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 一道金色的殘陽鋪在幼發拉底河平靜的河麵上。
“放心吧,你最多在這裡留上一晚,如果神明不願意見你, 我就還會劃這筏子到這裡來接你,把你送回那個小夥的身邊去。”
伊南已經到了坐落在大河中央、入海口處的小島上。她這會兒正坐在岸邊,雙手撐著下巴,望著對岸與來時的水路。
“現在舍不得那個小夥了對不對?早知道舍不得剛才就彆逞強嘛, 你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候比現在開心你知道嗎?”撐著木筏的大叔大聲笑話伊南, “不像現在,總拉著臉。”
伊南扁扁嘴,不理會這個多嘴的大叔, 但她心裡相當不爽。
——她知道現在在島上的這個“恩基”絕對不是什麼“神明”。
這裡的“恩基”和她一樣, 是一個凡人。
但是她一進入埃利都,就感受到了恩基對這座海邊城市的影響力, 也能感覺到恩基正在暗中考察他們所有人。
不得不說, 恩基對埃利都這座城市的影響和控製,連伊南都感到佩服——如果烏魯克的巫有這位一半的能耐,伊南在烏魯克根本掀不出什麼浪花來。
但同樣,從烏魯克前來的旅行團已經儘力展現了他們的真誠與信任, 表現出了智慧、技能和主動分享的意願, 她認為此行一定能達成她的目的——誰知臨到最後恩基給她玩了這樣一出。
恩基為什麼要在最後這一程突然考驗起她的同伴對她的“忠誠”?
在伊南看來,這個命題根本就不成立。難道“忠誠”就意味著要對方為自己豁出一切去冒險,為自己犧牲不成?伊南從來不會這樣要求身邊的人——作為一個現代人,她不認為自己有這個資格。
這道題,伊南給出的答案是拒絕身邊的人為她冒險;恩基考驗的卻是杜木茲肯不肯為她勇敢地犧牲——
這, 考得根本就不是同一科呀!
“彆不高興啦, 萬一你的同伴也放心不下你呢?”
雖然受了冷遇, 這個大叔卻不肯走,撐著羊皮筏子在岸邊逗留,笑眯眯地對伊南說:“雖然我的筏子隻能載一個人,但是我得在這兒看著,萬一那小夥真的頭腦一熱,就真的朝這邊遊過來了呢?”
“再過一會兒是潮水最低的時候,那時候遊過來最安全——不過我剛剛忘了問,你的同伴,會遊水嗎?”
伊南搖搖頭。
杜木茲是一個出生在小村落裡的羊倌兒,如果不是和她一起到這裡來,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見到這海河相接的宏大風景。
“那就更不用想啦,幼發拉底河的河水在這一段算是平緩,但也不是不會遊泳的人能夠遊過來的。除非,除非他能發現……”
這時伊南一躍而起,伸長了脖頸,眺望遠遠的對岸。她剛才好像聽見了牧羊犬小黑的叫聲。
“哎呀呀,原本藏在岸邊的,真的被他發現了啊!”羊皮筏子上的大叔喜氣洋洋地大聲說。
伊南也發現了,岸邊的水麵上,多出了一個不明物體,等到再靠近一些,伊南這才看清:原來是幾個羊皮做成的氣囊,裡麵鼓鼓的充滿了氣。
羊皮氣囊上用簡單的幾根木料紮成了一個平台,杜木茲單膝跪在上麵,儘全力保持著平衡。他手裡舉著一枚看起來和槳有些相像的長木棒,正在努力劃動。牧羊犬小黑則在杜木茲身邊的水裡歡快地遊動。
興許是杜木茲回去了之前經過的碼頭,通過阿克借到了足夠的材料,然後用最快的速度紮成了一個簡易的羊皮筏子。
趁著現在河水的水位較低,風浪平靜,杜木茲就勇敢地登上這座簡易皮筏,向恩基的小島進發。
雖然他每一次揮槳的動作都很笨拙,雖然剛開始的時候這筏子不受控地在河水裡打轉。但是杜木茲學習的能力也是超強的——伊南猜想他剛才應當是仔細觀察了羊皮筏子上的大叔是怎樣操控的,現在嘗試了幾次,竟真的像模像樣地能前進了。
“哈哈哈,”多嘴的大叔這時仰天大笑,“我現在就去接他,咱們現在有兩個筏子了,這樣就不算是違背了神明的意誌啦!”
難怪早先這個大叔始終強調“他的”羊皮筏隻能帶一個人——恩基可沒有禁止其他人仿製羊皮筏,然後自力更生地渡河。
很快,兩隻羊皮筏子就在大河中流相遇了。杜木茲收了槳,直接搭在大叔的皮筏上,由前頭一隻皮筏牽著,一起向這邊靠近。
伊南則在岸邊興奮得走來走去。
早先確實是她疏忽了恩基的指令裡還有可以鑽空子的餘地,也沒有留心觀察岸邊的環境,沒有發現岸邊就有可以用來做羊皮筏子的材料。
然而這一切都由杜木茲想到了。
他的確想到了“更好的主意”。
更關鍵的是,杜木茲此舉直接證明了他對伊南有多“忠誠”——不知道為什麼,伊南一想到這個,一張俏臉竟微微有點發熱。
似乎這世上多了一個,對她始終不離不棄,此生願與她並肩,共度任何艱險的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是不是她這個被誤認的“神祇”,也和埃利都的主神恩基一樣,對身邊的人擁有同樣程度的影響力呢?——一想到這裡,伊南又覺十分得意。
不久,該抵達的人終於抵達。杜木茲一躍上岸,麵對上來迎接他的伊南。
伊南開心得俏臉通紅,張開雙臂,隨時準備給這個年輕的牧羊人一個擁抱。
誰知就在這時,一路遊泳過來的小黑汪突然跑到兩人中間,身體一抖就開始甩水,密集的水點向伊南和杜木茲飛快地甩過去。在大叔的大笑聲中,伊南和杜木茲都趕緊閉上眼,彆過臉,躲開小黑身上的水點。
等到牧羊犬總算消停了,乖乖地揚起腦袋,等待伊南來揉揉的時候,伊南就再也不好意思上前擁抱杜木茲;杜木茲也伸手撓撓頭,臉紅紅的,訥訥地沒法兒開口,一副不知道該怎樣麵對伊南的模樣。
伊南隻好轉而揉揉揚起頭賣萌的牧羊犬。
這時,羊皮筏子上的大叔衝他們告彆:“年輕人們,這座島現在是你們的了——”
他一揮手中的木槳,劃動羊皮筏子就此離開。
伊南趕緊帶著杜木茲一道,將那隻簡易筏子拖到岸上來——這樣他們至少還掌握著主動權,可以自由離開。
緊接著兩人一道上島,準備好好觀察一下這座主神恩基的“神廟”小島。
他倆很快進了一座院落,通向這座院落的門戶洞開,就像是有人特意邀請他們入內似的。
但是實際情況正相反。在這座院落裡,伊南和杜木茲,沒有見到一個人——
這座院落空空如也,這座島可能也一樣。
但是伊南和杜木茲兩人分頭,在這院落裡轉了一圈。他們立即發現,這院落雖然沒有人在,但是日常用品一應俱全。陶罐裡儲著清水,廚房裡甚至還放著已經發起來的麵團,點個火,烤一烤,就是麵包。
倒也餓不死,就是不知道明天會如何。
“伊南,你來看——”
杜木茲突然發現了什麼,招呼伊南去看。這時天色已晚,杜木茲手中舉著一枚陶燈,來到了院落中一間用陶磚砌成的小屋子跟前。
伊南在門口張了張,就肯定地說:“是咱們的東西!”
屋裡整整齊齊地放著的,都是旅行團從烏魯克帶來的物資,大麥與小麥,各色香料與乾酪,大大小小的陶製瓶瓶罐罐……
當初伊南他們在埃利都的漁村與鹽場,用來交換魚乾和鹽的物品,以及最後托付鹽場的村民保管的東西,全都分門彆類,整整齊齊地放在這間屋子裡。
這並不出乎伊南和杜木茲的意料,她一早就覺得恩基對旅行團很關注,那麼旅行團帶來的東西,自然也會被各地的村民送到恩基這裡。
很快伊南就看見了古達大老遠從烏魯克背來的石刀——她伸手去掂掂,還是那麼沉重。即便是武器,埃利都人也原樣打包,把東西送到她身邊來了。
這個恩基,看起來相當誠實大方。
杜木茲在她身邊托著陶燈,伊南在檢視石刀的同時,發現了古達隨身帶來的那一袋“寶石”。她饒有興致地取下來看,隻見裡麵的礦物還真雜,各種都有。
伊南大致翻了翻,在其中找到了一枚手掌大小,輕飄飄、黑乎乎,表麵有些膠狀的“礦石”。
伊南得意地將這枚黑乎乎的“寶石”在手裡一拋一拋,笑著說:“有這個在手,這次恩基肯定會求著來見我。”
杜木茲好奇地湊過來,仔細看了看,說:“這種石頭……在烏魯克附近有很多啊!”
“沒錯!”伊南得意地說,“就是因為這個,埃利都絕對離不開烏魯克。”
“這位神明恩基,有不得不來見我的理由。”
*
誰知伊南這個“預判”,竟然沒有馬上實現。
當晚,伊南和杜木茲在小院中休息,耳畔隻有滔滔大河彙流入海的濤聲,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它的動靜。一整夜,連小黑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動,睡得極其安穩。
第二天清晨,伊南和杜木茲開始探索這個島。
這個島,看起來和烏魯克那座伊南娜神廟的占地麵積差不多大。
伊南和杜木茲很快發現,他們能夠抵達的區域其實隻是島的一部分。
這個小島正中修建了一道陶磚砌的牆,將島一分為二。牆上留了一道門戶,但是門是被閂死的,無法通過。牆的兩端則直接建到了水中,也無法繞過。
伊南他們所在的這一側,就像是專門用來供等候覲見的人休息、住宿的地方。
合理推斷,恩基本人的住處和活動場所,應該在島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