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公中銀庫已不像往年豐裕,如果王熙鳳不是得了賈母首肯,裁剪了府上許多奴婢人口,節省了一批月錢和吃穿耗費。
又將往年一些不必要的支出捐了,隻怕榮國府公中銀流,早就入不敷出,沒幾年就要吃乾流儘。
在這種情形下,榮國府公中每月發派到東路院的銀子,比往年縮減了許多,已由不得賈赦像以往這樣奢靡。
賈琮多少知道些行情,崇清坊的宅子加紅歌伎的贖身錢,隻怕要四五千兩銀子。
賈琮讓江流暗中查探過那家宏椿皮貨店,那隻是家生意尋常的店鋪,和秀娘香鋪這種銀流旺鋪,不可同日而語。
而且這幾個月時間,不知是何緣故,宏椿皮貨生意十分清淡。
正常情況下,賈赦很難一下拿出這麼多銀子,大肆置辦宅院外室……。
自從收到金陵的飛羽傳書,賈琮便知賈赦盜運火槍之事,已累如危卵,事發已在眉睫。
這當口他手頭突然有了大筆銀子,不得不讓賈琮有些生疑。
……
邢岫煙見自己說了原由,自己這表哥也不說話,一副若有所思,她便耐心等在身邊,一雙水潤妙目靜靜望著他。
邢岫煙入府之後,便住在迎春院裡,日常都是和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作伴,即便賈琮來了,也說不上幾句話。
像這樣和賈琮單獨相處的機會很少,她見賈琮在那發愣,心中也不在意,她心性恬淡,覺得這樣陪著他發呆,好似也不錯。
賈琮回過神,見邢岫煙依舊亭亭玉立站在一邊,默不作聲。
微笑說道:“大老爺和大太太的事,旁人插不上手,乾嘛讓你個姑娘家去陪話,以後我們不去,問起就推我到身上。”
邢岫煙有些期期艾艾問道:“我該怎麼推到表哥身上呢?”
賈琮略微一想,說道:“東路院那邊糾葛多,多有不善,我可舍不得你這樣的姑娘卷進去。
以後遇到這樣的事,你要是不想去,就說我找你有事,你走不開,話頭隨你說,自然就沒人來打擾。”
邢夫人將侄女許配自己,賈琮不用猜都知道,邢夫人對自己可沒什麼好心,更不是為了邢岫煙的終身著想,多半又是貪鄙愛財的性子在作祟。
賈琮對邢岫煙淡泊自醒的性情,一向很是欣賞,自然不想自己這表妹,憑白掉進邢夫人彀中,總要看護著些。
如今兩府都傳開,邢岫煙將來要入賈琮的房頭,旁人知道賈琮正找她,即便邢夫人也會有些顧忌,少了許多牽扯算計。
秋陽輕風之中,邢岫煙還愣愣站著,看著賈琮離去的背影,肩削背挺,恍如玉樹,步履之間,衣袂飛卷。
她俏臉慢慢羞紅,心中隻是斷章取義,來回翻卷賈琮無意間那句話:我可舍不得你……。
……
大周宮城,乾陽宮。
神京秋色漸濃,寬大殿堂透著一股清寒,此刻殿堂之中除了皇帝,還有個衣裳樸素的男子,跪著地上一言不發。
嘉昭帝目光炯炯,端詳禦案上一張草圖,那圖上線條往來繁複,畫了一支架構精巧的火槍。
這正是前幾日,賈琮確定賈赦涉及火槍偷運之後,定下另辟蹊徑保身之法,帶到火器司工坊的那張後膛槍概念草圖。
嘉昭帝對跪著那人問道:“錢槐,這張便是賈琮畫的後膛槍圖紙?”
錢槐回道:”正是賈監正所繪,前幾日賈監正帶此圖入工坊,向劉副監和幾位主要工匠,詳細解說此圖,小人正好在場。
因為工坊守護森嚴,小人一時出不得工坊,得了中車司的協助,才能將此圖複製帶出,呈覽皇上。
嘉昭帝問道:“朕觀圖中後膛槍機構極其繁複,是否真的能夠造出,它的威力與改進型魯密銃相比,到底如何?”
錢槐回道:“啟奏聖上,這幾日我們已仔細參詳過草圖,這種後膛槍和眼下使用的前膛裝填火槍,構造大不相同,其各處構造精巧絕倫。
營造難度極大,該槍磨具構件,還有特製的槍彈,按眼下工坊營造技藝,最快要一年時間,才能造成驗品。
之後要經過許多試射矯正,反複揣摩調整。
依小人的估計,需要一年半時間,才能真正定型鍛造,這其中賈監正的指正品評,必不可少。
這種後膛槍一旦製成,其射距、殺力、精準等特性,是如今的前膛裝填火槍,完全無法可比的。
此槍如能造成,我大周火槍之威力,必定使西夷各國難以望其項背。
小人在工部多年,半生沉浸鍛造之術,自以為見多識廣,但遇到賈監正這樣的奇才,才知天外有天。
賈監正奇思妙想,匪夷所思,實有鬼斧神工之能。”
嘉昭帝喃喃自語:“這後膛槍如真有這般威力,一年半的時間雖然不短的,但能造出此槍也是一樁盛事!
好一個賈琮,這些奇思妙想,真不知他是從那裡來的,難道真是生而宿慧……。”
嘉昭帝說道:“錢槐,你退下吧,在火器司好好任事,朕不會虧待你的!”
錢槐謝恩退下之後,嘉昭帝望著手中繁複精美的草圖,思緒難以平靜。
他想到賈琮首倡火器以來,不知做出多少驚豔之舉,火槍三連軍陣、改進型魯密銃、特種瓷雷、新型紅衣大炮。
他還依靠這些火器,在金陵數次平亂緝凶,在遼東一舉平定女真之患……。
他如今不過將臨舞象之年,已有諸多崢嶸之舉,假以時日,必定會成為自己開疆拓土,威孚天下的利刃!
嘉昭帝看著手中的後膛槍草圖,心中思緒翻滾,想起賈琮以往研製鍛造新式火器,給他帶來的種種震撼。
他充分相信隻要這種後膛槍定型鍛造,大周的軍力必定會跨上新的台階……。
……
正當嘉昭帝心中豪情湧動,突然見郭霖快步走入大殿。
“啟奏聖上,清和宮傳出消息,今日午後,上皇入太妃寢堂探望,太妃將所有人遣出寢堂,單獨與上皇閉門說話……。”
嘉昭帝眉頭一皺,雙目精光閃動,幽幽問道:“可知,父皇和太妃說了什麼?”
郭霖回道:“啟稟聖上,當時甄芳青和歐陽公公守在門外,中車司眼線根本無法靠近,所以並不知上皇和太妃談話的內容。
隻是過去沒多久,上皇便傳歐陽公公入堂,讓他傳旨禮部,擬定賜婚詔書,賜婚賈琮和甄芳青,選定吉日,宣詔甄賈兩家。”
嘉昭帝一聽這話,眼中厲芒爆閃,霍然從龍椅上站起,聲音低沉尖銳:“你說什麼!”
大殿中憑空生出沉重威壓,讓郭霖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將剛才的話,恭恭敬敬又說了一遍。
嘉昭帝神色陰鬱不定,他望著禦案上那張精巧絕倫的後膛槍草圖,右手不知覺緊握成拳,有些不可察覺的顫抖。
此刻,他心中滿是憤懣失落,父皇終於還是為賈琮賜婚!
父皇不是不知道,自己將賈琮從四王八公中剝離,予以何等重用。
父皇心中難道絲毫不會顧忌,自己這個皇帝的立場和體麵?
自己自從登基以來,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日日勤政不息,將祖宗留下的江山,治理得蒸蒸日上!
四十未半,就已兩鬢蒼蒼……。
曆代先祖君王,除了太祖鼎定河山之功,難以望其項背,其餘先輩之中,自己又差於那個。
難道自己所做一切,還不足以讓父皇看到,在他諸子之中,誰才最具治世之才!誰才最配繼承皇統!誰才能做威服天下的王!
賈琮隻要娶了甄芳青,養育子嗣,就會和太上皇和四王八公,重新聯結上血脈紐帶。
自己原先費心謀算,屢次拔擢,讓他生隙本家,出府立居,封以厚爵,這一切隻怕都要空擲了。
嘉昭帝望著禦案上的後膛槍草圖,不斷捫心自問,到了那個光景,他是否還能毫無顧忌的重用賈琮!
但是,國朝以孝治天下,這是顛破不變的至理,太上皇和甄老太妃,都是嘉昭帝需施於孝道之人。
他們要給一個後輩臣子賜婚,乃是堂而皇之的喜兆,並沒有半點指謫之處,自己這個做兒子的,能有什麼理由反駁。
如果自己悍然反對賜婚,隻怕會引起朝野轟然非議,千秋史筆,必定留下自己悖逆不孝的令名。
但是賈琮不僅文武雙得,在火器之術上的卓然獨異,可算獨步天下,可輔大業,可鑄國威……。
這樣的人物,難道要因為一樁賜婚,泥沙俱下,清濁混同。
他想到這些,隻覺心中逆氣衝盈,生出一股濃濃的不甘。
嘉昭帝心緒失落的問道:“父皇定下何日賜婚?”
郭霖回道:“上皇讓歐陽公公傳旨禮部,又傳了欽天監官員,定下後日巳時六刻,為賜婚吉日佳時。
如今已經下詔內務府,限期明日日落前,完成采辦賜婚所用的宮慶喜禮。”
嘉昭帝聽了,微微皺眉,說道:“宮中賜婚,禮數繁雜,為何操辦如此緊急?”
郭霖聲音微微低沉,說道:“奴才已收到消息,老太妃已數次昏厥,病況已十分危急,隻怕支撐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