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記憶錯亂, 我又不是記憶全失。
在五條悟像超級英雄那樣離譜出現的一刻,瀧澤生忽然就明白過來自己到底身處哪裡。
不是中了敵人的圈套,也不是被係統拋棄, 他仍然安逸的過著每分每秒, 是因為有人想把這些展現給他看。
誰能完整再現龐大世界, 是自出生起便接收著無數信息量的六眼。
大概是“意識到了”這一點脫離了掌控,瀧澤生忽然就從冗長甜美的夢中清醒了過來。
他渾身都是血, 是記憶中他這個時候原本的模樣,疼痛感密密麻麻的蔓延在神經末梢, 體力也在快速流逝著, 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恐懼。
“怎麼會……”
五條悟微微顫抖的張開手臂, 落在瀧澤生兩側, 想抱他卻又無從下手。
“哪裡出了錯, 你不應該想起來才對。”
“所以你承認了是你搞的鬼啊。”瀧澤生都要被氣笑了, “有什麼事為什麼不和我商量, 你忽然想著帶我回來追憶過去?好吧, 你成功了。”
他抹去嘴角溢出來的血, 不太習慣自己這麼狼狽的模樣, “其實我挺喜歡這裡的。悟,你現在這個模樣才是我記憶中最親近的樣子。”
這個時候的五條悟多甜啊!
瀧澤生回來後可是一直在懷念這個時期總是過分粘人的五條悟。白發張揚藍眸璀璨, 在肆意的青春裡盛放著,沒有經曆刻骨銘心的失去, 沒有以痛相吻的成長, 他在陪伴與愛意中豐滿著羽翼, 加固於身的枷鎖不過是想拉著他不要心高氣傲的一下子飛得太高太遠,他的未來已經展現出波瀾絢麗——是瀧澤生最想看到的模樣。
一下子又體驗了一把被十七八歲的五條悟圍繞的感覺,瀧澤生其實蠻高興的, 所以這一陣子都在警惕和沉溺裡左右徘徊。
但是這點兒驚喜在稍微弄清五條悟想做什麼後就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計了,尤其瀧澤生看到了五條悟眼裡破碎無措的光。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神情?
瀧澤生不解又驚愕,他說,“你在因為當初沒有趕過來而自責嗎,沒關係吧,因為我沒有在伏擊中而死,我撐到你來了啊。”
他拉住五條悟發涼的指尖,“我早就答應過你,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放棄生的可能。”
“騙人。”
五條悟忽然嗓音艱澀的打斷了他,“我就是因為太相信你,才讓你跑掉了。”
世界猶如在這一刻按下了暫停鍵。
瀧澤生神情一怔,突然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儘數消失,周圍的場景猶如打亂的拚圖一般破碎重組,與之相比更明顯的轉變來自自身的感官——如果這是一場清晰無比的夢,那他從第一視角變成了第三視角,成為了清醒的旁觀者。
再一轉頭,本站在他麵前的五條悟不見了。
——中術者如果解了咒,會發生不可控的後果。
瀧澤生身處的環境變成了高專的醫務室,玻璃忽而被人從外麵打碎,翻飛的碎片毫無阻礙的穿過了他的身體,稀稀拉拉的灑在了地上,瀧澤生看到——看到五條悟抱著受傷的他不管不顧的創了進來。
他大概用上了瞬移,升入高空再猛地縮短兩點間的距離,以最快的速度把人帶了回來。
瀧澤生新奇的凝視著自己的臉,以及這個明顯隻有十八歲的五條悟。他的記憶力不錯,但怎麼也做不到這麼精細的畫麵再現,所以術式真是了不得的東西。
被五條悟按在懷裡的碧眸青年劇烈的咳了一聲,一手死死壓住腹部的傷口,麵露痛苦,“你踏馬…慢一點兒,疼死我了。”
看上去精神不錯,還有工夫罵人。
五條悟將他儘量輕柔平穩的放下,飛速翻出急救箱處理著他的傷口,眉毛擰得死緊,那雙漂亮的眼睛亮得驚人,“該死的,誰做的,老子要揚了他!”
二十歲的瀧澤生在他手底下齜牙咧嘴,如果不是因為體力實在不支,他現在能翻騰得像條瀕死的魚,“那些之後再說,你包紮的水平太差勁了,咳咳……我要疼哭了啊!”
老實說,五條悟急救的手法沒有錯,隻是瀧澤生現在脆得連呼吸都是折磨。
聽到瀧澤生的話,五條悟明顯僵硬了一瞬,最後咬著唇繼續給他止血包紮,模樣看上去比瀧澤生還要委屈難受,“你堅持住,生,傑去接硝子了,硝子來了……你就不疼了。”
大量的鮮血暈染在潔白的床單上,五條悟的雙手也黏糊一片,剛剛經曆過一場惡戰的青年身上有數不清的傷口,燒傷,刀傷,刺傷,血肉模糊的模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恐怖,他殘缺且淒慘,破敗至極,就那麼生生映在那雙震顫著的蒼天之瞳裡——可同時,胸膛的起伏又牽著一片搖搖欲墜的生機,令五條悟瀕臨停轉的大腦燃燒著近乎撕裂理智的怒意。
從悟的語氣中聽出了他的情緒不對勁,意識混沌的瀧澤生勉強凝起視線,喘了兩口氣安慰道,“我沒事……繼續吧。”
……
啊……
旁觀這一幕的死而複生版瀧澤生戳了戳五條悟的臉,他當時受傷過重,根本無暇關注五條悟是什麼表情,現在來看……真是差勁得不行。
讓他如此失落不安的自己……也差勁得不行。
瀧澤生一時有些煩躁壓抑,他不明白五條悟為什麼要帶他看這些,但隱隱猜到了答案——鐵定不是什麼好事。
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們的故事依然進行著。瀧澤生遭到了大規模伏擊的事鬨得整個咒術界人儘皆知,結識的朋友各個都跑來看望他,兩個學弟更是膽戰心驚的盯了他好久,特彆擔心連高專都受到不知來自何方的襲擊。幾天下來瀧澤生真是忙得不行,提前感受到了社畜人的職場應酬。他不能再冒然外出,於是成了高專裡的閒人,好在天氣轉涼,咒靈隨著人們的外出減少猶如蟄伏起來般不再活躍,夏油傑一個人去忙也不會吃不消。
那段時間,瀧澤生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變多了。
因為五條悟回了本家,他迅速接手了一係列之前不想搭理的麻煩事,並強勢的杠上了家族的老一派,做的事籠統形容一下就是奪權。除此之外,他找上了當初把瀧澤生帶到五條家的人。
即使瀧澤生沒說,五條悟也知道——對方一定與高層做了什麼束縛類的約定。
他要瀧澤生自由。
那幾天瀧澤生都沒有收到五條大少爺的短信騷擾,電話更是沒幾通。這回離斷期的不是五條悟了,是他。
“傑,悟已經兩天沒有回我的消息了,兩天啊……他的手機沒電了嗎,你有什麼咒靈可以聯係他嗎?”
夏油傑因為他的離譜請求感到了無力,“那種東西是沒有的。”
“沒有悟的日子好無聊……”瀧澤生仰天長嘯,“沒有悟的日子要寂寞得死掉了——還好有傑陪著我。”
夏油傑:“素麵吃嗎?”
瀧澤生:“吃。”
高專的公共休息區內,瀧澤生自閉的窩在沙發上,一手抱著蕎麥當五條悟的替身,嘮叨起了傑,“悟是不是很擔心我……我還沒有和他解釋我這一次是大意才落了圈套,不會有下一次了。”
“生,就算你解釋了其實效果也沒有多大……這次的事不一樣,彆說悟了,我都能因為這個陰影連做好幾天的噩夢。”
瀧澤生轉眸看向夏油傑。
黑發少年的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看上去精神狀況很不好。
“很惡心嗎?”
“嗯。”夏油傑的目光輕柔的落在瀧澤生臉上,“你不是傷在咒靈身上,而是……人類的手裡。”
瀧澤生語氣閒散道,“這種事不用在意的啦~”他彎起的眉眼在柔光下顯得格外溫和,“傷害我的人本質而言還是在傷害悟,感到憤懣不過是因為他們的身份而抱著不一樣的期待,把他們當成必要祓除的咒靈,不就好了。”
“……”
夏油傑麻木道,“你都已經習慣他們的惡意到這種地步了嗎?”
“傑就是因為心思太纖細才會感到壓力。”瀧澤生說,“感覺傑正處在一個很微妙的緊繃階段,是要開花了嗎?”
夏油傑輕笑,“那是什麼話?”
“總之……我和悟經驗都很豐富了,我們本來的勢力陣營就屬於和詛咒師水火不容的。悟也蛻變成了斷層級的最強,等他成為了家主,我去當他的心腹下屬,傑也是我們的勢力,慢慢的這個世界……就會被更改成我們想要的樣子。”
像是稍稍放下了心結,夏油傑朝他眯起眸子笑了笑。“……嗯。”
然後——
瀧澤生的眼角滲出了血液。
不止眼角,他的耳朵,口鼻,甚至是完好的皮膚,都奇怪的滲出了鮮血。
瀧澤生茫然的抬手搭在鼻下,濕潤的液體便染上了他的指尖,紅色浸漫的模糊視野中,夏油傑睜大的眼睛裡含著有什麼崩塌的旋渦,他猛地起身朝這邊走來,倉皇的扶住他肩膀。
“生,你怎麼了——?!”
***
瀧澤生身負詛咒。
是格外隱秘的惡毒術式,連六眼也覺察不出的,已經深埋於他體內幾年的詛咒。
惡意化作實質性的黑色爬上了他的皮膚,青年健康的身體開始以極快的速度壞死,硝子試了好幾次治愈他,都如同杯水車薪,像是努力的用水桶去拯救一艘逐漸沉沒的巨大帆船。
瀧澤生對於這段時期的記憶是模糊的。
因為他中了詛咒,一天之中大片的時間都神誌不清,偶爾幾次的清醒都短暫到無法將所見所聽記住,最後留下的……竟然全是五條悟喚他的聲音。
“生……”
“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醒醒,生。”
沒有意義。
所有的挽留都無濟於事,瀧澤生枯竭的生命力甚至無法支撐他去看五條悟在做什麼。
但是幸好……他的心裡竟然產生了慶幸——幸好,他在最初就替五條悟承接下了最有可能取走他性命的詛咒。
那個成為六眼近侍的冬天,瀧澤生握上負責人的手,對他說,“隻要將咒印留在身體裡,就能將詛咒轉移嗎?——真是麻煩,能不能搞快一點兒,我還要陪悟去訓練。”
***
“所以你們總說他是我的替死鬼。”
猶如全景電影放映,瀧澤生站在他去過無數次的討厭屋子內,看到五條悟與高層對峙。
白發少年咬緊牙關,第一次沒有在他們麵前露出不屑頑劣到令人氣得上頭的模樣,他的映著天空的儘頭,升騰著幾乎要隕泣的怒意,“不管用什麼方法,把詛咒移回到我的身上——本來就是給我的東西,為什麼要給他!”
站在高層旁邊的年輕人嗆道,“五條悟,你瘋了?你為了一個近侍和我們吵?”
瀧澤生認識他,是五條籠——他的爺爺是五條家的高層,父親早死,不出意外,他爺爺的位置沒幾年就會移交給他。
五條籠的語氣十分惡劣,“爺爺當年找儘了辦法才得到了移生秘術,否則憑你那時候的咒力水平,你活不到十二歲就死了……瀧澤隻是剛好合適而已,這世上有的是人願意為了六眼犧牲,保全六眼是大家一致認同的最優法則。”
“所以……你們全都默認這種生死兌換?”
五條悟直直定在原地,他像是被濃稠黑色的海水淹沒,窒息且深感冰冷,“他的命不是命嗎——?!”
這聲昂揚的質問沒有得到任何有所觸動的回響。
高層們說:“瀧澤的體質是最適合的……而且他很喜歡你,你們感情那麼好,他一定甘願替你去死。”
甘願個屁!
五條悟恨不得立刻將這裡掀了。
所有人都不告訴他,所有人都瞞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