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之門”那寶石藍色的瓷磚反射著強烈的日光,伊南伸出手遮擋,借助這一點點陰影偷偷地打量希律的神情。
“伊絲塔小姐,希律過來,是想向您告彆的。”希律望著眼前這個女人,鬼使神差地就說出這一句。
他想說,以後他或許會埋首案牘,或許會不停地在王國之內巡視——他是一個卑微的穆什欽努,不便再打擾伊絲塔小姐的大好前程。
隻是“告彆”兩個字一旦說出了口,他就覺得舌尖異常苦澀,再說什麼都說不下去。
“好巧啊!我也是來告彆的。”伊南也笑嘻嘻地對他說。
希律:……
他聽見“告彆”這個詞語,頓時覺得連心都在發顫——那麼同樣的,在這之前他說“告彆”這個詞,是不是也一般傷人?
隻是傷不到她。
她就像是銅鑄的鐵打的……她不知道傷心為何物。
“對了,你的住處就在附近對不對?好久沒見你那隻虎皮鸚鵡了,我想它了,帶我去看看。”
哪裡是伊南“請求”希律帶她,這會兒伊南直接拽住了希律的袖子,熟門熟路地直奔希律的“單身宿舍”,一個彎都沒拐錯。她從來就沒有忘記希律住在哪裡,沒有忘記過兩人共度的時光,隻是不到“告彆”的時候,她不會特意來這裡。
希律任憑伊南拉著他,腳下踉踉蹌蹌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跟前:心裡隻有兩個字——“告彆”。
她要離開了,往後再也看不見她的模樣,沒法兒聽見她的聲音……希律犯傻,心頭好似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記住,記住——記住她的樣貌,記住她的聲音,記住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這樣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他隻要想起她,就像是在黑夜裡見到了一顆明星,人生苦澀時舌尖品嘗到一滴蜜糖……
希律地心倏地被收緊,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撕扯了一把,疼得他連氣都喘不過來。
黑夜裡的明星。
人生苦澀時品嘗到蜜糖……
你本該記住的呀!
他呆在當地,望著麵前的這個女人。
他的心就活生生地被巨大的滾子碾碎了。
她卻已經鬆開了手,進屋逗鸚鵡去。
“伊絲塔小姐,伊絲塔小姐……”
虎皮鸚鵡歡快的叫聲瞬時傳了出來。
希律完全被腦海裡突然湧現的回憶震得傻了。
他本能地反應:這不是他,不是他……他,希律,卑微的穆什欽努,無父無母的孤兒,不可能經曆這些——這都不是他,是旁人強加給他的記憶。
可是那些幽微的情緒卻又是共通的。
不遺憾嗎?
——遺憾的。
他明明曾經擁有和她那麼多的過往,他卻從不曾有勇氣,邁出那一步。
更要命的是,他現在依舊沒有這勇氣。
年紀越長,經曆得越多,他就越明白自己——他是不配擁有她的。
曾經他是善變的,是虛偽的,又自私又無聊,傲慢與渺小集於一身。他與世人並沒有不同,而他們也不過是更高級的動物。
她卻說:人一旦能夠建設秩序,以秩序約束整個群體,人便是區彆於野獸的。
他信了她的話,他也按照她說的去做了。這個世道剛剛有一點點起色,她現在卻要離開了。
希律在門外駐足良久,終於鼓足勇氣,蒼白著一張臉,緩緩邁進他自己的屋子。
她依舊在逗鳥,虎皮鸚鵡大方地伸出脖子,讓這女人用她白玉似的手指撥弄自己脖頸上細細的絨毛。
“你剛才說……你是來告彆的……”
可憐的希律,他開口的時候覺得靈魂都已不屬於自己。
伊南沒有停手,背對著希律點了點頭。
“我在巴比倫想要做的事已經都做完了,現在要回烏魯克去。”
“我會在烏魯克待一陣,然後去遊曆各地,不再回來。所以特地來向你告彆。”
“對了,你剛才也說了要告彆的話,你是要去哪裡旅行嗎?”
希律覺得他的牙齒都在上下打戰,他渾身顫抖地呼叫出一個名字。
“伊南……”
他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他紅著眼睛,他下一刻就要痛哭出聲了。
女人這時驟然停住了手,扭頭看希律。
鸚鵡跳著跳著,大聲喊:“伊絲塔小姐,伊絲塔小姐!”
“你真的……想起來了?”伊南望著希律。
她也很傷感。
在這個時代,她和他,不止相遇了,而且兩個人曾經麵對麵,靠得很近,四目相對。
他們卻這樣眼睜睜地望著彼此,然後錯身而過,走向各自應前往的方向。
“我原本希望你不會受到磁場影響,不會獲得那些不屬於你的回憶的。”
“我一直願意相信你是一個獨立的人,雖然你和……很像。”
都擁有百折不彎、決不放棄的精神,骨子裡卻又藏著一絲……謹慎。
希律突然像是受傷的野獸一樣,發出一聲慘嚎。他猛地跳起來,直接扯去身上的黑袍,露出肌肉緊實但是膚色偏白的上半身。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如果手中有刀,他願意直接剖開胸口,把心拿出來給她。
言語既無法表達,那他到底該如何讓她明白自己——他也是個複雜的動物,他確實就是他自己,但是卻走了和以前人一模一樣的路……
他是真的後悔——為什麼他沒能早點獲得這份記憶?
可就算他一早就認出了她,他又能做什麼,他又會做什麼嗎?
還是……像現在這樣,他們兩人同樣眼睜睜地錯過,各自偱著各自的路向前走。
伊南二話不說,直接走上來,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希律,並且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裡。
希律竟然無法掙開,也無法抗拒。這無關她的力氣究竟有多大,而是希律在她的擁抱之下,在被溫柔包裹著的一刹那,那顆沸騰的心終於冷靜下來,他明白了——
其實這一切無法改變。
早記起和晚記起並沒有區彆,他永遠是希律,而她是他的神。
她想要他做的任何事,希律都不會拒絕或抗拒,他隻會甘之如飴地接受……她原本就是個強勢的神明。
他停止了掙紮,慢慢地從一塊炭變成一塊冰。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一點點地變冷,因此反手抱住了他懷裡的女人,寄望能從這女人身上,得到一星半點溫暖。
“對不起——”伊南在他耳邊悄悄地說。
伊南也覺得自己需要手動把粘連在希律身上的心扯下來。她想:或許她可以請求丹尼爾大發慈悲,讓她在這個時代再次多留個幾十年,再陪伴這個男人一段時間。
然而她又覺得:事實上她從這個男人的世界裡果斷抽身可能更好。
他太重要了。
這個蒸蒸日上的國家,這個正在興起的文明,都比她更需要他。這世上恐怕隻有他,沒有資格沉溺於愛情無法自拔——至於她,她原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哪怕是萬般不舍她也不能不狠下心抽身出來。
這樣的想法既殘忍又自私,但是……有用。
*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希律大人,希律大人!”惶急的呼聲響起,“您在這裡嗎?”
希律沉聲應了一句,轉過身,重新穿戴上他的禮官黑袍。黑袍上身的希律,就像是戴上了一副假麵具,他還是那個不苟言笑,沉鬱肅穆的禮官希律。
不,現在是法官希律。
“王病危,現在緊急傳您去覲見。王還要您趕緊找到伊絲塔小姐……”
“哦,伊絲塔小姐也在啊,那太好了。”
來傳訊的人長舒了一口氣。
希律與伊南對視一眼,瞬間兩人全都心無雜念。
漢謨拉比一旦離世,巴比倫恐怕會迎來一段動蕩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