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憑欄問江(1 / 2)

雲懷璧意味不明地笑笑,隨後望向掀簾而出的中年婦人。

婦人保養得宜,看起來約莫三十多歲,三綹頭鬢邊插著一朵金絲蕊粉絹花,身形微豐、纖指窈窕,與雲懷璧四目相對,驚歎道:“好個容華絕代的妙人!不知姑娘想要什麼樣式的衣裳?”

雲懷璧道:“可有白色料子?想裁件披風。”

“當然”,婦人從內室抱出未竟的半卷銀緞,信手傾瀉在六尺長寬的木桌上。

清冷似雪、皎潔如月,雲懷璧不吝溢美:“貴店的匾額,還是過於保守了。”

掌櫃笑道:“雲錦乃上用之物,我等豈敢僭越。但要真論起來,我家娘子的本事可比雲錦局的那些老師傅強得多。”

“淨胡說!”

婦人語氣雖是嗔怪,眉眼卻是欣喜,雲懷璧笑道:“二位琴瑟和鳴,真是讓人羨慕。”

婦人忙道:“姑娘是有福的麵相,定也能與心上人白頭到老的。”

“心上人?”雲懷璧平靜道:“我的心上人,九年前死在了一場大火中。”

茗兒瞪大了眼:老爺不是在樓下坐著嗎?!

她似窺見驚天秘辛般捂住嘴:老爺不是先生的心上人!

老爺癡心錯付了!

這話未免太傷感了些,婦人似笑非笑道:“若無心上人,做彆人的心上人,也能餘生幸福安穩。”

雲懷璧不再接話。她依照店中規矩,付了一兩銀子的定金,令掌櫃一個月後將布料送至東林書院。

下了樓,見一慣端方雅正的高灼言難得地露出了窘迫局促之態,雲懷璧忍不住逗弄道:“高兄與那掌櫃娘子,難不成有段露水姻緣?”

“切莫打趣。”

高灼言整了整衣裳,複昂首挺胸出門去。

*

莫愁湖上有一樓,名曰勝棋樓,傳聞朱元璋曾與徐達在此對弈,徐達勝棋的同時將棋子擺成了“萬歲”二字,以全君臣之禮。

百年倏忽而過,勝棋樓幾經輾轉,現下流落到了一位神秘的富商手中。富商仿照勝棋樓,在太湖邊修建問棋樓、在西湖邊修建觀棋樓、在鏡湖邊修建語棋樓……凡此種種,不亦樂乎。

當雲懷璧得知“問棋”二字是這等典故時,相當失望。

好在景致上佳。

六樓,古樸的花鳥屏風隔出一座雅間,雅間的格局與亭閣無異。除了中央擺著一套尋常的桌椅炭盆外,東西側還有兩道座凳楣子,可倚欄而望,將太湖風光一覽無餘。

昨日下了初雪,山頭覆了白,憑欄瞻眺,不知是低垂的雲靄還是連綿的遠山。

等著上菜的間隙,雲懷璧懶懶地靠在簷柱邊,看高灼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高兄有話不妨直說。”

高灼言在她對側坐下,躊躇道:“其實方才那布店掌櫃的娘子,不是旁人,正是我的……”

他躑躅再三:“是我的前妻,也是我的姐姐,叫珊瑚。”

雲懷璧唇邊噙著玩味的笑,分明與他平視,他卻備感壓迫,那朝堂上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父親原是窮苦書生,年輕時入贅了一家商戶。我五歲時,父親突然反了悔,帶著我離家出走,一直照顧我的珊瑚不忍看我在外頭受苦,便也逃了出來。

而後,父親沾了賭癮,很快將母親施舍給他的家財敗光了,人也被那些亡命賭徒活活打死。是珊瑚不惜棍棒加身,告到官府拿回了小半家財,還送我去了東林書院。”

雲懷璧笑道:“於是你以身相許了?”

高灼言聽著彆扭,但不得不承認確實是這麼回事兒:“我弱冠那年中了舉人,給了珊瑚妻子的名分。珊瑚一手絕妙女工,想和我一同在江南經營布料生意,可我不願放棄讀書人身份,一心撲在仕途上,久而久之生了分歧,便將商鋪與舊宅給了她,與她和離了。”

“不止吧。”

高灼言如坐針氈:“我與她還有個孩子——”

“高祈安?”雲懷璧笑吟吟道:“現在叫李祈安,那掌櫃姓李。”

“是。”

高灼言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你都知道?”

雲懷璧挑眉:“饒星嶽是我的人。錦衣衛指揮使可不是吃素的,滿朝文武往上數三代,早被他扒得乾乾淨淨了。”

饒俊,字星嶽,曾跟隨雲懷璧克倭患、平荊襄,戰功赫赫。她將李莫童淩遲後,便推了饒星嶽上位,領錦衣衛指揮使。

“怎麼不早說……”

“你不也沒說麼。”

高灼言長歎道:“實不相瞞,朝堂上我雖與你立場不同,但很感激你那條廢除賤籍、不限科舉的新法,否則祈安父母皆是商戶,此生便無緣東林書院,更無緣科舉了。”

“嗬”,雲懷璧嘲笑道:“我最煩你們這些東林黨,一個個地瞧不起商人,一個個地又多少帶了點商戶血緣。新法頒布時,你們叫得最歡,等到新法真正實施時,卻作為受益者通通閉上了嘴。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高灼言作揖道:“您教訓得是。”

“哼”,雲懷璧極為舒暢地笑道:“方才看你前妻與掌櫃夫妻和睦,且餘生能醉心於所愛之事,你也不必再有掛念了。”

“一彆兩寬,各自歡喜,我本就無甚掛念”,高灼言猶猶豫豫道:“你不介意麼?”

“介意什麼?”

“我曾有婚配。”

“與我何乾。”

輕飄飄的四個字宛如雷霆萬鈞,高灼言隻覺滿眼銀白色的雪景霎時變得灰白。

與她何乾??

他早該想到的,不過問的背後,是不在意而已。

“你真的不介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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