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道而來的“外鄉人”因為救助自己而受了傷, 埃利都人都十分過意不去。他們果真像是承諾的那樣,將小哈姆提照顧得很好,給他腫得老高的腳腕上塗上了不知是用海螺還是蛤蜊做的藥油, 令哈姆提聞聞自己,也覺得自己像是一枚香噴噴的海產。
而阿克除了照顧同伴之外,就一言不發, 始終在“碼頭”一旁走來走去, 默默觀察。
埃利都人現在再也不敢將原木堆在斜坡頂端了,他們四下裡尋找著合適的位置。
誰知阿克過去, 隻比了一個手勢:“你們, 把它們……橫過來。”
一言提醒, 讓埃利都人猛地醒悟:隻要將原木垂直於斜坡堆放,剛才的險情就怎麼都不可能發生。
“年輕人, 感謝你的提醒,你的頭腦太靈光啦!”
埃利都人都對阿克十分感激。
誰知阿克繼續開口:“其實……你們,從水裡撈木頭, 不用費這麼大力氣的。”
埃利都人左右看看:他們這麼多年,都是用纖繩這樣從水中把木頭撈上來的;費力確實是很費力,但是……有比這更好的方法嗎?
年輕的阿克顯然拙於言辭,隻管伸手比劃:“你們, 找這樣粗細的原木,四根,還需要一根木樁……”
現場的材料多的是,埃利都人當即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按照阿克所說的, 找了四枚原木, 再用麻繩將它們紮成了一個“井”字形, 架在一枚固定在斜坡地基深處的木樁上。
纖繩被拴在這些原木上,埃利都人找了四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每個人選一個方位站定了,朝同一個方向用力推動,纖繩就被慢慢卷在木樁上,水中的沉重原木就這樣被一點一點地拖動,慢慢拖上岸來。
果然如阿克所言,用這種方法,拖動同樣的原木,埃利都人需要的人手更少,也省力得多。
這下埃利都人看待阿克和哈姆提的眼光更加不同:
“年輕人,你們很可以啊!”
哈姆提在一旁插嘴:“那當然,我們可是從烏魯克到這裡來的……”
這個心直口快的家夥一下子就露餡了。
“烏魯克?你們是從烏魯克來的?”
“不像啊!”埃利都人相互看看,異口同聲地說。
早先烏魯克人曾給他們留下了蠻橫不講理的印象,可眼前這些樂於助人,甚至勇於助人的年輕人們,又與他們的印象完全不符。
阿克在朋友“失言”之後卻並無彆樣情緒,而是請埃利都人繼續用新方法作業——
“你們繼續,我來看看,這個‘絞盤’還有什麼可以改進的。”
“絞盤?”
埃利都人相互看看,他們終於知道眼前的這個嶄新的工具叫什麼名字了。
*
“絞盤?”
杜木茲驚訝地問伊南:“你讓阿克把絞盤的法子說給埃利都人知道了?”
伊南點點頭。這個法子甚至在烏魯克都沒有被投入使用過,隻不過是旅行團一路行來,伊南閒來無事,指點了一下杜木茲和阿克。這兩人都是悟性好,又都動手做過木工。伊南一說,他倆一想,就都明白了。
沒想到,現在伊南讓阿克把這方法先傳授給了埃利都人。
“對,我就是想讓埃利都的居民都知道,我們有能力做很多事,而且我們也樂意與他們分享。”
伊南一點兒也不諱言她的動機——她把阿克留下來,不僅僅是要照顧哈姆提,也有表示友好與技術扶貧的用意。
杜木茲撓了撓後腦,很快領會了伊南的用意,就用力點了點頭,笑著說:“有阿克在,埃利都人肯定很快就知道什麼是能工巧匠了。”
這時,旅行團的“先頭隊伍”已經來到了一道岔路跟前。
這是一個三叉路口,眼前的道路通向兩個不同的方向。而旅行團正對麵的,是一個愁眉苦臉的老婆婆,坐在一座低矮的木屋跟前,麵前是一個平整的沙盤,沙盤裡盛著沙子。
這位老婆婆就用手中的樹枝在沙盤裡反複劃畫,畫了一陣,大約她自己也覺得不滿意,就將沙盤搖一搖,裡麵的沙子立即重新鋪平,沙盤又變得表麵平整,可以重新劃畫了。
埃利都人向導這時畢恭畢敬地向麵前的人行了一禮,然後對伊南等三個人說:“你們想要見到埃利都的主神恩基,就需要向這位婆婆問路。”
伊南好奇了:眼前隻有兩條路,難道來的人不同,婆婆指點的路也不同嗎?
向導非常嚴肅地點點頭:“年輕的外鄉人啊,確實是這樣的。你們能不能見到恩基,完全取決於這位婆婆。連我們本地人來也是一樣。”
說著,向導向旅行團告辭:“感謝你們今天無私地向我們施以援手,祝你們好運,能夠順利見到神明恩基。”
向導說話的時候伊南稍許留了留神,她注意到那位婆婆的眼皮抬了抬。
在聽見向導說起“外鄉人”的時候,婆婆臉上的皺紋似乎微微顫了顫;等到向導說起“無私地施以援手”,那婆婆臉上的表情又有所緩和。
伊南心想:雖然難,但有希望。
向導離開後,旅行團來到這位婆婆麵前。伊南彬彬有禮地向對方打招呼——
“這位婆婆,您好,我們想去見一見埃利都的主神恩基。您能告訴我們,走哪條路可以見到他嗎?”
這位婆婆低下了頭,望著麵前的沙盤,顫巍巍地開口。
“我有三個孫子,四個孫女——”
這時,杜木茲和古達也一起聚了過來。伊南和他倆一聽老婆婆這麼開口,都錯愕地相互看了看:他們明明是來問路的,不是來查戶口的呀。
但是杜木茲的反應很快,他馬上比了一個手勢,提醒同伴們,認真聽這位婆婆說的話。
“我有七隻鸕鶿,想要平分,留給我的孫子和孫女。”
這簡單——一人一隻就行了,伊南心想:總算不是把十七頭牛平分給三個兒子。
“這七隻鸕鶿,每天能捕十七條魚——”
古達已經飛快地心算出來:“那就是一百一十九條魚。”
“但是鸕鶿自己會吃掉十條魚——”
伊南突然有點兒想笑:“這些鸕鶿的胃口都挺好的呀。”
古達卻雙手一拍:“這簡單了,每天能攢下四十九條魚。”
誰知老婆婆還沒有說完:“這些大魚能吃七條小魚——”
古達飛快地算:“那就是三百四十三……”
“每條小魚能產七枚魚卵——”
古達遇上這種時刻似乎特彆來勁,他光靠心算已經不夠了,伸手就在地麵上劃著蘇美爾的數字符號,作為輔助。
“兩千……兩千四百零一……”
“每一枚魚卵,能孵出七條小小魚——”
“那麼我總共給我的孫子孫女們送了多少鸕鶿、大魚、小魚、魚卵和小小魚,總數是多少呀?”婆婆臉上一片苦惱。伊南看見她手中的樹枝劃動,在沙盤中劃下了五個代表“七”的蘇美爾數字。
看起來,埃利都的數學與烏魯克的同源,但是兩個城市各自發展下來,烏魯克的祭司在計算能力上,可能要勝過埃利都一籌。
老婆婆給旅行團出的這一道題,先彆管題乾有點荒謬——畢竟大魚吃掉的小魚就不能再產卵,一枚小魚的魚卵也沒可能那麼精準地隻孵出七條小小魚來——單就這道題目,這就是一個首項為7,公比為7的等比數列求和的問題。
老婆婆把問題問出來以後,古代緊緊抿著嘴,飛快地算。
“一萬六千八百零七條小小魚,把這些全部都加在一起,是……”
“一萬九千六百零七!”古達報出這個數字之後,興奮地臉色發紅,可見他對自己的計算能力非常滿意。
老婆婆眼裡一亮,隨即又一黯。
她的沙盤裡,依舊是那五個數字。
“我算給您看吧!”古達大約難得遇到一件自己非常擅長的事,當下非常熱心地對那位婆婆說。
他話都說出口了,才想起自己所有運算的能力都出自烏魯克,按理說他不經允許不應該輕易把這些運算的方法傳授出去。
古達這才驚慌失措地回頭看伊南,卻見伊南笑得有如一朵嬌花,帶著鼓勵的目光衝古達點了點頭。
這個中等祭司總算鬆了一口氣,轉臉看向老婆婆的沙盤,從對方手裡接過了樹枝,當真認認真真在沙子上演算起來。
伊南與杜木茲對視一眼,兩人都意識到了什麼。
古達演算的方式很特彆,他在老婆婆的沙盤裡劃出了五個不同長度的長方形,分彆代表鸕鶿、大魚、小魚、魚卵和小小魚。
在沙盤裡,這五個矩形依次伸長,形成了一條階梯。古達就在每個矩形裡寫上數字,代表數列中的每一個數值,加總之後就是老婆婆給她的孫子孫女們饋贈的總數了。
古達演算得很快,剛剛把大魚能吃的小魚都算出來的時候,老婆婆已經有點兒吃不消了,伸手攔住了古達,要他再講得仔細一點。
“可是,婆婆,我們需要去見主神恩基。我現在沒辦法留下來教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