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榮街,一所單進的小院。
院門口種了兩棵修長高聳的槐樹,三月春風吹拂,乾枯的枝丫上已綻滿新綠,翠色蔥蔥,望之悅目。
一輛馬車停在院門口,賈琮扶著芷芍下車,又輕輕敲響了門鈸。
這裡是賈琮的奶娘趙嬤嬤的居處。
當年賈琮在東路院處境微末,被生父嫡母鄙視虐待,身邊惟有丫鬟芷芍和奶娘趙嬤嬤,是對他真心關愛之人。
賈琮的小廝郭誌貴,是趙嬤嬤的獨子,因從小就有駕馬禦車的本領,十二歲就做了賈琮的小廝。
當年賈琮研製改進型魯密銃,出入五軍營參與火槍試射演練,因都是郭誌貴駕車跟隨,也讓郭誌貴見識到軍武之氣。
賈琮見奶兄弟性子聰明大膽,而且對軍伍頗有興趣,不忍心他一輩子駕車為奴。
於是懇請賈政放了郭誌貴奴籍,並走了忠靖侯史鼐的門路,將郭誌貴招募入五軍營火器營當兵。
之後因五軍火器營換防,郭誌貴隨軍征調,入了遼東軍火器千人隊。
賈琮因跟隨大司馬顧延魁巡查九邊,以其他韜略和火器之才,被平遠侯梁成宗留任遼東軍火器幕僚。
之後,賈琮靠著卓絕的火器之才,先後在遼東創下鴉符關和清元集兩次大捷,一舉掃平女真隱患。
郭誌貴在他麾下數次建功,被升遷為遼東火器軍隊正,之後賈琮雖返回神京,但郭誌貴卻留在遼東從軍。
賈琮封爵立府之後,從西府隻特意要了兩人入東府,一個是五兒的母親柳嫂,另一位就是自己奶娘趙嬤嬤。
但趙嬤嬤因兒子郭誌貴已脫奴籍,日常不便進出東府內院,所以便沒搬入東府,依舊住在原先賈府外居所。
賈琮感念奶娘往日情分,在靠近東府的寧榮街上找了處小院,安置郭誌貴母子,又將趙嬤嬤的月例翻倍,以為贍養。
因為郭誌貴遠在遼東從軍,他日常都讓芷芍和五兒,多留意關照趙嬤嬤。
這次他收到郭誌貴從遼東來信,又聽芷芍說趙嬤嬤在井邊打水,滑倒摔傷了手臂,便帶了芷芍和丫鬟娟兒過來看望。
……
那門鈸隻是響了兩下,便有一個中年婦人出來開門,手臂上還打著繃帶,滲出隱約的血痕。
她見了賈琮和芷芍,頓時滿臉喜色。
笑道:“琮哥兒怎麼來了,我知道你馬上要春闈,費這個時辰過來,還不如在府上溫書,到時金榜題名,我臉上也好再體麵一回。”
賈琮笑道:“我聽說媽媽打水摔傷了手臂,過來看看有沒有大礙。”
趙嬤嬤笑道:“我雖上了點年紀,但還不到四十呢,身子硬朗得很,這點傷算不得什麼。
昨日芷芍聽說我摔傷了,就讓廚房每日送菜肉吃食,照顧的好著呢,琮哥兒不用擔心。”
賈琮和芷芍進了院子,見院子中間一棵柿子樹,枝葉鬱鬱蔥蔥,這還是從趙嬤嬤原先居所移植過來。
院子四處異常整齊潔淨,毫無普通平家小院的推擠和雜亂,身處其中憑生舒適。
似乎趙嬤嬤即便傷了手臂,還是不忘灑掃收拾院子……
賈琮又拿出郭誌貴的來信,給奶娘讀了一遍。
趙嬤嬤接過兒子的書信,神情欣喜,翻來覆去的看,但賈琮知道她並不識字。
說道:“上次我從遼東回來,照理應帶誌貴一起回來,讓他跟我在神京過安生日子。
但我還是把他留在遼東,媽媽不會怪我吧?”
趙嬤嬤笑道:“琮哥兒這說的哪裡話,我自己兒子還能不清楚,他出門前就和我說過,他出身低微,又沒哥兒那種讀書的本事。
他有的就是能吃苦,有幾把子力氣,隻有從軍建功,將來才能拚出前程,活得像個人樣。
也不枉琮哥兒從小栽培他,給他脫了奴籍,又找貴人給了他前程奔頭。”
賈琮笑道:“媽媽就這麼一個親生兒子,你也真舍得?”
趙嬤嬤微笑說道:“兒大不由娘,他也長大了,有他自己的念想,我當娘的還能一直把他栓在腰上。
放他出去闖蕩,將來他有了自己的前程,我做娘的也就對得起他了。
再說誌貴是琮哥兒的奶兄弟,他將來有了出息,也是哥兒的一個臂膀。”
賈琮聽了微笑道:“媽媽說的極是。”
他從小就知道,趙嬤嬤性子雖有幾分潑辣,卻是個靈醒精乾的婦人,今天能說出這番話,可見還是個有見識的婦人。
趙嬤嬤看了一眼賈琮,目光溫煦,說道:“你彆覺得誌貴在遼東苦寒之地,便是吃了苦頭。
誌貴怎麼說還有我這做娘的,琮哥兒雖生在富貴之家,從小就沒親娘,被人冷落苛待,吃的苦頭可比誌貴多得多。
你娘要是知道哥兒今日封官封爵的體麵,九泉之下必定也是高興的。”
……
賈琮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動,自己母親杜錦娘身份離奇,這麼多年以來,她在賈家就像是一個忌諱。
即便如今被追封五品誥命,靈位已移入賈家宗祠,但是家裡人極少會提到她。
其中有老太太對自己生母多年芥蒂,讓其他人不敢輕易提起,還有就是家中很少人見過自己生母,對她的印象過於淡漠。
十五年前自己落地前後,邢夫人、王熙鳳、李紈等人都還沒嫁入賈家,元春、賈璉等尚且年幼,寶玉和眾姊妹還沒出生。
有可能見過自己生母,也就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人。
但他聽說賈母因厭棄生母的出身,怨恨她讓賈家門第蒙羞,從生母入賈府,即便自己出生,賈母都負氣沒來看望。
這件事在賈府上下,並不是什麼秘密,不少老家奴都會偶爾說起。
自己和寶玉同歲,自己生於三月,寶玉生於四月,想來生母入賈府之時,王夫人也在懷胎之中。
以王夫人大家嫡女的身份,又是這等偏狹精明。
老太太如此厭棄生母,王夫人既是兒媳,又是懷胎之身,更不過巴巴的去看望,生母這等身份低微的侍妾之身。
這些人之中,即便賈政與自己這般親厚,從小到大的言語之間,也從沒提過自己生母,不是出於避諱,隻能是對她毫無印象。
因為,賈母和王夫人都因厭惡或避諱,從沒見過生母杜錦娘,賈政一個男丁,即便是男女避嫌,也沒有見過生母的道理。
賈琮從小到大,都聽彆人說自己生來肖母,但是仔細想來,他在府上極少聽說,哪個家奴熟悉或見過生母杜錦娘。
或許有家生老奴是見過或熟悉生母,隻是出於對賈母的顧忌,誰也不願提起?
……
賈琮問道:“媽媽從小就是我的奶娘,想來必定見過我娘,她到底長的什麼模樣?”
趙嬤嬤聽了這話,微微一愣,說道:“其實我也沒見過你娘,當年賴管家把我買入賈府,你也是剛落地不久。
我入府後就聽說,你娘早一日因血崩歿了,所以我沒福分見過她。
我倒是見過你娘的貼身丫鬟,我還記得她叫蘭兒。
她和我說過,你娘是個生得極好看的女人,隻是後來丫鬟蘭兒也出了事,在花園子裡走路滑跤,撞在太湖石上死了。
後來你一天天長大,雖然從小生得瘦弱,但是已能看出樣貌不俗,生得很是清秀出眾,和大老爺沒一分相似。
所以府上的人就知道,你是生來肖母。”
趙嬤嬤笑道:“要不是這樣,你如今怎麼會生得如此得意,都是托你娘的福澤。
你這個兒子有能為,硬生生靠著自己的本事,讓你娘被追封誥命,你娘雖命不好,生了你這樣的兒子,一輩子也值了。”
賈琮聽了趙嬤嬤一番話,心中微微有些發涼,他早就知道,榮國府中很少人見過生母杜錦娘。
如今連從小帶大自己的奶娘,竟也沒見過自己的生母,那自己肖母卻是從何說起……
趙嬤嬤見賈琮神情迷惑,溫聲說道:“太太已過世這麼久了,琮哥兒也不要太過傷心介懷,好好守住自己的前程,比什麼都要緊。
將來血脈延續,子孫綿長,便是報答了太太的生養之恩。”
賈琮將事情想了一通,但終究還是一片迷茫。
他又和趙嬤嬤說了些閒話,就帶著芷芍告辭,又留下丫鬟娟兒照顧趙嬤嬤,等趙嬤嬤手臂傷愈後再回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