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杵臼有些愕然。
妻子引著杵臼來到柴房,一個熟悉的聲音朗聲道:“仲弟!”
定睛一看,一個彪形大漢正坐在乾草之上,一臉愁容。
他身形偉岸,虎背熊腰,壯碩的手臂比杵臼的大腿還要寬,強健的咬肌讓他的麵目顯得彪悍絕倫。
杵臼認出了來人,他責備妻子道:“怎麼能讓伯兄住在柴房裡?這是下人的居所。”
“這是應有之義!”杵臼的哥哥,公子江在草堆上盤起了腳,顯露出乾草堆下的周刀。
“應有之義?”杵臼愕然,不等他發問,門外傳來了慷慨淩然的聲音。
“太子所言不差。夫大丈夫,居父母之仇,寢苫枕刃,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
門外進來兩個漢子。一個麵色炭黑,五短身材,膀大腰圓;另一個身材高大,青白臉色,一身廉價的葛麻,窮酸的打扮,腰間卻懸著一塊通體素白、綦色組綬的瑜玉,一看就不是凡品。
公子江起身打斷道:“不要叫我太子了,打從父親薨的一刻起,我便是一介公子而已。”
公子江拉著杵臼給來人一一介紹,他指著矮個子黑漢道:“這位是公孫鐘離,字南臣,乃宋湣公之後,按輩分,他應該是你的堂叔。”
公子江指著另一個窮親戚道:“這位是公孫孔叔,字嘉興,湣公庶支、我們的堂叔。”
兩人向杵臼齊齊行禮。杵臼回了個禮,一臉蒙圈:“伯兄,這是怎麼一回事?”
“仲弟,可有膽子謀反?”公子江之語,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
杵臼聞言,渾身的氣力頓時一空,倒退兩步,後背頂在牆上。
他的妻子正端來清茶招待賓客,嚇得打碎了杯具。
“沒錯!”公子江一字一句道:“嘉興所說不錯,夫大丈夫,居父母之仇,寢、寢……寢什麼來著?”
“寢苫枕刃。”公孫孔叔糾正道。
“對,寢苫枕刃。先父死得蹊蹺,定是偽君公子禦所殺,從今往後,我隻睡在柴房草堆,枕著兵刃入夢,絕不在偽朝做官,要是在街上遇到公子禦,我就當街宰了他。”二十二歲的公子江言之鑿鑿,他坦言:“南臣和嘉興都是我多年的家臣,絕對可靠。文賴嘉興,武靠南臣,再加上你,隻要我們齊心協力,一定可以為先父報仇雪恨。”
杵臼定了定神:“伯兄不在田獵,憑什麼認定父親為公子禦所弑?”
公孫孔叔拱了拱手:“公子請看。”隻見他從懷中掏出一物,正是街上張貼的告示,裡頭刊載了宋公的傳位詔書。
孔叔又從懷裡掏出另一封:“這是先君曾給公子江的詔書。公子請看,這兩封詔書的遣詞用句,截然不同,筆記也相形甚遠,絕不可能同出一人。”
杵臼比對文字,果然一封字跡靈動如遊龍,一封截然相反,刻板、樸實。
“看字跡,街上的詔書,更像是公子禦的華麗筆法。不過,詔書也可能是父親垂危之時,托孔叔代為擬旨。”
“街頭巷尾,傳有童謠:‘卿位原從君恩來,夏苗宴饗骨肉晤。不識同根州籲弟,最是無情公侯家。’公子可曾聽聞?”
“何解?”
“童謠是說,先君田獵時,張弓搭箭,獲取獵物無算,體格健壯,眾所目睹。田獵結束後,又與諸大臣行酒設宴,高誦詩歌,目朗氣清,也是千萬人所見。好端端的一個人,宴會後怎麼就猝然長逝?
偽君公子禦即位時,聲稱先君宴後暴病,遣人相召,在營內托付國家。可是當時在場的寺人和禦醫今日離奇失蹤,實在是……”
“實在是難以令人致信。”杵臼若有所思,喃喃道:“托付君位之時,見證之人,一日之內,齊齊失蹤,僅憑五尺黃陵,三寸之舌,就登臨大寶,實在蹊蹺。童謠的州籲事,或許十有八九……”州籲指的是衛國公子州籲,一百年前,此人弑殺其兄,衛桓公自立為君,為春秋第一位弑君篡位成功的公子。
“昨晚的星象,仲弟可曾注意?”
一句話讓杵臼仿佛忽然醍醐灌頂:“昨天熒惑守心!天象之中,心宿乃是我宋國的分野,熒惑侵犯心宿,昭示宋國定有不忍言之事!這不就應驗了嗎?”熒惑指的就是火星。
“不錯!”公子江語氣越來越低沉:“我本想回都城催糧,抵禦山戎。昨夜天象大不詳,我擔心不已,因此潛入城中,不想父親薨了。”
“反了!”宋公薨的蹊蹺,天象、童謠又偏偏這麼巧,杵臼心中篤定不移,決心舉大事。
“取龜卜來!”
甲骨燒蝕,殘留圖像,宛如升雲蒸騰,若有若無。在場的各位都是宋人,殷商之餘,對龜卜占法再熟稔不過。龜卜七相,前五者,內相,後五者,外相,眾人點著指節推衍。
“作內吉,作外亦吉。大同!上上大吉!”所有人都綻開了笑容。
公孫孔叔取來木料,刻作宋公王臣模樣,公子垂淚而拜,以周刀破開手指,滴血而誓:“不報父仇,誓不為人!同心同德,共攘國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