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身邊古達“嘿”地籲了一口氣,隨後大約是被杜木茲按住了,沒能馬上出言反駁。
“伊南娜怎麼了?我聽說她是一個很淘氣的神?”伊南微笑著與村民們搭話。
“哈哈,伊南娜女神如果長得像你一樣美麗,那肯定不會被形容為‘淘氣’,得是‘可愛’啦!”
伊南微笑著接受了眼前村民們的恭維,裝作好奇,問:“讓我聽聽,伊南娜究竟是怎麼淘氣了?”
“是這樣的,我們這一帶,都不出產高大的樹木。如果需要使用粗大的木料,就必須要前往幼發拉底河上遊的那些村子,請他們帶我們的人伐木,然後將砍伐的木排放在幼發拉底河裡,沿河一直漂流,最終抵達埃利都。”
伊南一聽,轉頭瞅瞅同伴們。
杜木茲點點頭,哈姆紮也“哎呀”一聲,表示他想起來了。
當初提比拉的村民在想辦法造車輪的時候,就討論過這個問題,而且同樣動念想派人去都幼發拉底河上遊去尋一些高大粗壯的原木來。
可見這問題對於兩個城市同時存在——但是烏魯克在埃利都的上遊,這就意味著……
伊南用手輕輕拍拍腦門,她知道兩個城市的梁子是怎樣結下的了。
——原來是“截胡”啊!
“神明恩基有一次需要上遊的高大原木,派人千裡迢迢前往,好不容易原木沿著河流順流而下,卻被烏魯克人半途劫走,還說這是伊南娜女神的神諭——這些木料天生就該用來修建女神的神廟。”
於是,伊南身邊的同伴們,從古達到杜木茲,再到小阿克……大家就都知道伊南娜神廟跟前那些參天巨柱都是從哪兒來的了。
這事的確是烏魯克理虧,無可辯駁。
伊南為了轉移話題,避免尷尬,隻能繼續裝作好奇,問:“神明恩基,需要這麼多的高大原木,也是要建神廟嗎?”
當地村民們相互看看,搖搖頭,說:“這我們就不了解了,凡人是無從得知神明在想什麼的。”
伊南點點頭,表示她知道了。
所謂的“主神之爭”,歸根結底,還是可以歸結為利益之爭。
烏魯克在埃利都的上遊,從水上運往埃利都的物資可能會被烏魯克截胡。但同時烏魯克與埃利都,各自有彼此需要的物資與商品,兩個城市有共生的基礎,卻也有對抗的理由。
在這樣的前提下,弄明白對方的“主神”對於烏魯克的態度,恐怕是現今最重要的任務。
大河畔的小漁村,村外的土地過於潮濕,已經不再適合旅行團的成員們就地而臥,在外露宿了。好心的村民們騰出兩間屋子,供旅行團留宿。
伊南的屋子就在杜木茲他們的隔壁,兩邊隻隔一層薄薄的壁板。有任何事,隻要伊南一聲招呼,杜木茲他們就能趕來。
同樣的,小哈姆提他們此起彼伏的鼾聲伊南也聽得一清二楚。
伊南聽著聽著,忍不住也笑了——像哈姆提這樣,沒心沒肺,無憂無慮地過一生,也相當不錯麼!
誰知就在這時,門上輕輕地啄了兩聲,杜木茲壓得低低的聲音響起:“南,方便我進來嗎?”
伊南原本就沒睡著,這時就去開了門。
一開門,杜木茲就將手指輕輕放在自己唇上,做了個“彆出聲”的動作,同時伸手指指隔壁,意思是彆吵醒了隔壁的人。
伊南:……?
杜木茲一個字也沒多說,而是躡手躡腳地來到伊南所在的屋子裡,在牆壁上一陣摸索,很快讓他找到了一扇門,將之打開,露出外麵的夜空。
伊南忍不住輕輕地“啊”了一聲,她麵前陡然出現了一片奇景。
月色正好,在水麵上映出一道彎彎的倒影。而水麵距離她如此之近,幾乎就在腳邊。
原來這漁村裡的小屋,正是建在水邊。屋子最裡麵的門一打開就是水麵,現在正是午夜漲潮的時候,村人的木筏就拴門口,此刻正在伊南腳邊隨著水波輕輕地搖晃起伏。
在伊南麵前展開的,是一副絕美的畫卷。
舒淡的星光不僅僅在天幕上,也一樣映在水裡。風起時,那明月的倒影就碎成一片片,星光卻依舊是水麵上的一點又一點。
與伊南所在的漁村小屋一樣,建在水中的小房子,在如此唯美的夜色中向遠處不斷延伸,逐漸延伸出一座城市。狹窄的水道仿佛田畝中的阡陌縱橫往來,城市夜間星星點點的燈火,仿佛天上的繁星落入人間。
這簡直就像是,西亞的水城威尼斯——
伊南剛冒出這個念頭,馬上覺出不妥。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威尼斯還是亞德裡亞海儘頭潟湖裡幾個不知名的小島。
而眼前的埃利都與威尼斯的區彆,在於他們所用的交通工具。
威尼斯人有剛朵拉,有各種各樣的船隻,但是這座漁村內外,直到遠處在半島和水邊搭建的城市,伊南所見的,都隻有木筏。
主神恩基讓人去幼發拉底河上遊采伐木材是為了什麼,伊南心裡已經隱隱約約有些明白了。
到了此刻,她對此行的成果,已經有了大致的期待。伊南覺得一陣輕鬆,笑容頓時浮上她的麵頰。她索性坐在門邊,向水麵伸出雙腳,竟真的觸到了水麵。
幼發拉底河的河水微涼,濯洗著她的雙腳,讓她感到格外真實。
誰能想到,來自現代社會的她,置身於文明發端的兩個城市之間,已經非常接近以一己之力,解決爭端了呢?
伊南獨自微笑著,發了好一會兒的呆,這才突然意識到杜木茲依舊在自己身邊,始終默然,甚至姿勢都不曾改換過。
她一怔之下,回過頭,看了一眼這年輕的牧人。
杜木茲與她一樣,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景裡。他正揚著頭,望著眼前這座奇特的城市——他的眼神從驚訝到讚歎,再到了然。麵對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杜木茲表現出來的,是坦蕩的自信,他不畏懼眼前的任何困難。
伊南初見他時,杜木茲隻是個尋常的小村牧人,人雖然聰明,見識到底有限。
伊南邀他來到烏魯克,直接打開了他的視野,啟發了他的理性思考,並且幫助他尋找到失落已久的親人,填補了他內心最深處的缺憾。
此時此刻,杜木茲已經與昔日的年輕牧人完全不同,脫胎換骨。
伊南忍不住得意,她低下頭,雙腳輕輕擊打水麵,激起一點水花。
杜木茲一震,這才想起伊南還在身邊,見到伊南此刻正揚起臉,笑盈盈地望著他。杜木茲會錯了意,感覺是收到了邀請,連忙在伊南身邊也坐了下來,和她一樣,將雙腳伸向水麵。
小屋通向水麵的門戶很狹窄,剛剛夠容納兩個人並肩而坐,因此兩人坐得很近,呼吸相聞。
伊南卻有點吃驚,她還沒有和這樣年紀的男子如此接近地正麵相對而坐過。
杜木茲也立刻尷尬了,想起身吧,他腳下就是水麵,沒有可以借力的地方;想向後退吧,他身體一動就撞上了背後的門框,手一撐就撐在了對麵的門框上——幾乎能馬上將伊南攬在懷裡,他卻徹底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卻見伊南一對盈盈的美目怔怔地望著自己,杜木茲雖然尷尬,但到底是被這對美麗的眼睛,這張奪人心神的美麗麵孔所吸引,再也難挪開目光。
“怎麼了?”半天,杜木茲才顫聲問。
“沒什麼,覺得你挺好看!”伊南趕緊彆過頭,隨口掩飾。
也不知道為什麼,伊南再一次近距離麵對杜木茲,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
在這一刻,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那遙遠年代裡一直陪伴著她的少年丹,甚至也想起了那個總坐在實驗室裡悶聲查看資料的科研狂魔。明明沒有多少相像的地方,氣質上卻總好像有共通之處。
但是這些她絕對不肯對杜木茲直說的——本就是剛剛建立自信的牧羊人,自己再告訴他,每次看見他的時候總會想起彆人?
伊南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但是彆過頭來,伊南卻又覺得這話好像說錯了——她剛才竟然誇了一個年輕男子長得好看,啊這……
雖然杜木茲確實,長得很不賴。
“啊不是,我不是說你長得好看!”
——好像又說錯了!
“啊,我是說,你不隻是長得好看……”
越誇越離譜,越描越黑了。
伊南索性變成個鵪鶉,埋著頭聳著肩,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越說越錯不如閉嘴。
她安靜閉嘴之後,身邊的男人卻一直沒有回應。伊南一直能聽見他在自己身邊的呼吸聲,能隱約感受到從這個男人手臂上傳導而來的溫度。
良久,她聽見男人在身邊輕輕地開口:“謝謝你!”
謝謝你,帶我來看這麼大的世界——
謝謝你,成就了今天的我。
有了杜木茲如此誠摯的致謝,尷尬離伊南漸漸遠去,就像她腳下的河水也在漸漸退潮一樣。天色已漸明,隻要一想到此行的前景,伊南的心裡填的滿滿的,全都是躊躇滿誌的豪情。
於是,伊南望著眼前漸漸變得明朗的天空說:
“很好,今天,我們一起進城,去見恩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