入城市,吞噬街道,將一切淹沒,隻剩下浮空車、路牌、屍體和沒人要的機械義體殘骸漂浮在表麵。不過,由於氣溫驟降,海水很快結成冰。白花花的鹽漬上,倒映著城市的死狀。

“哥哥。”秦銜輕聲說。

“……我在。”秦禦克製自己,不想讓弟弟聽出話語中的哽咽。

“……哥哥,”秦銜輕輕靠在兄長懷裡,聆聽對方有力的、穩健的心跳聲,“我要死了嗎?”

“不會的,”秦禦說,“你會好起來。”

“我們什麼時候去做手術?”那時是夜裡十一點,預約早已作廢。

可他說了個謊:“明天。”秦禦說:“你睡一覺,明天,我們做完手術,就去看古京街的忒彌斯。”

秦銜露出靦腆的笑。血液流速降低,大腦缺氧,他昏昏沉沉,早已分辨不清真假虛實。可他相信秦禦,他總是毫無保留地相信秦禦——這是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哥哥不會騙他。

“到時我們要去滑冰。”秦銜嘟囔道。

“好。滑冰。”

“會去看海嗎?”

“會。”

“我想把Miko放生。”

Miko是一條金魚,一條金燦燦、紅澄澄的文種金魚。它背鰭很長,飄在水裡像透明的霧,又像水母,聽說水母有永恒的生命。秦禦因此買下它,那天他路過小巷子,在一家水族館一眼相中,不惜花高價買給秦銜作生日禮物。

秦銜很寶貝那條金魚,因為金魚陪伴他的時間要比秦禦陪伴他的更長。

他將Miko養得膀大腰圓,每天隻會躲在水草裡吐泡泡。

“為什麼?”秦禦扭頭,那金魚正鼓著魚鰓咀嚼粗飼料。

“一直關在玻璃籠子裡……它也和我一樣寂寞吧。”

刺入秦銜兩胛之間的循環管就像他的魚鰭。

“……好。”秦禦隻得答應,“我們去把Miko放生。但是不能放回大海,淡水魚會休克的。”

秦銜沒有聽見後半句話。他昏迷在那不必醒的美夢之中。

秦禦殺了三個仿生人,第四個逃了。收獲是50毫升乾淨藍血,代價是生物信號被係統鎖定,更多的仿生人正從四麵八方趕來。

他倉皇狼狽地反擊、閃躲、奔逃,最終還是被包圍在廢墟中。到處是被火燒灼過的高樓、廢棄倉庫、空中建築和傾斜坍塌的廊橋,他永遠甩不掉身後追兵,覺得這就是自己的死期。

說到這裡,秦禦眨眨眼,露出作為探長才慣有的無所謂般的笑:“我猜,你並不記得那些事。”

不料賀逐山淡淡道:“不,我記得。”

他頓了頓:“我記得那場大雪。它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他沒有解釋誰是那個非凡的意義。

“你躲過了仿生人的追殺?”

“不,不是我。有人幫我。”

那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完全陌生,秦禦發誓自己從沒見過她。

女人有一頭長至小腿的微微卷曲的白發,高挑纖細的身材,和一雙漂亮的湖水般的藍眼睛。她披著一件黑色大衣,露出兩腿,仿佛不知道冷,像深深鑲嵌在廢土上的一柄刀、一把劍,有雪亮的鋒刃,明明站在灰暗的瓦礫碎石之中,卻是一塵不染的、熠熠生輝的神明。

就像忒彌斯,那一瞬秦禦想,他忽然理解秦銜如何看待忒彌斯。

對他而言,忒彌斯是救世主,是那絕望世界裡唯一不會說謊的、純真的機器。

“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嗎?”賀逐山皺眉,他本能地覺得此人有異。

“不記得了,”秦禦答,“一張很普通的臉。普通到讓我覺得和她整個人格格不入,仿佛那是某個虛假的麵具。”

“她救了你?”

“嗯,也許她是個黑客。用某種電磁攻擊的手段,讓那些仿生人全部宕機。”

“後來呢?”

“沒有後來。”秦禦漠然道,“不是什麼事都有後來。”

“後來我弟弟死了,誰也救不了他,我不再沾任何與二手義體有關的事。也不養金魚。”

“你不喜歡達文。但你還是做了偵查警察。”

“……這還重要嗎?”半晌,秦禦說,“我已經疲憊到沒有仇恨了。”

“你懷疑元白。他的身份有問題。”

“不是懷疑……他對我沒有任何惡意,甚至沒有任何防備。我隻想知道他到底是誰……為什麼有我弟弟的記憶。”

“他給過你加強劑,我叫你不要用。”秦禦說,“因為林河發現加強劑裡有微型分子,用於輔助廢土箱攝取玩家的精神活動。這是為什麼之前官方宣稱,把加強劑倒進廢土盒,就可以加強精神連接。”

“所有加強劑裡都有?”

秦禦點頭:“抽樣結果是100%,無一例外。林河和你說了元白的事吧?”

賀逐山點頭,秦禦又說:“必須找到元白的意識體。把網絡世界翻個底朝天……我也會找到。”

他說完這句話便徑直下線,身影閃爍片刻,在廢土世界化作虛無。

其實賀逐山從前不懂這種飛蛾撲火般的固執,絕不會為什麼人將自己置之死地。

但現在他明白了,那不是冷靜,也並非理智,而是你還沒有遇到一個……會讓你毫不猶豫拋卻所有的人。時至今日,賀逐山想,如果有一天,阿爾文消失了。

把這世界翻個底朝天,他也會把他揪出來。

*

賀逐山沒有下線,他離開元白的家,沿種滿梧桐樹的綠蔭小路無目的徐行。這一片是廢土世界的線上住宅區,提供給“pv休閒”玩家,非常安靜,副本開放時少有人活動。

陽光被葉孔篩成斑駁雲霧,綿綿密密灑在身上。他獨自沉思,仔細梳理近日發生的一連串詭事。

仿生人攻擊人類,被攻擊的大多是“廢土之下”遊戲高玩;網絡世界存在縫隙空間,那裡有一座看不到儘頭的高牆。崔、格林、元白、0123……忒彌斯,還有那名維修員。林河說,廢土盒裡有量化程序,能將玩家意識量化成意識體,量化成代碼。

賀逐山沉浸在思緒中,壓根沒注意到自己何時跨過了那條“界線”。

山回路轉時,餘光被什麼吸引去。

那是一棵巨大的無名之樹,蒼勁有力,孤零零地立在遠處山坡上,枝繁葉茂,遮天蔽日,是這原野上最龐大、最顯眼的生命。

樹看不出年齡,仿佛很久以前就住在這裡,它的樹冠上綴滿白花,極小,拇指一般大,星星一樣閃爍銀光。

賀逐山覺得在哪裡見過這花。

前後已找不到來時的路,更看不見廢土世界城市的影子。賀逐山微微垂眼,心裡警惕起來。這裡可能不是常規的網絡空間——但除了蟲鳴草動,什麼聲音都沒有,一陣晚風襲來,吹得那滿樹白花紛紛飄落。

賀逐山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在這流螢細雨般的飛花中向樹走去。走至樹下,才望見腳下山穀裡坐落著一幢小木屋,屋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花圃裡種滿白玫瑰。

賀逐山走到近前,彎腰折下一支。白玫瑰含苞欲放,飽含露水,根莖上的小刺卻很鋒利,一不小心就被劃傷。鮮血從指腹中溢出,蜿蜒著流到花蕊深處。

“……你好?”一個聲音疑惑地響起來。

那聲音太過熟悉,賀逐山猛然回頭。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驟縮——那是阿爾文,不,但又好像不是。

那“人”有阿爾文的眼睛、鼻子、嘴唇,有他英俊的麵容和高大的身材,但他看上去更稚氣,更懵懂,氣質更乾淨,有一種秩序官不曾擁有的純真,是在過去黑暗的十數年裡被一次次打碎的東西。

賀逐山眯了眯眼。

“你喜歡白玫瑰嗎?”賀逐山不做聲,“阿爾文”也不追問,隻是對他輕輕一笑,“都是我種的花,現在正是花期。”

“你種的?”

“對。每一朵我都熟悉。”

賀逐山下意識握緊手中花莖,那刺痛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

他是誰?為什麼頂著阿爾文的臉?他在這裡做什麼?這裡是廢土遊戲的世界嗎?還是其他的……更大的網絡空間?

而且他似乎不認識自己。

“我在等人。”“阿爾文”忽然說,使賀逐山從思考中驚醒,“不過,我並不知道在等誰。”

“你要進來坐坐嗎?”他摘下手套,立刻從園丁變作彬彬有禮的紳士,“要下雪了。”

天已灰暗,殘陽隻餘一線,藏在厚厚雲霧的那一邊,光照昏沉得看不清“阿爾文”的臉。

他沒有說謊,確實有一場大雪壓山而來。

“不了,”賀逐山隻是淡淡道,“我要走了。你叫什麼?”

眼前的“阿爾文”多半隻是一條程序——賀逐山想,誰編寫了這條程序,又是誰把它放在這裡,這些問題的答案遠比眼前的“阿爾文”本身更重要。

他不想驚動程序,通過詢問它的姓名來降低程序警醒的概率。

但“阿爾文”回答說:“1182。”

賀逐山猛然抬眼。

不知不覺,“阿爾文”已站在眼前。

“你好奇怪……”“阿爾文”用那雙灰褐色的眼睛認真打量賀逐山,絲毫意識不到兩人之間過分的親近與曖昧,隻像個孩子,專注於觀察新鮮事物:“從來沒有見過你,但又覺得你很熟悉。你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我等的人是你嗎?”

火球完全掉下去,天灰撲撲的。雪粒子飄起來,隻剩一點餘暉勾勒出“阿爾文”模糊的輪廓。

“你是誰?”“阿爾文”湊近他,茫然地聞賀逐山身上味道。他的呼吸落在賀逐山脖頸間,賀逐山的心不由一跳。

“你又是誰?”他克製住自己,冷漠反問。

那一瞬兩人同時愣住。

夜風吹動鬢邊軟發,一黑一褐交織在一起——這一幕曾在哪裡發生過,隻是誰也不記得了。

“我是誰……不重要,”“阿爾文”回過神來,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賀逐山。他話音很輕,仿佛等待這一刻很久很久,平靜地、專注地複述著:“我會永遠在某個地方等你。”

“送你一朵白玫瑰——”

他從賀逐山手裡抽出那支花,仔細摘去莖上小刺,撩開碎發,將花彆在賀逐山耳邊。

那一刻,漫山遍野再次生長出千萬朵白玫瑰,如同一片又一片彎彎新月,徐徐綻放,反射出水一般的清冷銀光。

但與此同時,一切畫麵,包括“阿爾文”,都在這一瞬向後飛退而去。它們變作星子,破碎般消散一空——

賀逐山猛睜開眼。

現實世界中,阿爾文啟用了外部程序,強行斷開連接,使賀逐山從廢土世界下線。

賀逐山第一反應是抓住他的手:“你剛剛……”

阿爾文一臉茫然,歪了歪頭,用眼神比出一個“?”。

“……沒什麼。”賀逐山一頓,坐起來,“下線太急了,有點恍惚。”

不知為何,他不想讓阿爾文知道那道程序的存在,起碼現在不行——他決意將這件事按下不表,留待之後自己一個人慢慢查探。

阿爾文沒有生疑,貼過來壞笑著親了親他的右頰:“可能累到了,今晚早點睡。”

賀逐山聽懂了,用力揪他的耳朵:“……我累到還不是因為你?!”

秩序官笑而不語,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又低頭在人唇上愛不釋手地啄了好幾下,這才放賀逐山起身。

賀逐山被他親得麵紅耳赤,趕緊從登陸艙裡逃出來,彎腰抱起喬伊:“有什麼事嗎?急著拔我下線。”

“有一個未知信號源,在線上,一直給你‘Error’這個賬號發消息,但你好像收不到。”

收不到隻說明剛剛賀逐山確實不在廢土世界的服務區——那個“阿爾文”不屬於廢土世界。

“是嗎?”賀逐山不動聲色,隨口問,“什麼信號?誰發的?”

“不知道。但對方隻重複發一個單詞。”阿爾文把虛擬屏幕抽過來,解碼破譯後的綠色字符在賀逐山眼前閃爍——

“EDEN”。這是那人發的訊息,伊甸。

加密語序是機械師慣用的私人密鑰。

作者有話說:

玫瑰花和樹指路第22章。機械師,希望還有人記得他(

100 長夜(8)

◎機械師與CAT的倒黴旅行◎

機械師最後的記憶是那衝天而起的水柱。

地下深處發生巨大爆炸, 水瞬間沸騰,岩漿一般不安湧動。緊接著,巨力撕碎船板,大火熊熊燃燒, 控製室被海水灌滿, 所有儀器同時發出警報。

他們被襲擊了, 這是機械師唯一的念頭。

但第二次、第三次爆炸接連而至, 機械師後來知道, 那一天提坦全市海域都發生了多起原因不明的劇烈地震, 亞特蘭蒂斯亦在“地震”中永沉海底——這不是意外,有人出賣了伊甸坐標。

“咕嘟嘟……咕嘟嘟……”海水吞天沃日,最後的緊急備用燈亦已熄滅,機械師覺得胸腔被壓得喘不過氣。他聽見掙紮的聲響, 小野寺遙正在向海底沉落。

“Ghost……”她喃喃, “接應……”

但他們再沒法接應Ghost和法官。

剩餘的義體機械電力下降到3%,機械師馬上就會變成一團廢銅爛鐵。他奮力掙紮起來,終於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瞬間, 成功拽住小野寺遙手腕。女孩被他拉到懷裡, “哢噠”一聲, 他掰開她身後的腦機接口。

“數據正在傳輸……”

“數據傳輸完畢……”

機械師的義體係統在那一刻停止工作, 世界安靜下來。

……

機械師再睜開眼時, 發現自己變成了“影子”。

說是影子,其實也不算——更像一個綠色的幽靈, 在黑暗空間裡飄來飄去——沒有腿, 或者說小腿末端變成了兩條逐漸消失的、由綠色字符構成的小尾巴……

哦, 我變成了數據體。機械師恍然大悟——他成功了, 他將自己和小野寺遙上傳到了線上網絡。

小野寺遙知道後, 應該會氣得跳腳吧?機械師想,沒人能想到,他曾瞞著所有人,將自己和小野寺遙的腦內記憶備份成了兩大盤意識數據——他喜歡遙,但他寧願將這份感情藏在內心深處——誰讓她的異能是計算呢?她本來就是一台計算機大腦,和他天生一對……

可是遙呢?機械師茫然地飄來飄去。

這裡沒有遙,這裡隻有他自己。

機械師不知自己在這片寂靜的網絡之海遊蕩了多久,他覺得自己像機器人瓦利,正在被遺忘的藍色星球上清點那些沒人要的垃圾——數據風暴經常襲擊這片空間,成堆廢棄信息如山如雪地掉下來——有時是一團壓縮包。機械師滿懷期待地打開,可往往是不知哪個宅男隨手丟棄的低俗三級片;有時則是一長串首尾相接的聊天記錄,機械師跑上幾千米,把所有記錄整整齊齊疊在一起——

哇,然後他發出感歎,人類的時間和感情真的好不值錢。

再多的記憶,再多的陪伴,不要的時候,隻需輕輕點下刪除鍵,就能把一段歲月變成廢紙,任憑它們流浪到荒無人煙的網絡垃圾站去。

機械師一邊撿垃圾,一邊尋找小野寺遙,一邊發求救信號,一邊努力繪製這塊未知網絡空間的代碼版地圖——或許某一天,再回到伊甸,這些數據能派上巨大用場。不過,機械師逐漸發現,這片空間廣闊得幾乎沒有止境——

有一天,機械師坐在數據山上,一顆透明圓球“骨碌碌”滾到腳邊。

“……CAT?”機械師麵露遲疑。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聞言,那圓球立刻“嘭”地彈跳起來,一張大臉“啪”地貼上表麵,十分猙獰地對機械師比比劃劃。

——確實是CAT,CAT被這顆圓球困住了。某種封條似的薄片正在圓球內飛速跑動,好像想要徹底封上小熊貓的嘴。

機械師掏出握鉗,三下兩下拆開圓球,CAT立刻跳出來,連滾帶爬地“呸呸”兩聲:“媽的龜/兒,沒把老子憋死!我真是個黴坨坨,那路四米寬,也被它逮到!”

“這是什麼?”機械師耐心聽著,好奇地問。

“啊,好像是個清除程序——遙設置過安全鎖,一旦係統意外關閉,我就會被上傳到雲端等待重新下載,”CAT發完脾氣,講回普通話,“但是雲端也崩潰了,我就被丟了出來,丟到這個地方——這裡的這種清除程序專門清除我們這樣的外來者。就是外來程序。”

“這是哪裡?”

“不知道。隻能說這是網絡空間的一部分——網絡空間很大,永遠有你沒去過的服務器。這裡嘛……像是一片私人領地。它有自己的規則,清除程序就負責清除那些不守規則的家夥。”CAT解釋道,“這裡大得沒有邊界,我一進來就被清除程序逮住,一直跟著它跑,跑了很遠很遠,卻沒有看見一個人……這不對勁。”

“這裡更像一個暫存地,更大的世界在外麵。”

它說完這句話,像是想起什麼,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遺憾姿態:“哦,對耶,太遺憾了,我的小機械師——現在你和我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程序啦!”

它把尾巴高高翹起,上下左右前後搖動,顯然幸災樂禍到了極點。

“算啦,我本來就和機器沒什麼差彆。”機械師失笑,並不為CAT的調戲感到惱火,畢竟本來他就渾身都是義體,“比較倒黴的是遙,不僅變成程序……我確信我把她成功上傳到了這裡,但我沒找到她。”

“Ghost呢?法官呢?他們還活著嗎?”

“不知道。”機械師說,“一個一個來,我們先去找遙。”

於是一人一小熊貓開始在網絡空間流浪,一邊尋找出路,一邊尋找小野寺遙。他們追逐數據風暴,在風暴過後的滿地狼藉上尋找廢棄程序,拆出零件,造出一輛搖搖晃晃、四處漏風的巡航車——雖然隨時都會報廢,但起碼可以躲避清除程序的騷擾,以及風暴襲擊。

而CAT一直在嘗試聯係另一個CAT——當時,Ghost執意潛入蘋果園區的地下基地,小野寺遙壓縮打包了一個話癆版CAT塞進他的通訊器——於是現在,世界上有兩個擁有不同數據記憶的人工智能小熊貓。

“沒有回應,那隻熊貓大概率是個聾子。”CAT不無遺憾地說。

“也沒有遙。”機械師點頭,在地圖上標記下最後一個坐標,“我想,遙不在這裡……是時候出去了,我們得離開這個地方。”

於是他們開始向空間邊緣進發——這片空間太大了,迷失方向幾乎是家常便飯。曆經數天,也許數周,他們終於看到了光——

光來自一麵看不到儘頭的牆。是一座高牆,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堅不可摧,坐落在雲霧之中,誓死捍衛牆那邊的每一寸領土。牆附近天氣不好,常年盤踞著成團數據風暴,他們艱難穿越風暴、最終來到牆角時,那輛巡航車已然瀕臨報廢。

“喂——有人嗎——”CAT從機械師肩頭跳下,一滾一滾地爬到牆根,卷起尾巴,用力“砰砰”敲牆。

沒有回答,隻有CAT的聲波順著牆麵永無止儘地向遠處奔去:“喂……有人嗎……有人嗎……人嗎……嗎……”

“沒人。”機械師用手掌貼牆,那牆是冰的,像一塊透明的、流光溢彩的磚。

“但我能感覺到,遙就在那邊,”機械師輕聲說,“就在牆那邊的某個地方,她睡得很沉,還從未醒來。”

機械師開始沿著牆根朝一個方向走,希望找到某扇入口。CAT則每隔一段時間記錄下位置坐標,試圖確定牆的具體形狀。

有一天,機械師忽然停下來,垂眼茫然地盯著牆根那兩個小拳頭形狀凹陷。

機械師:“有點眼熟。”

CAT:“……好像是我乾的。”

機械師掏出記錄器——並不是同一個坐標。

但是是同一個位置。

“我明白了,”機械師忽道,“這是一個球。一個在飛速膨脹的球。”

像行星,像銀河,像宇宙,永無止境地向外擴張著。

“我們一直以為自己被困住了,想‘出去’,跑到牆那邊去,以為那邊才是‘外麵’,但其實不是的——牆……牆是密閉的!是回環的!牆是一個球體的最外層,它包裹著裡麵那個世界,裡麵的人才是被困住的。”

這就是為什麼機械師從來找不到空間的儘頭。

因為這個空間沒有儘頭。

“但這說不通啊,如果我們一直在球麵上走,我們看到的應該不是牆,而是無儘延伸的地麵。”CAT提出質疑,“等等,不……我們不在球上,我們在球的某個截麵上。我們一直停留在這個麵上,一個通過球心、對半切開了球的水平麵。”

“是的,這樣的水平麵有無數個……”機械師掏出紙筆,飛快演算——CAT不知道他從哪弄來的電子紙筆——“所以,球外的空間,是無數的無數,無窮儘的平方。”

“球在做兩個運動,”機械師說,“不勻速旋轉,和勻速膨脹。”他重新讀取了幾個位置的坐標信息,並標記各坐標被記錄時之間的時間差,“隨便找個原點,把這些數據重新換成三維坐標,會發現z軸數據依次和時間構成一次關係,這說明牆在勻速膨脹;但x軸、y軸不一樣,點與點之間無法構成某種函數,是更複雜的無序旋轉運動——這是為什麼你打的這兩拳會轉回到我們麵前——除了方向不固定,它就像一顆有意識的星球。”

“我們得進去。”CAT點頭,對自己那兩拳感到非常得意:“但怎麼進去?”

“風暴。”機械師忽然說,“注意到那些風暴了嗎?它們是不定向的。”

CAT立刻恍然——成千上萬的數據風暴整天在平麵上肆虐,橫衝直撞,沿單一方向前進。隻要找到一個運動軌跡和球體呈割線的數據風暴,他們就能找到進牆的路。

“額,可是我們怎麼跟上它?它的速度太快了。”

機械師正在埋頭苦算,尋找那個路徑最短的幸運風暴。

“哦,我們不會跟著它,”聞言,他笑眯眯看了CAT一眼,跳上搖搖欲墜的巡航車:“我們直接鑽進去。”

CAT:“?”

CAT:“!”

於是CAT在這層平麵空間留下的最後遺跡是一連串“啊——”的尖叫,機械師開車大有Ghost風範,一邊吹口哨,一邊一頭紮進能把人活活撕碎的數據風暴裡。

CAT死死抓著擋風板,力求不被甩出去——他們在風暴中心不斷旋轉、搖晃,撞來撞去,像一隻鑽進抽風機的無頭蒼蠅。就在CAT忍不住想“哇”一聲吐機械師滿臉時,周遭一切忽然沉靜下來。

風漸停,雨漸熄,巡航車靜靜地向前駛去,他們來到牆體中央,那是一片絢爛的光纖世界,到處流動著記憶的圖像、記憶的碎片。

“我們進來了嗎?”CAT問。

“不,還沒有。”機械師冷酷地說。

下一秒,他們被吸進更大的程序風暴。

程序風暴像箭一樣朝世界中心飛去。

作者有話說:

100章了,不可思議(點煙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