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名杵臼,年方二十一。宋公給孩子取名字很隨意,生娃當天,他在視察民情,野人農婦正在舂粟,故名。不過這個名到了二十歲加冠禮時犯了難,字要和名搭配。杵臼兩個農業工具,不好讓在場賓客發揮。賓客們都是飽讀詩書,不習農耕的貴族。還好宋襄公百忙中撥冗來見孫子,才取字子雍,雍即是和諧,杵和臼相互搭配,共同搗粟,不正是和諧的典範嘛?
“子瞻病情怎麼樣了?”宋公詢問。
子瞻是宋公的老三,名卬(yang,三聲),比杵臼小一歲。春秋諸侯們妃嬪媵嬙廣充宮殿,誕下的公子公孫,諸侯們自然無暇一一照拂,於是各家都有各家的育兒心經,有的托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有的隻顧嫡子,不顧庶子,甚至送到敵國作質子。
宋公日理萬機,國事煩憂,他帶兒子的辦法就是先帶大兒子,然後老大帶老二,老二帶老三,如此放羊式帶娃,雖做不到每個孩子都精心培養,但勝在省錢省事。
譬如現在。老三公子卬多日前夜間如廁,失足墜落,溺於屎尿,生死不知。
老二杵臼從小帶著老三,一塊長大,感情甚篤,向宋公通報一聲,就第一時間前往照料,省卻宋公不知多少麻煩。
“依醫者所述,子瞻經過一番整治,脈搏強勁,氣息通暢,麵色豐潤,大抵已然沒有危及生病的大恙。隻是……”杵臼的語氣沉甸甸的,仿佛千鈞之重。
他援引醫者之言語:“《黃帝內經》有曰:血脈和利,精神乃居。這是說人的神智寓居於精血之中。此番叔弟受溺於溷廁,體膚雖然痊愈,但幾經折騰,腎虧血虛,故而神智無所養而有所損。
三月廿二,醒來之時間,叔弟的神智果然儘數失去,不能言語,不認親屬,前塵往事,全然忘卻。兒臣幾番嘗試與叔弟溝通,弟隻是張口胡言亂語,似乎是孩童初識天地的牙牙乳語。”
杵臼在宋公麵前,模仿著公子卬清醒時,說的標準普通話。宋公自然聽不懂,而是喟然歎息:“當初太子降生,也是牙牙說話的嬰兒,孤不知到他在說什麼。禦醫說,孩子三歲前,自有一套嬰兒語言,外人不知,等到年長,學會宋語之後,方才忘記嬰兒語言。
如今子瞻的病情,可還有救?”
“弟溺於屎尿之中,腦子估計給穢物泡壞了。醫生已按照黃帝內經開方子,囑咐多吃羊鞭補精補血,能不能恢複智力全看造化。”
“羊鞭?”
杵臼點點頭:“叔弟如小兒厭食,平日食用羊鞭、菽豆,食欲不振。醫生開了膠飴大米粥。”
杵臼懷中掏出藥方,給宋公過目:“膠飴十錢,梁米三十錢。梁米加水,煮為稀粥,待熟時調入膠飴,再煮二沸服食,每日兩劑。”
宋公左眼狂跳,肉疼道:“梁米靡費不少吧?”
梁米,就是大米,春秋時,在北方尚未完全推廣,故而價高,齊桓公曾頓頓以此為食,被視為豪奢。
“和梁米相比,隻多不少。膠飴乃梁米磨粉熬煮而成。兒臣此來,就是因為支用不足,請君上酌情從國庫撥付。”
宋公背過手,踱步,眉頭擰成一道彎。
在甘蔗進入中原以前,由大米、小麥製成的麥芽糖——飴,乃是古人唯一的甜品,為豪門巨富專有。
杵臼知曉宋公的心思,勸道:“君上,叔弟可是您的親生骨肉啊,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胎。叔弟未罹難時,君上還曾誇他通習武藝,勇猛壯碩,可為君之車左。
難道君上都不記得了嗎?”
宋公喟歎道:“孤若是富家翁,哪怕傾家蕩產,也要治好子瞻。
然而孤是一國國君,吃穿用度都是民眾的血汗錢,這些錢本該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怎麼能為了一己私欲,把這些血汗錢用如泥沙?”
杵臼道:“醫生說了,《內經》雲,血主濡之。人的周身全靠一腔精血潤養,向上湧入大腦,是為髓海,向下滋補腎陰,是為藏精,內至臟腑,外達皮肉筋骨。髓海有失,與血氣之虧息息相關。叔弟吃了食補的方子,興許氣血充盈,精元恢複後,病情會有所好轉。”
“他有幾分把握?”
宋公兩眼灼灼,直視著兒子,杵臼被看得心裡發毛,避開眼神,低聲道:“不到一成。”
宋公惆悵地背過身:“孤不僅是子瞻之父,更是一國之父,先公後私,先國後家,你不要埋怨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