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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南趕緊搖搖頭,拋棄這些想法,扁扁嘴說:“死後世界,虛無縹緲,咱們活得好好的,想這麼多有什麼用,倒不如討論討論埃及商人千裡迢迢,到烏魯克來,到底是什麼目的。”
“這有什麼難的?”吉爾伽美什這時已經完全恢複了自如,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說,“向王推銷各種殯葬時使用的奢侈品。這些商人打著一本萬利的主意。”
“埃及商人先奉上寶貴的‘亡靈之書’,聲稱能夠保護亡者,一路順利過關斬將,邁向永生;下一步他們就會向咱們出售各種用來賄賂神明的寶物,‘亡靈之書’隻能護佑一國的君主,國君永生,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臣們都被吃掉心臟下地獄吧?”
“再說了,既然你們的王那麼需要‘亡靈之書’,那幾個長老和官員怎麼會不需要的呢?”
這家夥,一旦開口諷刺,就辛辣無比,毫不留情。
“好,那麼這幾件就是專供貴族和權臣使用的殯葬品,保證可以賄賂負責審判的‘正義之神’。”吉爾伽美什雖然不懂得埃及人的語言,卻能將剛才那個商隊領袖的口氣模仿得惟妙惟肖。
伊南幾乎失笑,想想也確實有可能。
“至於阿摩利人派通譯來跟著他們,大概是想向王示威——就算沒有烏魯克,也還有孟菲斯;如果王再不重視他們,他們就轉而跟孟菲斯那邊做生意。”
吉爾伽美什繼續說。
伊南心想,吉爾伽美什的推斷很有道理,一舉將埃及商人和阿摩利通譯的動機全都推測出來——隻是不曉得怎麼證實。
誰知,新年當天的慶典一過,埃及商人竟然偷偷托人聯係了她,想要見她一麵。
見麵之初,商隊的領袖始終旁敲側擊,百般打聽,想要知道伊南是不是出身於“埃及”。
伊南聽了半天,才明白對方是把自己當成了埃及王室鬥爭之中的犧牲品流亡王子。她隻能搖手否認,隨後把沙哈特嬤嬤所說的那個“恩基朵”的傳聞告訴商人們——她實際上是個用泥土捏出來的“土著”。
商人們聽了很泄氣,大約覺得怎麼在蘇美爾這裡總是遇上各種“半神半人”,“神造之子”……但是他們畢竟是商人,泄氣歸泄氣,但還是神神秘秘地拿出一隻匣子,向伊南推銷起了裡麵的奢侈品。
伊南一瞧,一切果然如吉爾伽美什所料,匣子裡盛著綠鬆石做成的聖甲蟲戒指,黃金鑲嵌了紫水晶與紅玉的心形護身符、黑曜石雕琢而成的貓頭鷹聖像……
“這些……都能護佑您在進入陰間之後,順利通過‘陰間之神’的審判。”商隊首腦壓低聲音,勸說伊南。
看起來埃及的商人在吉爾伽美什那裡吃了點虧之後,還確實是去做了一點功課的;但可能因為觀念根深蒂固,即使蓋頭換麵套上了一個蘇美爾的“殼子”之後,裡麵那套核心卻還是埃及的。
麵對這樣的生意經,伊南也很服氣。
“不如我這樣說吧。”伊南好言好語地規勸,“其實這樣的東西在烏魯克有很多,您看看我。”
埃及商人眼光齊刷刷地打量伊南,看得見她頸項裡佩戴的頸飾,黃金的頸環上鑲嵌著晶瑩剔透顏色絢爛的雞血石,她雙臂上戴著黃金臂環,衣袍上每一邊都垂落著金流蘇。
“看來王對您真是寵幸啊!”商人們見到,就一起感慨。
伊南立即伸手扶額——王怎麼就寵幸她了?
吉爾伽美什哪懂這些,所有這些裝飾都是神廟的聖倡姐姐們給她裝扮上的。也真的虧她們有這樣的耐心,竟然到今天為止都沒有向吉爾伽美什透露她的真實“性彆”。
她隻得再拿彆人舉例:“這兩天烏魯克在歡慶新年,你們應當也看見盛裝的烏魯克姑娘太太們了吧。她們身上穿戴的,恐怕也不比各位準備的這些差?”
烏魯克的女性個個都是家裡的“首飾櫥窗”,無論老幼,是否已婚,都很喜歡把家裡的首飾都戴在身上,出門招搖,喜慶的時候尤其如此。
埃及的商人們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原來蘇美爾人更喜歡在活著的時候多戴幾天首飾。
另外,蘇美爾人的首飾匠人,技術也並不比埃及的差,而且更加理解蘇美爾人的審美與喜好。
伊南則好心好意地勸:“各位,其實不止是烏魯克,整個蘇美爾地區,對礦石和貴金屬的需求都很大,銅礦石、鐵礦石,當然,黃金、白銀這樣的貴金屬蘇美爾人也是歡迎的……當然,我知道這些利潤可能不夠大,吸引不了你們。”
幾個埃及商人相互看看,點點頭。埃及擁有金礦,但是缺少白銀和其他材料。將各種外來材料通過埃及成熟的珠寶加工業加工成為首飾,再運輸到彆處進行貿易,顯然利潤要比運輸原材料要高得多。
總體而言,埃及人和蘇美爾人在商業上更像是競爭對手,能夠互補的地方並不多。
但伊南這樣坦誠,將烏魯克的全部實情坦然告知,令來自埃及的商人們也十分感激。他們相互看了看,最終決定告訴伊南一個重要的“秘密”。
“王,您猜測得不錯,阿摩利人這次派了通譯陪伴埃及商人過來,確實是為了示威。”
伊南從埃及商人那裡得到了確鑿證據之後,趕緊把消息告訴了吉爾伽美什。
“阿摩利人對您拒絕了他們的聯姻請求十分不滿,想要借此機會與埃及建立貿易關係。將來阿摩利身處蘇美爾人與埃及人之間,正好左右逢源,兩頭得利。”
吉爾伽美什一臉的得意:“王這不早就想到了?”
這個家夥,在外人麵前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但是在伊南麵前卻毫無掩飾,遇事判斷對了就得意,錯了就懊惱,很符合他二十歲不到的年齡特點。
“王打算怎麼做?”伊南壞笑,“要不,您再考慮考慮聯姻?”
吉爾伽美什倏地從座位上站起身,瞪她一眼:“想看王出爾反爾,想得美!”
“王要做的,是征伐這個兩麵三刀的阿摩利,把他們打得服服帖帖,永世不敢違抗王的命令,永遠也不會生出背叛王的心思。”
“這……”
伊南傻眼:她倒是沒想到,竟是貿易爭端導致了蘇美爾人與阿摩利人的戰爭。
伊南不是個好戰的人,但她熟悉兩河流域的曆史,這片土地從古至今發生了無數次戰爭,單憑個人的力量絕無可能阻擋戰爭的發生。
但她沒想到戰爭來得竟如此容易——
吉爾伽美什決定出兵,竟這麼草率的嗎?
烏魯克現在還征調著大批的民夫修築自家的城池;
而築城的原材料,很大一部分還指望著阿摩利的供應。
誰知還沒等她勸住吉爾伽美什,這個雷厲風行的王不僅做出了決定,而且做好了向阿摩利出兵的一切準備。
長老院很快就對吉爾伽美什的戰爭請求“投了籌”。十七名元老,九人反對,八人讚成,再加上吉爾伽美什本人擁有兩枚籌,最終這個決定以“一籌之差”,險險通過。
吉爾伽美什立即著手,編製了一個兩千人的“軍隊”,其中有一千人是民夫,兩百人是王的儀仗,剩下八百人的王的親衛。
伊南:“你打算就帶這樣一支隊伍去攻打阿摩利這樣一個城邦嗎?”
吉爾伽美什:“怎麼,瞧不起王?”
伊南自忖:自己並沒有資格瞧不起吉爾伽美什的計劃,畢竟她也沒有參與古代城邦之間征伐的經驗——現在烏魯克是整個流域最大的城市,鼎盛時擁有五萬人口。也許吉爾伽美什的“軍隊”,攻打一個小城邦是足夠的。
“朵,你跟不跟王一起去阿摩利?”在“戰爭”的籌備工作將近尾聲的時候,吉爾伽美什來征求伊南的意見。
伊南原本對這一場“戰事”並不看好,但此刻她看見吉爾伽美什的神情,突然意識到:吉爾伽美什突然想要攻打阿摩利,真的隻是因為貿易爭端嗎?
於是伊南點點頭,想看看吉爾伽美什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畢竟她的任務基礎是觀察,古代城邦之間的相互攻伐,也是她的觀察內容之一。
吉爾伽美什頓時露出喜色,伸出雙臂把伊南擁了一擁,笑著說:“你果然是王的好兄弟!”
這時正值神廟的聖倡們過來為王占卜和送行。女祭司們之中最年長的一位立即隨同吉爾伽美什前往神廟,在伊南娜聖像麵前祈禱,希望能夠得到伊南娜女神的指點。
其他女祭司則圍著伊南一擁而上。這些“姐姐們”七嘴八舌地問伊南:“朵朵,王出征之前,要不要我們幫你告訴王,你其實是個女孩子?”
“你一個小姑娘,跟著王一起出征,會不會不大好?”
伊南:……千萬彆!
她心裡有數,吉爾伽美什一直當她是“好兄弟”,這個直男兄弟麵對她的時候,可從來沒想歪過。
“不行不行!”馬上就有彆的女祭司幫她說話,“你們是沒見過朵朵的力氣,要真上了戰場,朵朵一定是王最優秀的幫手。”
但這又引起了其他人的憂愁,其中一人用埋怨的口氣說:“王可是說過,隻有像你一樣的女人才能配得上王。但是這世上哪裡再找第二個女人,像你這樣勇武,又有你這樣的容貌?”
“這……”伊南無奈,隻能祭起“拖延”**,“等時機合適了,我會親口告訴他。”
“朵朵是對的,王帶她出征,她會是王的好幫手。現在說破了反而不妙。”終於女祭司們達成了一致。
“什麼反而不妙?”吉爾伽美什威嚴的聲音響起,“朵,你難不成有什麼事瞞著王?”
他那一對眸子認真地盯著伊南,甚至微有惱意,直到伊南矢口否認了,吉爾伽美什才再次高興起來。
“剛才在女神麵前的占卜得到了吉兆。”吉爾伽美什興衝衝地說,“此去,王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另外,還有一條神諭,說是王在阿摩利的領土上,會想明白一件事,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吉爾伽美什興高采烈地重複他在神明麵前得到的這一條重要“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