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大火燒死了劉伯爵。伯府大廈瞬傾後,緊接著便是“同室操戈,嫡庶相爭,雞飛狗跳”的戲碼。老劉猛地撒手蹬腿時,嬌妻沈拂尚不滿雙十,一夜之間塌了天,又向來柔弱,再一瞧腳下兩三歲的小女劉溪鴒,在這深宅大院的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好在沈拂娘家還算靠得住,不僅有錢,大哥沈舜還是延嘉四年春闈出來的薊州提學,雖不是什麼大官兒,但結交甚廣,是個老場麵人。那劉氏,一個靠著祖上蔭蔽的破落伯爵門,也不敢明擺著看輕沈氏的。
怎奈俏寡婦門前的是非多又快,這老劉走了不到一年,龍川縣裡便有了“主簿瞧上伯爵貌美寡妻”的閒話。有人說在伯府側門外見過這年輕的主簿癡情駐足門前一整夜;亦有人說瞧見他帶著年幼的伯爵孤女上街看燈會。
繪聲繪色的謠言愈演愈烈。一時,伯府不寧,寡妻又虞。
沈舜便趁機給劉府寫信稱老家雙親臥病在床,自己在外做官不便照拂,請準其妹攜女侍疾雲雲——沈提學自有本事與這破落爵戶斡旋拉扯。終於,在其堅持下,妹妹以及好外甥女劉溪鴒,回了娘家泰州。
沈家雖出身商賈,卻出了沈舜這麼一個光耀門楣的州提學,因而也格外注重孩子的教養。劉溪鴒五六歲的時候,便已在府上經曆了好幾任夫子——這並非因為她有那才思敏捷七步成詩的本事。相反,她實在不怎麼聰明,一年了,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對,所以每一任先生都是給氣跑的。
又要顧及家中生意又要侍奉雙親,沈拂實在沒有精力再陪她從“水雞”、“係鴿”練到“溪鴒”,甚至一度想給這個笨娃換個名字。沈舜聽聞,送佛直接送到了西,稱其師叔告老還鄉,在老家書院做了山長,二話不說便把劉溪鴒這個活寶打包送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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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錦書院名震泰州,收個學生還是講點資質關係年紀什麼的。但沈舜大小是個州提學,老師黃鈞萬如今又穩坐中書門下,送個看熱鬨的小女娃進去自然不在話下。於是沒幾日,劉溪鴒便梳著包子頭,挎上布包,成了該書院年紀最小的一名學生。此時她還不知道,她馬上就要失去這個名字。
方才一二客棧門口的那群娃娃便成為了她的同學,而那叫趙玨的小公子,便是她的同桌。彆看她吼的起勁,實際上像個跟屁蟲一樣粘著人家的還得是她。
劉溪鴒第一次見到趙玨的時候,他和旁人一樣,穿著湛藍的學服坐在窗邊,身邊的座位是空的,他撐著胳膊枕靠在窗欄上,一臉深沉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走後門的劉溪鴒,第一天上學就遲到了。絞著小肥手站在先生旁邊不知所措,老先生掃視眾人,指了指第三排的空位,和藹的對她道:“丫頭,坐到阿覺那去。”
此刻她還算老實,扭扭捏捏的坐了過去。
一堂課下來自然啥也沒聽懂。而身邊的那個人,除了將書冊往自己那邊挪了挪以外,一聲不吭。她渾身難受。見他不說話,劉溪鴒便拿起筆學他作歪頭沉思狀,故意把筆鋒支向他。
眼看墨水要滴到他的書袋上,這位公子終於開了尊口,聲音清澈卻不乏嫌棄:“要滴出來了。”他拿出一條皺巴巴的絹布,掛在筆尖上,絹布上暈染出一隻隻黑色小貓。
她說:“你娘給你這麼好的絹布擤鼻涕嗎?”
他合上書站起來,道:“我沒有鼻涕。”
劉溪鴒這才看清他的名牌——趙玨。哦,不是覺,是玨,真雅,他怎麼這麼高雅!再看看自己胸前,劉溪鴒突然感到羞澀,由於來得最遲,個子最矮,她的衣服同其他人都不一樣,胸牌也比他們大一圈,那名字還是她自己寫的,鬼畫符般擠到了框外,除了自己,沒人認得出。
很快她便同其他人打成了一片。一日午後,她同捉螞蟻的夥伴講起了這個叫趙玨的家夥,顯然,大家都對這個人很感興趣。一個叫張青青的女孩子說:“他就是這樣啦,上次集體默寫弟子規,去年你沒來的時候,是李露和他坐一起的,李露這人毛手毛腳的,打碎了他的硯台,咣當那麼大聲音,害得我的筆都嚇歪了,那個趙玨哦,他連眉毛都不動一下的!”
這女娃也有意思的緊,日常除了愛刨螞蟻窩,便是好給人演一波尋醫診脈的把戲,天天背著個小荷包,學那郎中給人開些螞蚱尿知了屎殼郎之類的方子。
劉溪鴒癟癟嘴,拔出一條蚯蚓,拔斷了,又裝作若無其事的塞回去。
隻聽另一個女娃道:“聽說他外祖是個大儒,母親更不得了,是江寧的女教習,每年都要來書院給我們講《女戒》的。”
劉溪鴒想了一會兒,又道:“他好奇看,看起來長得也有些不一樣,鼻子那像是斷了一截。”
張青青點頭:“而且他下巴好尖,胡人那種山羊下巴。”
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討論。
甲說:“他眼睛也是那種的,凹的,細細的,但是又不像胡人那麼大。”
乙說:“咦!胡人都是長毛怪,還有羊肉味,他肯定不是。”
丙說:“誰說的!有的胡人就沒有毛毛,也沒有羊肉味。”
甲又說:“哎呀你見過呀?”
丙又說:“有了,阿鴒,要不你問問他‘阿媽’是不是胡人?我瞧那女教習也是那樣的尖尖鼻子尖尖腮!他要是沒反應過來說了‘阿媽阿爸’,那不就是個胡人啦?”
一想到他那張臭臉,劉溪鴒頭搖如鼓:“你沒看他臉上寫了四個字?”
“哪四個?”
張青青道:“乾你屁事。”
劉溪鴒又道:“還有四個。”
兩個小姑娘相視一笑:“乾我屁事!”
張青青拍了手站起來,說:“走吧,下學前有德教習要考跳繩呢,我都好久沒練了,阿鴒會嗎?”
劉溪鴒:“跳繩?是什麼?”
張青青頓時樂不可支:“很好很好,有了你,我就不是墊底啦!”
武功教習先生姓李,字有德,書塾的孩子都叫他有德教習,身量如山,聲如洪鐘,麵如刀削,三白眼,十分剛毅的下頜線,一生氣還喜歡搓牙花子,駭人的很。
入學三日,劉溪鴒一直也沒敢正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