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公元前2800年(1 / 2)

埃及的商隊貌似好心地給吉爾伽美什送來“亡靈之書”, 沒想到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頭一件,今天是烏魯克的新年——在這樣喜慶祥和的日子裡大談亡者永生, 烏魯克人可從來沒有這個習慣;

第二件,埃及人將“亡靈之書”視作通往永生的“作弊利器”,又要將這“作弊利器”大張旗鼓地送給吉爾伽美什——這難道不正是在暗搓搓地內涵吉爾伽美什,是個欲壑難填、作惡多端的“暴君”嗎?

吉爾伽美什當場發了屬於王者的暴脾氣,宣稱自己是“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類”,蘇美爾的神祇他都熟識,從沒有聽說過這樣詭異的永生方式。

來自埃及的商人們都嚇傻了,麵前是吉爾伽美什狂風暴雨般的怒氣, 通譯都來不及一一向他們解釋王為什麼而發怒。

商人們一轉身想逃,誰知聖殿之外那隻獅子卻又不懷好意地轉了回來,碧綠的獅眼在他們身上各部位瞄來瞄去,似乎在打量應該從何處下嘴。

埃及的商人們最怕這個,生怕他們的心肝肺胃腸被損壞了,又失去了完好的軀殼, 靈魂沒有辦法附著在身體上, 也就無法通向永生。

這下子,整個商隊都在吉爾伽美什麵前跪下, 紛紛拜伏在地, 叩頭求饒;連通譯都不需要, 吉爾伽美什自己就能明白眼前的商人們都在祈求什麼。他按捺住了怒氣, 終於又恢複了之前那屬於王的氣度,高貴而傲慢地問:

“是誰告訴你們人在死後可以永生?”

這個問題被問出之後,所有的埃及人麵麵相覷:“這不是什麼人告訴我們的?難道不是……應該這樣的嗎?”

在孟菲斯的神廟裡獲得的認知根深蒂固, 到了烏魯克卻偏偏遇上了不信邪的。

“吾父, 先王盧伽班達, 如今已位列眾神,吾母……亦是身份不凡的女神。”吉爾伽美什神色凜然地說道。伊南暗笑著,在翻譯的時候巧妙地幫助他掩飾了那片刻的遲疑。

“永生之事,隻是爾等凡人需要考慮的。”吉爾伽美什莊嚴地宣布,“王對此不屑一顧。”

伊南翻譯完,妥善地把那卷名貴的紙莎草卷卷好,放回到匣子裡,再交還給埃及商人。

商人們飽受驚嚇,此刻都如喪考妣地爬在聖殿的地板上。

“你們回去吧,這件事,其實隻是雙方的習俗與觀念不同,導致生出了誤會。”伊南溫言安慰他們,“烏魯克這裡有蘇美爾人的商會,他們想必會對孟菲斯的出產非常感興趣。蘇美爾人會很樂意與你們交換彼此需要的物資,相信你們一定會不虛此行。”

她和吉爾伽美什這是典型的一個唱著紅臉,一個唱著白臉。吉爾伽美什尚且端坐在屬於王的位置上,陰沉著臉,一副怒氣未消的樣子;伊南已經好言安撫,希望這些商人們能夠暫時擺脫哈基什對他們造成的心理陰影。

誰知那個商隊領袖在離去之前,萬般疑惑地向伊南發問:“那麼,在王看來,如果人死之後沒有永生,那麼人……我們的靈魂,又將去向何處呢?”

伊南扁扁嘴:“這真不用您操心……來,哈基什,快蹲下!”她喝止了小獅子。

但即便是在獅子麵前,商隊首腦依舊不肯放棄這個問題。

他一步三回頭,眼神震驚,再三望向身後聖殿中的吉爾伽美什。

吉爾伽美什也早已斂了怒氣,若有所思。

等到伊南回到他身邊,吉爾伽美什請伊南將埃及商人臨走之前的問題為他翻譯了。年輕的王坐在聖殿裡,撐著下巴,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

“朵,人死了之後,我們的靈魂,將去向何處呢?”

伊南伸手,在他麵前揮一揮,吉爾伽美什連眼都不眨,顯然是真的魔怔了。

這個年輕的王雖然在遠道而來的埃及人麵前口口聲聲,說他是橫跨神界與人界的特殊存在,但是他心裡比誰都清楚:他是個人。

而且伊南所認識的這個吉爾伽美什,是一個比任何烏魯克人都更具危機感,想得很深遠的人。

那麼問題就來了:人都要死的。

就算精明算計如先王盧伽班達,為兒子留下了無數安排與後手的盧伽班達,他也已經故去了。

既然如此,那麼,現在流淌在吉爾伽美什的軀殼裡的,那個活活潑潑的,無時不刻不清醒著的意識,那些鮮明生動的悲喜歡欣,最後又都會流向哪裡呢?

就是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竟然讓聰明而好強的吉爾伽美什像是魔怔了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聖殿中,像是一座石像。

小獅子哈基什被訓練得從不進入伊南娜的聖殿,此刻隻在外頭來回逡巡走動,最後終於還是趴了下來,頭枕在前臂上,百無聊賴地搖搖尾巴。

吉爾伽美什卻依舊坐在原地,沒有挪過地方,沒有換過姿勢和表情,他似乎用儘了全身力氣在努力地思考,卻始終沒辦法找到答案。

“我記得,蘇美爾人認為,人死之後,會去陰間吧。”伊南小聲地說。

吉爾伽美什輕輕地“哼”了一聲。

蘇美爾人的生死觀相對“實在”一點,故去的人離開充滿陽光的人間,在黑暗陰森的陰間受苦。甚至他們的神也會去陰間,神在陰間的時候,生機和歡樂就跟著一起遠離人間。

蘇美爾人不相信人能夠轉世,或者永生。

但吉爾伽美什的問題是,作為一個身份特殊的王,生來就號稱是“半神半人”但卻明知自己“普通”的吉爾伽美什,他對於盧伽班達說的一切,甚至蘇美爾人傳說的一切,都並不相信。

而他和伊南一樣,都不是擅長麵對死亡的人:他年輕,天生高貴,一身的勇武本領。

死亡對他而言,太過遙遠且陌生。

“不如讓我這個西帕爾來的小民夫說說孟菲斯那裡的故事?也許你就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認為人死之後會邁向永生了?”

伊南揚起嘴角,在吉爾伽美什身邊坐下。

年輕的王沒說話,但是身體動了動,點了點頭。

“孟菲斯所在的埃及,和蘇美爾人的領土一樣,也是一個坐落在大河邊的國度。”

“隻不過那裡的大河不是像幼發拉底河那樣,由西向東。那條河是一條由南向北流淌,最終彙入大海的河流,那裡的人管它叫,尼羅河。”

吉爾伽美什眉毛動動,似乎記住了這個名字——尼羅河。

“尼羅河有一個特點,它的泛濫是非常規律的,每年泛濫一次。每次泛濫,河水都會淹沒廣闊的土地,但是會給這些土地帶來肥沃的土壤,在河水退去之後,這些土壤就是最適合耕種的農田——”

“這比幼發拉底河要好些——”吉爾伽美什終於聽進去了,並且給了伊南一句反饋。幼發拉底河相對於尼羅河,泛濫的周期並不穩定,這麼多年來,蘇美爾人都是依靠修建堤壩和泄洪的水渠來保衛他們的家園的。

“於是埃及人每天看到太陽從他們的大河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東升的朝陽給人們帶來光明,又在遙遠的西麵沉入黑暗。周而複始。”

“對他們而言,一切都是穩定的、規律的。”

“那麼,他們自然也會思考,人生是不是也是這樣。我們現在度過的這一世,隻是陶板的這一麵,翻過來另一麵還有另一個世界。在那裡人們過著和今世一樣的幸福生活……”

當初伊南學習西亞史的時候,就曾經學過這一段:為什麼兩河流域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發展出了與古埃及文明完全不同的生死觀。

從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當地獨特的自然環境造就了相應的生活方式,也造就了相應的生死觀。

伊南說的,吉爾伽美什都聽懂了,輕輕舒出一口氣。

他突然伸出手臂,往伊南肩膀上一勾,勾住了他的“好兄弟”,點點頭說:“朵,那是彆人。”

“你怎麼想?當我們死了以後,我們會去哪裡?”

伊南:“我怎麼想?”

她總不能回答,人是由細胞構成的有機體,意識和思維其實都來自大腦活動吧?

她斟酌了又斟酌,說:“我猜人死後就徹底消失了,靈魂什麼的,都不存在。在死亡的那一刻起,我們就都灰飛煙滅,消失於世。但是這世上照樣會有新生命的誕生,他們從我們手中接過世界。”

吉爾伽美什沉思著說:“朵,你說得真好。”

伊南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希望這個還算是“合情理”的回答能夠讓王滿意。

“可是王不希望就此消失。”吉爾伽美什望著麵前用雪花石膏鋪成的聖殿地麵,突然說了這麼一句,“王不覺得會是這樣。”

他彆過臉來,問:“王若是消失了,你會怎麼樣?”

伊南:你是……認真的嗎?

吉爾伽美什確實是認真的,他用力把伊南的肩膀攬得近一點,似乎這樣就能多感受一些伊南身上的溫度。

“朵……你是王最好的朋友,即使死了也不希望忘記你。”

伊南的目光猛地在他臉上停住。

磁場、記憶、靈魂……丹尼爾說過的每一個字瞬間湧上心頭,如果記憶本身,也能算是一種意識的話,那麼記憶磁場的存在,其實已經否定了她的“灰飛煙滅”論。

關於她的記憶會一直在時間裡傳遞,磁場會將她導向特殊的軀殼……而這副軀殼,當初那隻有力的手果斷伸到她麵前,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時候,她就已經認出來了。

2700年足夠久遠足夠長,可能也足夠衝淡這種在異世代之間傳遞的記憶。

吉爾伽美什應該還沒有記起她——但問題是,吉爾伽美什又記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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