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焚旨明誌(1 / 2)

雲懷璧並不訝異,似早有預料般:“十年前,浙江鬨倭、京城失守,我分兵趕往京城,將浙江交給了饒星嶽。饒星嶽浴血苦守了四個月,等到綏京之役後,我才回到浙江,與他一同平了倭患。可惜這群賊寇輸了便往海上一躲,實難斬草除根。”

高灼言道:“這十年來,浙江一直風平浪靜,你離京後就鬨了倭,很難不讓人懷疑——”

“雲某自認沒有這個本事。”

“你願意自謙,朝廷卻不願放過你。”

高灼言朝著屏風喚道:“饒指揮使,進來吧。”

屏風後應聲走出來一位五大三粗卻淚眼婆娑的壯漢。壯漢抬頭看了一眼雲懷璧,撲通一聲跪倒:

“先生……”

“我還沒死呢,起來。”

“是是是”,饒星嶽匆忙站起,撣了撣衣襟的塵土,從袖子裡拿出一份書卷,高舉過首,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有旨——”

雲懷璧與高灼言皆離席跪地。

“臣高烈恭請陛下聖安。”

“民女雲舒恭請陛下聖安。”

“聖躬安”,饒星嶽展開聖旨,徐徐念道:“驚聞浙江寧波府突逢倭寇侵襲,朕心甚憂,特封雲舒為兵部侍郎兼浙直總督,命速往寧波平患。欽此。”

雲懷璧仰視著那一片明黃,這份聖旨比她想象中來得還要快。

以她的將才和手腕,重回權力之巔不算難事,隻在她一念之間罷了。

可她是個貪婪的人。

她嘗過了權力的滋味,還想試試自由的感覺。

陽春三月惠山的桃花、王本吾親手斫刻的七弦琴、稍遜雲錦閣織就的衣裳,每一樣都令她心馳神往。

原來沒有東廠和臣民監視的日子是這般愜意,原來不必層層試毒的蟹粉酪是這般美味。

原來生命,可以這般鮮活。

見過晨曦的人,豈會甘於黑暗。

更重要的是,她還沒有得知王造化的下落。

或許至高無上的權力更利於她找人,但不利於她找到活人。

於是她緩緩起身,目不轉睛地盯著高灼言,伸手道:“高兄,看清楚了,我接住了。”

說罷雙手握緊聖旨,卻在轉身的一刹那信手擲進了火盆裡。躍起的火苗瞬間將絹布吞噬,幾塊猩紅的殘片飄到她腳邊,燎成輕浮的灰燼,而她毫不客氣地一腳踢開,歸座舀了一勺蟹釀橙:

“人間有味是清歡。”[1]

饒星嶽先是目瞪口呆,後又淒淒惶惶:“先生……這損毀聖旨,可是要殺頭的啊……”

雲懷璧繼續挖著橙子裡的蟹肉,淡然道:“那便依律找李太後請一道取我首級的口諭來,我必即刻就死,絕不違逆。”

見他進退兩難,雲懷璧笑道:“李太後能讓你來傳旨,定然是猜到了我會抗旨不從,所以定然給了你兩份聖旨,另一份則是任命你為浙直總督,命你前往抗倭。星嶽,浙江正需要你,彆在我這兒耽擱時間了。”

“可……”

高灼言開口打消了他的疑慮:“我可以替你作證,你已將聖旨傳達,是雲舒大逆不道地親手燒了它,與你無關,朝廷不會治你的罪。饒總督,雲舒說得在理。”

“饒俊告退。先生,後會有期。”

估量著饒星嶽已走遠,高灼言對雲懷璧笑道:“你對李太後還真是了如指掌。”

“畢竟多年金蘭”,雲懷璧聳聳肩道:“這個人對政權癡迷得近乎狂熱。她有兄長李如昭幫她在前朝攬權,但又不甘心隻做李如昭的棋子;她希望我替她分一杯羹,又忌憚我羽翼過豐急於摧毀”,打趣道:“她會不停地折騰,直到坐上龍椅的那一天。”

高灼嚴真誠道:“可惜她沒這個能耐。”

“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

“縱使她篡了位,她也沒有武皇的手段,守不住大明江山”,高灼言憂慮道:“浙江倭患關乎山河社稷,你真的不在意了麼?”

雲懷璧笑道:“我當然不希望有國破家亡的那一天,但小小倭寇,不足為懼。高兄,大明不缺我一個將領,也不能缺我一個將領。這些年我在兵部培養了很多人,他們隻是缺乏曆練而已,正好借此機會,全其報國之誌。”

高灼言癡癡地看著正大快朵頤的女子,覺得她變了很多,但似乎又什麼也沒變。

“要是李太後命人抓你回去怎麼辦?”

雲懷璧狡黠笑道:“她要抓的是雲舒,關我舒玉什麼事。今日特意將我帶來問棋樓接旨,替我護住了舒玉的身份,高兄,我該多謝你。”

謝我?

那便拿餘生來謝吧。

高灼言心中莞爾。

*

昔日權傾朝野的巾幗宰輔因一樁元曦宮貪腐案被貶離京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江南,一半人拍手稱快,一半人拍手稱快的同時為雲懷璧叫屈,這案子才涉及十萬兩銀子,雲懷璧隨便貪汙點軍餉都不止這個數,西廠編造得實在太過荒謬了。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東林學子自然不會錯過這等時政要聞,故而當雲懷璧走進依庸堂時,李祈安等六人正在大肆談論此事。

“鄭知簡怎麼不在?”

與鄭知簡最為要好的江知遠回道:“知簡家裡有公務,這幾日請假了。”

“家裡有公務?真是稀奇。”

江知遠道:“浙江寧波鬨了倭患,知簡的父親是浙江都指揮使,命他隨押糧草,為戰事出力”,忽地斜眼笑道:“先生不會不知道浙江鬨了倭患吧。”

雲懷璧道:“略有耳聞。”

李祈安接話道:“那先生可知內閣首輔雲懷璧被貶為庶人了?”

雲懷璧:“略知一二。”

“先生與她同為女子,會怎麼看待這件事?”

雲懷璧不動聲色:“若元曦宮貪腐案屬實,則她罪有應得,若為構陷,則她冤枉。”

“不”,李祈安搖頭:“縱使構陷,她也不冤枉。西廠由她下令成立,而她最終折於西廠,此乃因果報應。”

江知秋道:“世人皆知,錦衣衛指揮使饒星嶽是雲懷璧的心腹,她在馴服了錦衣衛的前提下還要增設西廠,這才是最吊詭的地方。”

平素最愛談論奇聞軼事的楊如瀲道:“聽聞西廠太監荀微生得一副傾國傾城的妖孽皮囊,雲懷璧被他迷了心竅,才特意為他開的西廠。”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