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去?人家請你了嗎?你算六行八道哪一道?”他也學著女人,掏起耳屎,側臉看女人,女人不安把臉扭向一旁,委屈的淚水,在淺淺的眼眶裡打著漩渦,溢出來,是分分秒秒的事,但她不能讓男人看見,這就是他不愛這個女人的表現,女人位置低下,邁過幾道坎,才到她這兒,沒有平等可言,如果可以設想,換了他朝思暮想的吳秀枝,也許一切都會不同,那是他神愛之物,男女有彆,男女生愛,不是那他稀罕的東西,就算你死心塌地,他也不會多瞅一眼,“你去了算什麼?”這話象刀,刀刀淩持。男人的心在咆哮,女人的心在飆淚。
“因為吳秀枝嗎?”哭腔中夾雜著顫音,心不甘,明明知道結果,卻不相信這是真的,“她比我好在哪裡?她有的我沒有嗎?差哪裡?”
“你永遠不會懂!我們早就認識了,如果不是黃興忠闖入吳窪子,也許我和她早就……黃在關鍵的節點出現,我也沒有辦法,如果硬要比,圓滑的度上,我十個不及黃興忠,多少人要把生意的觸角伸到吳窪子,皆因為底氣不足,而中途夭折,唯有他把吳窪子把玩到這樣,我太硬,不懂得變通,所以……你呆著,我去了,彆自尋煩惱了!”象一陣狂風,急急摔門而去。
醉花陰是謀事的地方,也是男男女女,把婚外情秀到極限的地方,吳秀枝獨樹一枝,清雅脫俗,常常一個人,撫琴寫詩,食客浪客傳誦,附庸風雅,象臘肉骨頭,反複在嘴裡咀嚼,那種沁人心脾的酥滑的味,象線拽著人的舌頭,好這一口,清冽冽如水沁出。初時,吳見著石,臉紅心跳,頭一低,輕輕地,步子細碎,象刀刀切出來,亦步亦趨,象穿和服、踏著木屐的日本女子,彎著腰,低著頭,石年長她幾歲,高大健碩,壯得象公牛,粗粗的嗓子,乾練的做派,多少適齡女人芳心暗許,臆想被這樣男人摟抱的滋味,他要是想掙錢,彆人騎馬都攆不上,高年豐曾經的預言,現在已經得到證實,彆人乾著牛馬苦力的營生,且朝不保夕,幾把軟軟的小刷子,象女人一樣智慧,女人可在絹布上,繡織出五彩斑瀾,他則在木頭,被木匠刨得平實木頭上,刷出人物、動物、景物,莫不栩栩如生,著色構圖,就象玩一樣,描眉般細微。
這會兒,太陽正冉冉升起,晃人眼,穿著大褲衩,短袖布衫,這合身合體,看出呂如意用心,甩著大步子,招搖過市一般,揚頭挺胸,徑自穿過醉花陰大門,上樓。
醉花陰的女傭看著他,遠遠駐足觀看,早有人眼急腳快,上樓稟報高年豐,杜梅先領著吳秀枝在旁門候著,李瑞安還沒有到,走到半截,高年豐立在樓梯口,一抱拳:“石老弟,這裡,恭候多時了,裡麵請!”
有人在樓下,抬臉仰望。
“不客氣!”聽那脆生生的腳步,慕煞了高年豐,揚溢的青春,如同噴泉,飛花擊打出碎玉。
“太好了!你能來,我太高興了!”高年豐雙手對搓,雙掌擊打。
“高老太爺,您客氣了!好象我們尿不到一個壺裡,何必強差人意?您才是吳窪子的天,多少人要仰臉看你才能生活?我不在官,又非商,既不富,更於貴不沾邊,您這樣客氣,是要折我壽的,不知高老太爺,因何高看我?又是著禮,又是請客,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確實摸摸腦袋,看著高年豐尷尬的表情,“你沒看見我哆嗦得象風中之竹,受寵若驚,我石磨峰何德何能惹你老人家這麼高看?”口頭上雖這麼謙虛,腳步卻不含糊,斜斜高升,臉上是憋足了勁,壞壞地笑,象看見人落水,在水中拚命掙紮,而無動於終,成心看著彆人淹死,而他卻聳聳肩,笑意成花,並長長舒一口氣,還要說:你終於……這結局在他意料之中。
“磨峰,不管過去我們怎樣磕磕碰碰,終究在吳窪子地界上,關起門來,那是我們自己的事,如今這小日本子進來了,不分青紅皂白,進來就想當爺,吃我們的,喝我們的,還要殺我們,人為刀俎,我甘為人肉?”
“你恐怕就是這樣想的!”
“胡扯!老夫從大清活到現在,眼見著就要被黃土掩埋,我不知道小日本子是個什麼東西?彆看他們信誓旦旦:建立什麼狗屁大東亞共榮圈,哄鬼呢,我老了,折騰不起來了,但我不能辱沒了祖宗,更不能對不起子孫後代!”高年豐說到激動處,右手食指象錐子,插向空中,在那裡搖晃,唾沫星四濺。
“喲,還有點良心!但我看不透你,那天吳秀枝被五個鬼子圍了,你咋就躲在在這敞亮的醉花陰樓上,當起了縮頭烏龜!這我沒有冤枉你吧?如果那天我不出現:吳秀枝是不是就被五個畜牲給糟蹋了?”
“決無可能!這一切……”
“你快拉倒吧!你不會說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看未必!”
一個經驗老道,橫行了幾十年,名聲噪響,一直受人尊敬,哪怕是表麵上,不是骨子裡,人活這份上,活出一張臉。另一個正在成長,初生牛犢不怕虎,兩個在樓道口,象陰陽電,碰撞糊模的藍底色、白亮白亮電焊條刺撥出妖姬蛇形。
“你怕日本人,從骨子裡怕!”
“他姥姥!我怕他們?去我二十年陽壽,我乾死他們!”
兩個人在那樣:上上不來,下又下不去的地方,你有來言,我有去語,象扔石頭塊,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鑽破肉皮,滲出血來!
“這不行!他們會不會打起來,我去看看他們!”吳秀枝來回在屋子裡走動。
“不要!男人就那樣:見麵就掐,說不定,過一會兒把手言歡,走的時候,就稱兄道弟了!你是想見他嗎?你想打翻醋瓶子!”杜梅穩穩坐在堅硬的木椅上,柔軟碩大的腚,坐到椅子外,椅子大約不堪重負,吱吱啞啞起來。
“少吹!那你咋給日本人點頭哈腰,又說軟話,又遞金條,你這是要乾什麼?就差下跪了!這還是你嗎?”石磨峰繼續挖苦著。
“你傻呀!你一個人鬥得了五隻獵犬嗎?算你厲害,鬥得過,那些穿著黑皮的警察,可好幾十號人,真的傷筋動骨,他們會向你說話?彆看他們一副看熱鬨的樣子,那是日本人用熟食喂出來的,彆人手中都有槍,你連根燒火棍都沒有,如有意外,你壯烈了,英雄了一回,吳窪子老少爺們怎麼辦?打死畜牲,而不傷任何皮毛,那叫本事!”
李瑞安喜歡擺個譜,從鎮公所到醉花陰,沒有半裡地,隻要步行,時間也不是很長,可他讓四個人抬頂轎子,黑色的,雕空鏤花,那些形狀相同或不同,成為一種種圖案的窟窿,把李瑞安象影子裝在黑裡麵,轎子很平穩,象行進在水麵上的小船,四個轎夫,身材高大粗壯,裸露的肌肉,象街麵待賣的烀得半生不熟的牛肉,紫乎乎誘人,雖黑裡透紅,那是爆裂的青春在泛濫,這些出苦力的人,為了養家糊口,沒有能力養生,哪管青春一直在透支?這種廉價力無所值的勞動,往往換不來一家溫飽,想想可憐,卻沒人同情,而坐轎的人,哪管這個,怎麼舒服怎麼來,戴著墨鏡的李瑞安,搖來晃去,大腿翹在二腿上,他想唱歌就哼哼,雖五音不全,不在調上,卻要表達出來,墨鏡阻擋著陽光輻射,盤算著高年豐要和他說什麼。
轎子杭育杭育一直抬到醉花陰漂亮樓底下,輕輕放在地上,有人彎下腰,微撩轎門:“李鎮長,到了!”說話這個人,是個壯漢,一直跟著轎子,他是李的跟班。
“是嗎?”李在轎子裡,從鏤空的地方往外望,可不是?醉花陰是高雅場所,是鎮上那些有頭有臉人,賞曲聽歌,謀事的地方,後院是吃喝吹牛的地方,酒喝到興頭上,難免人就輕輕飄飄,想飛飛不起來,借著酒勁,吹得地動山搖,放肆也放縱,第二天太陽白花花出來,男人拍著暈暈乎乎的頭,傻笑了,“酒他媽這東西,有時,比女人更誘惑人,喝大了,我他媽的昨天都說些什麼?”不敢看太陽,搖著頭。
這會兒李瑞安煞有介事,穿著軟布底的鞋,一條腿伸到轎子外,一弓身子,挑破轎簾,穩穩當當站到地上,長袍馬褂,大胖油膩的臉上,戴著幅墨鏡,怎麼看太陽,都混沌不清,跺跺腳,清清嗓子,拽拽衣被襟,折疊的黑紙扇,在左手敲擊兩下,刷一聲打開,上麵繡著百色神獸圖,旁邊白色狂草題詩,龍飛鳳舞,張揚霸氣:“彆跟著了,外麵候著,我有要緊的事,要和高老太爺麵議,還有小石子,沒有什麼事,不要打擾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