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忠義(2 / 2)

“常言道,武士當習弓馬之道,弓馬嫻熟者方可元服。愛卿的馬術令人激賞,不知弓法又如何呢?”足利義晴抬手指向遠處坡前被驚起的大雁,沉聲喝道,“愛卿,為我取此雁!”

“得令。”今川氏元回應的同時彎弓搭箭,一氣嗬成的動作快到讓人幾乎看不清拉弦和瞄準的樣子,就已經聽到了利箭離弦的聲音。隻見箭影一閃,直奔大雁而去,精準洞穿右翼,將大雁在還未飛高之時便釘在了身後的樹乾上。

“好箭法。”足利義晴讚了一句,又指向了另一隻飛過的大雁。他手臂還未落下,今川氏元的箭就已經淩空而出,將另一隻大雁的右翼也釘在了樹上。

兩人策馬奔騰向前,林中驚起飛鳥無數。隻見今川氏元左右開弓,不慌不忙間快箭四射,無一失手,全數命中。

“名門之後,名不虛傳啊。”足利義晴看到這動人的弓術,不由得讚歎不絕,“此等弓法,怕是連六角家中的弓術指導都不如你。當年源平屋島之戰,那須與一於波濤之上、百步之外,一箭落扇的弓法,想必不過如此啊。”

“公方殿過譽了,豈敢和‘弓神’與一相提並論?”今川氏元連連遜謝。

“隻是我有一個疑問,為何都隻射翅膀,不射腹心?”足利義晴意味深長地看向了今川氏元,“難道是不忍殺生?這倒是有點像佛門中人的樣子了。”

“公方殿明鑒。”今川氏元誠懇地答道。

“隻是愛卿已將其射中,不久後我的侍從便會將獵物撿起殺死,那些生靈的命運都是一樣的,射翅膀還是射腹心,又有何區彆?反倒是射腹心能讓減少臨死前的痛苦吧?”足利義晴問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他的眼神也隨之變得銳利,緩緩停留在了今川氏元的臉頰上。

“讓公方殿見笑了。在下近來已經想明白了,在下十幾年來自以為是的善意,不過是偽善罷了。我自私地不願弄臟自己的手,而將殺戮臟事交給彆人去做,自以為這就可以置身事外、問心無愧,其實旁觀者也不過是黑暗的幫凶罷了。就像這狩獵,在下明知射中翅膀便是殺了那鳥兒,可是隻要致命一擊不是我補的,在下就仍可自欺欺人,說自己從未殺生,多麼諷刺。”

今川氏元毫不留情地剖開自己心中的劣根,臉上的神情則羞愧萬分,“實在慚愧。但在下不是什麼舍己為人的聖人,做不到萬事以善為先。”

“不,這份慚愧的偽善反倒令人羨慕,比起那些以殺戮為榮、以鮮血為傲的武家惡人好上許多,至少愛卿會因傷害他人而羞愧,會因他人受難而悲傷。舍己為人的光明大義在這亂世裡不過是一番苛求,能像愛卿這樣保有著明辨是非的惻隱之心就已經難能可貴了。”

足利義晴仰頭看天,天卻不語,“不求人人親手行善,但求人人心中有善。如果人人都像愛卿這樣不忍親手作惡,那世上也不會有作惡之人,更不會有不得不作惡以求生存之絕境。若是如此,這世道又怎會在幾十年裡淪落至如此暗無天日的亂世?”

“是啊,幾十年間,曾經強盛的幕府卻已經…”今川氏元唏噓不已,也是長歎了一口氣。

“幾十年前,愛卿的祖父(今川義忠)也曾上洛謁見先代將軍,與先代縱馬狩獵於東郊。”足利義晴策馬闖出了森林,繞道向他自己的營地而去,同時用手指了指腳下的地麵,“不知幾十年前,先代與愛卿的祖父又談了什麼?”

“先祖父對幕府忠心耿耿,矢誌不渝、立誌勤王。”今川氏元想起那些隻能見諸於書中的關於今川義忠的記載——因為英年早逝的今川義忠早在今川氏親幼時就已過世了,更彆提見到今川氏元這輩人了。

“不止令祖父,今川家代代皆是幕府忠良,為將軍前驅,秣馬富士、震懾關東。每每幕府有難,今川家都挺身而出,血灑沙場,立下汗馬功勞。‘天下一苗字’、‘征夷副將軍’,實至名歸。”足利義晴追憶著今川家的往事,態度也變得尊敬起來。

不知不覺間,足利義晴和今川氏元已經策馬回到了營地。讓今川氏元意外萬分的是,營地裡留守的小姓居然抱出了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送到了足利義晴和今川氏元馬前。足利義晴翻身下馬,親手抱起了孩子,走向今川氏元。

“幕府衰落,我早已看開,自認已經能夠接受一切結果。但是數月前得此子,卻又有放心不下之事。先父早逝,而我多年顛沛流離,身體也有恙,京都刀槍無言,不知我還有多少歲月。隻恨不肖族弟背叛,苦於家中無人。若是我不幸,此幼子隻得勞煩愛卿多多照看了。不求讓他繼承大統,也不求你為幕府竭誠奉公,隻求愛卿保他一世平安,我願足矣。若是他遭遇危機,煩請愛卿提兵上洛,解救其於危難之中。”

足利義晴的這席接近“托孤”之語讓今川氏元受寵若驚,一時不知如何回話。隻得匆忙下馬,匍匐與足利義晴身前。

“令堂和尊師的來信裡,說想要愛卿從我這裡拜領‘晴’字,但我覺得這還不夠。這點恩賞,如何能表達我對今川家的心意。”

足利義晴微微俯身,以令人五體投地般威嚴而又慈愛的聲音,不由分說地沉聲道:

“賜將軍家通字,‘義’字與你,即日改名今川義元。”

今川義元再次怔住了,沒想到當日他臨行前和太原雪齋的玩笑話居然成真了。拜領將軍賜字本已是武家人人羨慕的榮譽,而得幕府將軍賜下代代相傳的通字,則是舉世矚目的恩典。

為什麼要給予如此隆恩?

今川義元抬起頭,萬分不解地看向足利義晴,他的眼神已經代他問出了心中疑惑。善於察言觀色的足利義晴自然看出,微笑著抬起手,按在了今川義元的發髻上,輕聲答道:

“今川家代代的忠義,幕府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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