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比奈泰能緩緩起身,麵向周遭那些困惑到幾乎憤怒的家臣們,朗聲解釋道:
“戰國亂世,最不缺的就是才華,多少天賦異稟之輩橫空出世,最後卻又落得什麼下場?遠的不說,當年小鹿範滿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武勇更是令數國讚歎。以至於今川一族內無數人為其傾倒,寧願拋棄嫡流遺孤(今川氏親)也要擁立他上位,朝比奈家也在其中。哪怕小鹿範滿最終敗亡後,為他求情的人仍將今川館擠得水泄不通。以至於老主公(今川氏親)不得不留下叛逆的一族,還破格允許小鹿範滿的遺族使用‘今川’的苗字,這才勉強收攏人心。此等人望,不下今日的今川良真殿下。”
“然而我父親還在時屢次和我提起,他平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年因為才華吸引而去追隨了小鹿範滿。正是在小鹿範滿——這今川家百餘年曆史上唯一一個可以和左京大夫(今川貞世)媲美的才俊的帶領下,今川家卻幾乎失去了遠江,駿河也大亂。不是因為彆的,正是因為小鹿範滿太有才華了。恃才者必傲物,而傲慢才是在這亂世生存下來的最大障礙。”
“當人專注於大誌,眼裡隻有遠方和夢想時,就會忽視腳下的危險,那敗亡也就不遠了。小鹿範滿致力於攻略三河、開疆拓土,看不上領內弱小的豪族和國人,沒有去認真監察那些小人物的動向,招致了一波又一波的反叛,最終耗儘了今川家的國力。而當年的早雲公在小鹿範滿眼裡,也不過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罷了,小到根本不需要去在意,可誰能料到小鹿範滿就敗在早雲公這一介浪人的手裡?”
“想當初,左京大夫(今川貞世)不更是天縱奇才?孤身入九州,軍配所向,彈指間,困擾幕府多年的南朝頑疾便灰飛煙滅。然而結局呢?還不是因為才華而招致嫉恨,又傲慢地輕視小人物暗中的誹謗,最後慘遭幕府的懷疑陷害,幾乎害得今川家族滅。真正把今川家的血脈延續下來的,反倒是左京大夫那平平無奇、卻又謹小慎微的兄長(今川家四代目——今川範氏)啊。往日裡中務大輔(今川範氏)總被旁人嘲笑,說他才華遠不如弟弟、沒有丁點存在感,甚至連左京大夫也看不起自己的兄長。可最後還是中務他在夾縫裡為今川家求得了一線生機,保住了弟弟的性命。”
“亂世不比太平時,明槍總是引人注目,但暗箭最為難防。可恃才傲物者恰恰最容易自視甚高,輕視低微處那些致命的危險。真正能讓家族在亂世裡存續的,往往都不是蓋世英傑,而是那一個個深知自己的弱小和敵人的強大、但仍然為了求生拚儘全力、時刻提防一切危險的普通人們。他們或許沒法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卻真真切切地守護著家族。就像老主公當年,哪怕是孤兒寡母、無處安身,哪怕軍略才華遠遜小鹿範滿,哪怕舉目無親、全族皆叛,仍然倔強努力地苟活於世。”
“老主公是這樣的人,他的兒子也是。而我老爹犯過的錯,我這做兒子的,可不能重蹈覆轍啊!如今三公子還未功成,可是眼裡的傲慢和自大卻已經掩飾不住,仿佛不將全天下放在眼裡。等他真的當上了家督,那還得了?早晚如左京大夫和小鹿範滿一樣身敗名裂,將今川家陷入萬劫不複。與之相反,四公子那在全城追捕、眾叛親離之際,孤身入我府遊說的膽色;那在滿座奚落、無地自容之際,仍然掙紮的頑強——卻和老主公一模一樣。四公子,才是能守護今川家的人,才是值得我們朝比奈家信賴和支持的家督。這就是我朝比奈泰能的判斷!”
朝比奈泰能直起身子,抓過酒壇,往今川氏元身前一送,飛濺而出的酒水灑了今川氏元一臉,“那麼四公子,就請痛飲這壇美酒,在心裡把朝比奈家也當作雪齋大師和禦台殿一樣,當作您忍辱負重、拚儘全力也要守護的目標吧。朝比奈家上下,托付給您了。”
今川氏元接過酒壇,一飲而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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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三公子所料,今川氏元的餘黨全都陸續進入朝比奈家的府邸了。”
二之丸西側城頭上,今川良真正帶著一眾親信監視著朝比奈家的一舉一動,見到今川氏元果真自投羅網後,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今川氏元會去找朝比奈家,而朝比奈家也一定會答應協助。”
“要動手嗎?”福島正成非常客氣地站在自己那外孫身後半步,以往暴脾氣的他很少會對晚輩如此有禮數。隻因這幾天今川良真綻放而出的才華實在是讓他心悅誠服,發自內心地想像侍奉今川氏親和今川氏輝一樣把今川良真當做新的主公,“其他幾家譜代的部隊或許還無法調動,但是福島家和今川家直轄的部隊都聽候公子指揮,足夠消滅朝比奈家駐紮在今川館內外的部隊。”
“不,再等等。”今川良真舉起手來示意不要著急,“現在我們圍上去,那朝比奈備中隻要立刻將今川氏元和太原雪齋送上,就可辯稱他們是在誘捕亂黨,我們沒有口實對他們動手。要等到朝比奈家起兵奪城門時,我們才有名正言順的理由討伐叛徒,一口氣把這個釘子拔掉。”
“剛一上位就對家中第一重臣動手,好大的魄力。”福島正成低聲讚了一句,“老人家我倒是已經沒有這種心氣了。”
“朝比奈家和禦台殿有姻親關係,未來必是禦台殿的左膀右臂。我上位後早晚和禦台殿有衝突,自然應該先鏟除其羽翼。”今川良真卻是毫不動搖,自信滿滿地道,“要取得天下,每一步都不能有差池,否則隻是耽擱時間。”
“公子,眼線回報!朝比奈家派出傳令兵要從西門出城,同時暗中派忍者在三之丸西城附近刺探。”又一個趕回來的侍衛恭敬地彙報道,“要允許門衛放他們的傳令兵和忍者出去嗎?西城門外的城下町就駐紮著朝比奈家的300人,朝比奈家肯定是想與他們取得聯係。”
“放行,不要打草驚蛇。”今川良真再次舉起手來,雲淡風輕地道,“現在嚴加封鎖隻會讓他們警覺,而如果聯係不上城外的部隊,我估計朝比奈備中也不敢靠手頭的200人就動手吧?他若是打了退堂鼓,我們還怎麼以叛亂為理由剿滅他呢?就要讓他順利聯係部隊,就要讓他順利部署,就要讓他自以為勝券在握,才會放心地起兵。”
侍衛領命離去後,今川良真雙手抱胸,一隻腳踏在女牆城垛間的豁口上,饒有興致地看著西城的方向,心中不屑地自言自語著:
“今川義元(今川氏元),太原雪齋,朝比奈泰能…你們一定覺得現在自己正在策劃了不得的事情,會讓我大吃一驚吧?可惜啊,你們就算是一時英傑,和我這個未來人相比,仍然不是一合之敵。我所接觸和學習的知識,你們幾輩子都見不到。而你們這些‘曆史人物’的心理和一舉一動,我也全都了如指掌,在你們做之前我就知道你們的想法了,你們又憑什麼贏我?徒勞罷了。”
“在穿越者眼裡,天下不過是一盤棋局。你們的每一步,都清楚地寫在我的棋譜上。”今川良真冷笑一聲,仿佛能看到朝比奈家府邸內滿頭大汗地準備著的朝比奈泰能、今川氏元、太原雪齋等人,對他們的努力嗤之以鼻。
“你們這些棋子,又能掀起什麼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