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五年(1536)5月21日,曆經波折後,今川氏元終於得到了幕府將軍的接見。不過接見的地點卻不在二條禦所內,而是在京都東北郊外的獵場。看起來,將軍的狩獵還沒有結束。
今川氏元看著眼前那個比自己大了七八歲的幕府將軍足利義晴,他一身樸素的戎裝,坐下馬的毛色也絕對談不上是上品,更是沒有要求自己行見過將軍的大禮——完全沒有一點天下之主的氣派。
“覺得沒有武家棟梁的氣度?”足利義晴看出了今川氏元心中所想,毫不避諱地直言道。
“公方殿言重了,在下慚愧。”今川氏元倒也實誠,沒有反駁,而是認了下來。
“哈,如今幕府已經殘破至斯,將軍可是如強力大名手中的提線人偶一般,我要那些排場和氣度又有何用?”足利義晴自嘲地笑了兩聲,隨後指了指在遠處收攏獵物的那些奉公眾們,“還不如省下些錢財,多養一個兵算一個兵。”
“公方殿倒是務實。”今川氏元由衷地讚了一句。僅憑這一點,足利義晴就比那些亡國之際仍然擺著架子、自詡尊貴的末代權貴們強了不少。
“愛卿是不是又在拿我和其他末代當主相比?”足利義晴再次一眼看出了今川氏元心中所想,這個方才25歲的青年將軍察言觀色的本事著實一流,“但我跟你講,末代當主往往都與我一樣認清了現實,勵精圖治地試圖再興家族,最後卻是一無所獲。”
“史書上不是這麼寫的,末代當主都是昏庸無道。若是像公方殿這樣腳踏實地,家族豈會傾覆?”今川氏元不以為然地反駁道。
“因為史書都是勝利者寫的,又豈會寫幾句亡國之主的好話?亡國之主若不是昏庸無道,勝利者又怎麼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足利義晴冷言戳破了史書的謊言,“曆代君主又不是傻子,怎會教出史書上那般傻子式的繼承人?家族都已經落魄到那種程度了,如何粉飾太平也無濟於事,末代家主們又怎會毫無察覺?又怎敢醉生夢死?”
“如果真如公方殿所言,那那些家族是如何滅亡的?”
“隻因對手更強更狠,而且更願意做臟事。”足利義晴說話直接地讓今川氏元都有些不適應,“隻是那些臟事難登大雅之堂,不會寫進青史罷了。既然這些事情不能寫,總得找些彆的借口吧?要麼是紅顏禍水,要麼是奸佞誤國,要麼就是末代當主頑劣不堪,三選一。”
“公方殿真是直白,在下倒不知該如何回答了?”今川氏元本以為來拜見幕府將軍,就是不停地打官腔,他事先也做了些許準備,可是此刻卻完全用不上了,“隻是公方殿貴為天下之主,為何不坐鎮二條禦所?反倒是來這東郊遊獵,多日不回。若是被後世撰史者得知了,怕不是又要說公方殿您縱情於犬馬之道,不理國政?”
“哈哈,愛卿說笑了。我從出生到現在26年,能安穩地待在二條禦所裡的日子,連6年都不到,早就習慣了在外漂泊。”足利義晴追憶起往事,臉上的心酸苦楚掩飾不住:
“我出生不在京都,是時先父正流亡近江,在那裡誕下了我。2歲時先父便離世,我也被送去播磨撫養。10歲時,京都內鬥,前任將軍被撤換,毫不知情的我便在各方勢力的交易下成為了新任傀儡。殫精竭慮5年,好不容易經營起些許實力,為幕府恢複了些威嚴,卻又被細川和三好趕出京都,重新流亡近江,漂泊7年之久。2年前,細川、三好兩虎相爭,細川家與幕府重臣佐佐木六角氏達成協議,方才將我迎回京都。”
“每次一進京都,糟糕的麻煩事就接踵而來,連半夜如廁都會被人監視再稟告給幕後的人,這日子過得還不如籠之鳥自在。反倒是在這京都之外,天高雲闊,更有精力處理政務軍務。”足利義晴苦笑了一聲,指了指不遠處幾個隨從,他們手上就捧著幾遝待批閱的公文。
“公方殿著實不容易。”今川氏元聞言感觸良多,不由得歎了一句。
“再不容易,至少也能衣食無憂,比起亂世裡那些為下一頓飽飯奔波的黔首、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嚴冬的難民要好得多就是了,又哪敢怨天尤人?”足利義晴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東海道名門今川家又何嘗不是如此?雪齋大師和中禦門氏的來信我已經看過了,愛卿是想要一個平定家族內亂的大義名分是嗎?”
“正是,希望求得公方殿裁決家督歸屬的禦內書,還鬥膽僭越,想拜領公方殿名諱裡的‘晴’字。”今川氏元還是按照禮數,向足利義晴行了個大禮。而足利義晴卻是連連擺手,示意手下遞來一副弓箭,牽來一匹黃馬。
“愛卿陪我狩獵吧。”足利義晴向今川氏元露出一個不容拒絕的笑意,“討好縱情犬馬的末代將軍,怎麼說也要獻藝一番才能‘買官進爵’吧?”
“哈哈,那在下就當一次佞臣了。”今川氏元倒是與足利義晴頗對胃口,也是大笑著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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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氏元翻身上馬時,足利義晴已經一夾馬腹衝了出去,在亂石斷木密布的林間如履平地,讓今川氏元吃了一驚——他小時候雖然愛偷懶,並沒有刻苦磨練武藝,但是靠著那過人的天賦,無論是劍道也好、馬術也罷,都可堪上乘,十幾年來未曾見過比自己強的。但是這足利義晴的馬術卻好得驚人,隱隱有不下今川氏元之勢,
今川氏元於是拍馬跟上,不多時就趕到了足利義晴身後。
“愛卿馬術不錯,不愧是名門之後。”見今川氏元完全不落下風後,足利義晴讚了一句,但又話鋒一轉,“但是愛卿顯然還有餘力未出,沒必要為了照顧我的麵子而跟在身後。”
“這次是真的謬讚了。”今川氏元迎著呼呼作響的大風,提高了聲音道。
“聽聞你以前皈依佛門,近來才還俗,怎會如此善於騎術?完全看不出一點佛門中人的影子,倒更像是武士出身。”足利義晴有些詫異地向今川氏元問道。
“老師教導有方,而我也有些小聰明,故而學得快些。”今川氏元謙虛地應了一句,“和戰陣之上磨練出的馬術還是沒法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