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關,洪玉便坐在了劉溪鴒身側。她換了個語氣,若說原先還帶著些耐心的勸慰,那麼眼下,便是和一個不相乾的人商議一件自己必須要她做的事。
“阿鴒,此處就你我二人。退一萬步講,咱們都是沈府的外人。有些話我直說,你也可直說。一次同你說清,你自個好好想。”
“舅媽要同我說什麼呢?”
“你是不想嫁人,還是不想嫁他?”說了這半天,她若還是瞧不出她的心思,那這幾年的家不是白當了?
“……我不知道。對我而言,嫁人和嫁他有什麼區彆?”不都是一樣嗎?快些把她嫁出去好了事。
洪玉換了個姿勢,“這麼說吧,你若是打定主意不嫁人,那便早早去做姑子,這也沒什麼。倒是省得咱們替你瞎操心了,這話我當著你舅舅的麵也是這樣說的。”又道,“我知你向來有主意。但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我是不乾的,你跟了咱們這麼些年,也曉得我的。”
劉溪鴒點頭:“我曉得舅媽不容易,也是為我好的。”
洪玉心道,若是旁人家,哪有這樣好的耐心給這外頭來的外甥女一句句說一句句勸?若那外甥女如她這般,人家怕不是早就直接送去庵裡或是給人填房做妾去了。這也就是自己心慈,要不怎麼說沈家這個主母難當呢!
但無論如何,今日她必要一個結果,不要她立即認了這門親事——這一點她本未做指望,而是要她低頭認了家裡的這個打算。
她輕快地說:“那咱們再說說該不該的事情吧!”
很快,這位主母便展示了一位名門之女是如何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服一位晚輩的技巧。隻見她隻字不提想不想的事,而是力陳劉溪鴒嫁人的好處:
“人貴有自知,可選的不可選的,我同你的舅舅們也都瞧過了。你為人敦厚勤快,誰都怕你嫁個不良人受委屈,若是依你喜歡的,找那些子整日不著四六的浪蕩子,我怕你都不知他每日宿在何處!但若是我這侄兒,但凡有我在,你也不必擔憂他今日這家宿明日那家眠,他想的好!安有這個膽兒?”
——這是說可行之處及後路。
“何況我那侄子家中底細擺在這處,差不了,學問也過得去。彆的不好說,但安穩順心是頭一個的,不消你操什麼心。他心思雖不活泛,但又何嘗不是好拿捏的?”
——這是說洪思廉的好處。
“你想不想,都得這樣做,這是所有女人的命運。越晚,隻有更坎坷的等著你,除非你要去做那有違倫常之事,這世間不是沒有這樣的人,但對我們女子來說太難了。放肆的代價,是不可言說的。”她歎氣。
——這是說命運的無常,也是說嫁人的必要。
三箭齊發,為的就是哪怕這外甥女不情不願點個頭應個“是”,或是承認她說的有道理,那也算她的打算沒有落空。此刻,她是心冷口硬又占理的大娘子,若是換成一般女子,兩句下來就老實了。
但沈舜這外甥女可不是一般人。你說她圓滑嗎?不圓滑。你說她剛強嗎,倒是有點,但剛強不可怕。她就像是一叢茂密的雜草,可以低到無可再低之處,但若你要上手一扯,沒準能出條割出條口子。
“我也曉得您為我操勞了許多,但這幾日同洪家祖母舅舅們在一起,我委實沒有往那處想。今日這樣一說,我實在是……還未,還未覺出這個味兒。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的語氣有些怯然,但也確是實情。這段日子每裡忙著應付一屋子的婆婆媽媽,還要說服自己很是受用這種被府中繁瑣之事所需的肯定——這就夠夠的了。結果起了個大早便被告知自己要被打包嫁出去了,還是個愣頭愣腦的古板學究。
這誰想得過來?
洪玉隻當她又要賣弄那點子裝傻充愣的本事,手中的茶杯轉了一轉,笑了:“芯兒沒同你說?這幾日你覺不出來?你這樣的玲瓏心思覺不出來?我倒是不信。”
果然,那夜讀信時,沈芯不是平白無故提這茬的。“原來是您讓芯兒說的。”
她苦笑,原來她早就給了自己這麼多時間去想,怪不得如此著急。
洪玉說出了最後的斷語:“你這年紀,也該收收心做些正經事了,而不是今日想這個哥哥明日那個公子沒個正形。”
劉溪鴒明白她所指,皺了眉:“我對任何男子都曾未有過男女之情。”
“是麼?”沈家主母一雙慧眼直直瞧著她。
“是。”她絲毫不覺得那些是有關男女糾纏的。
“那麼那些來往黃州廬州的信是怎麼回事?趙公子又是怎麼回事?”
她心下一陣呻吟,自己這個好妹妹真是個倒簍子,隻得老實道:“那趙公子是我兒時的玩伴,如今已不知所蹤。那黃州廬州的信也隻是唐叔父家的普通信件,我同舅舅也說過的。”
哪知洪玉頃刻變了變色:“普通?女子與男子私通信件,你當你還是七八歲的兒?”
劉溪鴒無力辯白:“並無什麼尺素傳情之言,都是些閒話家常罷了!”
洪玉冷笑:“那你們畫的都是些什麼?月兒,葡萄,桂樹,你可知是何意?‘待你大些再來府中’這又是何意?這是普通的事嗎?”
劉溪鴒腦中轟然,一時想不起這話究竟誰說的。可這信裡的東西,舅媽竟都看了嗎?何況看是一碼事,當著她的麵念出來卻又是一碼事。她臉色漲得通紅:“舅媽您……”
洪玉並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教了這麼久,你還是不曉得規矩?你如何才能記得自己的身份?你住在我沈家,同我洪家有來往,還要同彆的男子通信。你可知這樣若是傳出去那便是什麼?往輕了說那便是私相授受,重了說那便是朝三暮四,叫沈家女子還有何顏麵見人?你不為你自己想想,難道不為你的妹妹弟弟族中子弟想想嗎?”
“所以您就看了我的信?”劉溪鴒聲音也拔高了來。
洪玉充耳不聞,哼笑一聲:“能耐沒有,誌氣不小。是了,你不姓沈,自然不在乎沈家人如何,你可知,你得舅舅,你的翁翁,為了沈家的今天都付出了什麼嗎?沒有他們,安能有你今日的安穩?結果到頭來,難道要叫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毀滅沈家嗎?”說罷便將那茶往案幾上重重一擱。
這劈頭蓋臉的一席話徹底將她說蒙了。
可她說的又是毫無錯處的——沒有沈家,她過的隻會更慘。但她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絕不能退縮,於是暗暗捏了一把自己,強行回了神,“舅媽,同那戎表哥來往並非我所願......”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咽下喉頭的苦澀,竭力放平語氣:“我以為這是沈家人的待客之道,才應了您的吩咐去的。我曉得我沒什麼大能耐,可若說為沈家子弟計,我又何時沒有為族中出過力?何時不是努力維持竭力迎合?舅媽說我覺著委屈,是,但我以為,這委屈便是生來的,是我這個無能之人唯一的能耐。”
“而您說的禮數,我卻不知我有何處逾矩,每一次都是叫舅舅幫我稍的信,那信也從未封上過,這難道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交嗎?但您說的‘一而再再而三’,我卻是聽不懂的,您說的是我一人,還是說我娘,姨母們和我,還是說沈家女眷?在舅媽眼中,我們沈家人當真就如此礙眼?”
這話一扯,就扯出來沈家的陳芝麻爛穀子。
“嘭”的一聲,沈家主母果然拍案而起,厲聲道:“好得很!”銀牙一咬,幾乎是獰笑,“自己錯在前頭,倒還要想著法的胡亂攀扯?這也是你能說的話?”
而門也在這個時候再度打開,沈舜無言地瞧著宅中的女人,三人靜默對立。
他看一眼劉溪鴒。
那一日在鄒府極儘難聽之事的少女又回來了。他向來溫和懂事的外甥女,終於如妻子所言,露出了牙尖嘴利的真顏。是了,那時他一味覺得她委屈,還以為她是提及生母的委屈受了激才口不擇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