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在畫板上摩擦, 不斷發出刷刷的聲響,石膏碎屑不斷掉落。
人性戰勝了動物性,對美的感悟與追求壓倒了一切,維特魯威畫著畫著, 漸漸地熱淚盈眶。
——他是個多幸運的男人啊?
他何德何能, 得上天如此眷顧。又或者說, 他上輩子究竟行了多少好事,今生才能有如此際遇。
漸漸地,他的畫筆與他的雙眼、他的手臂、眼前的畫板完全融為一體。已經無需大腦再去調用技巧,他隻憑本能,就能讓眼前的景象直接落於畫板之上。
她的頸、她的肩、她優美修長的手臂、她垂落在腰際的黑發……這一切,都在畫板上迅速出現。
畫家本人卻越畫越是淚流滿麵。
他意識到了彆離。
他知道在今夜之後的漫漫人生裡,他將隻有這幅畫相伴——隻有這幅畫,證明了他曾經與人間至真至美的情感走得這麼近。
“啪”的一聲,畫家落下最後一筆,手中的粉筆被他直接掐斷。他的指尖早已磨出鮮血,卻又被厚厚的石膏糊住, 影響不了他的畫作。
他感覺不到疼痛, 卻雙腳發軟, 再也站不住,扶著一旁的書桌,搖搖晃晃地坐倒在地麵上。
他將頭埋在雙臂之間,抱著膝,無聲地哭泣著。
他擁有了美, 他又告彆了美。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維特魯威抬起頭的時候,原先他的“模特”所在的位置上, 已經沒了那個身影。
油燈已經燃儘,頭頂天窗裡,天空已經漸漸變藍。
維特魯威真切感受到,他從此將與孤單為伴。
但至少他還有這樣一幅畫,足以讓他在餘下的人生裡永遠自豪。
*
“首席工程師!維特魯威大人……”
一個羅馬士兵在亞曆山大港亂紛紛的碼頭旁找到了維特魯威。
“執政官的命令是?”
“執政官命令您在亞曆山大港原地待命,與他會合之後,隨船前往小亞細亞。”
維特魯威表示接到命令——他不用去開羅修築防禦與民用工事去了,相反,他將奔赴小亞細亞,重拾他軍事工程師的重要職責。
凱撒接到小亞細亞的軍情,得知在那裡的博思普魯斯國王破壞了與羅馬之間的協定。而羅馬第36軍團竟然不敵,因此失去了位於小亞細亞的關鍵領土。
凱撒自覺已經擺平了埃及,是時候從女王的柔情蜜意中清醒過來了。他下令目前駐紮在埃及的第6軍團開拔,渡海遠赴小亞細亞。
“知道了。執政官什麼時候抵達?”維特魯威問。
“明天就到。執政官檢閱軍團之後,直接從港口出發。”
凱撒的行動,一向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快。
亞曆山大港的碼頭上,到處是第6軍團的羅馬士兵,正在匆匆忙忙地做著各種出發前的準備。
維特魯威四處尋找,他想要找到伊南,當麵向她道一聲珍重。
他找遍了這座城市,終於意識到:如果她不願意,他是沒辦法見到她的——這個女人,就是這麼神通廣大。
到了傍晚的時候,總算有人給維特魯威送了信。大圖書館藏書室的管理員告訴他:伊南小姐明日會到港口為他送行。如果他有什麼需要存放在大圖書館的,儘可以放心存放。他們會像對待藏書室裡的所有藏書一樣,保護他的手稿、他的畫作。
維特魯威對這些管理員們十分感激:這確實為他解決了很大的麻煩。至少他不用擔心,隨軍開拔之後這些東西無法得到妥善保存。
此外,能和伊南再見上一麵,令維特魯威感到了一絲安慰。
第二天,羅馬軍團如期開拔。偉大的軍事指揮家,戰無不勝的軍神凱撒檢閱了他的大軍,登上了屬於指揮官的船隻,率先駛出亞曆山大港。
埃及女王克萊奧帕特拉的王船則在一旁,含情脈脈地相送。
這時維特魯威卻依舊留在岸上,焦急地等待著,直到伊南出現的那一刻之前,他都不確定自己是否真能如約見到她。
“藏書室聯係過你了?”伊南微笑著問。
維特魯威點頭,見到這女人從頸上解下一枚細細的亞麻繩,亞麻繩上穿著一枚徽章。
伊南將這枚徽章遞給維特魯威:“你帶著它,以後隻要你到亞曆山大港,你就有資格出入這裡的一切公共設施,包括整座大圖書館。”
“這……”
這太貴重了,以至於維特魯威一時沒敢接。
“你曾經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全,去保護大圖書館。這座城市的人民會敞開胸懷地接納你。”伊南依舊堅持,“拿去把,你比我更需要它。”
“我是個軍人,此去風波艱險,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返回這裡。”維特魯威說,“我想,也許會有人比我更需要它。”
伊南垂下眼簾,以掩飾自己眼中的笑意。
她想就算是凱撒本人,可能都不會想到,接下來他即將在小亞細亞迎來一場一生都沒有過的輕鬆勝利,並且意氣風發地說出那句傳世豪言:“我來,我見,我征服!”
“答應我,你會平安地回到這裡。”伊南說著,牽過了維特魯威的手,將它攤開,將細細的亞麻繩纏在他的手指間。在這過程中,維特魯威一直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想要說什麼,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再見了,我的朋友。”伊南說著,向後退了一步,向他揮手致意。
維特魯威卻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再也不見”了。
他突然快步追上一步,想要開口,突然被一個傳令兵打斷。
“維特魯威大人,執政官對您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
維特魯威和伊南兩人都停下腳步。
“執政官說,此去小亞細亞,戰場所在之地原本就是共和國的疆域,軍事建築充足,執政官打算速戰速決,不會在那裡大興土木,修築更多的工事。執政官之後還會返回埃及。他說,無論您是留在這裡,還是隨軍開拔,都可以。一切由您自己決定。”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然而現在,命令已不複存在。擺在維特魯威麵前的,是選擇。
傳令兵行了一禮就去了。
維特魯威與伊南對視一眼。
伊南終於能夠抬起眼,微笑望著維特魯威:“如果我告訴你,執政官這次前往小亞細亞,會獲得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勝。與他一道作戰的將領與士兵,都將擁有無上的榮耀。你會不會放棄這次前往的機會?”
維特魯威果斷地搖了搖頭:“戰場上無論是多麼輝煌的勝利,都是建立在雙方大量殺戮與犧牲的基礎上的。我不會因此而感到有多麼榮耀。我隻在意我個人的職責。”
與其在戰場上指揮建築防禦工事,維特魯威更喜歡設計和建築那些民用工程。
但是他依舊是一個軍人,肩負著同袍們的期望。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人“熱愛”戰爭,就算是最身經百戰的士兵,也在期盼著激烈的戰鬥之後能有個安全的地方休息,和平能快些到來。
但是人類已經習慣了,用衝突來平息衝突,用戰爭來終結戰爭。
“那麼,你的決定是?”伊南望著維特魯威那對清澈的眼睛,仿佛想要從他的眼神之中讀出他的想法。
“我的決定……是……”
維特魯威忽然覺得時間停滯了,他的決定就此停留在他的舌尖上,卻怎麼也沒辦法說出口。
他在她那對眼眸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他覺得他自己已經一分為二,有個小小的維特魯威,永遠地留在了埃及,留在亞曆山大,留在她的眼神裡了。
“你還是會隨軍開拔,作為一個工程師,儘最大的可能,保護你的同袍們,儘自己對國家的義務,對嗎?”
她果然看懂了他,她說出了他沒法說出口的答案。
維特魯威望著她眼裡自己的影子,感受到自己正在失去什麼,又似乎在覺醒什麼。
她的問題卻還沒有問完。
“可是你,為什麼會猶豫?”
為什麼會猶豫?
維特魯威在心裡回味這個問題。他開始反思自己的決定——它既不是上峰的命令,也不是下意識冒出的念頭。他的內心碰撞著鬥爭了好久,他一直在猶豫掙紮,是她,是比他自己還要了解自己的她,幫他把這個決定說出口。
為什麼會猶豫?
是因為他要做選擇,在義務與責任和心底那點晦澀不明的情感之間做一個選擇。
可是——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明,真的有命運,他為什麼還會有這個做選擇的機會?
於是,維特魯威張口回答:“我……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的猶豫總該有個原因,他卻不明白它到底是什麼。
他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於自己的人生究竟意味著什麼。他苦於無法預知將來,因此不得不在兩個選項裡掙紮。
就在他發現“這一切從來就不是安排好的”那一刻,他猛然感到茫然與不知所措。
而當他反思自己做決定的全過程,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的時候,他終於發現:神明缺位了。
猶地亞人有一句俗諺:“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如果上帝真的在俯視這一切,這時候應該早已捧腹大笑,樂不可支了吧?
*
聆聽了維特魯威的答案,伊南感到震動。
不是心頭震動,她感受到的震動,是物理上的。
整個世界都被撼動了——但僅限於她的世界,她已經看見麵前的天空被劈開一道巨大的金色裂縫。可是她身邊的人都還好端端的。羅馬軍團的士兵在一船一船地出港。凱撒的座船正意氣風發地行駛在海上。
維特魯威正表情掙紮地望著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所感受到的物理震動。
伊南終於意識到:
這是——時空隧洞終於抵達儘頭,她終於完成了任務,觀測到了人類“自由意誌的誕生”。
關於這個命題,伊南已經苦苦思索了好幾百年:她認為在人類社會之中,改變早已發生,但正因為人類的“自由意誌”是抽象而沒有實際形態的,這種潛移默化之間發生的變化,很難找到某一個時間點:說,從這一刻起,人類就都自由了——這是不現實的。
但是她可以做到的,是在某一個時間點上找到實證。
就像現在維特魯威這樣,他很明顯地在反思,在疑問,他在追問自己的情感,他在尋求原因。
於是,神明的意誌出現了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