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內城有魁星閣供那公家人飲茶賦詩唱詞彈曲,那麼這東市坊的聚星樓就是給商賈巨富們附庸風雅清談國事的地方。
除了不合規製的,什麼都往上招呼,那琉璃彩瓦下雕梁畫棟也好,那層疊簷牙的雲霧繚繞也罷,在這汴湖東的市坊間,絲毫不能被奪取半點星光。
這一日,午時。聚星樓上貴客滿營,在人來人往中,一貴氣少年搖著扇子領著個清秀少年也登了樓,二人甫一出現在門口,衣著工整的小二便忙不迭地引著二人往裡去,一麵走一麵介紹著樓中各處的陳設布局及寓意。
“咱們這台階是上的新色兒,容易眼花,貴客仔細著路……”小二在轉角處照例提醒,可話音未落,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左腳踩了右腳。
劉溪鴒倒抽一口氣,往前一倒,眼瞧著那昂貴的地板朝自己迎麵撲來。
“小心。”好在趙玨將她一把攔住。
“哎呀客人不要緊吧!”小二忙道。
“沒事沒事!”她窘然一笑,心肝砰砰直跳。
趙大公子輕聲笑道:“怎麼看的路?得虧你瘦些了,不然我還接你不住。”
“喂!”她怒道,“不是你當時跟我一起摔得屁滾尿流的時候了是吧?”
“所以當時我沒接住啊。”
……
他說的便是當年她在聞鳴樓睡過頭了的事。
那時,她一醒來,四周寂靜,隻有樓下的讀書聲在提醒她已經遲到了,於是慌亂衝下樓,卻與同樣遲到的同桌撞了個滿懷。
趙大公子當時睡眼惺忪,被撞得直咧嘴,劉溪鴒一屁股摔回了地上,則是連聲哎喲,二人的動靜在回廊之下格外大,由此引來了夫子:“你二人如何遲來?”夫子手持鬆枝麵色不善。
趙玨悄悄扯了她的袖子,她連忙倒地一臉痛苦:“夫子,疼,我疼……”
熱心腸的趙公子則扶著她,“夫子,今晨霜濃路滑,四喜崴了腳,我碰見後便攙扶著一路走來,沒成想卻耽擱了時辰,請夫子責罰。”
劉溪鴒忙道:“啊對對對,腳,腳疼。”
夫子眯了眼:“腳疼如何揉肩?”
她囁嚅道:“他,掐我。嗷。”
趙玨麵不改色:“我扶她不動,便使了些力氣,興許下手重了。”說著還擦了把汗。
二人演得如此賣力,領罰自然也是要在一塊的。
夫子一走,趙玨沒好氣地戳她腦門子:“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啊?笨死了。”
劉溪鴒:“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此刻,矜貴的趙大公子搖著扇子徐徐感歎:“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阿鴒還是這般模樣!”
“什麼模樣?”
他瞧了她一眼,淡笑不答。
小二領著他們去了一處雅間,趙玨扇子一收,“請吧,這位小公子。”
“謔,富麗堂皇!”劉溪鴒瞪圓了眼,這看看那瞧瞧,頭頂上包著的發髻隨著腦袋左晃右晃,儼然一個沒見過世麵的窮鬼。
“你說,這些天能不能讓我山珍海味都嘗個遍,讓我吃好喝好玩好,要奢靡無度的那種!罰你這麼多年沒給我回過一封信!”
公子哥眉毛都不動一下,輕笑:“認罰!”
小時候的趙玨雖說衣著樸素身無裝點,常年一身藏青或深藍的衫子,可他們都曉得他家底厚實,他也未曾刻意隱瞞。
如今他白淨了許多,又換了身月白衫子,儀表堂堂下,舉手投足間,從容隨和更甚從前。再一看這樓裡的人瞧見他時那種不可言說的眼神,雖然算不上直冒金光,但點頭哈腰的動作更是熟練親熱拿捏有度,就跟看見自家人一般。
想必她這舊識定是熟客了,還是大大的熟客。
二人落了座,隻聽小二道:“趙公子,今兒給您的老四樣上齊,再給這位貴客搭個咱們剛出的‘翠微清波’嘗嘗鮮?”瞧,這小二公子長公子短的,還曉得他喜歡吃什麼。
劉溪鴒自小就知道他家產業多人脈廣,這三兩下裡一看,便大膽猜測:“這樓你開的?”
“也不算。”
劉溪鴒隨口道:“那就是了唄!”
他笑言:“這麼大的樓麵盤下來還是要不少錢的!我可舍不得,這兒老板隻是找我借了些銀子。”他倒是說了實話。
他極有錢,她小時候便曉得的。有一日他蹴鞠崴了腳,非要走著回家,忍到半路忍不了了,她便幫他回去叫人,那從趙家駛出的馬車便是沉香木做的。
二人正談著這汴京的奇聞軼事,那“翠微清波”就先上了。
所謂“翠微清波”,便是青菜,粉絲,豆腐等瞧著頗素的菜,不過擺盤精致了許多。
其中一道菜是用絲瓜混著煸河蝦仁燉的蛋,趙玨瞧了,便對那小二道:“這個先撤下去,換個彆的,後麵的菜都不要雞蛋。”
劉溪鴒在一旁拿眼直直把他瞧著,他笑道:“看著我作甚?我可不想一會帶著個麻子上街!”
原來他還記得她吃雞蛋起疹子。剛要感動一番,又聽趙玨道:“不過我瞧你瘦了,又黑了不少,興許起了疹子也瞧不出?”
……
她也不是吃素的,冷笑一聲:“那你還蹴鞠嗎?”
趙玨未疑由他,點頭:“怎麼,過幾日我就有一場。”
劉溪鴒哼哼:“那你說,人家蹴鞠都是曬的黢黑,你怎地還變白了,活像個小白臉。你說,是不是敷了粉?”論嘴毒,她還是不輸他的。
趙玨聞言,抹了把臉,一攤手,手掌白淨光滑一片:“怎麼著,比你白的都是抹了粉?那到時候我可不用去踢了,往那一站人家就輸定了,滿場子的人都得被我的粉逗咳嗽!”他一臉雲淡風輕,卻無端說出了一股滑稽之意。
論幽默,她還是稍遜一籌。
於是一口茶便嗆進了鼻子裡。“咳咳!你!咳咳咳!”
她連連咳嗽,卻把趙大公子忙壞了,又是拍背又是順氣,又是遞絹子。
等她緩過了勁,他鄭重歎氣:“我真沒擦粉。”
這話也尋常,可不知怎的卻戳中了她的笑穴。
她咯咯咯笑著,捂著肚子半天緩不上氣。好容易笑好了,眼淚一抹掉,趙玨又哧哧笑開了。
“你怎麼笑得跟個小母雞似的!”又想到了一樁舊事,“是了,你不是大名劉水雞嘛!”
然後他笑得更歡了。
二人鬨了好一陣,才又說回了蹴鞠。
“什麼時候比?”
“怎地,你又要來給我望風?”
她喜歡這個“又”字,那意味著在有些回憶中,不止是自己一個人被留在那處。
喉頭酸酸發哽時,她卻一笑:“怎地,不行?”
趙玨扇子一搖,笑道:“可惜夫子這下抓不著咱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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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相逢,總是嫌時候太短。好在他二人總能勻出空閒來。
這幾日,唐祁這些日子同鄉、同門等清談局頗多,幾乎不在家。而唐家其他人則忙著從驛館搬去那新租的院子,劉溪鴒的師傅陳維寧又忙著指揮眾人號令全府,於是兩個大管事均沒空顧著她。又有何衍這個小管事幫著打掩護,她總能糊弄過去偷偷開溜。
而趙玨更不消說,一個閒散的富貴人士,除了找些和他一樣閒散的公子哥美人什麼的作詞唱歌蹴鞠看戲,時不時再組個局看看字畫品品詩詞再學學雕刻,日子過得不要太瀟灑。
於是城內的人們總能見著這位儀表堂堂的金貴公子領著他那雌雄莫辨的小女郎東走西顧遊山玩水,旋風似的將這汴京城轉了個遍。
但這蹴鞠不一樣,得勻出兩三個時辰,二人這會子便謀劃著如何偷跑出來。
“你住哪?明日在城外頭,說個地方我去接你。”
劉溪鴒小手一揮:“不必,我自己騎馬去就行了!”
“厲害啊,肉丸子都會騎馬了。”說著又要去捏她頭上的包子,卻被她躲了開。
“我看,你會的也不少啊!我還沒說呢!”劉溪鴒意有所指,話鋒一轉,“你猜我是什麼時候發現你的?”
瞧她那神秘的模樣,他的表情一陣古怪,卻終是搖了頭,“不曉得。”
少女神氣地叉著腰:“三月初三,那天支紗公主入城!我跟著你走了好遠,結果你跑進了倚笑樓!我還讓他們給攔下了,說我是女的不能進去。哼,不然我那天就逮著你了!”
“哦,是嗎?你如何確定那是我?”趙大公子垂目倒茶,麵上依舊是波瀾不驚。
“彆想抵賴,那就是你,就你走路是那樣的,一顛一顛的,我下輩子都記得你!老實交代,去花樓裡頭乾什麼壞事去了!”
他一陣不語。瞧著這個奇異的,一不留神突然就再度出現的少女。
她的眉毛壓住了眼,壞笑著,就像當年她發現他逃課一樣得意。她的眼睛圓圓黑黑的,清澈的能照到自己的樣子,小嘴一張一翕說著話,說著好幾輩子的事。記憶裡熱切奔放還有些傻氣的少女就在眼前重疊了。
他以為人是時刻在變的,因為人總是想要更多的東西。可她好像不會,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竟然一點也沒變。
似是過了許久,他才輕聲解釋:“我有一個朋友……他有個妹妹,長得極是好看,前些年他二人在京城訪友時,兄妹走散了。這哥哥找妹妹一找就是好幾年,始終未果。後來好容易聽說妹妹被賣到了這四大花樓中,可他那時已成家,離此地甚遠。這些年我也恰好在京城居住,就答應幫他去瞧瞧。”
聽著何其曲折又感人肺腑,可她劉溪鴒總能有出人意料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