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五年(1536)9月30日,今川軍留下一部駐守橫山城後,主力便返回今川館,各家家臣各自解散了部隊。在看到今川軍退兵後,北條家同樣退兵裡去,留下一部進駐富士砦,監視新投降的蒲原家,主力則全部返回了相模。
此役今川家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在撤軍的時候繳獲了北條家原本設在浜石山、陣笠山裡多個伏兵大寨裡留下的輜重,補上了財政的虧空。今川義元也以此為由,罕見地乾預了政事,把現有的撫恤金翻倍,發放給了陣亡者的家屬。然而人都已經不在了,錢再多也隻是聊表寸心罷了。
離出征遠江不過過了幾天,再回到天守閣裡的今川義元卻恍若隔世一般。但一想到那心心念念的佳人,恐怕今生也難有再見的機會,今川義元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連太原雪齋搜羅來的書畫也一丁點也看不進去。
苗苗在屋內打著轉,跳上了今川義元的桌案,挪到了今川義元的膝蓋邊輕輕地蹭蹭。今川義元用手幫它擼著背上的毛,可是手法依舊沒有很好,弄了幾下就把苗苗弄得不舒服了,跳回了桌案上,對著今川義元哈了一聲。
“我沒有你媽媽弄得好……”今川義元苦笑著搖了搖頭,眼眶微微泛紅。苗苗察覺到了主人的悲傷,也一下子小小地蜷縮了起來,無精打采地發出了幾聲哀鳴。
“你也想媽媽了……對不對?”今川義元輕輕地撓著苗苗的腦袋,眼前浮現的卻全是銀杏擼貓時那溫柔又可愛的模樣。他隻覺得又有些喘不上氣來,站起身子拉開門,就向屋外走去。
“你去哪裡,承芳?”隔壁辦公室裡的太原雪齋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開口問道。
“出去散散心。”
“傷還沒好好養呢,注意點啊。”太原雪齋提醒了一聲,又吩咐了一句,“記得帶上忍者和侍衛。”
“好。”今川義元應了下來,看向跟過來的土原子經,對他低聲道,“稍微離我有一點距離,我想一個人待著。”
“全聽殿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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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義元策馬出了今川館的北門,卻不知該去何處,索性就一路向北而去,進了今川館北邊的山區裡。在山林裡策馬漫步,呼吸著清澈的空氣,沉浸於幽靜的山景裡,躁動的內心倒是微微平靜了一些。
他躍馬上了一個山頭,爬到了山頂,繞過一塊大石頭,後山也赫然收入眼簾。眼前那驚心動魄的美景,一時竟令今川義元心醉。隻見後山載滿了楓樹,風中作響的紅葉如烈火燎原,鋪滿整片天地。山林間的綠色反倒像是稀有的點綴一般,提醒著觀賞者——樹木的本色是綠色,而非紅色。晴空萬裡的藍天下,周身環繞的青山中,那一片赤紅衝擊著今川義元的視覺,竟讓他有不真實之感。就仿佛在青山綠水的畫卷正中,突兀地畫上了一抹丹砂。
情難自禁之下,今川義元翻身下馬,快步走入這楓樹林,感受著秋風拂過耳畔,感受著周遭包圍著的火海。頭上落的,身邊立的,腳下踩的,儘皆是紅色,天地的顏色忽然變得單調了起來。
直到今川義元走到後山的儘頭,綠色的山林才重新出現在視野裡。可是這綠色的驟然出現,卻仿佛一下子驚醒了這緋紅的夢。登上山頂的心情瞬間如墜深淵,方才的喜悅也反噬般地化作痛苦,加倍地向今川義元襲來。
是啊。楓紅了,已經是秋天了。
他永遠不會忘記初見銀杏時的初夏,那時的山林是碧綠的,每一片葉子都是。他希望時間能在那一刻停止,讓一切停留在碧綠的回憶裡,仿佛常磐的榊葉一樣永不褪色——他多麼希望自己和銀杏間的情愫也能如此。
可如今的心卻已經被這紅葉侵染得一片血紅,血紅得好似神社前的鳥居一般,分離了人界和神界,哪還剩下半點綠意?又哪裡還能給那脆弱美好的情愫留出半點安身之地?
這紅,這綠,多麼諷刺地契合,仿佛在嘲笑亂世裡無數情定終生的眷侶,最終有緣無分。銀杏小姐……你是不是也在同樣的楓林裡賞著紅葉,和我湧起一樣的思緒?
“心似紅葉染神榭。”
陌生的女聲在耳畔響起,一言道儘了今川義元心底波濤洶湧的哀傷。
“常磐秋色契君心。”
今川義元不假思索地對出了後句,滿腔的悲情都傾注在這詩句裡,仿佛隨著音節的發出而排離了體外,心裡一下好受了很多。
(筆者注:這首和歌的原句是:心をば紅葉に染めて榊葉の常盤の色を契りともかな。是筆者從小最喜愛的一首和歌,也是這首和歌引導著筆者選擇學習日本外交、撰寫日本戰國的小說。上一本作品《穿越戰國之常磐紅葉補更》便是圍繞這首和歌命名和展開的。因為小時候不懂日語,最早接觸的是這個翻譯版本,如今也找不到翻譯的出處了。但筆者認為,這首和歌的中文譯句的意境非常好,甚至與原句不相上下,所以筆者選擇了引用譯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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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心底的波瀾逐漸平靜,今川義元才有餘暇打量剛才給出前句的少女。她正端坐在樹下,和銀杏一樣的滿頭黑發,和銀杏一樣的八字劉海,像極了的眉眼,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質。她不似銀杏那般慵懶而活潑,反倒是文靜而含蓄,撲麵而來的是淡雅的書卷氣,身子也有些瘦弱。
“常磐秋色契君心……佳句,絕對……”少女反複吟誦品鑒了多遍今川義元剛才對出的後半句,忍不住嘖嘖讚歎,望著今川義元的眼神也滿是欣賞和憧憬。但片刻後,她卻仿佛能洞穿人心般忽然哀傷下來,隨後輕聲問道:“公子可是在思念佳人?”
“正是。”今川義元也在樹旁坐下,望著眼前美景,自顧自地吟詩哀歎道:“相思人不見,不見有常思。”
——“最是難堪處,心情輾轉時。”沒想到少女卻輕聲吟出了下句。
今川義元一愣,望向少女。少女倒沒有今川義元的這般思念之苦,反倒是麵帶微笑,似乎是示意今川義元繼續出招。也不知是因為少女和銀杏很像,還是今川義元太想傾訴了,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決定向這個陌生人吐露自己的感情。
“隱戀避人眼。”今川義元回想起自己和銀杏那終究無法和家族坦白的愛戀,喃喃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