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師耐心端詳這幅場景,越看越是驚訝。
漢謨拉比覺得他臉色不對,連忙問:“怎麼了?”
占卜師驚得麵無人色,顫聲說:“偉大的巴比倫的王啊,小臣這裡,像是收到了神的諭示。”
漢謨拉比輕哼一聲,心想:叫你來就是為了請教神明的意旨的。
誰知那占卜師突然一推身體,改坐為跪,趴在地麵上,雙手張開,大聲說:“神明的諭示是:真神已經悄然來到了巴比倫……”
漢謨拉比又驚又喜,扶著座椅站起身,雙腳一軟又坐了回去。
“真神……真的來到了巴比倫……是木星之神馬爾杜克嗎?”
占卜師望著麵前的棋子分布目瞪口呆,搖頭說:“不是……是來自另一個城市的守護神。”
“另一個城市的守護神……”漢謨拉比陷入沉思。王伸出雙手,支撐住自己的額頭,隨後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
巴比倫城市之外,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自己信奉的神明,作為城市的守護神。
可是來到巴比倫的真神,竟不是巴比倫自己的守護神馬爾杜克嗎?
過了好一會兒,漢謨拉比陡然抬起頭,問:“你確定?”
占卜師趕緊搖頭:他一個搞算命的,哪兒能確定任何事?
“小人,小人今晚再觀察一下星象……再確定一下……”占卜師見到漢謨拉比麵色不善,趕緊這般說。
夜間觀星的結果幫助占卜師“確定”了他的結論,並且具體指明了“另一個城市”的方向,巴比倫的東南方。
“王這次出巡,正是從那個方向回來的。原來王就是從天而降的真神!”占卜師一時激動,雙手將高帽給漢謨拉比戴上。
漢謨拉比抬腳便踹:“滾!”
他是不是真神,他自己能不知道?
占卜師麻溜滾了,留漢謨拉比一人,獨自坐在王庭裡,對著漫天的繁星,坐了一夜。
第二天,漢謨拉比便命人請伊絲塔小姐來到宮中。
“伊絲塔小姐,王想要請您指點迷津。”
麵對這個年輕女人,王這一次顯得十分友善,友善而恭敬,不再如父祖輩那樣親切,也不再叫她“笑嘻嘻的小壞蛋”。這令伊南揚了揚眉毛,感到十分好奇。
“去年在夏宮之中,您曾經向漢謨拉比提過,這世上,隻有王一個人,擁有神授的王權。”
漢謨拉比謙虛地自稱其名,這令伊南更加驚異。她聽說了王請占卜師晚間占星的事,因此很想知道現在漢謨拉比的態度,是否與昨晚占星的結果有關係。卻沒先到漢謨拉比先提起了那件舊事。
“漢謨拉比想向您詢問的是,怎樣才能向世人證明,漢謨拉比手中的王權,是神授的?”
伊南眼珠一轉,頭腦在飛快地思索:漢謨拉比已經掌權數十年,帶兵東征西討,整個巴比倫王國在他治下俯首帖耳。世人都早已相信,漢謨拉比正是木星之神馬爾杜克在人間的代理人——但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漢謨拉比看她的眼神就已經知道她讀懂了自己,曉得自己這個問題並不是為自己而問的。
漢謨拉比想要問的其實還是那個問題:他手中這樣神授的王權,如何才能夠世世代代地流傳下去。
他那些不成器的子孫後代們,如何才能憑借祖先的智慧,繼續妥善地治理這個國家,讓它按照現在的狀態,繼續這麼走下去。
他將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鄭重向麵前的女人躬身。
這已經是王能夠做到的最高禮節。
“美貌而聰慧的伊絲塔小姐啊,漢謨拉比誠心請您賜教。”
望著蒼老而謙卑的巴比倫王,伊南實在不忍心拒絕,於是開口:“有兩個方法。”
“第一個方法,是鑄幣。”
“鑄幣?”
“是的。”
目前整個兩河流域,都已經脫離了古老的實物交換“麥元”體係,開始使用貴金屬作為貨幣。貨幣的使用靠稱量,人們使用巴比倫鑄成的統一規格的“砝碼”,來稱量白銀或者黃金的重量。
現在市麵上已經出現了一些首飾作坊鑄成的“舍客勒銀”,把白銀分割成接近一舍客勒的“標準重量”,這已經基本成為“錢幣”了,但是它和後世的“錢幣”還有些差彆:上麵沒有幣值,也沒有發行人的具體信息。
“您可以在這些銀幣表麵壓鑄上您的頭像,在銀幣背麵鑄上神明的頭像或者標誌。”
“這樣,隻要人們使用這些銀幣,自然而然地能夠感受到,您與神明之間的聯係。”
這其實不是證明,而是教化,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思維強化,甚至是一種“洗腦”,讓人們在日常使用中,潛移默化地接受這個觀點,一天一天地反複強調。
事實上,很多古代的統治者都是這麼做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畢竟“錢幣”在古代社會的影響力,並不亞於金錢本身。
“好!”漢謨拉比憑空想象了一下這件事的難易程度,確認他能辦得到,他的子子孫孫也能辦得到。
能夠被鑄在錢幣上,與神明“背對背”,這似乎令漢謨拉比更多了幾分底氣。他看著伊南的眼光十分信服,因此也更加期待她說的第二個方法。
“第二件是,希律——”
漢謨拉比揚起頭:“希律?”
“希律現在正在編撰的法典。它應當成為神明賜予王的法典。”伊南說。
“法典?”
“您可能不了解,希律收集了兩河流域大大小小的城邦所有的‘習慣法’,對它們進行了篩選,去除了重複和不合適的內容;又整理了您以前處理過的一萬多件‘判例’,再加上各項原則,最終彙聚而成一部幾乎能指導所有人一生的律令典籍……”
“這段時間裡,希律已經將這些內容應用在巴比倫的‘正義之門’和王國裡其他城市。現在不止是他,由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其他同僚,也一樣能夠按照這部法典上的內容,排解民間的糾紛,處理各處發生的案件。”
伊南說著說著,心頭也難免激動。
她這次豈止是見證了“漢謨拉比法典”的誕生,她幾乎是親眼見證了“法律”的誕生。
“所以您需要一個契機,將這部法典用時間無法磨滅的形式將它記錄下來,授予它至高無上的地位,讓整個王國所有的國民都熟悉它,遵守它。”
“將這部法典頒行天下的那一天,人們就都會明白,這是神明賜予王的,王據此行使伸張正義、賞善罰惡的權力。”
因為身份的差異,這部法典終究不可能被稱為“希律法典”,而隻可能是“漢謨拉比法典”。
但希律本人付出了無數心血的這部法典,卻會因為依托漢謨拉比之名,得以傳世。
“如果人人都能遵照法典上的法律,行使權力,承擔義務。王國裡的不公將會慢慢被消除,犯罪將不再孳生。巴比倫王國的國力將會變得強盛而不再會被削弱,漢謨拉比王之名,將流傳千古。”
“最要緊的是,有這部法典在,事實上可以解決您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但需要您提早做準備。”
伊南向漢謨拉比神秘一笑,隨即行禮,轉身離開。
漢謨拉比錯愕不已,半天才明白過來:王室也是一個普通的家庭,王位的傳承也一樣需要遵循法典上的規則,才不致與神性相衝突。
他立即轉身回居所去,思考許久,在短短一天一夜之間,做出了很多決定:
他宣布讓膝下無子的王後認下兩個妾室生的兒子做養子。這兩個王子年紀都不大,但正是聰明伶俐,好學上進的個性。看情形,教一教,就算不是天縱奇才,但也一定比薩米耶那幾個年長的王子要好。
第二件事是就是下令鑄幣。為此王室收購了一家鑄幣作坊,由這家作坊研發鑄幣的技術,以期能夠將標準的一舍客勒銀軋成統一大小的銀幣,並且在銀幣的正麵與反麵分彆印上漢謨拉比的半身側像和馬爾杜克的神像。
在銀幣上印製頭像的效果且不必說,但是人們都覺得王室肯定不會偷工減料,由王室鑄出來的貨幣必定是標準成色的一舍客勒銀。
於是,這邊銀幣還沒鑄出來,巴比倫的人們已經在翹首期盼,等著把自己手裡的白銀拿去“兌換”這種王室頒布的“銀幣”。
等到銀幣鑄出,人們把玩著精美的銀幣,看著上麵軋印出來的頭像與神像,雖然不明白是什麼,但都覺得很厲害。
最後一件,是漢謨拉比王找來了王國內最好的石匠,從北方山區采購了最好的玄武岩石柱,宣布將希律整理出的全部“法典”內容,都刻在岩石上。
這樣的岩石總共有十二枚。石匠們要用刻刀將這些楔形文字一筆一劃地全部刻在高大的玄武岩上,工作量巨大,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
但是漢謨拉比非常堅持:他要求石匠們先將在一枚玄武岩石柱上刻出“法典”的全文,但同時在每一枚石柱的頂端,都刻上一副石刻浮雕畫。
畫麵上是站立的漢謨拉比,從端坐著的神手中接過一枚象征權力的短杖。
這些石柱上的浮雕畫裡隱藏著一個秘密——除了親手雕刻的石匠之外,就隻有漢謨拉比知道。
十二座石柱之中,有一座石柱上的浮雕畫,授予漢謨拉比權杖的,是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