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再起(2 / 2)

為師 陸之行 6572 字 2個月前

出了深巷,步至街口,三娘聲音消失在腦後,取而代之的,是市井喧囂之聲。

街上人潮如織,往來熙攘,沿街叫賣聲,不絕於耳。吃穿用度,各色雜貨……燈籠,爆竹,糖人,手彩……街角酒肆酒招飛揚,陳釀飄香,吸引眾人排隊沽酒,一派升平景象。

繞到河坊街背街,墨柏齋如同往常一般靜謐,齋內坐的不是墨柏先生,而是許行。

夏雲鶴行了禮,選了一遝棉料、一遝毛邊宣紙。

駐足看了許行給周圍街坊寫的對子,字體剛勁,又婉轉風流,是其本來的字體。

寒暄幾句,許行情緒低落,夏雲鶴問他怎麼了。

許行哀歎幾口氣,道,“夏大人,歲月流轉,我恐自己稀裡糊塗地,行屍走肉般葬了骨。”

他舉袖拭淚,把桌上寫好的對子拂到一邊,另取了張紙,一字一頓,落下兩行字。

“狂風亂作雨初歇,殘紅染塵不肯眠。”

“我幼時家境殷實,後來迭遭屈官司,家道消乏。至十六歲,父親病亡,留我一人在世,如今書讀不成,業無處立……”許行幾度哽咽,“人,人也似倀鬼,枉活世上。外人罵得難聽。夏大人,我這些話不敢給伯伯說,隻合告訴你一人。若哪日我去了,夏大人好歹算我一知己。”

聽完許行說的,夏雲鶴心中難受,暗歎口氣,不敢隨便安慰,低頭看了一遍許行寫的字,隻在一旁低聲說道,“好字。”

忽然一道炸雷在門外響起,“天大地大,你算哪門子知己!”

這聲音青澀沙啞,震得齋內兩人啞了聲音,許行僵住拭淚的動作,眼角猶掛淚珠,呆愣望向門口。

夏雲鶴揉揉眉頭,心中暗道:年初冬,七皇子封秦王,出宮開府,每次她出行,就會碰見,就沒見過這麼巧的。

抬頭,見七皇子立於門首,身著藍錦,披玄色暗金花鳥紋大氅,頂束玉冠,腰掛羊脂白玉,挺拔傲氣,輕提袍裾,邁步入內,王侯之氣蘊藏。

她忙起身見禮,許行亦起身行禮,稱呼道,秦王。

謝翼抿唇笑,“孤今日無事,想著隨處逛逛,不巧,聽見許先生高論知音。孤一時性急,衝撞了許先生,還望海涵。隻是覺得要論知己,非得如子期逝,伯牙摔琴之交乎?許先生此言,未免輕率。”

許行麵上煞白,後背冷汗直冒,訕笑幾聲,連聲稱是,又誇秦王才識過人,風姿卓越。

夏雲鶴欲問許行,陳海洲之事,奈何謝翼阻在一旁,隻得閒話詩詞,言宅中有事,借故離去。

待辭彆許行,夏雲鶴抱兩遝宣紙往巷外走,謝翼跟在她身後,一口一個先生呼喚。

快到巷口,少年快步攔住她,“先生!”

撲麵一股濃烈的蘭芝香氣,嗆得夏雲鶴連退幾步。她停住腳步,上下打量謝翼,少年個頭竄得飛快,已超過她,昔日未覺,今朝抬目,少年風流,哪有個前世的將軍樣,宛然都城中鬥雞走狗的紈絝。

她掃了一圈周圍,見又沒侍衛跟著謝翼,覺得他愈發憊賴,便問道,“殿下,侍衛呢?”

“出來時,我沒讓他們跟著。”少年彎起眼睛笑。

隻有一笑,能與印象中的少年將軍重疊,她心下自責,好好的將軍之才,養成如今這副模樣,簡直罪過。

便正色道:“殿下,您已封王,不可再任性胡鬨,臣看,您該好好練武,去去身上的脂粉氣。如今這般,像什麼樣子?”

說完,也不理他,獨自沿街往宅中走去。

到宅外,謝翼居然跟了過來,甚是委屈地看她。

“先生對我說的話,字字如刀,對那個許行說的話,溫言軟語,是何道理?”

夏雲鶴蔑他一眼,敲開宅門,提袍進院。

謝翼不依不饒,追到屋內,“先生不過與許行才見了兩三麵,難道真要與他做知己?”

聽他滿口胡言,夏雲鶴氣上加氣,放下宣紙,回道,“殿下在門外趴了多久,才將我說的幾句客套話都聽了去,一個男兒家,不說舉止大方,偏偏臣每次外出,可巧就遇見殿下,不是‘剛好’,就是‘碰巧’,天底下就這麼多可巧的事情,全讓殿下一人撞見。這又是何道理?”

臻娘、三娘見狀,隻得關了院門,偷偷趴在窗邊聽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從未見秦王與夏雲鶴爭執,她們也不敢上前勸解。

屋內還在吵。

“先生每次外出,隻去墨柏齋,我怎麼不能是‘碰巧’?許行還要引先生為知己,我不能氣?不能惱?若非他昔日收留之恩,我還要揍他。”

夏雲鶴怒極反笑,“殿下不思己過,反強加他人之罪,是哪本書教的道理?殿下找來,讓臣也好好拜讀一番。”

謝翼一時啞口,夏雲鶴繼續道,“殿下如今封了王,長大了,臣才疏學淺,不敢再冒認殿下先生,還請殿下快快離去吧。”

“先生這又是什麼話!他不過一個外人,見了才五麵,先生卻要因他,與我斷絕情分……”

臻娘連忙進屋,拉過謝翼,不讓他再說,回頭勸夏雲鶴,“公子出門時好好的,回來動這麼大氣性作甚,一樣話百樣說,什麼過不去,非要這般吵嚷。”

屋中靜悄悄,夏雲鶴平了心中氣,垂眸輕斥道,“願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鬥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她吸了口氣,低聲道,“殿下若要做鬥雞走犬之人,安穩過一生,不妨棄我如路人,餘亦無以為教。若心存先生之誼,就洗去這一身嗆人的脂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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