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及時回來讓大家都舒了一口氣。”丹尼爾望著被投影出來的伊南。
伊南偶爾點點頭:現在她的心還有些亂, 需要稍微緩一緩。
不得不說,這一次她從古巴比倫抽身離開,是與丹尼爾配合得最好的一次。這邊剛剛坐實了她的神性, 就轉頭離開絕不多留一分鐘……仿佛她真的是於世間毫無掛礙的神。
“那幾個研究古代法律起源的哥兒們湊錢買了啤酒, 說是你回來了一定要請你喝一杯。隻可惜憑他們幾個, 那些啤酒肯定存不到項目完成的那天。”
丹尼爾能看出伊南的情緒不太高, 頓時微揚嘴角, 說起了俏皮話。但事實上,他作為整個項目的負責人,一向嚴肅慣了,就算是突然努力想要緩和氣氛,也還是沒法兒“俏皮”。
實驗室裡就這麼尷尬地安靜著, 襯得隔壁喝酒猜拳的聲音十分熱鬨。
伊南終於忍不住微笑:“確實……”
“不過他們為什麼沒在這裡喝呢?”伊南還記得她剛剛在埃利都造出啤酒那次,大夥兒一起聚到了丹尼爾的實驗室裡喝啤酒。
“因為他們上次在實驗室裡談論一些不合時宜的內容, 被我撞見了, 失去了隨意進出這間實驗室的機會。”丹尼爾輕描淡寫地說。
伊南憑空想象了大家手裡拿著啤酒瓶,在丹尼爾的屋子裡隨意說話的樣子,覺得這個決定不難理解——隻是她萬萬想不到這與她竟還有些聯係罷了。
“覺得好些了?”
伊南點點頭,再次振奮起來:“我的任務完成得怎麼樣?”
“非常巧妙!”丹尼爾雙手十指相扣,撐著下巴, 由衷地稱讚了一句。
甚至伊南也沒想到竟得到了這樣的誇獎,忍不住嫣然一笑,隨即又莊容說:“好了, 項目總管大人,您有什麼指教?”
“指教談不上, 我想要告訴你最近的一些考古發現。”
“第一件是一塊新出土的泥板, 這塊泥板是一個巴比倫學者的日記, 正好記錄了你離開時候的情形。”
“偉大的先王漢謨拉比故去的這一年,也是英勇的巴比倫人擊敗赫梯人的入侵的這一年。我終於明白巴比倫是一座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城池,我們的城市,不止有木星之神馬爾杜克的庇佑,我們還擁有來自烏魯克的守護女神……”
說到這裡,丹尼爾頓了頓,抬頭看了一眼伊南,繼續往下念:
“……伊什塔的庇護。”
伊南托著腮聽著,聽到這裡扁了扁嘴:果然……
“她在這座城市的上空,釋放出比木星更加明亮的光線。是她庇佑了偉大的攝政王希律,率領由自由了的瓦爾杜們組成的軍隊,成功地抵禦了從北方入侵的赫梯人……”
丹尼爾一麵,伊南的思緒一麵遊走:看來她沒有看錯人,希律在她離開之後,不僅解放了農奴,緩解了階級矛盾,而且取得了軍事上的成功。
看來巴比倫王國並沒有因為赫梯人的入侵而崩潰,而是頑強地延續下去。曆史因她的存在而被修改。
沒能親眼見證希律的事跡,她確實覺得有點遺憾。但是現在她能看到希律的努力開花結果,並在曆史的長河中都保留下來,伊南感受到了由衷的欣慰。
“另一件發現可能會令你非常吃驚。”丹尼爾隨手點開一張圖片,並且將它投射到大屏幕上去。
“這是在兩河流域的遺址最新出土的……”
伊南確實非常吃驚:“這是……”
屏幕上出現了她極其熟悉的“漢謨拉比法典”石柱,黑色高大的玄武岩,上麵刻著密密麻麻的楔形文字。
可是,如果她記得沒錯——漢謨拉比法典隻出土了一座,現在藏於法國巴黎的盧浮宮。
她並不記得漢謨拉比還下令雕刻了其他法典啊?
“你再仔細看看。”
丹尼爾說這話的時候眉眼彎彎,流露出難得的溫情。
伊南定睛細看,她太熟悉這座法典了,甚至序言她能從頭背至尾。她看了半天,幾乎將整個序言部分都讀了一遍,一抬眼,這才發現法典最上方雕刻的浮雕。
那座浮雕上,漢謨拉比依舊戴著圓形的王冠,從神明手裡接過權杖。
但是遞給他權杖的神,身材纖美窈窕,頭上戴著相當繁複的首飾,雖然側麵看不清麵容,但是可以清楚地看見“祂”肩膀上勾出一道優美的曲線——
“這是帕拉裝……”伊南喃喃地說。
“賜予漢謨拉比法典的,是一位女神……”
“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丹尼爾從旁插嘴,語氣裡竟帶了幾分驕傲,似乎對伊南的成績非常滿意。
伊南一聲輕笑,突然想起了老國王那天費勁巴拉地向她解釋:為什麼法典上一定要雕刻太陽神沙馬什,而不是木星之神馬爾杜克——那是因為沙馬什本來就是乾這個的,如果雕刻上馬爾杜克,恐怕會引起彆的“神明”的嫉妒。
她甚至能想起漢謨拉比的表情,難怪那時老國王不斷打量她,眼神甚至還有些惴惴的。
現在想起來,她終於明白,老國王生怕惹惱的神明,恐怕正是她。
“那麼我……”伊南有點兒好奇:在巴比倫人心中,伊什塔究竟成了一個什麼樣的神?
“對不起,並沒有!”丹尼爾打斷了她的話。
“你並沒有將馬爾杜克取而代之,成為巴比倫的守護神。”
伊南咋舌:她可從沒有這麼大的野心過。
“但是,新的考古證據顯示:在古巴比倫之前,人們相信太陽神沙馬什是主持正義的正義之神。但在古巴比倫時代,人們似乎開始相信,掌管戰爭、豐饒與愛的女神伊什塔才是真正掌管著主持正義的神明。”
伊什塔的業務範圍又擴容了。
“巴比倫人甚至為伊什塔雕刻了很多一手持天平,一手持寶劍,蒙著雙眼的塑像與浮雕。”
丹尼爾望著伊南,那表情就仿佛在說:你看你乾的好事。
伊南吐吐舌頭。
“除此之外,巴比倫人還為此興建了一座城門,這座城門坐落在巴比倫城的北門,是全城最重要的交通要道,戰略要地——他們將這座城門命名為:伊什塔門。”
“看起來,伊絲塔小姐,走到哪裡,都和‘門’脫不了乾係啊!”
伊南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那麼……他們知道伊南娜,其實就是伊什塔了嗎?”
丹尼爾拉長了臉:“你覺得呢?”
伊南不敢再說了,心想:就算彆人不知道,希律也是一定知道的。
更何況剛才丹尼爾念誦的泥板,上麵明確說了——來自烏魯克的守護女神,看來,蘇美爾人的女神伊南娜,轉變為被巴比倫人所信仰的金星女神伊什塔,應該就是以此為契機的。
丹尼爾這時正低頭看著他眼前成堆的資料,卻還是忍不住偷眼去看了看伊南。
其實關於那座新出土的“漢謨拉比法典”,他還有一些隱情沒有告訴伊南:在那座法典的最後,攝政王希律命人在法律條文之外又增加了一行字。
“總攝大臣希律遵循先王漢謨拉比遺命,謹以此柱,敬獻於金星女神伊南娜/伊什塔。”
在石柱的最後還有一行非常細密的小字,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而那些楔形文字歪歪扭扭,看起來是完全沒有石匠技巧的人,硬生生自己雕刻上去。
丹尼爾是楔形文字的行家,他一見到就立即辨出字跡:“若我忘記你,情願我的筆忘記書寫的技巧;若我不紀念你,情願我……”
文字到這裡戛然而止。即便是雕刻在堅硬的玄武岩上,這些文字還是敵不過三千多年歲月的磨礪。
但是丹尼爾卻能自然而然地將完整的句子讀出來:
“若我忘記你,情願我的筆忘記書寫的技巧;
若我不紀念你,情願我的口永遠嘗不出味道。”
這是因為時空隧洞傳導的記憶——丹尼爾一旦想通了這一點,就不再那麼驚訝。
但他麵對伊南,卻始終無法將這些都訴諸於口。
他該怎麼說?——
曆史上那些傾倒在你裙下的人,其實都是我?
不不不,並不都是我,但是他們對你的傾慕我都能記得?
請注意:這些記憶的傳遞都是磁場使然,並不是我主動索取的……
當然不能這麼說。
貿然向伊南吐露,恐怕也會影響到她接下來的任務。
丹尼爾心想:恐怕一切都要等到整個任務完成之後,再搞清楚“時空隧洞”磁場傳導記憶的原理,才能向伊南開口解釋了。
他隻能轉換話題:“好了,我們談談下一個任務吧。這是最後一個任務了,有沒有鬆一口氣?”
還沒等伊南回答,丹尼爾就自己繼續說道:“但是接下來你將麵對的,是整個‘重溯文明計劃’裡,最抽象的一個。”
伊南氣結:……這叫我該怎麼鬆一口氣?
“你的任務是,探索人類‘自由意誌’的起源。”
“自由意誌?”伊南疑問。
丹尼爾點頭:“是的。所以這個任務很難。”
他在整個項目的一開始,就向所有參與項目的研究員們科普過:“重溯文明計劃”所探尋的很可能是一些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
人類的“自由意誌”,這起源於人類的一個神學概念:
早期人類處在“泛神論”“萬物有靈”階段的時候,人類對於“善”和“惡”的認識還是模模糊糊的,人類為了生存,按照本能行事。
但是人類發展出“多神論”或者是“一神論”的信仰與崇拜之後,卻發現,神明沒辦法解決所有問題,即便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向神明獻上祭品,苦難還是在人世間時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