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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在許多年前, 阿德裡安頭一次同布萊雷利見麵時是在埃及的塞德港港口,在灼熱且粘稠的沉悶夏日中,他一邊艱難地帶著煩躁從那些阿拉伯語構成的繁雜中穿行而過, 一邊在試圖用臟話宣泄快要被這陽光悶死在心頭的怨懟。

那時候的他年近三十, 卻著年輕人推崇且毫無怨言會去實踐的毀滅精神——有時候有人管這叫衝動, 而劫後餘生的人通常會將其斥為愚蠢。簡單來講,他在當地惹了點麻煩,具體是件什麼事情,阿德裡安含糊而過, 不過, 總歸結局不太好——他連人帶船一齊被盯上, 處境艱難。不過,那些絆子長在暗地裡,不會明著對付他, 這是他手中握著的唯一一個好消息, 更何況他的預感在冥冥之中提示著他,一切還不到窮途末路的時候。

於是他準備先去買點隨便什麼, 隻要能降溫的東西——最好是冰酒。可惜礙於種種原因,最後隻找到了一家冷飲鋪子,他就是在那家平平無奇的小店外的遮陽傘下撿到日後被其兄長稱為布萊雷利的少年的。

那時的他帶著一副墨鏡,皮膚蒼白,無精打采。像隻歪歪扭扭的病貓, 在遮陽傘下打著瞌睡。冷飲鋪的老板娘生著一副慣於宰客的眼睛, 你是不會想在這樣一雙眼睛底下做任何事情的。阿德裡安要了一杯昂貴的冰飲,端到了外頭去——他心煩意亂地找地方坐下時, 都沒注意對麵還伏著個人呢。

最先搭話的是那位少年,他注意到阿德裡安後, 用沙啞的聲音和聽不出來曆的西班牙語同他打了招呼,這讓阿德裡安產生了一點興趣。畢竟那時的他讓困境弄得邋裡邋遢,天曉得對方是怎麼知道他會西班牙語的。

事後布萊雷利坦誠過,他就是閒著沒事隨口一蒙,但這個答案其實有待商榷。

“因為那家夥——哦,請原諒我的稱呼和接下來對他的評價,也許他在外的形象出乎你們意料,介於他幾乎不提他的家人。”阿德裡安興致盎然道:“他看起來像是會在家裡裝乖的那類人,畢竟,我也是後來才摸清楚——隻要他願意,他太懂那些奇詭的騙術了。”

“沒關係。”傑森開口道,反正編排兄弟這種事他就沒少乾:“那小混蛋在家裡也沒見收斂過,淨搞些出乎意料的事。”

據阿德裡安之後的講述,他們很快就攀談起來。雖然那時候的布萊雷利比他還要年輕,但他敏銳的洞察力以及對他困境分毫不差的猜想很快為他贏得了阿德裡安的初步友誼——儘管,再文質彬彬的做派都無法掩蓋其舉手投足間的疏離與冷漠。沒錯,至少在那時候的阿德裡安的猜測中,他莫約是來自歐洲——從氣質上看,沒準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的人。加上他良好的教養與談吐,以至於阿德裡安在半刻鐘後錯誤地認為,這位年輕朋友應當有著相當優渥的家境,來到此地的目的大約也就是感受一下北非的氛圍。

而這份友誼是如何轉化為忠誠的,則在本故事的後半段。在眼下,阿德裡安的重心還是這場初遇。他們聊得還算儘興,但充其量也就是給他的灼燥撒了點微不足道的水;就在阿德裡安準備告辭去繼續同他那些麻煩糾纏之前,布萊雷利撐著臉頰,突然毫無征兆地問他:“你的貨船準備開到什麼地方?”

“亞洲。”阿德裡安現在回憶起來,就好像當時全世界都被強光所湮滅,隻留下他們所在之處的陰影處,能讓人稍微看清一點命運的痕跡。那蒼白的、冷漠的少年用手指敲了敲桌麵,他似乎想微笑一下,但最後還是沒能成功。

“捎上我。”

阿德裡安起初還覺得有些新奇,但在拒絕的話脫口而出之前,對方繼續道:

“我能幫你解決這件事。”他把墨鏡抬起,露出藏在底下的、蔚藍如海般的眼眸,阿德裡安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卻還是頭一遭看到這樣的眼睛,就連他漂亮的樣貌都被擱置到了後頭——考慮到作為一位生命、他的冒險和他注定的死亡與大海息息相關的船長,他對任何陸地上任何能夠聯想到深海的東西都保持著一種說不清的情緒,這其實不亞於一份詛咒,不過他實在是習慣了命運韁繩被那片蔚藍奪走並掌控,尤其是,你根本難以想象,會有多少人將心甘情願為這雙眼睛買單,鬼使神差之下,阿德裡安決定看看他有些什麼法子。

少年展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這讓他一下子生動不少,同時,他拍拍手,從無精打采的狀態中脫離,並拽著阿德裡安就走。他們去看了阿德裡安被暗中盯梢的船,期間布萊雷利還帶著他甩開了監視,領著他去了一家院子裡種有棕櫚樹的小旅館,並把他安頓在了那兒。然後自己則跑了出去,在到旅館的頭一晚,當阿德裡安聽著棕櫚葉相互摩挲發出的沙沙聲,任誰——都會懷疑,自己是否在不經意間落入了另一份顯而易見的陷阱中。

少年的動作出乎意料地快,天曉得他是怎麼幫忙疏通關係、辦好手續——以及買通了另一片區的混混們,他為阿德裡安搞到了槍支,還讓他原本被扣在港口的船得以被批準趁夜駛離。機不可失,他在得到消息的當晚,就帶著少年離開了這裡。在踏上船的那一刻,他像一條魚那樣鬆了一口氣——像一條魚,這比喻多少是有些奇怪的,但他當時確實這麼想了,也不準備更改。

布萊雷利那時所持有的護照似乎是羅馬尼亞的,而阿德裡安心知肚明,這樣不安分的——誰曉得他究竟是什麼人——同他相比也好不到哪去的家夥,是不能過多地去探究其過去的。布萊雷利在船上的時候不難相處,但那時起,阿德裡安就看透了他身上罩著的那份由謊言織就的溫和,這絕對是個小騙子。他想,然而他還是目送著對方在亞洲的某個港口下了船,並決計想不到,他們的緣分並未就此中斷。

他講到這裡,起身去翻了一瓶麥芽威士忌,並邀請迪克和傑森一起。在上了阿德裡安這條船後,迪克感覺自己這陣子喝的酒都快超之前一年的分量了,但他還是欣然接受;傑森率先喝了一口——感覺品質一般,儘管他們這一家子酒量參差不齊,對酒的好賴還是有數的。

原本傑森對酒還算是有幾分挑剔的——而在這一點上,全家就數他和布魯斯最像,隻不過他不知道;在時而顛簸、時而又隻有搖晃的船上,在有彆於陸地的、海洋氣息的包裹下,聽著阿德裡安扯那麼幾樁陳年舊事,即使是他,也會產生這樣一種感覺——這時候無論你飲的是何等層次的酒,都不算是對此情此景的辜負。

“之後,”阿德裡安說:“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有概念……畢竟,二位似乎也具備著那種特質。”

“什麼特質 ?”傑森問。但阿德裡安笑而不語,而是繼續講起了他們的第二次相遇。阿德裡安不算是那種能把故事講得繪聲繪色的人,在他看來,故事就是這麼發生的,完全沒必要為了一些體驗而添油加醋。

他們第二次遇見是在某年的秋季,阿德裡安正準備運輸一批木材到澳大利亞去。在半道的某個水手聚集的酒吧裡,他再一次碰到了布萊雷利,他絕對不會認錯那雙讓人難以忘懷的藍眼,哪怕布萊雷利當時做了偽裝。

那種奇異的冷漠似乎從他身上褪去了不少,也許是因為他還年輕,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在尚處於揣流的生命中被長久地固化。他噙著笑,大老遠地衝阿德裡安打了個招呼。他再次換了個名字,身邊靠著一位來自亞洲的姑娘,看起來很年輕,而且並不搭理任何人(他後來才知道,那中國姑娘不搭理人純粹是她什麼都聽不懂,她隻會講中文、俄文和一點點英文),他們在酒吧喝了幾杯,布萊雷利聽他講了一些現狀,接著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他那批木材中蘊含的騙局。

“你的委托人聽起來沒講實話。”他說:“你自己沒感覺到嗎?”

他沉默了一下,隨即憂愁地喝了一口酒:“大概有點,不過,我原本以為——”

“問題不大?”布萊雷利笑了笑,“……聽著,那批貨物絕對有問題,我勸你去查一查……”他思索了一下:“如果隻是單純的貨物問題,那倒還好。”

“聽上去,你卷進了麻煩裡。”傑森說,他對這一部分還算有所涉獵,比如,一不小心就會變成走私罪,至於走私的物品,哈,什麼都有可能

“他幫我解決了這個,他不知道往哪搞來了一些不太合規的原木塞進集裝箱,讓貨物卡在了海關那兒,這樣一來整個集裝箱將會被原封不動地退貨。”

“之後,好吧,這其實涉及到一點……他人的利益之爭,比我們想象中的好上不少,不過要真卷進去,那也夠嗆的。”

事情解決後,布萊雷利依舊要求和阿德裡安同行,準確地說,他就是想蹭一段返程的路,好去接他的另一位夥伴,那是個沉默寡言的斯拉夫人,熱衷閱讀,從不愛與人爭執。

在之後的幾年裡,滿世界亂跑的阿德裡安總會在一些奇怪的地方遇上布萊雷利和他的同伴。從人跡罕至的港口再到趨之若鶩的大都市,他漫不經心地出現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手頭攬著各種各樣奇怪的活兒——不論是給醫院做義工、幫忙成立基金會、給那些口袋裡沒一給子兒卻老想做大事的良善家夥們找一條出路,還是一些算得上逾越法律之事,比如,取走某個人的性命,或者給什麼組織添點堵,又或接幾個護衛任務,在南美的大街上和毒販打巷戰,這些都在他們的業務範圍之內,來者不拒。

“但他沒什麼財運也是真的。”阿德裡安說,他自己嘛,也與財運無緣,與懶得去經營的他不同,布萊雷利的錢總是一筆一筆地來,最後又不知道給他花到哪去了。考慮到他實打實地幫過自己良多,隻要他開口,阿德裡安都會樂意給他提供幫助。

在需要乘坐他的船——他管她叫做杜蘭號——的日子裡,布萊雷利總愛躺在吊床上打瞌睡,要麼就是在翻那名叫做阿爾塔蒙的俄羅斯青年隨身攜帶的法語書。醒著的時候,他會和阿德裡安聊聊天,然後再視情況將他們的話轉譯給朋友聽,以及和船員一起打牌,其實阿德裡安觀察過,他其實完全能做到不輸,不過他實在太慣於賣人情了,以至於船員們都很喜歡他。

“我還以為你是那種一生都不會缺錢用的人。”阿德裡安曾經感歎道:“……像那些有爵位的王公貴族一樣。”

“我長了張名字裡帶‘馮’的臉嗎?”少年懶洋洋地臥在吊床裡,“不是所有長得好看的人都得過一種人上人的日子,你看,我這不是也在這兒天天吃炸魚。”

“我還以為你會厭倦海上航行呢。”

“沒有什麼不能厭倦的。”他說:“……也就沒有任何厭倦是不能忍受的。或許生命也可以被語言扭曲成一艘成天在大洋中漂浮的貨船,而所有路過的人都不過其中是一段時間的載客,這麼想也許就輕鬆多了。”

傑森聽到此處,忍住了咋舌的衝動——理論上,他確實長著張衣食無憂的臉——特彆是這張臉能和一位該死的美國闊佬扯上關係的時候。但在阿德裡安的敘事中,也就是那些他們完全觸及不到的過往裡,他們小隊的日子一直算得上捉襟見肘:在布萊雷利心血來潮的信件裡,他們一直比較——隨性,有委托的日子裡就多玩兩天,沒什麼生意的時候,三個人隨便和衣挨著睡也是常事,有錢沒錢照樣過。加上他那些稀奇古怪,不知道上哪認識的朋友——包括阿德裡安本人,總會對他們伸出援手,所以他們在度過的其實是一種並不憂愁於生活本身的、自由自在的漂泊日子。

阿德裡安一直克製著自己的好奇,不去打探他不該知道的事情,如果不是遇上海賊時,他們恰好同行的話,阿德裡安,包括他的船員們,也許就真要命喪大海了。

那時船上除了他,還有三個船員,其中兩人會用槍,但布萊雷利讓他們到船艙去,一切交給他們。接著——他給那位看起來性情冷淡的斯拉夫人打了個手勢,對方迅速從包裡翻出了——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過的海關——一些危險的零件,那是一把狙擊槍。而那位團隊裡唯一的中國女性氣定神閒地扶在有欄杆的地方,嘴裡還嚼著一塊蘋果,在大部分西方人眼裡,沒有信仰來保護道德的中國人神秘又脆弱,但她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慌忙之感,還打了個哈欠,直到高速船上的海賊們靠近並將槍對準她——

人眼根本無法看清她是如何在電光火石間閃過那發子彈的,她剝開手裡的糖紙,並在下一秒將硬糖甩了出去,直接擊中了對方的準鏡!僅僅幾個呼吸之間,她就出現在了海盜的船上,運氣好的被丟進了海裡,運氣差點地被她擰斷了兩隻胳膊——其實由於夔娥對這些形形色色的西方普通人有點臉盲,她不太分得清哪位仁兄掛在通緝令上,隻能先全部揍翻,而不是就地送他們去見上帝。

戰鬥不過十來分鐘就結束了。阿爾塔蒙乾掉了左翼來襲的敵人,其他都讓夔娥一個人給包圓了。在此之前,阿德裡安對她的印象僅僅隻是——一位性格不錯的中國女性,她還問自己能不能在船上種菜來著。

“可以想象。”迪克說。嗨,這沒什麼不能理解的,不管怎麼說,再怎麼凶殘的海盜,到底還是肉體凡胎,沒法和全方麵都碾壓人類的宇宙戰鬥種族相提並論。蝙蝠俠是蝙蝠俠,其他人是其他人,就這麼簡單。

“當時我船上有一位叫茂木的日本船員,他從那時起就很感激他們,並且按照家鄉的習慣,稱呼他們為‘萬事屋’。當然,我們所有人都很感謝他們……所以願意為其保守一些特殊的秘密。”阿德裡安舔乾淨嘴唇上的酒液,鄭重其事道:“儘管我們相識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我願意竭儘全力幫助我的朋友。”

“我會將二位送往中國……報答?哦,我想,這也不算報答,我們總會想為聚少離多的朋友們做點什麼,這是人之常情,先生們。”

第 102 章

所謂唱, 不過是悲喜在喉嚨與胸前中激烈掙紮時無意間將自身連綿所造就的音之海;所謂舞,不過是回歸獸的純真與暴烈,好讓筋肉與脊骨再次匍匐於遼闊的天地;所謂人, 在意識到編織著言辭的唱聲能夠兩兩相撞、其激蕩出的震動能如風般驅使肢臂擺動之時, 那超越這本卑若塵土的生命本身便以其勢不可擋的姿態直達天聽。人就這樣無師自通地在焦躁的幻覺中, 編造出了類似於垂青的謊言。

他心若擂鼓,卻偏偏合上了那吟誦的節拍,這些都是有跡可循、早在誕生前就被規定好了的,就像四季要輪轉, 就像日月交替。但這一生僅有三十億次的跳躍與其他規律相比, 來得太過短暫, 故而,人才會不顧一切地追尋永恒。

他平靜地抬起眼,在排山倒海的、宛若海市蜃樓一般的朝拜中, 被三千六百年來的悲浪所淹沒。

在此之前, 無人能講清夜兔的來曆,綠燈中以博學為天性的種族曾經跨越多個星係, 卻依舊一無所獲,隻因知識的弱點往往是其太過廣博。

他身處一處上古的祭場,像觀禮者,又帶著不該存在於此處的悲憫。來往的人忙忙碌碌,女子攜幼, 男子握矛, 遙遠的麵龐已經無限接近於如今的“人”——

一旁的屠夫猛地將刀揮下,砍出一個不算整齊的裂口, 鮮血噴湧而出,染上了夯實的黃土路麵。除了正被行刑的人, 其他無一不是麵色如常。

無一不是麻木冷漠。

【甲,準備得怎麼樣了?】

【還有三個,我儘量。】屠夫踢了踢綁在角落的奴隸:【祭是不是越來越少了?】

【供奉也少了……唉,希望‘帝’不會怪罪。】

他聽懂了那些上古語言,他略過眼前的景象,遙遙看向天邊,那裡矗立著一棵蜿蜒的龐大樹木,形狀像巨牛,樹冠直達雲端。

他閉了閉眼睛,先前的預感得到了證實。

——在遠古未開蒙之時,因畏懼天災、神明以及鬼魂,也為祈福而誕生的祭祀禮俗,即向神明獻祭。而其中最為珍貴、也最為血腥的祭品,莫過於“人”本身。而人祭以及人殉,直到後來,也仍舊隱秘地流傳於地下。

男子、女子、兒童、嬰兒。

異族、奴隸、平民乃至貴族。

實際上,眼前的一切都相當模糊,模糊的人像,模糊的景色,因為這些都已經是過往,他踩上潑滿鮮血的道路,跟上了一隊前來覲見的車隊,車上載著讓大多數走在路上的人都覺得新鮮的珍奇。

後世有載:屈商乃拘文王於羑裡。於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騶虞雞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貝百朋,玄豹黃黑、青豻、白虎文皮千合,以獻於紂,因費仲而通。

而他所看到的一乾人中,那位年輕的,眉頭緊皺、憂心忡忡的男人,正是後世被稱為周武王的姬發。

他們需要用這一車珍寶,去換回被囚禁、甚至即將成為祭品的周人領袖姬昌。此刻的姬發尚且年輕,身強力壯,英姿勃發,哪怕身為異族,也讓一些敏感的巫族頻頻將視線投到他身上。

所有對史詩有所了解、並熟知其中規律的人,哪怕沒仔細了解過中國曆史,也該從呈現的場景中察覺到那些隱秘的預言——這尚且被鄙夷的、年輕的男子命中注定要成為那位討伐惡人的英雄!他將是東方人的奧德修斯!

然而,布魯斯卻清楚地——在後世人的敘述中知曉這位年輕人即將麵臨的痛苦。在人祭成為一種宗教典範的時代,他將會順利贖回自己的父親,卻也將麵臨一個更嚴峻、更慘烈的未來:他的兄長伯邑考,將會被分解、投入鍋中,做成肉羹端到他與他父親的麵前。在這時候的統治者——也就是後來人所說的商人眼裡,代表著這群以“周”為名號的蠻人得到了他們信奉的神明——也就是喜怒無常的“帝”的認可,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而這幾乎折磨了武王一生,縱使他南征北戰,最後成為了贏家,也始終擺脫不了吃下兄長的陰影。

他不忍地闔上眼眸,在睜眼後,卻被送到了另一個地方,那是一處監獄,彌漫著腥臭——那氣味大概來源於另一旁的屠宰場。

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正蹲在地上,他拿著草和木棍,好像在打發時間,嘴裡振振有詞。

布魯斯幾乎在第一時間——與其說是看出來的,不如說是腦海中突然被灌入的概念,他行走在這片幻境中,所有他不甚了解的事情好像都會憑空在他腦子出現答案。

那位囚徒正是周族人的首領,姬昌,而他在推演的,正是後世赫赫有名的易經六十四卦。

他推著推著,突然無聲地大笑起來,動作癲狂,惹得路過的看守給了他一棍子。他被打得爬在地上,身體還不斷地顫抖著。

布魯斯“看”到了他無數次的推演——他不甘族人被驅使的命運,也不想成為商人祭神的犧牲品,他偷偷地學習了巫卜之術,自己藏在地下室燒龜殼占卜,也學會了更為簡單的草棍算命。

在長年累月的推演下——在勞苦的獄中與死亡的籠罩下。

他最終看到了屬於自己——以及周人的天命。

布魯斯一轉身,場景又變化了——這次他站到了一處類似神廟的地方,那是座龐大的、根本不符合古代生產力能鑄造的宏偉宮殿,彼時的青銅用具還未褪色,金光閃閃,琳琅滿目,源源不斷的活水從獸頭中流出——甚至,有些看上去更像酒液,在這個時代,理論上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糧食來釀酒!

穿著朱紅色服裝的巫族正在與另一位稍胖的同僚交談:

【真是豈有此理,帝辛——】

【我認為你大可放心。】另一人平靜道,那份平靜讓她看上去更像個人偶:【昔日二十九王要改祖製,以青銅代祭,最後不也什麼都沒做成。】

【正是如此,才更要提防,你也不想想,他和他那個父親也配稱“帝”。】第一個巫族道:【他今日重用異族人,明日就敢繼續削減祭品數量,日後怕是被異族之風取代,不再敬“帝”,你當他和他那兒子當真不敢嗎!】

布魯斯聽著莫名想笑,聽上去……這位帝王似乎是打破了被祭司壟斷的鬼神解釋權,才惹得這幾位看起來像頭領的家夥不滿。他想了想,這樣的不滿,怕不僅僅是祭司,連貴族都快對他有微詞了。

【那你想如何?昔日先王親自獵羌,現在這位已經沒那個本事了。】稍胖的那位說:【這縱使有龍脈加持,不論如何都不可能缺祭,但他確實過於不思進取。】

微胖的祭司平淡道:【……或許,我們可以換一位王。】

【……不,換一位王根本無濟於事。】紅衣的巫看向遠方,語氣突然變得惆悵:【——還不如,趁著建木尚未枯萎,我們早日去往天上。】

此言一出,那位沒什麼表情的巫族頓時瞪大了眼,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言論一樣:【萬萬不可!】

【有什麼不可的,你不都想謀反了!】紅衣人冷笑道。

【切莫再提此事!】

眼前的一切又如煙霧般消散了。

他重新回到了那個祭場,然而,時間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往前撥動了太多。

主祭人還是一襲紅衣,青銅所造的大鼎被擺放在正中央,獠牙假麵,寬袍大袖。看不出男女的祭司理了理衣裝,而後恭敬地衝著那參天高木的方向拜了下去,起身,又拜了拜青銅大鼎。

呆斜陽落到某個特定的角落,祭司的手腳不受控製地扭曲——伸展、起落,化為鳥、獸、草、木,如同被野蠻的鬼魂所依附,而這些貪得無厭的鬼魂——這些擺弄著真實生命的虛無之物!在哀嚎中享受著、吞噬著死亡與悲苦,在這肅穆的、萬裡無雲的時日裡,被截斷手腳的青年、砍斷頭顱的少男少女、死去多日的嬰兒,被一層層埋下,每埋一層,輔祭就會撒下朱砂與酒;直到第二輪開始,一個年輕人偷偷把貝殼含進口中,以免踏入冥土無可依靠。而祭司依舊在舞,不論鼓聲是否停落。

布魯斯沒有撇過頭,也不再閉眼,儘管他想,如果是布萊雷利,他一定會閉眼。整個流程一直持續到日落。他一直注視著,直到最後一位——也是最為珍貴的祭品,一位貴族,被殺死並掩埋後,精疲力竭的祭司才倒下。

她的麵具被移開,那已是一名老朽——也是另一份祭品,她被裝上馬車,送往了建木的方向,去完成人生中最為重要的祭典——死亡,即是獻祭者,也是被獻祭者。

商代最為偉大的獻祭還在後頭,而已經是最後一份——能夠帶著麻木與習以為常觀看的人祭了。

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紂。

戰敗的帝辛逃到鹿台,舉行了最後的、最盛大——最虔誠,也是最瘋狂的燔祭。以己身為祭,告慰上天。

然,商亡於周,木已成舟。

【快,快!】

在帝辛的兩位妃子也一同自縊前,商人已經亂作一團。一部分貴族尚且心存僥幸,認為周人不可能真正取代他們——他們還有龍脈,還能扶持下一任商王。而真正從戰場上逃下來的商人——以及巫覡,似乎已經認定周人的勢不可擋——若不是神明允許,他們怎麼敢集結一眾周邦來攻商?

【帶上禮器,還有肩胛骨。】一名巫有條不紊地指揮道:【我們去建木那邊。】

在這名巫族及其下屬的帶領下,一些貴族、武士還有商人,通過神廟的暗道,逃往了建木的方向。

建木生在一處巨大的湖泊之中,在一些時刻,湖泊會同他們手中的利器、禮器一樣,泛起頗具金屬光澤的金色。這個時候入湖洗澡,可消百病。據說先祖太戊在位時期,湖常金,因而他得以延綿長壽。

而這處湖,本體是一處無窮無儘的地下水泉,時而能聽到龍鳴——據說,此地本有巨龍守護,但因一次天災,這些巨龍全部滅亡了,故稱龍脈。而建木——也就是他們先祖從神手中獲得的神木,需依龍脈才能生,種下後,可通天徹地。他們亦能通過龍脈所養育的建木鑄金、占卜、殺敵……成一切凡人不能成之偉業。

所以,商人需要祭祀那位賜予他們神木之種的、虛無縹緲的“帝”、祭祀先祖、鬼神,也祭祀建木與龍脈。他們妄圖長生,妄圖去往死者才能抵達的天界!可越到後邊,負責建木的巫覡們漸漸發現,龍脈衰弱,無法供給建木,他們想了很多辦法補救——例如,越來越多的人祭,可惜僅有甚微的效果。

巫族認為,龍脈所養育的神木頗多,扶桑、不死樹,皆需龍脈去養育。還有人認為,彆的地方也養著建木,要讓他們這株完全生長,就得去征戰,砍掉彆族的建木——他們爭論不休,日漸看著龍脈虛弱。原本,巫族的大部分人都認為,再換一個更樂於見血腥、更勤勉的商王,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一切都隨著周人的翦商大業而灰飛煙滅。太過依賴龍脈統治的、強大的商人,也隨著龍脈的衰弱而自亂陣腳——他們不敵周人。

【把所有的器浸入龍脈中。】巫吩咐道,她讓甚至讓人舀了不少龍脈之源,裝入青銅器皿之中。【快、要快!周人很快就會追到這裡!】

懵懵懂懂的幼童被放到了地麵上,她拉了拉自己母親的衣角:【我們去哪?】

【我們……去月亮上。】她的母親——同樣是一位巫,如此說道:【你知道月亮上有什麼嗎?】她蹲了下來。

【有……恒我。】

昔者有女神恒我奔月,於月儘,天地不見光芒之時,獨行奔月,不驚不恐,隻因後代將光明昌盛。她令月光死而複生,她亦代表了生命。

於是商人認定,若一個人想成為永恒,就得在天地蒼茫之時,順著參天的建木攀爬,如此一來,就能再走上恒我奔月之道路,不僅能去往天界,還能如月光那樣,死而複生,永世長存。

儘管在此之前,從未有人複刻過奔月的奇跡。

【走吧。】巫歎息道,她抱著最後的建木種子,帶著商民攀上建木。她留下了一些人,他們會用浸泡過龍脈的武器,在他們離開後,徹底砍斷建木,沒了建木,周人也就無法再利用龍脈的力量創造奇跡。

從此,絕天地通,周人再也無法如商人一般,通過建木,望向更廣闊的“天界”。

又或者說——宇宙。

被催動著耗儘了力量,將貴族商民送往宇宙深處的建木很快就枯萎了,而不知情的周人捕獲了那些斷後的商民,並自發伐掉了這需要大量鮮血祭祀的古木。

再也不必被建木所束縛的那汪金湖就此潛回了地底。

在周武王與其弟周公的默許下,那繁華的——遠超後來文明想象的商都最終也被付之一炬。征戰多年、又被夢魘所困的周武王因未能參透父親翦商時所依靠的“天命”,總擔心商人的上帝接受了帝辛的祭祀後降下災禍,在疑神疑鬼之中溘然長逝。其弟周公旦在平定可能的叛亂後,為了防止人祭故態複萌,也為了斷了商民——乃至後人再起依賴龍脈殺伐之心,抹去了所有人祭的記載,隻留下隱晦的傳說。他定下了新的道德觀,不再提鬼神與“帝”,而是將其模糊為“天”——一個富有人性的,距離人們十分遙遠的概念;並重塑了王朝更迭的原因——天行有常。

商周相承而來的曆史以“人”為主體,磕磕絆絆前行至今,不再依靠神秘之物通天,縱後世有人從易書中參透隱秘流傳的真相,也選擇了避而不談。

而飛往宇宙的商頑民,在建木的指引下尋找到了擁有“龍脈”的新家園,將其種下。而長年累月與龍脈相處、開始食建木之葉的商民逐漸變得強大,並繼續了殺伐之道,直到龍脈枯竭,無以為繼,再移他鄉,卻再也栽不活第三棵能助其興盛的建木了。

奇怪的是,即使背井離鄉,即便不再祭“帝”,也不再信神,選擇了與地球親族截然相反的另一條道路、開啟了千年殺伐征戰之旅的商民也不曾忘記那些古老的傳說——他們絕口不提自己作為政治/鬥爭失敗者的身份——於是,在他們口口相傳的歌謠裡,他們是奔月之人的後裔。

故而,千年後,這支亞人類宇宙移民,流浪數百年的戰鬥種族,結合著古老的傳說,自名“夜兔”,這名號一度威名赫赫——不過,到隻剩一人的如今,再提起,也是徒增落寞罷了。

第 103 章

身為夜兔與身為超人最大的不同, 大概就是在不得不利用默想抵禦痛苦之時,身體的記憶優先於靈魂的記憶——他們已經對這件事加以多次驗證,就不必再加以贅述了。她想來想去, 也不再能喚起那種嗜血的衝動, 儘管它們仍舊陪伴著她, 隻是她不再能把韁繩交出去,肆意任憑殺戮支配了。因此夔娥還是頭一次——那麼清醒,又那麼疼痛。

她從前往後,開始想起露易絲。在這場英雄們的共謀裡, 她算是一位知情者。雖然克拉克的工作被他自己接手了, 她也不必真的代替他去上班——這點和成天趕去韋恩露麵的布萊雷利不一樣, 誰又能指望——她一個英文隻停留在能讀懂一部分通俗小說水平的姑娘去做記者的活兒呢?然而,在正義聯盟去往中國的日子裡,露易絲責無旁貸地攬下了原本屬於克拉克的承諾。

她從家中翻了一台相機給夔娥, 捧在手心裡很沉, 但夔娥意識到,以超人的力量來講, 原本隻有重若千鈞之物,才有資格被稱呼為“沉”,所以這更像是一種被潛意識重視所導致的心理沉重。

“在許多時刻,”她溫柔地說:“尤其是在那些還不算發達的年頭裡,比起文字, 這才是記者的立心之本。”

在起初, 攝影是作為留下某種固定影像而存在——許多人認為這是繪畫的代替品,於是最初, 攝影也被視作一種能夠帶來如下錯覺的新奇事物:人類從流動不息的世界中搶奪、並占有某個時刻,比繪畫更迅速、更隱秘、更富有野心。

“而且, 你應該也聽說過,在攝影普及之初,許多人將其視為能攝取魂魄的巫師匣子。”

“對。”夔娥在心裡補充了一句:我大清笑話真是人儘皆知啊!

儘管露易絲並沒有專指哪個國家——畢竟,這種事在歐洲也發生過。

她專門空出了一個喬納森跑去找達米安的周末,開車領夔娥去野外,她拿上了自己和克拉克的相機,教夔娥如何攝影——從如何操作,再到取景、構圖,多虧了氪星人作弊一樣的學習能力,還有這具身體的條件反射,她很快就拍出了幾張像模像樣的照片,並得到了露易絲的誇讚。

“我換回去後也許就不能拍出那麼好看的照片了。”她捧著相機,不好意思地道。

“沒關係。”露易絲抿著微笑:“隻要你想記錄,隨時可以舉起相機。”

“哎?會不會太不專業了?”她問,她就算不太關注——也能有個大概的認知,在她的記憶裡,隻要和什麼愛好啦圈子啦搭上關係,好像就非得分出個三六九等不可。初入茅廬的失誤能被原諒,但人們更愛那種上手即是巔峰的天才。

“這不需要什麼專業。”露易絲看上去有些驚訝:“……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呃……?”夔娥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最後她退而求其次地委婉道:“可能是,受到一些爭強好勝的影響?”

露易絲思考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是了……怪不得他會擬定這個計劃,這麼一看,你確實是有這個問題。”

“問題?”

露易絲往地上鋪了塊野餐布,午餐是她們一起準備的,其中一半都是中餐,還有部分甜品。那已經是極深極深的秋天,透著冬季來臨的前兆,高大的喬木已經儘職儘責地完成了送葬儀式,就差一場隆重的冬雪,為生命添上純白的尾聲。她們坐到餐布上,露易絲一邊擺出盒子,一邊說:“說實話,你有時候確實過於……”

她想了想措辭:“說是爭強好勝也沒錯,但你不止於此——你是不是……太在乎輸贏了?還有一點害怕搞砸和失敗的心態……”

她有些困惑地總結道:“也許你自己有發現,但忽略了——沒有誰是天生強大的。而你在畏懼——畏懼弱小。搞得就好像不能立刻去成為‘最好’就是什麼罪過一樣。”

露易絲的話在她腦海裡砰地炸開,她對此啞口無言。

她塞了一塊糕點,假裝自己沒有在難為情——好吧,她也不想的!沒準這是夜兔共有的毛病呢!

如果哈爾喬丹在這裡,他大概會大聲地替這小姑娘挽回(或者說落實)一下形象:對,對!我打聽過啦!夜兔一族全他媽有這破毛病,不是最強就不配活著,個個打娘胎裡出來就不能有缺點,慕強慕到斯巴達都甘拜下風。

“人是會犯錯的,嗯,姑且,我們先認為接受了地球文化的你是個人。”她說:“搞砸不是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克拉克說得沒錯,你控製不好力量的一部分原因就是焦慮搞砸和失敗,同時又太想做好了。”

“而你是不是有點固執地認為,你控製不好力量是因為還不夠強大?”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雖然實際上這是克拉克的身體。

“……有點本末倒置了啊。越追求強大越焦慮,結果就是遲遲沒法完全控製力量。”

她說,或者說,她傳達出了來自克拉克·肯特,也就是超人的經驗。

“……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夔娥小聲道,她沮喪地把自己縮成一團,“到現在為止,我的臉皮已經很厚了——哎呀,阿萊就算被我氣出貓貓病我也不太會愧疚啦,不過我知道他其實不在乎我添麻煩的,就是這樣下去不行啊。”

她說,“這樣下去怎麼行呢?他們都是凡人之軀,連我都不行的話,他們怎麼辦?”

布萊雷利或許隱約地察覺到了這個問題——然而,這就是這群年輕人的不足之處了,哪怕夔娥真的失控,他也有能力給她兜底,剩下的慢慢改就是了。

不過他很少透露這種想法,估計是礙於——他才被撿回來不久,所以布魯斯也不好罵他,換做他們家任何一位,大概都逃不過被蝙蝠俠冷著臉說教。她不太清楚布魯斯和布萊雷利講了什麼,才讓他鬆口——答應外人來插手這件事……也有可能是超人所代表的“希望”確實有著十足的分量。

她們繼續談論——但話題又不知不覺中歪到了一開始的攝影上。

“嗯……正如之前所說的,記錄——或是占有。一份留念,一份美好,一份悲傷或一份痛苦,一份把柄又或一份罪證。”

“亦或者一份能驚醒他人的、有力的、直白的痛苦。”

“在當今年代,照片已經不如一戰之前那樣,能夠直白地揭露真相,代表既定的事實了。儘管PS技術興起之前,人們也沒少利用攝影歪曲事實。”露易絲說:“但對於有良知的人而言,原原本本的記錄真實——不是為謀求名聲,也不是為了掩蓋或者歌頌。”

“……而這其實並不需要技巧——甚至,隻要做出最簡單的動作,摁下快門。”

“這樣的照片亦是有分量的。”

她微笑道:“——所以,先彆去管什麼攝影技巧,也不要在乎彆人的評價,來吧,吃完午飯,我們可以繼續。”

——直至現在,她似乎才察覺到露易絲那未儘之意。

真實的分量莫過於此——追求真理的遠遠不止戴安娜·普林斯,還有更多的、沒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同樣為之奔走。就像她摯友的父兄,就像以血肉之軀,深入戰場捕捉過那令人心碎痛苦的露易絲。布萊雷利眉眼沉著,曾輕聲對她說:彆太小看普通人,也……彆太過要求自己。

真實、真實。在滿目綠光中,她堅持睜著眼,她還是沒太懂,這之間究竟有什麼聯係——超人強大的軀體在氪石的照耀下無處遁形。

作為人的弱小和作為夜兔的強大,兩者本就是難以融洽之物啊!

她艱難地想著,而布萊雷利的話卻不合時宜地——再次跳了出來:我有個計劃……

他總是有個計劃,而且總卡在一些突發奇想的時刻,很難讓人認同那是個計劃。

……你不需要做什麼,等待就夠了,你要等著我去找你。

夔娥最終沉沉地閉上了眼睛。無論如何她都是相信他的,她隻是擔心——這不是屬於她的性命。

……

……

刀刃磕到了地上。

他帶著那一脈相承的冷峻眼眸,相比他的兄長,他才是將父親氣質完完整整拓印下來的那個人。他迎風而立,似乎在不知不覺中,他也讓這魔性的城市侵蝕,潛移默化為了能在第一千次被殺死後,仍舊能從影子中掙紮著活過來的傳說。

“……母親。”

不再低垂著眼睛,也不再是籠罩在祖父姓氏下的刺客。

“你越來越像你父親了。”

塔利亞平淡地說,沒有喜悅,也沒有過多的感歎。即使如此,她還是在腦海中閃過了這樣一段沉思:她是否太小瞧了他?又或者說,她太小瞧了哥譚,這陰沉的雨、這泥濘的道路,還有這以謀殺作為旋律的舞場,她本以為,她教給這孩子的殺戮之道足以讓他在其中大放異彩。

“隻有你?”她說,抽出了刀——他幾乎同時擺出架勢,相似的麵龐,恍惚間讓她回到過去,她與那個人也是如此,在演武場——在父親的注視下,麵對麵,拔出刀刃,而後——

“——”

刃與刃的光芒撕咬在了一起,誰也不肯退讓。

直到那一刻,她居然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平靜——在沒看到布魯斯,而是看到達米安的瞬間,在見證了——那身該死的、沉重的披風有了切實繼承人的瞬間。

也在她意識到,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為野心和那點微不足道的愛所培養的那個孩子的瞬間。

一切還未到結束的時刻。

第 104 章

濃稠的、流淌著的光芒在無人之處聚攏, 像淚水,像月色,專職彈奏寂靜的豎琴讓金色的波紋緩緩蕩開, 讓一望無際的明亮充盈了整個空間。

與這支金色相比, 他睜著的藍色眼眸是冷的, 哪怕投入溫暖的水域,也無法與之相融。

有人坐到了他的身旁,就像過往的無數次那樣,在他兀自從心上掰下一片又一片孤獨, 放進嘴中咀嚼時, 他們從能想辦法從各種地方冒出來。

“真是一段奇特的過往。”對方說, 黑色的長卷發隨著他的姿勢落到了地麵。

“也怪不得哈爾打下包票,卻一直找不到什麼線索了。”另一個人說:“……就像一件尋找了許久的事物,兜兜轉轉, 最後發現它其實就埋在最開始的地方。”

“你們都看到了。”布魯斯說, 陳述句。

“對,令人印象深刻。”克拉克說。

他們就這樣, 坐在金湖的岸邊,用閒談的口吻交換著情報。克拉克和戴安娜一開始就墜入了過往,布魯斯是唯一一個找到杜興德對峙的。這其中的緣由他們還尚且不清楚,就先放到了一邊。

克拉克是從中窺見信息最多的,這不奇怪, 這個局本來就是為“夜兔”而設置的。他回憶道:“在商民去往宇宙後, 他們先是遵從建木和部分龍脈的指引,尋找到了一顆較為宜居的星球, 重新開始,並以他們自己的語言給這顆星球取了名字……”

他用指尖, 在地上畫出了兩個象形文字,隨後,又逐一畫出了其的演變形式——一直到成為兩個熟悉的漢字,徨安。

“他們接受了那一處‘龍脈’的洗禮,繼續著輝煌燦爛的青銅文明,隨後和人類一樣,從奴隸時代過度到封建時代,不過和地球不一樣的是,他們的發展更快,體格也更強大,在人類還未參透宇宙奧秘之時,夜兔們就已經造出裡能自如前往宇宙的飛船。”

克拉克托著臉頰,靜靜地看著那汪能創造奇跡的湖水:“……因此,比起連飛行的做不到的地球人,夜兔們可以隨意來往兩星係之間。不過,儘管他們保持了與先祖相似的相貌,由於龍脈的洗禮外加對新環境的——也就是黑暗的適應,他們即使能夠反打回地球,地球也不再是千年前的故居了。”

“……陽光。”他伸出手,像是在虛空中撈了一把什麼東西:“陽光讓會讓他們無限地虛弱下去。”

命運的奇妙之處就在於此——一直以來生活在彆鄉的氪星人,能夠在地球獲得無與倫比的、來自太陽的恩惠,而本就是地球生命分支的夜兔,在拋棄故鄉後,反而陰差陽錯中,被真正的母星永遠地……拒之門外了。誰有能想到,宇宙中出了名的痛恨太陽的戰鬥種族,其先祖也曾追逐過光芒——昔日,誇父逐日而走,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這也是為什麼在徨安星的資源被榨取乾淨後,夜兔沒再返回地球的緣故。

“即使如此,還是會有夜兔星人偷偷回來——他們通常會被稱作‘天外客’或是‘異人’。”他想了想:“也有人為了……咳、吃一口稻飯,裝作蒙古人,留在了元大都。”

早在一萬年前,水稻就在中國廣為栽種。也許基因影響,夜兔對麥、栗、稻等等食物都頗為偏好。

“這裡確實是一個祭台,原本是用以溝通……哎,怎麼說呢?大概是類似於一個加強信號的定位器,龍脈本身是會移動的,天氣、潮汐變化還有災禍等等因素都會讓龍脈潛伏下去,這樣一來,單憑羅盤,夜兔是找不回地球的。”

“即便陽光鋪天蓋地,”戴安娜突然說道:“他們也還是……眷戀著這裡……”她搖了搖頭,隻覺得……悲涼。

在紂王自焚的熊熊烈火中,克拉克看到了此後商人——夜兔的三千年,飛船總是隨著隕石而落,吃到第一口稻飯時流下的淚水,在炎炎烈日下,用布纏滿全身的將軍,他的身後是嘉峪關,麵前是延綿的黃沙與遠道而來的商隊,駱鈴飄渺;上京的兄弟二人,兄長作為馳騁馬背上的力士向元武宗獻藝的,弟弟則以長生天的名義主持修建了另一處祭台的,隱晦寫下無數文獻,其後人又在徐達領兵攻打元大都時,不追隨北逃的元順帝,反而將秘密帶往南方重新埋葬,並重建祭台……

一切無比真實,一切又仿若過眼雲煙,在厚重、浩瀚的曆史中,這些都輕得仿若不值一提。直至清代,夜兔一族、這征戰多年的部族,散落在宇宙各地的全族人數,已不足十人。

“司婆。”那人呼喚著、哽咽著,就像第一天來地球那樣,滿眼悲愴:“……烙陽,烙陽亡了。”

徨安熄滅後,夜兔遷往新都。循地球奉行的五行生克之理,他們前代屬商,商屬金,以火克之,而舊國以洛陽為都,故新都名遙以呼應,改偏旁為火,故而新都名烙陽。

被稱作“司婆”的大薩滿久久矗立,紅衣寬袖,一如三千六百年前的紅衣巫族,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一陣風平地而起——

“是我族……殺戮太盛。”

她用乾涸的嗓音慢慢回答道,她緩緩地,衝著大地一拜。

“不知憐惜萬物,不知節製修養,以致無法歸宗,漂泊流離……”她的額頭抵在了地麵上:“……不被龍脈所姑息。”

一滴又一滴的眼淚砸進地麵:“若我夜兔還能存有後人……哪怕一個也好,上蒼保佑……保佑他們還能有資格回到這裡……就讓那孩子忘了夜兔吧……都忘了吧。”

她發狠般磕了一個頭,鮮血如注。

“……上蒼啊,求求了……給我們一個歸所吧……”

樹葉娑婆,一派蔥鬱,如千萬年那樣,從不理會人間興亡。

……

“也就是說,因為有祭台的指引,她才機緣巧合下落入地球,並被現在的父母收養。”布魯斯若有所思。

“我怎麼感覺你一點都不驚訝。”克拉克感覺到了不對,通常,蝙蝠俠是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情緒波動……但他現在又不是蝙蝠俠!你當你兒子應該沒什麼偶像包袱吧?

出於對布魯斯韋恩此人的熟悉,他頓感不妙,而對於這份感覺——戴安娜先一步問了出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等等,他知道什麼?”克拉克大叫道:“知道夜兔就是古代中國人嗎?他上哪知道的?你知道你不告訴我們??”

“停,停!”布魯斯不得不打斷了克拉克的發問:“……你吵到我了!”他擺出蝙蝠俠式冷酷無情,不然這場談話就沒法繼續了:“不算知道,隻能算有點猜測……”

“我就想問問。”克拉克眼角抽搐了一下:“你又是上哪猜的?我們這陣子可都在一起!”

他思索了一番:“是不是你做過……血液對比?不對啊,他不是當時盯著你做的分析嗎?最後也就是做了常規檢查。”

克拉克指的是當初在瞭望塔上,布魯斯要求他們抽血檢查那茬——布萊雷利跟著他過了全程,並在保留報告的情況下銷毀了留存的樣本。

這還讓大部分人不禁感歎,瞧瞧這小子滴水不漏的架勢,一看就是他的崽。

“對,所以沒什麼機會比對。”布魯斯斜了他一眼:“……但她不愛吃甜的。”

“……什麼?”

“你自己沒感覺嗎?”他說:“路邊買杯全糖奶茶你都嫌甜。”

最後那杯奶茶是戴安娜喝的,戴安娜還覺得這甜味不太夠,還去廚房翻了咖啡糖包。

很少有歐美人知道的是,中國人熱愛甜食的人很多——但不算特彆嗜甜,據一些研究表明,這也許和基因有著極大的關係。布魯斯略去了拗口的名詞和分析過程,直接說了研究結果:“中國人的味覺受體會比西方人的更敏感,他們能在較低糖濃度下的檢測到甜味,而其他地區種族的則不一樣。”

“我們可以將其視為一種基因突變。”他悠哉悠哉地說:“你現在能感知到的七分糖會比我感知到的七分糖更甜,加上她的一部分血液分析報告上的數值……當然,這就是一個……一閃而過的猜測。我不確定是不是那些奇形怪狀的外星生物都經曆過什麼才會有如此千奇百怪的特性,萬一是巧合。”

“我感覺你在罵我。”克拉克帶著玩笑的口吻指責道:“我也有證據。”

“……另外,這種敏感也被表明與飲用熱水有關係。”他似笑非笑地說:“我也不確定——是不是由於飲用熱水的文化習慣,才導致她成為了低糖消費者。”

“……呃,”克拉克立馬顧左右而言他。“我覺得,少吃點糖也沒什麼。”

在克拉克差點繃不住前,戴安娜適當地拯救了一下氣氛,她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所以,說到現在,我們好像還沒搞清楚——”

她指了指麵前的那汪金色湖泊:“——龍脈是什麼?以我們得到的信息來看,它似乎是可以在三維出現的,為什麼我們要進入四維才看得見它?”

“好問題,”布魯斯站起身,走到湖泊邊緣,水麵映照出了他模糊的麵容,還有跟上來的友人的影子:“……首先,這或許和周易有關。”

“周易?傳說周文王所著的那本神秘學書籍?”戴安娜說:“我翻閱過這本書,很遺憾的是,沒能看懂什麼。聽說,它已經有部分失傳,才導致後人無法解讀。”

“——據說,這是一本能通曉過去與未來的書。”

“能不能通曉,暫且放到一邊。”布魯斯單膝跪地,“周文王為了徹底打敗商朝,除了戰爭必要的人馬、同盟。在那時,最重要的就是……神明的認可,於是他開始學習占卜之術,隻為了給自己造反的尋找一個正當理由。”

“在古代中國,這類事屢見不鮮,不論是狐狸夜鳴‘大楚興、陳勝王’,還是漢高祖劍斬白蛇,都是這個依據。”

“而他在牢獄之災中悟出的,”他伸手去撥動水麵,如想象的那樣溫暖,但觸感不太像水,隻能算一種無限接近液體的物質:“……也可以說是推演出的四十六卦,其中包含了這樣一個新的世界觀。也就是‘易’。”

事物兩兩相對,互相影響;在冥冥之中,一條完整的——甚至可以互逆的因果鏈在無形之中將一切聯係起來。不相乾的二者也許在平行時空中發生著旁人意想不到的聯係,因與果並不固定,一切都是可變化的——這便是“易”。盛極必衰,否極泰來,都是“易”的體現。

“……你們想到什麼了嗎?”

“——某方麵,”戴安娜喃喃自語道:“這也是一種莫比烏斯。而我們先前經曆的一切……顛倒的形式,還永無止境、有互為因果的長廊……”

“沒錯,周易除了隱藏著遠古曆史外——我們也不妨猜測,它是對龍脈,或者說龍脈代表的一種力量,還有背後法則的解讀,而具體的事物原理,恐怕還不是我們能探究的,層次太高了。”

“說起來,”克拉克突然道:“……類似的東西我在彆的星係好像聽說過……”

他皺著眉頭回想著:“那更像是某種當地的神話傳說——在傳說中,星球也同樣有著……生命。抱歉,那是居住在那一片星球上生靈所獨創的詞彙,讀音上近似‘Altana’,直譯過來就是星球的生命力。”

“在他們的描述中,包括顛倒因果的部分以及……我們之前看到的情景,都與之十分相似。介於並非孤立的、隻存在於某個星球的傳說,而是許許多多地方都有著類似描述的事物,我就留意了一下——”

克拉克攤開手:“但一無所獲,可能是尋找的方式不對,更可能……那些東西也是隱藏在高維的。”

結果討論了半天,他們也隻是對眼下的龍脈有了那麼一點似是而非的認知,信息太少,再討論下去話題就要奔著一些深奧的理論——又或者乾脆往形而上學的方向去了。而杜老頭又不知道跑到了哪裡。

“所以,我們現在該乾點什麼?找到杜然後阻止他?還是先想辦法從這裡出去從長計議?”

“恐怕現在是出不去的,”布魯斯沉吟道:“除非有人來把我們喚醒。”

他們這時候還在夢裡呢!

“……那怎麼辦?”

戴安娜問,但事實上,她也不是很擔心這個。

“沒關係,我做好安排了。”布魯斯冷靜道,但他的語調中有一絲絲上揚:“在此之前,我們還能再——”

他眯起眼睛,望向這一望無際的湖泊:“——看看這龍脈還能帶給我們什麼……驚喜。”

他說完,淡淡地笑了笑,隨即再次躍入了疑似龍脈的湖泊之中。

“我說什麼來著,他任性起來比我過分多了。”克拉克抱怨道,隨即也在戴安娜跳下去後,跟著墜了進去。

溫暖的金色就這樣將他們包裹進了另一個世界。

第 105 章

在聖阿加塔節結束後的第三天, 卡塔尼亞終於從帶著宗教性質的微醺歡樂中逐漸清醒,而此前大街小巷的白袍修士、民間樂團以及那些在搖擺中遊行的聖像已經再度成為了回憶。並不帶有侵占性質的陽光在清晨來臨之際以靜謐的姿態鋪滿了中央廣場的石板路,還未清走的碎屑仿佛成了對宴會有過追念的證明。這是一個慵懶的春日, 陰影還來得及在街邊前張開的遮陽傘下滋生, 若有若無的咖啡香氣從空中溢散開來, 朦朧的景色混著狂歡後獨有的悵然,把目所能及的一切虛化為了一場離奇的白日夢,遠方,終年覆蓋著皚皚白雪的活火山正長年累月地休憩著, 對於山巒而言, 人類才是彈指一瞬的造物。

他像一隻貓, 從陰涼中一躍而出。

那是個有著如鴉羽般漆黑發色的青少年,在不算炙熱的春季,穿著一件藏青色的連帽夾克, 就像所有同他這個年紀的——總在神出鬼沒的少年人一樣。過分白皙的膚色讓他看上去更像一位來自北方的觀光客。

他混在人群中間, 先是漫無目的地在廣場周圍逛了一圈,周圍是三三兩兩駐足拍照的行人, 不遠處的聖阿加塔大教堂定時敲起了晨鐘,但他似乎也沒什麼走進去看看的打算,而是看著路邊的鴿子,直到它們飛走才想起來離開。

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了人群裡——畢竟也沒人看得到他是怎麼出來的。他鑽進了這些巴洛克建築之間的巷子中, 腳步輕快;在拐了個彎後, 從空無一人的狹縫中來到了熱鬨的集市,攤販將瓜果蔬菜全部擺到了店門之外, 樓與樓之間飄滿了彩旗,這些被色彩、分享加上人聲所充沛起來的市井就此變得鮮活。

一輛小貨車慢吞吞地——艱難地在一段被陽光照耀的集市道路中前行, 不慎碰倒了一筐橙子——擺攤的老板娘立刻從店裡出來咒罵了兩句,卻在一下秒和顏悅色地遞了兩個橙子給幫她撿起東西的黑發少年。

他就這樣被塞了兩個橙子,他眨眨眼,把橙子全部放到兜裡,微微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偶爾停住腳步,如果旁觀者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會發現這小子在望那些寫在牆上的塗鴉——多半是帶幾句臟的俏皮話。

他半逛半停,終於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緊挨著集市的另一塊專門販賣海鮮的集市——當地人也喜歡稱其為魚市的地方,海鮮和肉產品特有的腥味隔著很遠就能聞見,金槍魚、劍魚、黃花魚,蝦類和貝類,還有不常見在市場上看見的藍蟹。地麵潮濕泥濘,負責切魚的男人熟練地將魚頭切除,魚血不可避免地從刀口滴下,儘管隨時會有人用水管將地麵的血衝掉,但那些——來自各個攤位的血還是積成了一灘,攔在了道路中間,倒映著過往的行人。

他似乎停頓了一下,隨即不等抬著水管的人過來衝洗地麵,踩著血泊,直徑走向了其中一個攤位。

“請問,是費迪先生嗎?”

正忙活著屠宰活魚的丹特·費迪抬起頭,他是個典型的南部人,寬麵龐,高鼻梁,一雙褐色的眼睛顯得他神采奕奕,他迎著刺眼的陽光,打量起了眼前的小夥兒,並很快——且興高采烈地得出來結論。

“哦!你就是……”他放下刀,擦了擦手,但最終還是沒伸出去。不得不說——那一個瞬間,在陽光的照耀下,他還真以為自己麵前冷不丁地站了個天使——這全得得益於少年過分精致的麵容,他活了快四十個年頭,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漂亮的男孩。

在他側過身,讓他站進來一點,以免被鮮血濺到時,一旁販賣蛤蜊的女人轉過身,喊道:“哦……丹特,這是你親戚?”

“這是我侄子……剛從巴勒莫過來。”他咧嘴笑了笑,“你可以叫他阿祖羅。”

少年頷首,任由賣蛤蜊的女人走近他,“你好,小夥子……哦,雖然這更像個昵稱,不過我也能理解為什麼,你的眼睛可真美……比西西裡的天空還美。”

她從未見過如此澄澈的、輕盈的藍色眼眸,那是一種似空似海的,令人炫目的沉靜蔚藍,在陽光下粼粼閃爍。

“如果不是丹特說你從巴勒莫來,我還當你是從大陸(注)來的。”

她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胳膊,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又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和名為朱莉婭的婦女問了好。朱莉婭並不在意他那稍微冷淡的口吻——而是擅自將其解讀為了拘謹。她像所有尋常西西裡婦女那樣,為人直爽,還有些暴躁脾氣,且對裝腔作勢的北方人懷有莫大的偏見,不過這些——尤其是最後一點,在麵容英俊、又很溫和地同她行貼麵禮的小夥兒麵前都可以讓到一邊去。她用圍裙擦了擦手,旋身往店鋪的方向走去:“貝拉、貝拉!”

“有什麼事?朱莉婭姨媽?”

“店裡還有汽水嗎?最好是冰鎮的,天氣越來越熱……”

最後,阿祖羅端著一杯Selta,被安置到了朱莉婭外甥女開的小賣部門口。魚市通常要到下午兩點才會逐漸散攤,臨近午間的時間段剛好是這裡生意最好的時候,他咬著吸管,蜷縮在遮陽布的影子下,看著與商販討價還價的過路人。

他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在百般無聊地發了快一個小時呆後,他和丹特打了個招呼,提出想繼續隨便逛逛的想法。

“可以,當然可以……抱歉,我這邊實在太忙了,你想去逛一下也行。”丹特爽快地答應了:“你去過中央廣場了嗎?還有那隻黑色的大象……雖然我不覺得那有什麼可看的,外地人都愛往那邊去……你去過廣場了?好吧,你去吧,到時候我們在大象那兒彙合。”

……

……

和丹特的所預期的不同,黑發藍眼的少年——阿祖羅並儘管在一開始,也正所言那樣“隨便逛逛”,他買了個冰淇淋,不緊不慢地在街區之間閒逛——但很快,他警覺地注意到了……那對於他而言,像一種難以言說的預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但他總是樂於遵從那份感覺,他停下了腳步,在晴朗的、一碧如洗的天空下,陽光讓他的睫毛的在臉上打下了一層陰影,在氣定神閒的路人中間,還沒有人能像他那樣反應迅速——

像巨石投入水中,沉悶的、轉迅即逝的聲音彭地略過人們心頭,還沒等人明了那究竟是個什麼情況,屬於人的軀體就這樣倒在了被陽光拉長的影子上。

血順著其太陽穴的小孔中流出,蔓延,在溫暖的陽光中、溫暖的地麵上,那人睜著眼睛,在竊竊私語和驚呼中,望著西西裡碧藍的天空……按修士們的說法……他的靈魂悄然離開了……

血流到了阿祖羅的腳邊,他垂著眼睛,沒有任何言語、舉動,就好像方才死去的不過是一隻鴿子,值得惋惜,卻也僅限於此了。

……

……

憲兵(注)來得很快。憲兵卡洛組織疏散人群,又試圖詢問目擊證人——很遺憾的是,在憲兵來之前,那些第一時間目擊這起槍殺案的人早就溜了得差不多了。這種時候,人們總不愛配合!他憤然抽了口煙,轉身卻發現正自己被一個莫約十三四歲的少年盯著看——他站在咖啡店門口的遮陽傘底下,這讓卡洛無端地想起了自己妻子養的那隻黑貓。

然而,貓並不會說話,而人還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他試探著靠近他——有時候,你還真搞不懂這群青少年在想些什麼!他用自己最溫和的語氣開口問:“你好……”

“您就是□□騎兵?”少年上下掃了他一眼,用十分有禮貌的口吻——講了點不算那麼有禮貌的內容:“好吧,您看上去確實挺憲兵的,一根筋,看起來也不太聰明的那種。”

某方麵來說,憲兵對不知變通、一板一眼的形象這已經深入人心——但在他們自己都公開自嘲的年代,這種說法也不能算絕對的冒犯。卡洛自知自己長相凶悍,常常不討孩子喜歡,麵對他的評價,卡洛微微一笑,“哦,或許是吧。要知道,我們憲兵都這樣,在意大利,笨蛋最好的出路就是加入憲兵營——小夥子,問你個事……”

“您想問槍殺案?我聽見了,但沒見著人。”

他懶懶散散地說,在詳細詢問了少年經過後,沒得出什麼有效信息的卡洛正準備離開,沒想到那名有著漂亮藍眼的少年也跟了上來。

“帶我一個唄,憲兵。”他冷漠的表情鬆動了一下,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好像在這麼幾句短短的交談中,他已經看透了卡洛凶惡麵孔下跳動的那顆柔軟內心。“我沒準能幫幫忙呢?”

青少年,卡洛頭痛地想,這就是青少年,在沒什麼事情的周末,到處晃蕩,招貓逗狗……等等,今天不是周末吧?

“我不在這邊念書,您可以理解為學製不同。”少年聳了聳肩:“您要吃橙子嗎?我這裡剛好有多餘的。”他居然真的從包裡翻了兩個橙子出來。

憲兵卡洛瞪了他好久,少年還是一副理直氣壯、怎麼趕都不走的模樣,和他妻子克拉拉養的貓一個樣——而且你真的很難拒絕有著那樣一雙眼睛的人,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長得好看的人總是會得到一些優待。

“您可以稱呼我為B,憲兵。”他“唔”了一聲,“您不是還要去調查嗎?”

“聽著,這不是你這種孩子能參與的。”卡洛嚴肅道:“這樣,我請你吃個披薩怎麼樣?吃完後你去找你的家長,我做我的工作。”

“……也行吧。”他平淡地說。

雖然憲兵卡洛·蒙托力沃暫且還不知道的是,在他真的請完少年披薩後,對方也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而這令憲兵卡洛頭痛的一天才剛剛開始呢!

第 106 章

“死者名安傑羅·卡內特, 二十一歲,來自錫拉庫薩,目前就讀於卡塔尼亞大學表演藝術與設計係, 我去打聽過了, 他為人熱情, 除了有些煩人,沒什麼特彆值得令人討厭的地方,他有過三個女友,一位已經輟學了, 另外兩位分彆在文學係和哲學係……案發時不在線現場, 不過你想懷疑買凶殺人也沒什麼問題。不過, 有人說曾經在難民營見過他。”

一份完整、詳細的資料被送到了卡洛手中,所列舉的條目清晰,還有關係網, 連死者對什麼過敏都標注上了。

憲兵卡洛瞪著這份報告, 來回翻動了很久,連個語法錯誤都挑不出來, 真是一份完美的公文……他甚至可以改動一下拿去交差……不對!

他猛地把內心冒出來的詭異誇獎壓了下去——儘管在那一瞬間,他真的很想脫口而出一句“乾得不錯”,當然,前提是,給他遞出報告的人是他的下屬, 而不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

自從他在案發當天被自稱B的黑發少年糾纏上後, 一切就脫了韁,向著另一個方向滑落而去。那一天, B像個小尾巴一樣,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從這個區跑到哪個區, 根本打發不走,他故意粗暴地嚇唬過對方,結果少年隻是歪歪腦袋,沒什麼神情,依舊我行我素。等到好不容易——他看了看街邊店鋪掛著的時鐘,說自己約了人在黑色大象那兒見,卡洛本以為這下他終於可以擺脫對方了——

第二天,當他在憲兵營門口看到熟悉的少年時,老實說,他就差仰天長歎一句“聖母瑪利亞”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比起那種心血來潮、就像過一把英雄癮的青少年,B的邏輯縝密,行動力也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要高,而且,也不冒進。

……但這不代表他想一直帶著這孩子!這既不合規,又太過危險!

“我都說我能幫上忙,先生——不然,指望您那些下屬,就是剛出柵欄的鴨子,也能給放跑啦。”

在這樣一個明朗、既能享受到徐徐吹拂過臉龐的柔和清風、又能無限遠離太陽灼熱的春日裡,置身其中的本不該是這樣一對奇異的組合,這又不是什麼英國人寫的偵探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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