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的衛隊長領命離去之後, 王庭之中陷入一片尷尬的無所事事之中。
漢謨拉比王多數時候盯著手邊的玻璃器皿發怔,偶爾抬起頭,異常嚴肅地瞪一眼他身邊的王室禮官。
那名王室禮官雙膝發抖, 幾乎站都站不住了——雖然知道漢謨拉比不可能當著埃及使臣處置王國內的政務,可這就跟一把刀子懸在頭頂一樣,隨時可能落下來。
伊南卻微笑著在與埃及使臣交談。
他倆完全不用通譯。通譯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漢謨拉比勾勾手指, 讓通譯過去。通譯隻得說:“那位……來自烏魯克的小姐, 說的好像完全是底比斯口音, 比我的埃及話還要好……很多。”
於是漢謨拉比直起身, 朗聲笑問道:“烏魯克的伊絲塔小姐,你究竟是從何處學得埃及人的語言?你難道去過埃及?”
伊南轉過身來, 也笑著向漢謨拉比行禮,說:“我年幼時, 家中的首飾作坊裡曾經來過一個埃及的首飾工匠,據說他是底比斯人,教了我不少埃及人說的語言。”
埃及人的首飾工藝, 與早年間烏魯克人一樣,冠絕天下。雙方進行首飾工藝方麵的友好交流再正常不過。這個理由非常站得住腳。
但也足以讓人驚歎了,這位小姐看起來也不過尚在妙齡——這麼年輕,卻又有如此精妙的語言能力,不止是埃及使臣, 連漢謨拉比都起了愛才之心。
正在這時, 衛隊長帶著玻璃鋪子的兩名工匠來了。
兩名工匠來到王庭跟前, 立即有衛士上前盤問他們的身份,確認了兩人都是“自由民阿維魯”, 這才放行, 讓他們進入王庭。
兩名工匠都是首先看見了伊南, 兩人都歡然一聲招呼:“伊絲塔小姐!”歡喜與釋然之情油然而生,然後才感受到了王庭的威嚴與肅穆。兩人小心翼翼地捧著手中的匣子,向安然坐在王座上的漢謨拉比行禮。
“尊敬的巴比倫的王,我們按照您的吩咐,帶來了‘魯珀特之淚’。”
“魯珀特之淚?”漢謨拉比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特彆,連忙將身體向前欠了欠,問:“是什麼樣的?”
兩個工匠各自捧著一枚匣子,當下同時打開。
埃及使臣、巴比倫王庭中的官員,漢謨拉比本人,一起翹首觀賞。
隻見兩枚匣子內各自盛著被染成藍色的羊毛。羊毛蓬鬆柔軟,羊毛之中,安放著一枚水滴形的玻璃,玻璃擁有一枚長長細細的尾端,看起來既像是蝌蚪,又像是細而長的小蛇。
“這就是……世界上最堅硬,同時也是最脆弱的東西?”
“竟然是玻璃?”
漢謨拉比自己也不大相信,盯著伊南,想知道這個姑娘是不是為了“迎合王”或者“替王解圍”,才特地拿出了這兩件東西。
於是漢謨拉比轉向兩個工匠,問:“這是你們做出來的?是世界上最堅硬同時也是最脆弱的東西?”
王的聲音裡透著懷疑,令兩個工匠瞬間漲紅了臉。
其中一個工匠非常肯定地開口:“尊敬的王啊,這的確是世界上最堅硬同時也是最脆弱的東西……我們原本都是打製首飾的工匠,我們曾經打磨過無數寶石,錘煉過各種金屬,也吹製過最輕巧而易碎的玻璃。但請相信我們,‘魯珀特之淚’的特性,世上獨一無二。”
另一個工匠則隻說了一句:“我們可以為您驗證。”
漢謨拉比聽見他們這麼說,頓時相信了幾分,手一揮就讓兩人去安排,準備當場驗證。
這兩名工匠卻先抽空向伊南打了個招呼,得知伊南一切都好之後,兩人流露出一派舒心的模樣,然後去向王宮的衛隊長申請,取來了實驗用的物件:
一截表麵平坦的圓樹樁、數枚厚重的鐵砧板、一枚巨大的鐵錘、和一枚小而纖細的銅剪子。
圓樹樁被放置在王庭正中,上麵放置了一枚鐵砧板。
一個工匠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魯珀特之淚”,放在鐵砧板上。另一名工匠則拿著另一枚鐵砧板,輕輕壓住“魯珀特之淚”的“頭部”。
兩人調整了一下兩枚鐵砧板的角度,確保上麵的那枚鐵砧板無論如何都不會觸碰到“魯珀特之淚”的尾端。
“好了!”一名工匠向漢謨拉比王行禮,“小人這就來為王驗證,‘魯珀特之淚’的堅硬特質。”
他說著,提起那枚巨大的鐵錘,深吸一口氣,猛地把錘掄到空中,奮力捶落。
隻聽“當”,沉重的一聲。鐵錘擊落在鐵砧板上。
這一擊氣勢逼人,王庭裡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心想:要是尋常玻璃,玻璃杯、玻璃珠子,放置在兩塊鐵砧板之間,被這麼一捶不得是碎成渣渣?
這時另一名工匠把上麵蓋著的鐵砧板拿開,露出下麵的玻璃,隻見那枚蝌蚪狀的“魯珀特之淚”,完好無損,沒有任何缺陷與瑕疵。
“好!”
王庭裡頓時有人喝了一聲彩。掌聲響起。漢謨拉比頓時覺得臉上有光,笑眯眯地轉向埃及使臣。
埃及使臣那邊沉吟著,正準備抬杠。他看樣子想說,僅僅這麼一錘,還遠不能證明,這玻璃小蝌蚪就是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而“脆弱”,則更是還遠遠談不上呢。
還沒等埃及使臣開口,工匠們卻又開始行動了。
一名工匠把原先的鐵砧板又小心地放了回去,然後開始在這層砧板上疊放其他的鐵砧板——一枚、兩枚、三枚……
所有的鐵砧板都放置上去之後,人們自然而然地認為:單憑這些鐵砧板的重量,應該就能把那枚“魯珀特之淚”徹底壓碎了吧。
工匠卻又提起了鐵錘。
這回,工匠沒有自己動手,而是四下裡張望,想要物色人選。最終,他的眼光投到了王宮衛隊長的臉上。
“我?”衛隊長遲疑了一下:這個角色有風險。萬一真把那枚透明的玻璃小蝌蚪一下子打壞了,他豈不是抹了王的麵子。
但是看見兩個工匠都氣定神閒,其中一個人甚至還朝衛隊長微笑了一下。王宮衛隊長決定賭一把。
他也是個力大無窮的勇士,當即把身上披著的長袍褪下來,紮在腰上,隨後活動活動胳膊與腰背,接過鐵錘,大吼一聲,掄起鐵錘,就衝麵前厚厚一疊的鐵砧板砸了過去。
隻聽“當”的一聲巨響。
原本壓著“魯珀特之淚”的兩塊砧板中間還有一道縫隙,這一聲之後,卻連縫隙都沒有了。
王宮衛隊長心裡大喊失策:這兩塊鐵板都被他捶成一疊了,裡麵的玻璃定然是碎了。
他忍不住懊惱,伸手捶頭,心想:早知道就該做做樣子,雷聲大雨點小,喊聲響亮,下手卻輕才對。
但是兩個工匠卻一點兒也不驚慌。他們還是那一副篤篤定定的老樣子,兩人配合,把疊放的鐵砧板一一取下來。
取下最後一片鐵砧板的時候人人都十分擔心,生怕揭開時看到的隻有一堆碎末。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眾人所處的角度不同,因此能馬上看清結果的,隻有漢謨拉比和他身邊的希律等人,以及那位埃及使臣。
這幾位,包括漢謨拉比王在內,都流露出驚訝無比的神色。
漢謨拉比驚訝之後,立即喜笑顏開,點著頭說:“好,好!”
王庭內其他人馬上就看到了結果:一名工匠抱著早先被蓋在上方的鐵砧板,另一名工匠則托著下方的鐵砧板和上麵安放著的“魯珀特之淚”,在王庭之中繞了一圈,供人們觀賞這名王宮衛隊長一錘下去的結果。
人人都張大了嘴,根本合不上。
隻見,早先被蓋在上方的鐵砧板,表麵出現了一個水滴狀的凹陷。
而放置在下方的鐵砧板,同樣的位置,也同樣出現了一個水滴狀的凹陷。那枚“魯珀特之淚”就安然靜臥在這枚凹陷之中。
這說明了什麼?
——這隻能說明“魯珀特之淚”的硬度遠遠超過了上下兩枚鐵板。王宮衛隊長的力量威猛,能將鐵砧板砸至上下兩片合攏。但是卻依舊奈何不了鐵砧板之間的那小小一滴“淚滴”。
整個王庭之中,一片靜默之後,人們好像突然齊刷刷地從驚駭之中清醒過來,掌聲、喝彩聲,此起彼伏。王宮衛隊長驕傲地挺起胸,似乎這些彩聲其實是送給他的。
埃及使臣也真心實意地拍手叫好,但是依舊沒忘了他的“抬杠”老本行。
使臣望著伊南,問:“像伊西斯一樣美麗而尊貴的小姐啊,這‘魯珀特之淚’竟這樣堅硬,您為什麼說它又是脆弱的呀?”
伊南聽見了,根本不需要通譯解釋,就微笑著向兩名工匠點點頭。
工匠們會意,重新回到王庭正中。其中一人將“魯珀特之淚”取出,重新放置在一麵平整光滑的鐵砧板上。另外一人則取出那枚小銅剪子。
剪子小巧玲瓏,看起來像是婦人們用來縫紉衣物,修剪毛線時用的。
手持銅剪子的工匠全神貫注,屏息凝神。而另一名工匠趕緊躲得遠遠的。
“剛才那巨大的鐵錘,都奈何不了這枚玻璃,現在這枚小剪子,又有什麼用哦?”
王庭之中傳來這樣的竊竊私語。
伊南在一旁笑笑,心想:你們等著看吧。
隻見,手持銅剪子的工匠將剪子搭上了“魯珀特之淚”的尾端,然後儘量將身體遠離,手上微微用力。
奇跡發生了。
隻聽“砰”的一聲輕響,“魯珀特之淚”瞬間從頭至尾碎成雪花狀的碎末,碎末紛紛落在深色的鐵砧板上,像是灑了一堆雪白的精鹽。
這整個過程就像是做夢一樣,剛剛人們還在感慨:這世間竟然有如此堅固,能夠抵禦一切力量的物體,現在它就成了一堆碎末。這一場夢碎了之後,空氣中剩下的隻有人們的驚歎,和無限的悵惘。
“這世上,最堅硬的,和最脆弱的……”
漢謨拉比喃喃地感歎著,凝視著鐵砧板上的碎末,眼神幽遠,似乎眼前的這一幕景象帶給他深切的感慨。
“希律,希律……”
漢謨拉比突然想起了身邊最為倚重的王室禮官,大聲問:“你一向見多識廣,你說說看,這‘魯珀特之淚’是什麼,它為什麼是這世上最堅硬同時也是最脆弱的物品?”
希律尷尬了——他自詡閱遍了這世間所有的泥板,但卻從來沒有看過任何關於“魯珀特之淚”的介紹,甚至從沒有聽說過任何一個人,名叫“魯珀特”的。
他正想開口解釋說自己不知,卻突然收到了伊南給的信號。伊南在向他眨眼睛,似乎在鼓勵他,要他說一個圓滿的“故事”,而不管這故事是什麼,她都會為他兜底。
於是希律大著膽子往下說:“從前,在烏魯克地區,有一位名叫‘魯珀特’的首飾匠人。”
伊南在對麵,向他比一個讚許的手勢。希律頓時有了勇氣,繼續往下說。
“這位首飾匠人,有個心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