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中一座粉牆朱門的三進宅院,在坊中諸多吏宅邸之中,宛如和光中一顆塵埃,顯得毫不起眼。
一個氣度精乾的年輕人走入書房,看到一向氣度儼然的中年人,在書房中來回走動,似乎有些心緒不寧。
年輕人看到這一幕,目光微微閃爍,說道:”大人,今日午後,我們安排的人手回報。
賈琮的親隨,帶了他身邊幾個護衛,快馬出了太平門,看模樣是要遠行。”
中年人臉色微微一變,問道:“他的親隨不呆在他身邊,怎麼會突然帶著護衛離開金陵,有沒有派人追蹤,查明他們的去向?”
年輕人回道:“我收到消息,就派了一隊快馬追蹤,一直追到百裡外的乾塘驛,但他們並沒有經過驛站,之後便失去了蹤跡。
不過看他們行進的方向,很可能是返回神京。”
那中年人神色陰鬱,說道:“賈琮自來金陵,一向風平浪靜,為什麼會突然讓自己親隨返回神京,這其中一定有緣故。”
年輕人日常所見,都是對方和煦沉穩的模樣,任何時候都保持冷靜從容,隻有抱經波折跌宕之人,才能養出這等堅韌的心術。
像眼下這樣神色憂慮之態,平時並不多見。
中年人問道:“姑蘇那邊有什麼新消息嗎?”
年輕人說道:“上次羅雄傳來消息,說姑蘇城內出現可疑人物,遊走市井,行事詭秘,難以捉摸。
不過最近姑蘇地界比較平靜,並沒有什麼異常動靜。”
中年人說道:“你通知水羅刹即刻下姑蘇,如果姑蘇那邊出現變故,難以掌控,就讓她出手料理,以免後患!”
年輕人神色凜然,問道:“大人,都說當年鄒懷義留下秘帳保身,周正陽會不會也有這等後手?”
中年人冷笑道:“鄒懷義留下秘帳,可沒有保住自己的命,最可能知道秘帳下落的,就是他的女兒鄒敏兒。
可他的女兒也被我們除掉了,就算存在那份秘帳,也已經毫無用處。”
中年人歎道:“這隻是到了最後關頭,沒有辦法的辦法。
不過,到了最後關頭,隻要死的人足夠多,再大的秘密也能守住!”
中年人的話音在書房中回響,透著一股狠絕冷酷,讓那年輕人聽了心中一陣發寒。
……
金陵,明澤巷。
鄒敏兒經過十多天的養護,傷勢恢複穩定。
雖然還不能下地行走,但是日常起身躺臥,靠著自己也能勉強可以。
在他人的眼裡,她已在清音閣遇刺身亡。
在豐樂坊那位中年人眼裡,她是被滅口的鄒懷義之女。
在旁人的眼裡,她隻是個紅顏薄命的清音閣曲樂娘子。
自從那日她的屍體被賈琮帶出清音閣,除了剛開始幾天,還能引來一些唏噓和同情。
但金陵這座恢弘的大城中,每日上演多少生死,亡者猶如燈滅,最終湮沒無痕。
那些曾認識和聽說過她的人,很快就遺忘了她的存在。
雖然曾經傷重欲死,而且至今傷痛未消。
但身負太多罪責和委屈,突然被卸掉一切,遺世而獨立,讓鄒敏兒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被人完全遺忘,似乎也意味著她更容易遺忘一切。
……
當初水羅刹近乎致命一刀,斬滅生死,也斬開她心中的心結桎梏。
自從上次從齡官口中得知,周正陽一直是被蘇州衛指揮使羅雄藏匿。
她便意識到距離當年水監司大案的真相,已經越來越近。
賈琮每日都會過來,有時會在明哲巷過夜,但有時沒吃晚食就會離開。
鄒敏兒自從遇刺重傷,被賈琮無微不至的照顧,兩人肌膚相親,耳鬢廝磨。
姑娘家的心防已被打破,她對賈琮的心思早漸漸起了變化,自然對他一舉一動分外關注。
她注意到賈琮每次不在明澤巷過夜,第二天回來時,總是衣履新鮮,儀容整潔,連發髻都被梳理一絲不苟。
似乎他每次出去過夜,都像被可心之人服侍照顧。
這一日,賈琮在明澤巷吃過午食,便幫鄒敏兒換過傷藥。
鄒敏兒便知他今日不會在這裡過夜,往常但凡留下過夜,他不會這麼早就給自己換藥。
等到天色低垂,齡官照顧鄒敏兒吃過晚食,她便隨口問道:“齡官,他在賈府是不是有細心的丫鬟服侍?”
齡官一邊收拾碗碟,隨口說道:“金管家倒是給三爺安排了兩個丫鬟,但三爺不喜歡,日常起居梳洗都是自己來。
金彩家的說,三爺上次來金陵,都是帶了貼身丫鬟服侍的,應該是不習慣陌生人服侍吧。”
鄒敏兒聽了也不覺得奇怪,她自己也出身官宦富貴之家,少爺小姐隻習慣被貼身熟悉的人照顧,換了人就不自在,也是常有的事。
卻聽齡官又隨口說道:“不過三爺也不是每日住在府上的,他都是隔兩日回來一趟,教我和豆官認字讀書。”
鄒敏兒一聽這話,心中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一個人愣愣出神,過來許久,才微微歎了口氣。
……
第二天中午,賈琮再來明澤巷時,鄒敏兒發現賈琮神情煥發,穿了件嶄新的月白銀竹紋軟綢長袍。
烏發如墨,發髻依舊被梳理得一絲不苟。
這件新袍子針腳細密,手工規整,衣襟上還有精巧大方的刺繡,肩臂腰背,處處都妥帖合身。
鄒敏兒出身富庶之家,她看出這袍子不僅妥帖合體,樣式刺繡都極適合賈琮,穿在他身上更顯俊朗雋美。
這樣手工和選料的袍子,絕不會是成衣店裡能做出的,隻有女紅出色,並且極熟悉賈琮的親近之人,才能做得出來。
鄒敏兒突然就明白了,心中忍不住一陣酸楚,賈琮這樣的品貌風流,身邊怎麼會沒有可心的女子。
她突然生出荒唐的衝動,想問哪位女子為他縫衣束發。
但最終還是理智的沒問出口,隻能默默無語。
他是公候子弟,宗人貴勳,又是這般天下少有的風姿相貌,有美懷抱,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自己如今雖生死放空,一身自在,卻是個身份隱晦之人,和他這樣的人,已有天塹之彆,何必多尋煩惱。
隻是當年她在紫雲閣初見賈琮,便動了情結妄念,雖然之後仇隙滿懷,卻依舊難以磨滅,又怎麼可能說放下,就可以放下。
賈琮見她神情古怪,情緒有些低落,眉宇愁緒難解,關切問道:“今天是不是傷口又疼了?
張先生說你創口較深,恢複愈合中,難免一直會有隱痛,不必過於擔心,很快就會好的。”
賈琮看到她發髻上那支略顯陳舊的銅簪,從身上取出個細巧的盒匣,從裡麵取出一隻梅花點翠金簪
“我見你頭上那隻銅簪有些舊了,上次帶齡官去紫雲閣給買東西,幫你挑了支金簪。”
鄒敏兒芳心震顫,愣愣的接過賈琮手中的發簪。
這發簪通體金光流溢,簪頭是梅花形製,綠葉烘托,翡翠鑲嵌,精致清貴,秀美端雅。
樣式形製都十分適合自己,一定是他照自己的樣子,精心挑選的。
鄒敏兒原先心中的酸楚,瞬間被泛起的柔情衝淡,自己和他雖無半分可能,但他心中還是有自己的,這便足夠了。
賈琮笑著幫她拔下那隻銅簪,將那支梅花點翠金簪,輕輕插在她發髻上,鄒敏兒一時心神俱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已教了齡官如何換藥包紮,小丫頭很細心,會照顧好你的。”
鄒敏兒神色一愣,脫口問道:“你要離開嗎?”
賈琮說道:“我已將金陵之事寫成奏書,讓人急送入京,估計六七日後,能就收到上諭消息。
我不能在金陵乾等,有些事情需要做,還要早去姑蘇布置,接下去幾日過不來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