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承上啟下的番外(1 / 2)

宣德十五年,立冬。

洞庭湖畔川峰逶迤,雪落山巔。正是用炭火的季節,收割將過了一倆月後,近林而居的莊戶人家便忙起了新生計——天氣漸冷,城裡的大戶們開始屯炭了。

因此這些日子裡,天不亮,那高山上的小徑裡便有了零零星星走動的背炭貨郎。他們翻過高不可攀的山,前後上下百十裡,隻為趕到縣城將一筐筐炭賣給那收炭的販子換點銀錢添冬,若是排在前頭,或可賣個好價錢。

而這一日的行列中也有了一對母子。那母親身著破舊的厚裳,頭纏一方從襦子上剪下來的花巾,身背一筐半人高的炭筐子,上頭蓋著布,一雙有力的腿在山間熟練的上下攀登;她身旁的瘦弱少年瞧著不過七八歲,背後卻也是滿滿一筐,他背得吃力,但仍然亦步亦趨跟著那婦人。窮人家的孩子不惜命,能弄來錢便是個活頭,那麼背上百八十斤的炭更是不在話下。

母子二人一路趕著,終是在日頭落下前到了縣城。

收貨的木板房裡人並不多。叼著煙鍋的販子跟夥計一起將那炭按著大小樹種分開摞好了後,亦是弄得灰頭土臉,他狠狠拔了好幾口煙嘴,才緩過了神。

他彈彈身上的煙絲,斜著眼瞧著門口站著的那母子倆,“喲!今兒來得晚,不收了!”

“爺,您行行好吧,咱娘倆腳皮子磨破了,我兒子摔下了山,走不快,這才來得晚的!”婦人紅著麵堆了個笑,嘴唇卻瞥向了下頭,一笑一哭聚在同張麵上,是窮人家的無措與低賤。

她身旁的少年卻是沉默寡言。少年模樣生得好,麵上身上雖是灰撲撲,但也遮不住一雙清亮的眸子把屋子裡瞧了個遍。

“你這兒子不錯!”煙鍋袋打量了瘦弱少年身後的那個筐子,竟不比他娘的那一筐輕,“嘶,大冬天的,我說你家老爺們兒呢?怎地叫個女的叫個娃子出來跑活!”

“爺們病得下不來床了!咱們是從北邊趕來的,問了許多家,鋪子小的也都收滿了!”她說著,將身後的筐子往前挪了挪,少年亦是快步上前。

她咬著牙,頗有些吃力,卻仍然笑著:“也就您家瞧著更旺相,想著不差咱這百八十斤的呢!”這死皮賴臉的爽利並不惹人厭煩。

“罷了罷了,”煙鍋袋敲了敲桌子,到底起了身,“咱也就是個跑貨的!都是混口飯吃,不多說了!我就當做個好事,收了你這炭!”

婦人連連道謝。

“可我話說在前頭,我這兒是給南邊供的!這湖邊水汽可重,恁娘倆上山下地的,林子裡鑽了不老少泥巴路吧?”說著從那筐裡取出了一塊炭掂了掂,聞了聞,“瞧,濕的。”

又笑了笑,看向那少年,“小子,你彆是方才摔跟頭摔進了水裡頭了,沾了水的炭可好壓了我的稱咯?”

婦人一愣,顯然沒料到他在這處等著。

少年道:“我這是大枝,蓋著棉布,吸不了多少水,都在表皮。”

他當然是沒摔跤的,他娘那樣說,為得是叫人家收了他們的。可商賈之人向來奸狡,遞出去的話,也正好成了壓價的把柄。

煙鍋袋拿著炭去爐子邊一烤,黑黑的炭麵上果然析出了粒粒細細的水汽。他用手一撮,“你瞧,這也不少咯!這不成,得叫他們再烤了才上稱!”

婦人上前一瞧,急得辯白:“爺,誰家炭沒點子水哦!咱這是大枝啊!烤也烤不出來多少的!您就鬆鬆口吧,給我這孩兒做件衣裳!”兒子這兩年個子躥得快,原先七拚八湊的衣裳邊緣已是爛得接無可接,於是便想著賣些炭換些新布,再給他爹買些須子參補補。

天氣冷,少年緊了緊袖子處的豁口,又瞧了屋中夥計一眼,道:“你走南邊,是去哪個南邊?”

他聲量不大,但一開口,不知怎得卻叫那夥計下意識回了他:“去潭州的!”

少年道:“一路南行要過湖渡江,隻怕是更重才對,你這屋裡每袋都不一樣,若都要烤出水分,豈非三五日結不了工錢?”

煙鍋袋麵色頓時不大好看。“我樂意,乾你什麼事!總不能你們的水多,來叫我虧了本收攤吧?那我可不要了!”說著連連擺手要收門板子,“走吧走吧!”

婦人麵色急赤,拉著了他:“爺,您行行好,發發慈悲吧!我們娘倆這一路就趕這一趟,家裡頭還有個病人呢!”

又拉了少年扒開他的衣裳,那灰白瘦弱的肩背上是肩帶勒出的紫青印痕,“您瞧我這孩兒,身上勒得這般,賣的碳還抵不上個藥水錢,日子可要怎麼過喲!”說著便帶了哭腔。

煙鍋袋冷笑一聲:“這天下比你們可憐的人多了去了!怎得,我這口一鬆,便是要在我兜裡吃乾抹淨了?”

婦人聽聞,身子一垮,便簌簌落下淚來,少年瞧了他娘一眼,眼眶將將一紅卻又忍住了,身上的酸疼麻木讓他冷靜。

“老九!收貨啦!”這時外頭又來了一車新炭,煙鍋袋招呼了一聲,轉頭瞧見母子二人,終是不忍地歎道:“嫂子,你們賣不賣了?不賣就下一家吧!這日頭可不等人呢!”

少年麵色一沉,母親仍然一旁嚶嚶哀求,但誰叫他們來得晚?急賣總是賤價的。那麼那差了的銀錢隻得再抄些書捉些水產對付著過了。

他輕拍母親的手,麵色沉了沉,於是問得也乾脆:“一斤炭,去掉水錢,還剩多少?”

煙鍋袋想了想,道:“打實話說,今日這價賣得好,一斤收得是一文一,你這炭品好,扣掉就給你九厘五吧!”

於是背上身的一百五十斤好炭,用一百斤的價就賣了。但那一日,也就隻有他們娘倆賣出了這個價,後來他才曉得,那煙鍋袋名叫馮阿九,是販子裡頭最精怪最善乘人之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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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這樣的結局並不令人滿意,“尋著那馮阿九了嗎?”

“我再也沒見過那馮阿九。”青年輕輕搖頭,端起茶壺,夾起一顆暗紅的炭火扔進了小爐,“不是什麼事情都要求個因果的。”

束著藕色方巾的少女皺了眉:“我以為大人會找上門,想個法子叫他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後再給他個機會,叫他為你賣命賣到死。”

青年瞧了她一眼,笑道:“原先倒是想過,後來官做大了,也就無所謂了。”

如今他已兼了兵部和工部的差,圖冊之事全權交由他做主,六部裡頭已是說得上幾分話的郎官。在好戰之主的眼中,他更是一方絕佳利器。

上一個像他這般步步高升的人,下一步便是一方大員。如今朝中又有姚太傅作保,想來封疆大吏指日可待。

當一個人爬得足夠高時,過去的委屈便成了可以選擇的話本子,或是報仇雪恨,或是放過自己,都由得他做主。

而唐祁不喜歡在這種事情上花費太多的時間。隻是後來這府上每年的第一小簸炭火,都是這唐家郎官用瓦甕親自製的。這一習慣自他當了官之後便延續了十多年,直到現在。

“這樣做,想來也不止是為了記著當時受過的苦吧?”少女若有所思。

青年定定瞧著那炭火明滅,“自然。”又轉而看向她,“你這樣聰明,不妨猜猜?”

少女出落得修長挺拔,一雙圓眼瞧著無辜,但在瘦削尖巧的麵上卻漸顯沉穩之色。她想了想,依著他的性子,怕不是什麼張良計過牆梯的緣故。既然叫她猜,想必是那又簡單又想不到的。

可蹙眉片刻,終是搖頭,“猜不出,難不成是為了記著炭火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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