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
最後他們在翻車現場撿了好半天的牌。
吃飯的時候,布魯斯想,他或許可以去問問那些知名的藝術卡牌製造商和收藏家,儘管他以前沒關注過這個領域……他是說,如果那孩子喜歡這個的話,倒也可以找一找……更好的。
……也不知道布萊雷利的生日是什麼時候,他隻知道他的年齡,還不曾問過他的生日……他如此想到。
第 76 章
在犯罪自成一條產業的哥譚, 安吉莉亞不算是其中頂有名的那個,至少在家世清白的人人們口中,她的名字被掩蓋在了雙麵人、謎語人、企鵝人、小醜還有黑麵具之流底下, 隻有你長年累月地生活在下城區, 才會認為她也算是小有名氣。
關於安吉莉亞, 她今年四十八歲,卻因保養得當而和年老色衰這個詞語保持著恰當的距離,她隻有這麼一個名字,沒有姓氏。有人聲稱在秘魯見過她, 還有人言之鑿鑿, 她受益於馬列爾事件(注), 因為她早年也曾在邁阿密活動過,打娘胎裡出來就是個十足的妓/女。她的經曆已經難以考證,不過, 這確實是位黑白混血兒, 大概帶點印第安人的血統,她在哥譚摸爬滾打了快二十年, 總算是建立起了一套欲望之網,包裝成溫柔鄉的模樣,從流連忘返,到萬劫不複。
傑森大概從沒想過這個,他冷著一張臉, 好像不是去尋歡作樂, 而是去砸彆人場子。
他咂了雜舌,路邊的金屬杆子裡扭曲地照映出他的臉, 不怎麼好看;身邊還跟著兩個喋喋不休的、看上去沒見過啥世麵的倒黴兄弟——
“正常來說,她應該把生意做在賭場邊上。”布萊雷利說:“這樣流動客源更大, 也許賭場也能被一並端走。”
“哥譚的賭場被牢牢把握在其他幾家頭領手中,”提姆搖了搖頭,給布萊雷利普及道:“我記得你之前是不是去搞過一個唐人街的……二把手?他們家也是做這個的。安吉莉亞估計不是不想乾,就是她自己很難憑一些貴人的扶持去捋其他人的老虎須,”
他話鋒一轉,把這個問題戳到了帶路的傑森身上:“就連傑都不好插手這方麵的大頭,要麼根基深厚,要麼背靠一些更大的勢力,除非安吉莉亞去找人合並——單乾總是更舒心的,沒惹到什麼人之前,保持現狀也不錯。”
“……所以她是有貴客咯?”布萊雷利若有所思:“有些生意是用來賺錢的,有些是提供享受的,一般權貴很少願意沾染毒與賭,但是放縱一下這方麵的欲望還是可以的……”
“你們倆講完了嗎?”傑森問,他的語氣有點生硬:“馬上就到了,沒講完也請閉嘴,謝謝。”
提姆和布萊雷利對視了一眼,聽話地把嘴閉上了。
關於為什麼最後他會連提姆也一塊帶上,傑森願意解釋為他當時在忙,一不小心著了提姆德雷克的道。
鬼曉得這人不去研究他的小組作業非要來湊這個熱鬨乾什麼,他不是一直在抱怨那幾個隊友成天劃水,害得自己都沒空休息嗎?
其實想參與的人不止他一個,隻是迪克身上的條子味太重了,所以申請被駁回,達米安還未成年,他們敢帶這小子,等蝙蝠俠回來後保不齊會直接把紅頭罩連同他的手下一塊流放去月亮上。
他們走進一家店麵,並通過一套暗門,走過一條長長的通道後,到達了那個大廳,這裡和普通的酒吧沒什麼區彆,一樣的喧鬨,交織燈光下一陣陣的竊竊私語,還有沒精打采的、坐在沙發上的舞女,她抽著一支女士香煙,霧氣混合在紫色的燈光,閃亮的迷醉,引人遐想。
傑森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他已經誇獎過了,所以不會在明麵上說第二遍:布萊雷利的化妝手藝確實很出色。他將傑森易容成了紅頭罩某位手下的樣子,高大健壯,有著凶神惡煞的痞氣,手臂上是大片大片的紋身;提姆的角色是一位小眼睛,高顴骨的跟班,他自己沒再用火柴馬龍的角色,而是一個饒舌的混血兒,沒幾天就會死在哪個巷子裡的那種。
傑森覺得這樣也不錯,橫豎不是他丟人,再說他也不喜歡那個手下很久了,這邊鬨完事那邊還能找借口把人打一頓,兩全其美。不過他還是模仿著傑克的聲音,開始和酒保搭話。
布萊雷利特意和提姆對過詞兒,他從提姆那兒學了不少地下俚語,還糾正了不少口音上的誤區。他們倆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時候,傑森總覺得下一秒這兩人得去電影節捧個什麼金獎回來——太敬業了。
偵探和騙子們打交道,所以必然會逐漸悉知一些騙術的把戲,反之亦然,騙子也會染上偵探過分把握細節的習性。
如果提姆是前者,那布萊雷利就更像後者,而他媽的蝙蝠俠——那叫集大成者,不怪其他人總覺得望塵莫及。
傑森和酒保搭話,提姆遵循人設,東張西望,儘心儘力地扮演快把眼睛黏到人家姑娘大腿上的好色之徒——傑森隻不過多看了他兩秒就開始覺得好笑了,為了避免自己真的爆笑出聲,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挪回酒杯。布萊雷利跑去和舞女搭訕。
正經地來說,家裡抽煙的大概隻有傑森,其他想碰這玩意的人多半都會被迪克製裁(但據史蒂芬妮的自曝,她早年試過一次,而迪克不知道),布萊雷利從煙盒裡抖出一支,想,嗨,現在抽煙的是布魯斯,又不是他布萊雷利!
話雖如此,他隻是叼著,然後開始若無其事地和那舞女說些曖昧的俏皮話,他低下頭,任由被他逗地咯咯笑的舞女伸手撫摸上他的眼尾。
“你的眼睛很好看——真奇怪,我倒還是第一次見那麼藍的眼睛。”她咬著繾綣的尾音,不知道為什麼,布萊雷利突然想起了貓女,她也是那麼講話的,甜蜜的聲調,像貓在打呼嚕。
“好看嗎?”他緩慢地笑著:“偶爾也會有人那麼說。”
布魯斯韋恩向來能大把大把地揮霍讚美,像某種守恒定律,他把詞都倒出去了,蝙蝠俠因此對所有事情都一副無話可談的樣子。少說少錯,是一種道理,不過講太多話也是需要一點技巧的。他開始套舞女的話,但都很小心,對方回不回答都是她的自由,他需要把談話進行下去。
在傑森開了好幾瓶酒的時候,夜晚的表演很快就開始了。
提姆混在其中,扮演一個緊張的小子,他留意著四周,很快就判斷出了站在某個角落的風韻女人的身份——如他所想,那就是安吉莉亞,她有注意到“傑克”的存在,在人們逐漸被舞台的歌手吸引時,慢慢走到了他身邊:“近來怎麼樣?”
估計是上次被傑森砸怕了。提姆想,紅頭罩早年就像一顆不知道哪來的沸彈,炸得整個哥譚人仰馬翻,還多次去挑釁蝙蝠俠。即使現在的他——看上去和蝙蝠俠好像有那麼一縷聯係,可大家晚上也沒少一言不合就動手。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實際上在動用他的腦子,想東想西,這事兒其實不難猜,在他決定跟著蝙蝠俠當羅賓起,這種破事他見得多了,現在他們主要是需要一點……證據。
他來過類似的場所,不經常。但不論多少次,他始終冷眼旁觀,並且覺得厭煩。提姆仰頭喝下一杯酒,酒的味道在他嘴裡過了一遍,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吐了出去。在這一類……權貴會光顧的會所最省心的就是你不必帶太多額外的藥品,針劑來以防萬一。
這也是為什麼布萊雷利堅持要給他搞一個眼睛小到難以看清的角色。
“傑森隻需要擺出狠厲和不懷好意就夠了,你的眼睛太清醒,不一定能演出縱情聲色的……態度,說真的,混跡風月場的女人在這方麵敏銳得可怕,咱們還是謹慎一點。”
“那你就很有自信?”他問,純粹好奇。
“唔,這個很難解釋。”布萊雷利煞有其事道。“也許吧。”
……行吧,這方麵真是既搞不懂你也搞不懂你爹。提姆想。不,他能隱約感受到一點,但他懶得琢磨這個,他隻想應付應付富家小姐和媒體。
現在,在他兩個兄弟都在泡女人,其中一個還快把人泡走的關頭,提姆收起他的想法,按照計劃行事——
“嗯?”提姆離開後的半分鐘內,一個半醉的女人走到了他剛才呆過的位置,“剛剛——站在這裡的,是、是不是有個紅襯衫的……”
“喔?你找他?”有人吹了下口哨:“認識嗎?辛迪……嘖,不像你啊,那貨畏畏縮縮的,看起來就沒得撈……”
她疑惑地看向搭話的女性同伴,真該死?她剛剛明明看到了一個氣質很好的男人,背著光,似乎是在摩挲腕表……她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好,分得清哪些是沒錢事還多的窮鬼,哪些是可以傍身的好金主……
是今天喝暈頭了吧?她想,然後又被其他人攬住了腰身,她轉頭就露出了一個沉醉的笑,把這事忘到了腦後……
……
……
安吉莉亞的手下遇上這哥倆也算倒黴,傑森評價道。她的人很會看人下菜碟,偶爾也會搞點仙人跳,但沒人敢聲張,而對那些有頭有臉的嘛,從不玩這種花招。
但她們大概沒想過自己會被仙人跳。傑森翻著白眼,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比教父還教父。然後冷漠地看著布萊雷利慢悠悠地把被他迷暈的舞女扶到一旁躺著。
提姆在順便查人家的手機。
我服了。傑森想,我到底為什麼答應這件事還和這兩人一起過來?
“她的身份不太一樣。”提姆適當地出聲,在這種房間裡,沒人聽得到他們說什麼:“她跟著安吉莉亞的時間很長——唔,你知道的吧?如果攬客的業績不達標,被打死街頭也是常事。”
但安吉莉亞顯然不僅是那些小打小鬨,她給……一部分人提供了很優質的資源,她手下的“商品”也更加精貴。當然,精貴不到哪去,還是會有不幸死去的、被趕上街頭的、還有被帶走後杳無音訊的。
“這麼說,她非比尋常?”傑森收回了對他倆的內心吐槽。好吧,看起來還是有備而來的,奧斯卡你倆能拿。
“可能。”布萊雷利說,他看著對方手臂上的淤青:“……也許她握有安吉莉亞的什麼把柄……之前我們不就討論過嗎?關於艾瑪的死,如果不是奧斯蒙德動手,那就是安吉莉亞動的手,有什麼能威脅到她的……”
“沒準隻是舊情?”傑森說:“呃,好吧,感覺不太可能。”
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太講舊情的人——這兒哪有舊情啊!都是爾虞我詐的利益糾紛,講義氣的通常隻能安穩地當條好狗,不能爬上王座。
他看著提姆和布萊雷利忙和了半天,又不知道達成了什麼共識,這時候,布萊雷利像終於想起了這兒還有個閒人,他站起身,開口對傑森說:Padrino, è ora di andare.(教父,該走了)
傑森哼笑一聲:Peron mi dimentichi, amiio.(你不如把我忘了,我的朋友)
提姆簡直受不了他們了,他決定打開窗戶,先走一步。
第 77 章
在鄉下的日子算得上愜意。暫時揮散那些陰謀燃燒時散發出的濃煙後, 至少安睡到天明是沒什麼問題了。出乎意料的是,布魯斯在之後的日子裡幾乎天天早起,在沒人打擾他“再睡五分鐘”的地方, 克拉克打著哈欠出門的時候, 看見他正穿著一件長袖單衣, 在院子裡做拉伸。
和自身的健壯不同,布萊雷利的身軀更為勻稱且靈活,這點和迪克——還有提姆很像,布魯斯壓了壓腿, 又做了幾個熱身動作, 他傾聽著——感受著這具身體在被翻來覆去地擰動時, 發生在骨骼間的細微響動,還有那略微的……疼痛。
簡單來說,在用“紅雀”的身體和身份進行過一次夜巡後, 挑剔的蝙蝠俠, 操著那一顆老爹特有的恨鐵不成鋼的心,下了一個結論:這小子實在太欠練了!
也許, 這隻是互換後被主觀這個庸醫誤診的結果,畢竟以蝙蝠俠的身體素質來說,沒準他就算換到傑森提姆身上,也會得出這倆欠練的結論,雖然他們應該也不至於——說到底, 誰比得上您哪!不過眼下遭難的畢竟還是布萊雷利。而疏於鍛煉的直接後果, 在他們這行看來,無疑就是丟掉性命。於是現在沒辦法說兒子的布魯斯隻能默默地開始熱身, 達到他自己原本的水平,那基本是癡人說夢, 但段時間內提升一下還是可以的。
他滿臉淡然,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痛一樣,儘可能地壓榨著身體的潛能,好在布萊雷利也不算太菜,就像他一直狡辯的那樣,他就是疏於鍛煉。
戴安娜在給布魯斯當陪練,當他們拳腳相撞時,淩厲的破空聲驚飛了落到電線杆上的鳥雀。
克拉克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門口看他們打,布萊雷利的力氣是不比阿爾塔蒙的,於是布魯斯在對戰戴安娜的時候,也會更注重走位和重點打擊。克拉克看得津津有味——畢竟在此之前,他的眼睛能捕捉一切微小的細節,隻要他想看清,他就一定能看清,當然巴裡那種非人的速度還得集中注意力。夔娥的眼睛也能看得到大部分動作,不過,他自己的體驗是,比起看,不如說,夜兔在觀察敵手時,更像是調動了全身的感知,包括聽覺、觸覺、嗅覺、知覺在內的。
她就是能知道對手在何時,以何種姿態出招,那並不完全是“看”到的。
這樣快到帶殘影的比拚,看著也還蠻有意思。克拉克想,他看了一會兒,又想起什麼,然後從屋裡搬來了一盆豆子,邊看邊剝。
他藏在那披風墜地,神色悲憫的救世之子皮下的,是從始至終都不曾更改的農人習氣,他的靈魂散發著陽光下稻穗的芳香,不過這不能作為他什麼農活都能手到擒來的解釋,隻能說,他有時候還蠻喜歡乾這個的。克拉克剝完豆子,又順便把菜洗了,還轉悠到房子旁邊,喂喂雞和狗。等他再過來時,其他兩個人已經結束了對練,布魯斯用毛巾擦了擦臉,準備去洗個澡。
“……他是個很有天賦的人。”戴安娜說,她指的是阿爾塔蒙:“甚至,他還處於一個成長期,並沒有到體能的巔峰。”
布魯斯把毛巾往身上一搭,他想了想,對於布萊雷利,他實在誇不出口——相反,他還有一大摞的抱怨。誠然,這倒無關天賦或者勤勉與否,他就是太信任其他兩個人了。
有夜兔這種能和超人拳對拳的家夥存在,練不練好像都變成了沒差的事情,不過,這不太好,布魯斯想,他總會有遭逢逆境的時候,到那時,他不光要拯救自己,還得拯救他的朋友。
到了下午,他們準備去隔壁村看看夔娥的爺爺奶奶,順道吃個飯。夔父慷慨地借出了他的代步三蹦子——也就是那輛常年停放在院子裡的電動三輪。
克拉克還挺喜歡這個的,他帶好一頂鬥笠,穿上防曬的披風,跳上座駕,很快就摸索出了駕駛方式。他有些意動——也許他的父親會很喜歡這個。但坐在車鬥中的布魯斯頭也不抬地說道:“……喬納森都已經七十了。駕駛這種車有一定的風險。”
不,我爸現在還能開收割機!他就算八十了也還會說自己老當益壯,不要太小瞧農人的體力——克拉克本想這麼說,但他還是沒講出口,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是啊,喬納森已經七十了……往日能隨手抗起大垛草料的高大男人已經逐漸兩鬢生白,儘管他看上去還是一如既往地神采奕奕……衰老卻還是實打實地在發生。
他擰動把手,駕駛著這輛運貨的電動三輪車,在村中平坦的道路上行駛著。水泥澆灌的路麵不算太平整,也足夠車輪安穩地從上頭碾過去,而不用擔心陷入泥濘。
一路上,有人招呼著夔娥的名字——有時候也會遇上並不是太能記得請這位許久未回鄉的遊子姓名的人,他們隻能老遠地招呼上一句:“哎,這不是誰家那小誰……回來啦?”
“你昏了啊,這是夔老支書的孫女!”
“哦哦,是,哎你說我這記性……”
他大聲地回答道:“是啊,回來了,叔、姨!”
聲音很快就被寒風吹散了。在陽光下化為看不到的細屑,他深吸一口氣,有一股寒冷的、炊煙的味道,從周圍的矮房中飄出。
布魯斯和戴安娜坐在車鬥裡,從水泥路再到磕磕碰碰的田埂。布魯斯原本縮在角落,沉沉地閉著眼,直到戴安娜拍了拍他,他才微微抬起眼。
蔚藍色的天空中,長雲輪廓分明地凝固在其中,萬頃金浪隨著風聲簌簌而動,風走後,萬籟俱寂的氛圍又悄悄回到麥穗中間。
麥地、林原、牧場、山穀。遠古的北荒之地似乎還在延續遊牧人的呼哨,到如今春耕秋收,生命延綿絡繹,又好像一切從未有過改變。
他們如約拜訪了夔娥的大伯家,吃了頓豐盛的晚飯,打太極式地應付了親朋的問候。談話間,克拉克這才知曉,夔娥實際上也還是在上大學的年紀。她跟著布萊雷利全世界亂跑這件事,也就她的父母知道,其他人頂多以為她是大學放假回家。
布魯斯的及時地給他打了好些補丁,連校園生活都編得頭頭是道,明明他也不是在中國上的大學,看得出來,布萊雷利給他的注意事項估計還不少。他總能不動聲色地把話題轉移。夔娥的大伯性情爽朗又好酒,喝完就喜歡講自己上山下鄉的那些年,嚇得夔娥的堂兄趕緊把剩下的酒一頓好藏。
堂兄夔清把他們送到門口的時候還止不住地道歉:“我爹就是找借口喝酒,他醉了就話多,我妹也知道……見笑見笑。”他對戴安娜說,似乎因為一些刻板印象,導致很多人都以為阿爾塔蒙應該是很會喝酒的——畢竟是俄羅斯人。
戴安娜搖搖頭,她不覺得有什麼被冒犯到的——況且,夔娥大伯講故事還算有趣。
由於他們自身的特殊原因,不好留宿的情況下就隻好打道回府,這倒是不打緊。夔清讓“夔娥”托了一些話給她父親,關於今年扒苞米是合夥請人還是各看各的。
他們到夔娥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美東這時候也已經到了上午十點左右,克拉克給夔娥發了消息,她沒回,大約是還在睡的。另一邊的布萊雷利倒是起了,他例行和布魯斯聊了幾句,就以“在忙”的名義關閉了手機。
他們三人坐在西臥的土炕上,麥秸燃燒傳遞上來的溫暖讓日益寒冷的夜晚不再顯得難受,布魯斯本來還想出去夜跑,被他攔了下來。
“你一定要在晚上給自己找活乾嗎?”克拉克吐槽道:“天氣很冷了,還是休息吧。”
布魯斯看了他一眼,聳聳肩,還是推門出去——
沒過兩分鐘,他沉默地回來了。
“冷嗎?”克拉克問,他嘴角上揚,卻還是給布魯斯讓了個位置。
“……是他覺得冷。”布魯斯說,他的意思很明顯了——蝙蝠俠不會被這點冷風打倒,但布萊雷利會!布魯斯才出門就發現了,布萊雷利這副軀體好像格外地——不太適應冷風,一個照麵,寒意聚集在了裸露的皮膚外,好像要沁透皮表,往臟腑裡遊竄一樣。
“你說冷我也不會嘲笑你的。”
“你已經在了,閉嘴寫你的信吧!”
克拉克隻好轉過頭,邊笑邊寫信——他是在寫給露易絲的家書。文字工作者的浪漫,也許有一點,更多的還是現在他們沒辦法直接聯絡,隻好做點聊勝於無的事情。
這些信件沒辦法直接寄出去,甚至還有被銷毀的可能,不過克拉克傾向於這些信最後能被他在結束後交給露易絲,他寫得格外認真。
他們三人各自坐在一邊,戴安娜在看軍事相關的書,布魯斯掏出了電腦,在辦公,他占有了唯一一張矮桌,在信紙上慢慢書寫。夔娥右手中指上有一個已經不太明顯的鼓包,這是常年伏案寫字所導致的——她自己的說法是,寫卷子寫的。在無紙化辦公娛樂被普及的這些年裡,她都不太握筆了。
克拉克剛開始寫信的時候,確實感受到了一些生澀,但他很快就找回了書寫的感覺,他想,寫點什麼呢?
他想起夔娥大伯講的故事,他講了林場,講了他從前當知青時認識過的、同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部族,慣於打獵的赫哲人,用獸皮包裹全身的鄂倫春人,以馴鹿為生的鄂溫克人……據他所講,在冰雪消融的季節,他與那眼神清澈的獵人隔著一麵如鏡般的湖泊,見了最後一麵,目睹那獵人轉過身,進入了深不見底的大興安嶺森林。春天到來了,他卻再也找尋不到那抹棕色的影子。
克拉克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在他開始動筆前,布魯斯默不作聲地把手機遞了過來——那是一本關於中國北方少數民族的著作,英文的。他一早就知道克拉克會對什麼感興趣,並且總愛在不經意間把他需要的東西遞給他,還假裝自己隻是順便。
第 78 章
米婭於黑暗中轉醒。
她感覺到自己被蒙住了雙眼, 渾身酸軟,但身下卻還是一片柔軟。她動了動手指,試圖從梳理出一個可靠的現狀——這究竟是有著特殊癖好客人的一場即興, 還是另藏了一件沒有被預料到的事情。她安分而順從地半躺在軟褥上, 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四周太過安靜, 沒有一丁點兒聲音,不論是人的呼吸、心跳還是其他的動靜,比如來自窗外的雜音,走動聲, 人聲什麼的;也沒有一個室內會有的, 比如夜晚降臨時, 被黑暗包裹的那種安全和靜謐……她慌張地想起身看看是怎麼回事,沒有受到任何束縛的手腳像是被妖魔砍去了內裡的靈魂一樣,不聽她本人的使喚。
就像一個夢魘。
她在恍惚間想到, 她神智清晰, 像從來沒醉過似的,沒有哪一刻能比得上現在, 除了不能動彈,□□像是要睡到天荒地老,偏偏忘記了喊上思想一塊安眠。
米婭。有人喊她,米婭,你往前走呀!
是誰?那聲音朦朦朧朧的, 叫人聽得很不真切, 但對方鍥而不舍地說:你往前走呀!
你是誰?她問,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出聲, 那個聲音說:你看到了房子嗎?
房子?
綠色的房子。
沒有……我看到了紅色的房子。她說,但奇怪的是,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紅色的房子。木板所蓋,散發著一陣又一陣的詭譎香味,隻有高等的妓/女才被安吉莉亞允許使用這類香水……
你是誰?她再次問,結果對方唔了一聲,我不是活人……曾在羅馬度日。我是個詩人,曾把一位義士歌頌。(注)
你是維吉爾?她頓時覺得有些好笑——天大的榮幸哪!傳說中的智者跑來給一個妓/女傳道了!她便問,你要帶我去冥界嗎?
你想去嗎?那聲音居然搖身一變,從低沉而慈悲的男聲變為了清脆的少女聲音,接著,那聲音越來越近,像是附在她的耳骨旁講話一樣……你想來冥界陪我嗎?米婭。
這一下讓米婭整個人都摔進了驚恐中——那聲音分明是艾瑪的!
她上牙和下牙開始止不住地打顫,同時在不斷督促自己趕緊醒來,她早就知道,夢魘這回事,不過是自個兒嚇自個兒!可不論她怎麼掙紮都無濟於事,於是她聽見亡者說,往前走吧,米婭,去到紅房子裡去,我在那等你,不要不來。
她隻好在幻想中往前走,經過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來到紅房子前,推開門,艾瑪正坐在一張桌子前,她生了一張灰白的臉,眉毛耷拉,她沒能去見艾瑪最後一麵,但她想,隻有被死亡帶走的人,才會有這樣一張麵孔,平扁,毫無生氣,殘留著哀怨。直到她惶惑地坐下,艾瑪還是一言不發。
為什麼來找我?米婭問。那死去的靈魂淒然一笑,輕飄飄地丟下一句:你是怎麼想的呢?米婭。
她張開嘴,說話的時候,整整綠煙從她的嘴裡往外擴散,這活屍!無緣無故地不肯放過她!
是、是你自己貪心,艾瑪。她皺著眉說,語言不肯利索地從她嘴裡出來,你也知道安吉莉亞是什麼人!她能勾搭上奧斯蒙德,就能勾搭上更多人……瞧瞧你,陰溝翻船了吧!
她佯裝生氣道,像述說著什麼金科玉律一樣:你心有不甘,那有能怎麼樣呢?你該不會真的以為靠自己就能爬出這沼澤吧?很久之前就告訴過你,彆做夢啦!誰不是跪著賣笑的……
那你呢?艾瑪飄忽不定的聲音又響起:安吉莉亞遲早會老的,等她皮膚鬆弛,年老色衰的時候,她那麼信任你,你理所當然地獲得一切……米婭,米婭啊,你怎麼能和我感同身受呢?
不,她想大喊,不、不、不!她突然想把這一切都砸毀,她想撲過去掐那死人的脖子:你明明死了,還要來害我!她先敲碎我所有的牙,然後再斷了我的後路,她會讓我生不如死!打名單主意的隻有你一個人,你死了,就不要再來糾纏我!
她撲過去的瞬間,那麵容慘白的亡者笑了笑,身上的青灰色的皮肉開始燃燒。一如她最開始時聞見的濃重香味,她化作一陣無法抵禦的綠煙,一下子就把米婭連同房子一起淹沒了。
她睜大雙眼,還沒等搞清楚這夢的來龍去脈,就被煙腐蝕成了隻能匍匐地上的漆黑影子,等那悠悠火光燃儘,她就無可奈何地回歸了黑暗……
……
……
“你知道嗎。”傑森繞了一圈,他撚了一把香灰:“我還以為你要搞什麼神秘的東方法術,結果你隻是在當神棍。”
“神棍怎麼了,再說我要是有本事召喚亡靈那我為什麼我直接問死者。”布萊雷利反唇相譏:“你可以少看點小說吧。”
提姆適當地插入對話,再放任他們漫無目的地聊下去正事就要被帶偏了:“她提到了名單。”
“哦,對,名單。”布萊雷利很好心地幫陷入沉睡的米婭又蓋了一條毯子,他特意去摸了摸她的脈搏,確保對方確實是昏著的。
這一類的催眠把戲常見於東亞地區,點燃具有致幻作用的香薰,再通過施加暗示的方式進行催眠,能夠讓人誤以為自己在和死者對話。
他隻需要適當出聲引導就可以,剩下的內容其實都是被催眠者自己想象出來的。不過布萊雷利不關心米婭到底見到了一個什麼樣的艾瑪,他就是過來套個話。
此處感謝稻草人的貢獻,每一版恐懼毒素都第一時間無私貢獻出來,並讓蝙蝠們白嫖了個痛快,說真的,克萊恩教授太屈才了,就這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的學術精神,他去搞什麼不好,反正當美國人就有一點好,隻要水平足夠,抱個諾獎回來也不是不行。
“聽說去,艾瑪似乎想去拿一份名單要挾安吉莉亞?唔,不排除是米婭自己的想法。”提姆分析道:“至少她對安吉莉亞有異心,但是沒那個膽子去反抗……”
“名單,可能涉及到什麼政要吧。”傑森說,嗨,這事太常見了,“而且真真假假,她嘴上說名單,實際上應該指罪證。”
傑森曾經也不是沒見過一份所謂的“名單”,指控一部分富豪性侵他人,其中有幾個倒是確實有其事,但再往下看,靠,布魯斯韋恩什麼時候有這能耐了?
也不排除他這些年的人設塑造太成功,要是名單上沒他反而奇怪,他就像個陪跑,什麼破事都能扯他一嘴,就連金卡戴珊那一家子的連環瓜都能在小報的描述下搞得仿佛件件缺他不可一樣。
雖然有人不太信,並振振有詞地在網上發帖聲稱,單憑布魯斯韋恩那張臉,他完全不需要用下作手段得到任何人,此言論還得到了大量的點讚——對事不對人地說,這說法是有些狗屁了。
“安吉莉亞有沒有販賣過色/情錄像帶?”布萊雷利問:“還是有沒有和這類的商人合作過?”
美國的色/情產業是一件大家夥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明麵上不合法,實際上一些公司有參與過這項產業,大部分都是視頻,實際的皮條客大部分還是在地下。
“你還能再試試催眠她一次嗎?”提姆突然說:“我還有一些事想知道。”
“似乎有,”傑森回想了一下:“但不一定,大部分都會順帶賣這個,她……不一定。視頻通常都會被買主帶走,有的人她得罪不起。”
“誰知道呢,也有掐頭去尾的那類吧?”布萊雷利說,他扭過頭:“你想問什麼?不過得先過半小時。”
最後傑森點了一支煙,出去打電話查錄像的事情了。第二次催眠開始前,提姆把問題全部打到了手機上,讓布萊雷利照著念,畢竟他雖然會擬聲,但是沒辦法像布萊雷利那樣學得惟妙惟肖。
他到底是怎麼用著他爹的身體也能擬得那麼像的?
提姆問了關於艾瑪哥哥的情報。
在意料之中的是,艾瑪的墮落和她那混賬兄弟脫不了乾係,正是她的哥哥亞倫把她“介紹”給了安吉莉亞,然後又經由安吉莉亞介紹給了奧斯蒙德當情婦。
在安吉莉亞手下共事過的女人都知道,能去給權貴當情婦,可比不停地輾轉在各色“客人”手裡要好得多——多荒唐呀!就好像是什麼殊榮一樣,米婭說,老奧斯蒙德給艾瑪置辦了店鋪,要不是她貪心地——想去分那微薄的財產,她的結局已經比大部分紅燈區妓/女好了。
“她真的那麼認為嗎?”
布萊雷利說,那更像輕聲的自言自語:“根據艾瑪的經曆,她似乎有心上學,為了湊齊學費,她一直在不間斷地打零工……”
我們這種人,注定是不能靠自己出頭的。米婭如此說,旁人是無法得知她究竟遭過多少難,才自圓其說地搞出那麼一套獨屬於她們這類人的說法,隻要有這套說法在,就能達到一些安慰乃至脫罪的效果——布萊雷利無意搞道德批判,誰有罪誰沒罪這件事,問他不如去掐朵花數花瓣。他就事論事地認為,這對艾瑪這類……尚有上進心的人而言,未免不公。
如果不是兄弟從中作梗,她可能已經改變了命運,也可能因為時運不濟,不得不繼承了父輩的窮困。
而提姆已經先一步笑出了聲,他記憶力一向不錯,且注重細節:“她畢竟沒看過艾瑪的屍檢報告——她有相當一部分的傷口,不過是很早以前的……”
提姆垂下眼瞼,特意抓下來的幾縷劉海蓋住了他目光中的鋒芒:“老奧斯蒙德有虐待這項癖好,還玩得很花。”
是有些可惜。布萊雷利想,死者的形象隨著她的逝去而變得支離破碎,這是常有的。艾瑪·柯利福,一部分的她積極上進,試圖改變命運;一部分的她有著十足的不幸,還沒成年就被賣去給有特殊癖好的老頭子當情婦另一部分的她,好吧,像一場永遠不會揭盅的臆測:她是接受了這種弱肉強食的命運,決定以同樣的方式去瓜分屬於自己的戰利品?亦或者單純地想報複,於是費儘心思地想要連同安吉莉亞一塊毀滅?
也許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艾瑪終究已經離去,生於哥譚,亦死於哥譚。
第 79 章
克拉克遵循了他之前同夔娥許諾下的約定。在某一天, 當山間晨霧還未消弭,天際也還未褪去那一襲黑裳之時便早早起床,他給灶膛添火, 還燒了一鍋熱水, 準備好早餐後, 就同夔娥的親戚們踏上了秋收之旅。
布魯斯——或者說布萊雷利的對寒冷的畏懼稍微有些超乎了大家的想象,在沒有集中供暖的鄉村,布魯斯睡得不是很安穩,考慮到沒什麼要事, 他們也就隨他在溫暖的火炕上沉沉安眠。戴安娜留下來幫布魯斯處理他沒處理完的正聯事務。克拉克走出門時, 他沒感覺到太多冷意, 仿佛身體內部自有一套運轉係統,一間看不見的鍋爐房,源源不斷地讓熱量輕鬆地遊走在四肢百骸。
夔娥的祖父夔再春一共有三子一女, 序齒一列, 夔娥的父親是家中老二。他們一家子下來籠統也有百畝地,種苞米、稻穀和高粱, 有些年份也會試試其他經濟作物,不過賣得好與不好,就純看天意了。
克拉克心知肚明,比起遠古時期真正看天意的豐收,買賣貨物這件事, 還是更看市場經濟, 他跟在人群後嘀嘀咕咕的時候,被非要跟來的夔祖父拍了拍手臂, 接著,一頂遮陽的草帽就蓋到了他的頭頂。
“彆曬傷咯。”
按事先商量好的那樣, 他們的地一半用機器,一半就還是靠人工,在太陽爬到天空的最高處,金黃的光芒與金黃的稻穀互相親近著,機器開動時劃出的線收尾牽連,一條長長鋪開的金色褥子蓋在大地上……
這時候夔娥一般是不下場的。儘管她在氣力這方麵,哪怕有所收斂,仍舊是旁人不能及的,所以有她在的時候,能省下至少兩個雇工的工費。
克拉克帶好袖套,熟練地揚起鐮刀,利刃讓根莖成排地分離開來,留下整齊的豁口。他沒乾多久就被喊了回去,和正抽著煙的老人一起在場外當個陪襯。這時候他才開始考慮轉去開收割機,他在這方麵可算是老手啦,不過,他還是得先觀察一下彆人是如何運作的。
夔娥的表哥夔清也在乾活之列,他在南方讀的大學,畢業後在外闖蕩了幾年,不知因何故選擇了回到這裡;她還有一個堂弟和堂妹,一個在首都上大學,另一個還是高中生,在縣裡住校。克拉克陪老人坐在胡亂搭的棚子下時,正聽見夔清在邊乾活邊唱歌。
夔祖父的精神矍鑠,乾枯的手抓著那一支煙鬥,一身藍布做的呢大衣,整潔又妥貼地穿在身上,他說,這衣服出自紅旗服裝廠,穿了快四十年了,不見開線,內裡也從來沒糟過。他砸吧砸吧煙,一會兒的功夫,就犯了老年人的通病——一下子讓自己掉進了某一年的過往裡頭,他說,現在的機器方便了,直接脫粒,以前還需要打場曬糧。
在夜逐漸把自己拉長的季節,結束一天的忙碌後,他們趕在天黑之前回了家。夔娥的父母似乎有什麼事情要上大哥家一趟,就讓他自己先回去陪陪朋友。
克拉克趁著夜色回到那座院落時,他身上僅存的、因勞作而生出的熱氣已經讓冷夜吹散了大半,但他還是遠遠的看到了那一盞為他而留的燈。
布魯斯披著一件綠色的大衣,站在門口,見他回來了,就問他今天順不順利。
“一切都好。”他說:“快進去吧,彆著涼了。”
……
……
克拉克最後沒能如願以償地開上機器,夔娥的父母在百忙之中讓他帶朋友出門走走——因為戴安娜表現出了一點想要幫忙的意圖。
這不太符合夔家人的世界觀,對於他們來講,世界上沒有讓客人幫忙乾活這種道理的。於是他們三人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迎來了一次到鎮上的機會。
“帶他們去看看集市也好啊!”夔母說,她收拾出了幾條圍巾和幾頂帽子,把人全副武裝地一裹,夔娥的三叔已經開來了車,在門口等候多時。
布魯斯把自己困成了一隻黑貓,他揉了揉太陽穴,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他以前在北極看極光都那麼地——冷過,好吧,就他自己的話。
三叔把他們帶到了一處早市,溫暖的食物香氣毅然擠走了準備灌進人鼻腔中的冷風,帶來了一絲微妙的慰藉,他們站在摩肩擦踵的集市門口,小食攤從頭到尾串做一條長蛇,方圓十裡的熱氣都被歸攏到了這一處,克拉克想了想,如實對布魯斯說:“我有點餓了。”
“走吧。”布魯斯歎了口氣,率先往裡走去。
鐵鍋表麵冒著白花花的浮沫,滾油將食物一再翻烹,白麵在滋滋聲中膨脹成了焦黃色,克拉克和手執鐵勺的老板娘買了三盒肉餅——不過其實這三份裡其他兩個人各自隻挑了兩塊。
……也不是好不好吃的問題,布魯斯想,他一個沒留神,克拉克就一路邊走邊買了很多吃的,雞蛋餅,紅腸,冷麵,燒麥,醬肉包……之類的,他突然想起來布萊雷利在交換給他的注意事項裡確實有提過這個——你完全可以隨便買任何你感興趣的食物,有人會替你吃完的。
“這給我的感覺像超市試吃。”戴安娜評價道:“但比超市給的試吃要好吃很多。”
而且老板也真的會給你試吃。
比較遺憾的是,她吃到半路就差不多飽了,而布魯斯也差不多,他捧著一碗豆花,有點無從下口:辣椒太多了。
考慮到現在去找老板問有沒有甜的大概會讓人誤以為是去找茬的,他還是吃完了那碗豆花。唯一的好處在不久後顯現,他沒有之前那麼冷了——也可以算作一種祛寒手段,布魯斯想,但他還是不太能接受。
他出門前往腰上、手臂和腿部貼了很多片暖寶寶,在呼出的氣都能瞬間被冷風裹走的周末,這是必要的措施。
逛街中午的時候,布魯斯一反常態地——沒再懶洋洋地跟在他們後邊時不時講兩個冷笑話——本來看著他都覺得冷,他那些雙關語一出來,克拉克好像知道當年他帶著迪克夜巡確實是有那麼些……不容易。總之,他把他們兩個人拉進了街邊的一家規模不太大的餐館裡。
“你那麼快就餓了?”
克拉克一邊問,一邊讓老板娘隨便上點菜。他都吃了一路了,現在再吃午飯,反而不會顯得太誇張。
布魯斯點點頭。
他做了幾個口型,然後伸手幫克拉克取下圍巾,以遮掩對方因吃驚而驟然縮起的瞳孔。
他說:有人在暗中看著我們。
……
……
吃喝玩樂,起碼吃喝是儘興了。克拉克把吸管戳進奶茶杯裡,散著頭發盤腿坐在熱炕上。
“狐狸露出尾巴了。”戴安娜說,她把小桌子擺正,把自己那份奶茶放了上去:“要去追了看看嗎?”
“不,”布魯斯說,他用手指敲著桌麵,以克製自己想去咬指節的衝動:“先觀察。”
在——明暗關係這方麵,啜飲恐懼與憎惡,且快與自己的影子互換位置的蝙蝠俠可謂經驗豐富。一切如他所料——甚至在出發之前,他就已經預見過了,關於那雙……從更深的幽暗中探出的眼睛。
“一開始我不太確定。”布魯斯說,但他沒講為什麼:“試探算是臨時起意。”
這不是他的作風,而更貼近布萊雷利會乾的事情。
他說得沒錯,戴安娜思考著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布魯斯臨時起意於夔娥的邀請,他一向是個多餘的人,所以一早就知道也許會有人盯著他們這趟出行,所以要求他們之間儘可能地保持著原主的稱呼、習慣,因此她一路上儘職儘責地扮演好了阿爾塔蒙沉默寡言的形象。比較順利的是,借助肌肉記憶,以及,這三個孩子本身的性情和他們之間差的不算太遠,這無疑讓扮演更加自然。
他臨時起意於夔娥的邀請——布魯斯在聽完克拉克的轉述後,幾乎立即就意識到了:一個偏遠的、鄰裡之間大半是親戚、且相互間知根知底的鄉下村莊,一場突然改道的旅行,也許能給他們創造一個契機。
不一定就能揪出幕後黑手,至少,他們現在可以確認,確實有人在盯著他們。
“我和她父母打聽過了,這個村子最近沒有任何生麵孔,除了我們之外。”布魯斯說。他目前可以確認的是,夔娥的家中是一個相對安全的談話場所。
當然,前提是對手確實是一個“人”,但凡是人類,那就一定是可以被蒙蔽、被打敗的。如果突然跳出來一個什麼搗蛋大師或者蝙蝠蟎來大聲搞錯他:你錯啦,你的對手是一位古神,那就另當彆論了,再遮掩也是徒勞。
“人多的地方不容易察覺暗中的視線,太僻靜的鄉村,貿然進來又容易把自己暴露在我們眼前,所以才選擇了鎮上……嗎?”克拉克做了個簡短的總結:“甚至,他選擇的依舊是集市這樣的熱鬨場所……好吧,我是沒發現太多不對勁。”
但布魯斯發現了——換作真的布萊雷利在這兒,他也不一定能發現,畢竟,誰讓……也許夔娥的家,是他早年間為數不多的,能夠放下顧慮的安心之所,人隻有在相對陌生的環境中才能打起十二分注意力。然而,蝙蝠俠始終沒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也不曾把警惕團吧團吧塞到角落裡吃灰。
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注意到那窺視般的異常,誰叫他是蝙蝠俠呢?
“壞消息講完了,現在我不得不通知你們一個另一個壞消息。”
“好吧,你不用講了我大概知道了……度假結束了,是不是?”
“不能把麻煩帶給她的家人。”布魯斯撐著頭,舒展出一個慵懶意味的笑,他這時候看起來像布萊雷利了——哦不,一直以來,是布萊雷利比較像他……不那麼黑暗的那一麵。
當晚,在他們打定主意儘快啟程,以免將風浪帶進這寧靜而避世的村莊之時,今年的第一場雪毫無征兆地飄落,像一個由早冬給予的蒼白親吻,預示著一種回避:死亡作為一名騎士,總還是樂於為冷冬牽馬的。不論是年長還是年幼,生命最好儘早改道,或遁入夢中世界,或搭建溫暖樂園,方能遠遠地與那僅有鬆香的漫長季節和解……
第 80 章
尋找能為猜想鋪路的左證、走街串巷地在他人滿懷惡意口哨中打探暗娼們姓名和來曆, 還得滴水不漏地把這事兒圓回去——以防多疑之人察覺到微妙之處。這麼說吧,當你從衣服上發現一根線頭的時候,最好就是裝作看不見。但凡你心癢癢地去扯一下, 這事就沒完沒了啦, 保不齊, 整件衣服都能被拆個一乾二淨。
他們大概奔波了將近兩三天,分工合作。提姆去翻韋恩家的電話錄,厚厚一本,來往的和不來往的都在;傑森倒騰到了一些流傳出來的錄像帶和視頻, 他在羅賓時期就已經看夠了這些醃臢玩意兒, 為了能在忙碌的一天裡吃個正常的晚飯, 他就物儘其用地把這些東西全部打包進了蝙蝠電腦,讓程序先篩一道——人工智能改變生活,真不錯。
最後還真給他們找到了一點蛛絲馬跡。其實, 在大部分情況下, 查案查到一無所獲也是常態,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哥譚的雨水總在充當著幫凶,將血跡與真相衝刷乾淨。但在哥譚,幫凶可不僅僅是雨水哪!不過,當提姆剛理出一點頭緒的時候,不幸便以某種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地方式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他得了流感。
“太神奇了。”夔娥感歎:“當義警的時候風裡來雨裡去, 啥事沒有, 按照正常流程查個案子也能喜提流感,這都什麼事啊。”
“流年不利吧。”布萊雷利說, 他沒注意到自己在說什麼。他窩在布魯斯最喜歡的那張椅子上,用報紙蓋住臉, 這讓他顯得心事重重,也不知是不是在煩心手頭的差事——姑且可以這麼說。這些繁瑣、討不到太多好處又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像個炸彈一樣掛在心頭,讓人情不自禁地去跟著去默念那象征結束的倒計時,不論結局好壞,總得有個頭吧!
也許是因為不舒服,夔娥有記得留了一部分堅果給布萊雷利,阿福做事從來不出差錯,這些都是提前剝好了的,還挺方便。因為布萊雷利還挺懶得處理麻煩食物的——他連蘋果都懶得削,每次都是阿爾塔蒙在乾這事。
他這是怎麼啦?夔娥看向阿爾塔蒙。正在給夔娥代打遊戲的黑發女性轉過頭,他們之間的默契足以讓夔娥完完整整地接收到了對方的意思:他也不太清楚。
要用正常的邏輯去理解的話,這事是挺能引起人不適的——你是位偵探,你需要勘破一起關於充斥著暴力、虐待、性,還有被迫或自主墮落的案件,全程十八歲以下謝絕觀看,任誰感官都不會太好。
在失去一大勞動力後,這個家真正在當警察的迪克表達了同情,但他自己還得上夜班,隻能小範圍地幫幫忙。
和在大火邊上灑灑水沒區彆的那種。
提姆自己心態還算平穩,他杯子裡的褐色液體從咖啡變成了感冒藥。在這樣一個秋末,他穿著一件加絨的夾克,手捧印有蝙蝠印花的水杯,坐到了落地窗前。深秋用其特有的孤寂包圍了這座莊園,有時候還能看到阿福在院子裡處理落葉。萬聖節已經過去很久了,可亡靈聚集時帶來的氛圍好像並沒有隨之消失,枯樹陰冷地回應人們的注視,烏鴉粗糲的嗓音時不時作為一個警示,讓人於心煩意亂中得出一個荒謬的結論:渡鴉作為一種遊蕩在屋外的先兆,從不透露自己的使命,但就是要攪得人心神不寧才好,這可看作它效忠自身時所展現出的生存之道。
阿福會通常會選擇在萬聖節後啟用房子裡的壁爐,這算是韋恩家的一項獨特傳統——在一些小房間裡,壁爐還是有保暖效果的,而在樓下的正廳,那就純粹圖個視覺效果了。
正廳裝有中央空調,這可比燒壁爐溫暖太多了。
正當提姆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準備閉上眼睛,傾聽一下木質燃燒時所產生的劈啪聲時,一陣情緒高昂的歌唱從一旁傳來——
……到底是誰在這時候放搖滾莫紮特啊!
“……看我乾嘛?”傑森覺得莫名其妙。他舉著手機,完全沒有壞氣氛的自覺。並且不在意地聳聳肩,繼續賣他那很少賣得出去的安利——他總不可能給手下賣音樂劇的安利吧!
到底誰說的大紅心思敏感細膩的?提姆有些無語,他放下杯子,喝藥的事情等會再說——
“吃嗎?”夔娥問。
這基本是她的一句專屬問候語。比起英國人張口閉口討論天氣好壞,中國人似乎更習慣以談論食物作為開場白。她正坐在爐火旁,舉著一塊烤好的棉花糖。
棉花糖。
提姆揉了揉眼睛,好,這下看清了,她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擺了一小盤食物,水果年糕茶水一應俱全。
“分我點。”布萊雷利哼哼唧唧地說:“……彆夾餅乾,我隻要棉花糖。”
之前講過,韋恩家的壁爐比較——傳統。真正的柴,真正的火,而現在,它正在被人當做真正的烤箱,雖然它並不是。
“呃,你們生這個火。”夔娥有察覺到一丟丟不對:“既然不是為了取暖,那是用來乾嘛?”
反正不是用來燒烤的。布萊雷利想,但是,這又沒什麼關係,她想烤就烤咯。
話又說回來。他牽回注意力,雖然在休息時間放工作進屋,多少有點不禮貌。在不打擾彆人的情況下,布萊雷利決定在心裡頭想想得了:到目前為止,艾瑪的案子已經有了眉目,前方已然被清了障,起碼有點路的樣子了;而偵查能力僅次於蝙蝠俠的紅羅賓更是僅憑傑森儘施手段搞來的幾盤錄像、十來個視頻就能將恩客們的來曆推斷個七七八八,這些都是建立在他bug一樣思維能力,還有其中有一部分人同韋恩家有所來往的基礎上。
早知道就不聽布魯斯的降低庇護閾值,讓那群敗類給蟲子們當加餐也是個不錯的結局,他想,然後把報紙從臉上扒拉下來,換了沒被他呼出的熱氣和鼻息所弄濕的那一麵,繼續蓋到臉上。
當天的新聞沒辦法被寫入他的雙眼,索性就在外當起了裹屍布——啊,也許隻有蝙蝠俠這類的人物才能讓全世界的文字晨鳥為他心甘情願地——唱喪歌,吊唁,分食他的名號,在他屍骨未寒之際像掘墓人一樣挖掘他的過往。布萊雷利打了個哈欠,他在白天好像怎麼都睡不夠一樣,億萬個細胞在身體裡大拉橫幅抗議——睡眠!睡眠。他閉了閉眼睛,困頓地想,這得和布魯斯抗議去。
有人一把掀開了報紙,就像一腳踹飛一個人的棺材那樣,他睡眼惺忪地掙紮起來一看,達米安正站在他麵前,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而且還有點恨鐵不成鋼。
好啦,一個老爹跑了,又來一個小的。布萊雷利終於肯正常坐起來了,他還聽見夔娥在問有沒有紅薯,她覺得可以烤一下。
……美利堅這種鬼地方到底哪來的紅薯給你烤啊!
最後,難兄難弟——此處特指提姆和布萊雷利,在吃完那些烤出來的零食後,統統被達米安趕上樓休息,理由是礙眼。
提姆覺得自從達米安進入青春期後,在身高不斷往他爹靠近的同時,性格也越來越貼近布魯斯了——包括讓人琢磨不透的部分。
迪克一直奉行蝙蝠俠誰當都可以,他有自己的事要做,這一理念在近些年像瘟疫一樣在家中傳播。除非頂梁柱真的塌了外加這個家死得隻剩下一個人來挑擔子,不然大家都還是樂於保持現狀。
提姆一直在語言上對達米安繼任披風的想法保持一定頻率的打擊,你不是你媽用來實現野心和夢想的工具,你也不一定為了憧憬和……愛而繼承披風。再說這也不需要他費力去證明自己配得上布魯斯的愛,又不是什麼尋寶遊戲。偶爾提姆會嘲笑羅賓會被年輕導致的經驗不足所蒙蔽,偶爾,他隱約覺得,達米安什麼都懂。
真是這樣,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要是當蝙蝠俠,”提姆說,他那杯沒喝完的藥也被一並帶了上來:“我希望他有點自己的風格。”
“什麼風格?你想說更暴力的那種嗎?比如蝙蝠俠會打斷混混兩根骨頭,他會把混混打個半死的,然後給哥譚醫院創收。”
那更可怕了。
互換之後,布萊雷利並沒有住到布魯斯的房間裡去。當你家是個莊園——還是個比白房子的安全級彆還高的莊園的好處就在這裡,當你哪都不去的時候,沒人能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乾什麼。
正聯準備了一部分小道消息,專門投放給一些有發現布魯斯美參與夜巡的老熟人們,即蝙蝠俠在上次宇宙之旅中沾染了一點輻射,安全起見暫時不做類似夜巡的“劇烈”運動,沒什麼大礙,很快就好。但是他本人就在哥譚,真的有人搞事做表王還是能出來溜達一圈順便一個錘三哈哈哈。
這有點效果,但不論什麼天衣無縫的說辭,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露餡,隻能祈禱他們早日換回來。
提姆沒回自己那兒去,而是跟著布萊雷利擠了了他的臥室,他有話要講。
至於為什麼不去他的臥室,如果有誰有幸去提姆的臥室走一圈後還能神色自若,那此人可不得了——也就阿福願意進去給他收拾他的狗窩,家裡的狗都住得比他乾淨。
布萊雷利的房間和傑森常住的那間相鄰。那原本是一間空客房。推門進去後,給人第一感覺居然是——琳琅滿目。落地窗邊是鬱鬱蔥蔥的綠植,木櫃邊打了幾盞暖色調的光,大大小小的鐘表和畫框占據了房間的一角,房間裡沒有書櫃或者書牆,所有書都堆在一旁,像一座小山,隻有走近才能發現,這是一個類似多層蛋糕式的旋轉書架,書籍統統側壓在了框架中,隨時可以抽取。整個房間色彩明豔,頗有一種田園複古的明亮格調。
房間的設計大體是布萊雷利自己定的,但其中少不了阿福的幫助。管家在美學方麵一直有一套獨到的造詣,這才有了如此一間視覺上挨挨擠擠,卻雜而不亂的臥室。
而這恰恰也割裂了布萊雷利本身給人的印象,他本人一直是極其簡約的……布魯斯和達米安給人的感覺也如此,提姆還以為,他們得在這種方麵一脈相承到底呢——
大抵,這還是他的朋友們給他帶來的影響。尤其是那位夜兔小姐,她才是他們中間最活躍的、甚至在一些場合擔當中心軸的那個人。
他坐到躺椅上,開門見山地——啞著嗓子問,他感覺自己現在的聲音真的有點鴨子化了:“這個案子本身的偵破難度不高,尋找證據說到底也就是——時間的問題。是奧斯蒙德下手,是安吉莉亞下手,又或者兩方互有借刀殺人的嫌疑,這件事很難再有歐亨利式反轉結尾了。”
“嗯哼?”
“那,你有什麼看法?或者說,你想好怎麼——解決這件事了嗎?”
提姆問完後,不出所料地把氣氛推向了凝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