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雲才散,陽光淺淺地斜照下來,朱鬆轉身輕輕關上了門,和煦的晨曦也隨之阻隔在外,屋內頓時陰暗了許多,朱鬆迅速將自己的身形藏入陰暗的角落。
黑矮男子卻不甚在意,連一瞥都懶得投注,仍埋頭公文,朱鬆沉著嗓子開口說道:“你可以用飯了。”
坐在另一頭的黑矮男子也沒有抬頭,隻是說著:“知道了,你且先放在那裡吧。”
黑矮男子說話聲音不大,但是卻異常平靜,似乎這寺廟間的一切紛擾都和他無關一樣。
朱鬆繼續沉著嗓子說話:“我想問你,這廟裡的事情,你都知道嗎?”
男子還是沒有抬頭,在奮筆疾書的同時回應著:“略知一二。”
朱鬆有一點點生氣了起來:“我看閣下大小也是個朝廷命官,如此之多的百姓遭官兵迫害,流離失所,隻能棲身廟中,難道你就這般無動於衷嗎?”
黑矮男子這才抬起頭來,快速掃視了一下朱鬆的裝扮,搖了搖頭,低頭看著公文:“因為錯不在此處。”
朱鬆繼續說著:“什麼,你的意思,難道不是興平兵的錯?”
黑矮男子終於停下了筆,但是卻沒有看著朱鬆,而是將一份公文拿在手上,才說話道:“眼下這般情形,全是朝廷的過錯。”
朱鬆懵了:“這和朝廷有什麼關係?”
黑矮男子平靜地說著:“傭徒廝役,遊食無賴之徒,本就難以指望為國戍土,領出安家月糧,便以此為之生計。朝廷動則欠餉經年,不供糧食,冬日間亦不供棉被、不給薪柴,便是再有忠肝義膽之輩,都失了立足之所。找百姓索求便是再不得已,也要為之了。”
“乃至愈演愈烈,動則以欺淩百姓為樂,和百姓處於水火之間,空有軍法約束,卻無半點效力。可是論及根本,則是朝廷有負於官兵,兵丁則無負於朝廷。”
“百姓之苦則更甚,自世宗以來,連年攤派三餉,平日裡徭役差遣不斷,百姓一日價隻是苦苦掙紮,早晨巴不到晚。而朝廷所募兵丁卻施暴其間,百姓蒙受此無妄之災,為兵燹所害。其間過錯,亦是朝廷有負百姓,百姓無負朝廷。”
“所以我說,錯不在此處,與百姓和官兵無關,全是朝廷的過失。”
朱鬆聽完這麼一大串內容,沉默了好一會,才繼續說道:“那這麼說,導致如今這個局麵,便應該是由你們這些朝廷官員來承擔?”
黑矮男子說完了才繼續提筆寫字:“必然如此。百姓蒙難,當地官員難辭其咎;軍民不和,本地督撫也罪不可赦,而不能消弭矛盾,我自然是罪莫大焉。”
朱鬆茫然,從陰影處走了出來:“可是,朝廷新立,大事草創,難道就不能互相體諒一下嗎?”
黑矮男子搖了搖頭:“卻不是這樣,即便百姓和官兵都體諒了朝廷,那二者之間的矛盾卻沒有消弭,必然更加仇恨彼此,勢如水火。再者,朝廷初立,一切用度都捉襟見肘,必然還是要問百姓繼續攤派。民生如此艱難,百姓便更加無所適從,隻恐又是一個官逼民...”
說話間,黑矮男子抬頭終於看清了朱鬆的樣貌,不但筆掉到了地上,而且平靜的語調都戛然而止。
然後黑矮男子下拜:“臣史可法冒犯天顏,請皇上恕罪!”
朱鬆長歎一聲,其實自己對這個黑矮男子是沒多少印象的。
因為還沒認得臉熟的時候,他就已經離開南京,去往江北了。
但是這般言論,自己又何嘗不知道,這人就是江北督師史可法呢?
朱鬆隻是擺手:“史卿請起吧,不在皇城,我便不是皇上,隻是普通百姓而已。”
史可法站起身來,問道:“皇上怎麼到了這裡。”
朱鬆長歎,隻感覺自己腦子裡千頭萬緒,就從自己聽說揚州的故事開始,到遇到一位高僧為止,細細地說了起來。
史可法搖頭道:“皇上不應對幾位閣老存這麼大的疑心。”
朱鬆勉強笑道:“如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會知道民間百姓有這麼多的苦難。”
史可法沉默了一會,然後說道:“其實陛下所見隻是管中窺豹而已。百姓的水深火熱,陛下或許還未見全豹。”
朱鬆更加沉默,說道:“朕不是個好皇帝。”
史可法聲音中又出現一絲慌亂:“臣不是這個意思。”
朱鬆坐了下來,長歎道:“但是朕是這個意思。朕以為隻要朕去做了,事情就理應變好,世道就應變清白。隻是到頭來,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化,朕委實不知道這個皇帝應該怎麼當。”
...
辰時才到,很快庵外就傳來馬匹嘶鳴的聲音。
一共十來個衣甲精良的騎兵擁簇在了福緣庵的門前,為首的一個外表俊朗的男子跳下馬來。
他年紀不算大,陽光撒在他身上,一張極其英俊的臉配合著一身乾練衣著,更凸顯出其人豪氣乾雲,腰間的刀刀柄上也鑲嵌著美玉,也在寓示著來人的地位非凡。
這人下得馬來,單手奉在胸前,微微躬身:“大師在庵內麼?”
小和尚慌忙答了一個大禮:“高居士,主持在庵內等了許久了。”
“高居士”也就是高傑,吩咐著一乾人等在寺廟外不準妄動,他便將刀一橫,一隻手搭在刀上,大步流星往寺內走去。
在寺廟內的其他居士們當然注意到了這個一個人物。
而這樣一個耀武揚威的武人自然是惹得眾人紛紛躲閃不及了。
高傑來到正殿上,看著僧德宗一邊握著念珠,一邊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朝著自己躬身施禮。
高傑於是把放在刀柄上的手抽了回來,雙手合十對著僧德宗回禮:“大師,弟子來遲了。”
僧德宗看著高傑孤身一人進來,卻是微微笑道:“高居士好大膽,不怕寺內其他居士來找你尋仇麼?”
高傑也笑道,將刀抽出一尺:“來便來了,何懼之有。且不說是佛門清淨之地,便是真要報仇報冤,也需先問下我手裡這口寶刀。”
高傑往裡走了兩步,看著破敗的佛像,朝著僧德宗施禮,終究是問出了此行的問題:“弟子他日得免於禍乎?”
僧德宗轉動佛珠,來到高傑身前,問道:“居士為何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