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訪的過程中,他們是互不打擾的。少年大半時間都在發呆——也許他在想一些卡洛這個年紀沒法理解的“青少年煩惱”,又也許,他就是單純地在看雲,好讓那些漂浮的過客在不經意間被迷惑進他同樣明亮的雙眼中。卡洛沒出過國,但他就是清楚——也許,這也可以稱作盲目——地知道,再沒有哪個地方的蒼穹能比得上西西裡的——和這醜惡、追名逐利的人間不同,那兒沒有任何虛偽、隱喻,那兒一定藏著……藏著上帝的憐憫、寬厚和永恒的愛,在卡洛的理解裡,那份愛一定是寧靜而纖細的……
在少年驀然轉過頭,將他也攏進那片蔚藍中的一刹那,卡洛居然在第一時間閃過了繁多的思緒——如果有這麼一天,他死去了,那麼他是會像普通人一樣,望著廣闊的天空溘然長逝,還是會因種種事件,葬身大海?
“我們到了。”B說。
憲兵回過神,臉色沉悶。
他們來到了城市郊區——也可以說附近小鎮上的一處難民收容中心,實際上,還有更大規模的難民營呢!那兒更危險,聚集了來自各個地方的——最多的是來自北非的難民,還有來自中東的、亞洲的,他們在踏入這片區域後,那種腐敗的氣味就一直縈繞在空氣中,這還是春天,等到五月份後,這塊地方大概會變成蛆蟲和蒼蠅的樂園。
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從帳篷中鑽出來,在簡陋的水龍頭旁打水,那兒的出水簡直細得沒眼看,十分鐘都接不滿水桶的三分之一。
喬裝了一番的憲兵勒令少年呆在原地,自己進去打探了。阿祖羅站在一處平地,雙手插在外套的兜裡,隨便張望了幾眼,在心底嗤笑了一聲。
這件事本身並不難查——甚至可以說,因為B精準的情報,在第四天,卡洛就憑借他老道的經驗抓到了知情人。那同樣是一名移民,他給自己取了個歐洲名字,安布羅斯,似乎勢要將之前的名字——和那在家鄉不坎的困苦回憶一起石沉地中海一樣。他曾經見過安傑羅,並含糊地吐露了似是而非的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
“……他主要是來兜售……”
安布羅斯吞吞吐吐道,在卡洛自曝憲兵身份後,他肉眼可見地變得恐慌起來“……一些物資。”
“物資?什麼物資?”
“負責給我們這樣的人的物資。”
“我記得,這些政府會發吧?先生?”
“對,對,政府會發放……但那些並不夠我們生活下去……他說之後會另有……”
“另有什麼?”
“另有公司,但也是要買的……先生,我們都喝不上水。我沒辦法啊,我也需要工作,先生,我隻能……”
“什麼?”
“沒什麼。”說完,他閉上了嘴,不論卡洛問什麼,都堅決不肯開口。
“那麼,請問,假設,”本來抱著雙臂,看天看地,安心當個擺設的B突然問:“——那位,安傑羅,確實和你做了點交易……他還和誰有過交易?”
“不論是倒賣水源、招/妓,或者是……更過分的?他是否有辱罵過你們之中的誰?”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總不可能就和你有過交易吧?他是否提出了一些苛刻的……條件?”
他低聲問,本來,卡洛都沒想過他會插嘴,他正要讓這小子一邊呆著去,卻不想他“唔”了一聲,直接越過卡洛,好像去拍了拍那瑟縮的、移民的肩膀,說了句什麼——
那人突然發起瘋來,直接掏出了藏起來的刀,直直衝他刺去!
“小心!!”
卡洛立即拔槍,但少年的反應也十分迅速,他一下子閃過刀鋒,那尖銳的刀子僅僅劃破了他的衣領,他似乎想笑一笑,但沒能成功,在他退後的時候,身經百戰的憲兵已經把人摁到了地上。
“快、快去叫人!”
憲兵把對講機丟給了他——在不遠處的難民們一擁而上之前。
……
……
卡洛住院的時候,少年有來看過他,帶了一些水果,還有自己的名字。
“哦……這是你的……?”卡洛的妻子克拉拉驚訝地看著出現在病房門口,一言不發的少年,她從沒見過這孩子。
“他是我的朋友,”卡洛笑了笑:“進來吧——”他卡了一下,然後就被少年自己接上了:“您好,夫人。”他說,“我是他的朋友,叫我阿祖羅就好。”
他沒說姓氏,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克拉拉挑了挑眉,她還不知道自己丈夫還有受孩子歡迎的一天,不過,沒準是他幫助過的人。
他和克拉拉聊了會兒天,直到這位妻子準備去幼兒園接他們的小兒子。病房裡一下就隻剩下了他和憲兵。方才還彬彬有禮的少年隨即回到了他們剛見麵時候的——他不再稱卡洛為蒙托力沃先生,而是繼續喊他憲兵。
“你的同事接手了你的工作,帶薪休假的感覺怎麼樣?憲兵?”他俯下身子,用玩世不恭的語氣問:“下次彆逞英雄了,他們人多勢眾,我們直接跑了不就完事了,他們又跑不到哪去。”
“……”卡洛選擇閉嘴,他總不能說自己忘了,好吧,他可是憲兵!還是西西裡人,憲兵就該這樣,這是意大利人公認的!
“總之,真正的凶手還沒抓住,不過已經被鎖定了。”他說:“差不多就是這位大學生想去倒賣點外快,但又不是很看得起這些——難民。然後他就遭殃啦,不過這發生這種事也挺正常,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嗯,總之先不要隨便種族歧視。”
“難民也有好有壞,”卡洛說:“雖然,說一句不太對的話,我不太喜歡他們。”
“是啊,有什麼辦法呢?”阿祖羅靠在椅子的靠背上,“都是狗屎的美國佬的錯啦。”他歡快地說,雖然,他表麵上相當平靜。
“一朵茉莉花帶來的春天。”(注)他在說“春天”這個單詞時,延長了末尾的元音,這聽上去有點不倫不類——但足夠孩子氣,也足夠譏諷。
“之後大概會越來越多吧。”他淡淡地說,但隨即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憲兵,這事兒告一段落啦,你康複後準備做點什麼呢?”
“不清楚,”卡洛說,他想了想,儘管他受的傷不致命,卻也生出了一股子劫後餘生的後怕:“……也許帶老婆孩子出去走走?”
“那祝你旅行愉快咯。”
……
……
又一個黑夜,這天正好是禮拜天,廣場上也比平時熱鬨得多,離愁苦緒在歡樂的廣場中格格不入,男女老少,許多人選擇坐在那座著名的、由火山岩所鑄造的大象噴泉的階梯上,百年前的古典建築散發出鵝黃色的光芒,由此,帶有沉醉性質的燈火輝煌就這樣被塑造,卡洛抽了口煙,坐在咖啡館外,點的簡餐早就冷了。
他等的人來得很準時——看起來,對方在下車後幾乎是一路跑著過來的,黑發亂七八糟地翹著,卻也不難看,坐下就要了杯果汁,並且毫不客氣地把賬記在了卡洛頭上。
“呼……抱歉,我家裡有點事,沒來晚吧?”他隨意地說,“怎麼,找我什麼事?憲兵。”
他還是那樣,老愛叫卡洛憲兵,也不管人家的名字、軍銜,溫和又諷刺,但他卻不大愛笑,一副北方人做派,可卻講著一口流利的西西裡方言。
“你不會連帶老婆上哪玩都要來問我吧?”他隨口問。
“你看看這個。”卡洛單刀直入,給他看了一份資料。
簡單來說,那是一份政府關於準備對專為難民提供服務的公司的招標計劃。
在經曆了那麼多後,卡洛對阿祖羅已經有了很高的信任——尤其是見識到他那根本不符合他年齡的聰慧後,偶爾他也會想,這小子究竟吃什麼長大的?正常小孩也不可能聰明成這樣吧。
“……嗯哼?”阿祖羅草草地翻了一下那份提案,如卡洛所預料的那樣,他看懂了:“你有親戚想做這類生意?”
“……並不是。”卡洛又吸了口煙,他注意到阿祖羅好像不太喜歡煙味,就立馬掐了:“說實話,我一直覺得……之前那起案子還沒完。”
少年垂了垂眼睛,用不是很在意的口吻問:“還有什麼沒完的?難道那位仁兄手上還有其他人命?”
“不,”他猶豫了一下,最終咬咬牙:“……我在很久之前就有預感,不,比起預感,不如說是蛛絲馬跡,我遇到過類似的事情。”
“什麼?”他用輕到微不可查的聲音問。
“這件事和從前我遇到的那些事一樣,這背後有個秘密……有個大陰謀。”
他沉思了許久,最終說出了一個——生活在這座島嶼上人人耳熟能詳、也避之不及的詞彙:“Mafia,這件事……不,之前的很多事,都和他們有關。”
他原以為阿祖羅會大吃一驚,但他還在翻那份提案,沒什麼太大的情緒波動——好吧,他一向這樣,有些驚訝都是他裝的。
“Mafia?能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再說Mafia就像幽靈,人人都說有,但也沒幾個人見過。”
“你太年輕了。”卡洛搖搖頭:“至少在我小時候,還是能見到暴屍街頭的人……尤其是九十年代,可太瘋狂了。”他似乎不想過多回憶自己的童年,而是繼續道:“我懷疑,安傑羅和Mafia有關,他在替Mafia當前鋒,試探難民的態度又或者,來調查。”
他十分凝重地說:“而競標的幾家公司,我打過交道,都不太乾淨——我可以肯定,他們和Mafia有關,不過我沒抓住過他們的馬腳。他們想從難民這裡牟取利益。”
“你都說了沒抓住什麼實質性的證據。”阿祖羅聽罷,靜靜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開口:“除此之外呢?”
“難民要搞到槍也不容易。”卡洛說:“這些難民大概也知道背後和Mafia有關,但他們不會說,也不敢說。”
在他進行了一通分析後——說起來,有些分析方法還是他和眼前這少年學的,他本以為對方會很高興地——但一定要故作漫不經心地要求加入他的調查,儘管,他這次一定會義正辭嚴地拒絕。因為他的所有同事都不認同他的調查,他本以為,阿祖羅和他們不一樣,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結果他沒等到阿祖羅的那句“憲兵,帶我一個”,他同樣在長久的思考後,對他說:“憲兵,也許你該出去走走。”
他把報告還給他:“——去米蘭,去羅馬,或者去法國,反正去哪都行,帶上你的妻子孩子。你精神太過緊繃,以至於捕風捉影。”
“……連你也不認可我。”
卡洛難掩失望,但他還算是個能苦中作樂的人——儘管,這次他真的很傷心,但作為成年人,他可以罵同事軟弱無能,但沒辦法把氣撒到一個孩子身上。
阿祖羅卻始終看著他,桌上的橙汁在他第一次喝完一半後,就再也沒被他動過。
“還是想想你的旅行計劃吧。”阿祖羅試圖挽回氣氛:“……我去過很多地方,可以給你提供參考,你想去北歐玩玩嗎?”
這場短暫的聚會最終還是不歡而散。
卡洛·蒙托力沃推遲了他的旅行計劃,他堅持——去尋找那些公司勾結Mafia的證據,不惜得罪手腳不乾淨的議員,也不惜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
這是本不該存在於西西裡的罪惡,早在他決定投身憲兵營前,他就已經決意與這些家夥鬥爭到底。
直到他的名字隻能被人從冰冷的銘文中得知……直到……他獻出生命……
在一次追查的過程中,他被人發現,那些漆黑的槍口對準了他,又被一個稍矮的身影推開。
“憲兵。”
帶著帽兜的人悶悶地說:“……你們憲兵真是蠢成一個樣了。”
“我也在想,我到底為什麼要認識你這麼個成天罵人蠢的小鬼?”
“可能是因為我不待見蠢人吧。”
他們躲進一處暗巷。卡洛能看到那人露出的一點下顎,他的聲音沙啞,大概是迎來了變聲期,但語氣是完全沒變的。
“快走吧。”他催促道:“那是……的人。”
他沒聽清對方說了什麼。而在追兵過後,他們走上大道,空氣中盈滿了鬱金香的味道,溫柔的月輝撒了下來,那是一種屬於城市還未發展起來之前的舊日美麗,當人們屏息凝神時,還能聽到大海的陣陣波濤。
除了那飄渺著灰煙、有著終年不化積雪的活火山,卡塔尼亞同樣是一座海濱之城,那響徹了萬萬年的潮浪聲從不曾失落,從出生到死亡,沾染著英雄們的坎坷的旅途以及悲苦的淚水……
夜空中沒有一絲雲,就像他們相見的那天,沉悶的命運自他身後貫穿,而裝了消聲器的槍總是反反複複奏著同一種聲調。
溫熱的血,跳動的心,憲兵又想起了那個他自個兒做的、關於死亡的預言,站在他麵前的少年摘下了帽兜,任憑涼薄、哀戚和寒冷遊蕩在藍色的眼眸之中。
他垂下了手,沒有給憲兵做任何急救措施,這並非是他神智錯亂或者陷入了譫妄,反而是荒謬終於紆尊降貴地來到現實。
在這條街道的儘頭,丹特·費迪衝他招了招手。
他停在血泊前,闔上眼眸,又睜開,他匆匆踩過了那灘血液,頭也不回地走到了丹特身邊。
“今晚可真夠混亂的,那幫兔崽子可算是宰乾淨了。”丹特大笑道:“是不是?”
“也許吧,”他說:“但我們也不一定就是最後的贏家,您也知道,還有另一家競標。”
“沒關係,今晚辛苦你了。”丹特毫不在意道:“這次夠麻煩,連條子都混進來了。呸,那幫狗屎。你沒什麼把柄在他手上吧?”
“沒有,”他說,順手抹掉了臉上的血:“隨便玩玩罷了,本來也就是去放個煙霧彈讓他彆成天盯著咱們,不過也不用真的殺了他吧?不好處理。”
“哎,誰知道他哪天抽風又咬上來,這樣比較一勞永逸。”
他淡淡地笑道:“以後能一勞永逸的機會不會多了,還是謹慎點吧。”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走吧,今晚咱們可以去一家不錯的家庭餐廳……現在沒彆人了,你不用一直把手揣著。”
丹特以為他的袖子裡有槍,就安慰了他一句。
“沒什麼。”
在另一雙與他如出一轍的藍眼的注視下,阿祖羅困倦的、漫不經心地說:“……隻是今晚有點冷。走吧,叫上他們一起,去吃你推薦的餐館。”
布魯斯抬起頭,乳白色的月亮掛在遼闊的天空中,而這不過是西西裡常見的一個春季夜晚,溫暖又宜人,你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純淨、美妙的夜色了。
第 107 章
丹特在阿祖羅來到卡塔尼亞的第二天就召集這個區的兄弟們為他舉辦了一場小小的歡迎宴。地點選在了他的家裡, 主廚是他的妻子麗薩,她是一位聰明的知情人,從來隻當丈夫是名普通魚販, 其他一概不過問。
來丹特家中吃飯的有盧卡·米特福德, 安東尼奧·豐塔納以及弗朗西斯科·波佐羅, 性情各異,有更愛咬文嚼字的,也有和丹特一樣性格熱情的。一切都被布置得像一場平凡的家族聚會,在天主教徒安東尼奧念誦完餐前禱告後, 他們在愉快氛圍中分享了可口的飯菜。
“聽說你給咱們先生擋了一槍。”弗朗西斯科說, “現在怎麼樣?”
“沒什麼大礙, 這事本來也沒什麼。”阿祖羅用叉子卷著意麵,頗為無奈地說:“可先生——哦,讓我想想他的原話是什麼來著——”
他停頓了一下:“‘既然這件事已經告一段落了, 你也需要養養傷, 不如去幫忙做點輕鬆的事情’……哼,然後我就被他從巴勒莫一腳踹到了這裡。”
“先生有先生的道理。”丹特寬慰道:“沒關係, 跟著我們乾,這邊通常沒什麼大事,你完全可以好好休息……”
那可未必。阿祖羅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正與他處在同一張長桌上的人們,雖然一開始大家都表現出了足夠的禮貌,但不難看出, 這之中隻有丹特對自己的態度好一些, 其他三個嘛……
他轉了轉眼睛,在心底嗤了一聲, 帶有十足的傲氣與散漫。表麵上,他什麼都沒表現出來, 也懶得去故作無知,因為他此番前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這就是為什麼他和頂頭上司力理據爭了很久,在大部分時候,這根本就不是他的管轄範圍,看看這幫兄弟吧——有著一頭金發的米特福德是最為內斂的,他衣著得當,透著一絲威嚴,到現在為止都沒有表現出對這件事的傾向,這種人要麼是不輕易站隊的人,要麼就是實打實的牆頭草;話相對多一點的弗朗西斯科,他一直試圖和他搭話,但那抹對他的鄙夷還是不經意間流露在語言中間,這也正常——誰能想到上麵能空降一個少年過來幫忙?至於安東尼奧?行吧,恐怕是個狠角色,儘管他黑發潦草,卻長了一張羅馬式的臉,是姑娘小姐喜歡的那款。
人心不齊就是不好辦事,這和小組作業一樣煩人,他覺得這事挺煩的,早知道就不給埃科修斯那混蛋擋那槍了,簡直恩將仇報。
吃過飯後,丹特帶他去了落腳的地方,就位於丹特家所在的那個街區。入口位於一處石梯組成的窄巷,那些典型的、色彩鮮豔的意大利民居分列兩側,這些過分相似的建築和街道組成了一處夢境般的迷宮,不時出現的拱形的門洞上方掛著一盞十八世紀的破舊馬燈。
房屋的另一麵正巧對著大海,二樓還有不到半米寬的陽台,上麵剛好能擺上幾盆植物。那是丹特不知道哪個親戚的房子,他們一家子上那不勒斯去了,鑰匙就交給了丹特保管。
“夏天的時候,這裡的陽光會很漂亮。”丹特一邊開門,一邊介紹道:“……不過,請你注意給那些植物澆水……不用澆太多。平時我有空都會過來的,既然你住在這裡,我就隻能把這件事委托給你了。”
少年點點頭。
按照慣例,他可以先休息幾天,而丹特之所以被指定為接待人,顯然也有上頭的考慮,他為人忠誠,尊敬父母,有話直說,挑不出什麼太大的毛病,還是他們中唯一一個有老婆的,麗薩太太燒得一手好飯,阿祖羅如果願意,他可以去他們家吃飯。不過在初來乍到的這幾天裡,他就到處遊走在大街小巷裡,誰也抓不住他的蹤跡。
周六,他慣例去拜訪費迪一家時,麗薩夫人問他要不要在周末一塊同她去做禮拜,她說,每個街區都有一座天主教堂,不過她偶爾也會上另外的街區去。
“時間合適的話,”阿祖羅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要聯係安東尼奧的話,他就得上教堂去。“我會考慮的。”
之後麗薩就不再問什麼。午飯過後,他又出了門,閒逛到了一處靠近海岸的大道附近。三月,栽在陶罐中的紅花沐浴著明媚的陽光中,那些不知年歲的斷壁殘垣突兀地出現,風蝕的表麵掛滿了爬山虎,如同垂垂老矣的、披著由孤獨與生機交織而出的綠裝的老者,遠遠眺望著不曾改變過的深藍大海,樹木散發香氣,到處是一派安樂的景象。他張望了一下,在確認沒人後,靈巧地攀著樹乾,爬到了樹頂,借著開闊的視野,觀察路邊的行人。
說實話,這事迪克小時候也愛乾。布魯斯站在樹下,在斑駁的疏影中抬頭,光斑落到了他的眼睛裡,鍍上了一層燦爛的光輝,然而這隻是一場古舊的回憶,他不會被刺痛雙眼,而他年輕的孩子也從未遇到過一個站在樹下看著他、擔心他掉下來的父親。
他就這樣跟著布萊雷利——跟著阿祖羅的步伐前行,少年不是去騷擾憲兵,就是跑到什麼陽光充足的地方睡覺,但這也不是他的全部。他通常起得很早,到附近的咖啡店要一杯咖啡,喝完就走,接著就是投入不知目的的調查——給憲兵的消息就是在這過程中順手搜集的,他是個很會偽裝的人,在攝像頭還不慎發達的年代,他以名為“阿方索”的投機小市名的形象出現,此人來自拉卡布裡亞大區,但絕口不提具體的故鄉,有那麼一絲小聰明,並經常為此洋洋得意。
他混跡市井,所以在儘可能地去塑造一些中產階級小市民、年輕的無業遊民形象,這在想方設法偽裝高貴的一眾騙子中顯得格格不入,也與他最初與丹特見麵時的疏離形象不同。這讓布魯斯想起了他自己的十四歲——同樣在外遊曆,不過遠沒有這小子那麼圓滑。
……也許,所謂圓滑,也不過是另一層偽裝罷了。
他揚起的嘴角漸漸放平。
出外調查,沒事去看看憲兵,上費迪家蹭飯,然後回家看書,這基本就是阿祖羅一天行程了。他沒有在學校中完成學業,而是有一套屬於自己的課程,且依靠驚人的自製力與注意力去完成它們,範圍之廣,不亞於布魯斯自己修行時修習的課程。
而這並不容易,布魯斯自己就是過來人,外加,他並不是那種會將孩子的天賦與努力視為理所應當的父母——在不涉及那些危及生命之事時,他甚至更樂意寬容:嗨,反正他有的是錢,隻要他的孩子是個善良、正直之輩——那他們又為什麼不能在父輩的餘蔭下輕鬆一點呢?
……可惜這就像個縈繞於這一家族的——一種詛咒。他們統統選擇了這樣一條艱苦卓絕的道路。
無一例外。
……
……
阿祖羅把自己摔進了床鋪中,他還穿著帶有硝火味道的黑色外套,好像也不是很在乎這樣會不會弄臟床褥,而他的桌上還擺著一份計劃書,被暖橙色的光打亮,他之前出門時沒來得及關台燈,而現在已經是半夜三點。
他試圖去想一些正事,比如之後的發展——按照他原定的計劃,反正在卡塔尼亞頂多呆個一年半載,這傷也該好得差不多了。他就有機會讓埃科修斯把自己調走,不過在此之前,他需要做出點實際意義的事情,不然還會被扣在這兒……而做事的另一個前提是擺平那幾個家夥。
他本來不著急這件事,現在卻起了速戰速決的心思——就算起衝突也沒事,我得趕緊把事情辦完,然後直接每天一個電話催到埃科修斯鬆口把我調走,對,就這麼辦。
就像從前那樣……這樣一來……我也不必再為此而感到——
突然間,他的思緒好像停滯了一瞬,他想不起來自己那亂跑的思緒究竟溜達到哪去了,於是思想就此被遣返到了原地。
飯飽神虛,興許與這個有關,他今晚吃得太多了,所以想東西也更費力……阿祖羅望著天花板,墨綠色的牆紙上什麼都沒有,他也沒有感受到絲毫困意。他磨蹭了一會兒,從床上爬起來,把資料全部塞進抽屜裡,給陽台的綠植澆水,關了等,雷厲風行地做完這一切後,重新躺會了床上。
這會兒,他終於得以身處於黑暗中了。
阿祖羅不知道的是,被帶至這一片回憶中的布魯斯坐到了他的床沿處,這其實沒什麼實感,他就是保持了坐的動作。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很想重新替他擰開床頭燈,就像他小時候,阿福做的那樣。他虛虛地碰了碰他的頭發,他並不知道布萊雷利在想什麼,他隻是直觀地感受到了——他不能安然入睡。
而他隻是一位意外闖入的觀眾,什麼都乾涉不了。
而布魯斯不知道的是——阿祖羅早就過了會做噩夢的年紀啦!當明日的太陽升起之後,他又會重新變回那個眼底有著若有若無譏諷的少年,散漫、為人禮貌而疏遠,看上去對什麼都保留一些好奇,實際上卻並不想關心任何多餘的、與利益無關的事情。
……而他們這樣的人,向來是如此的,也不會有誰去質疑,更遑論——有什麼類似悲哀的情緒,那終究是他者才會有的軟弱啊!
第 108 章
在決定拉攏誰、警惕誰、無視誰之前, 阿祖羅率先迎來了一份不算太繁瑣的工作,不用想,肯定是遠在巴勒莫的某個人要求的。他跟在米特福德身後, 抱怨著諸如“誰家老大派三份活還隻發一份工資”之類的話, 但米特福德不用回頭都知道, 這小子多半是裝出來的,他一點都不介意活多活少,隻想刺探到一些對自己有用的信息。
法布裡奇家族在卡塔尼亞的產業不算太多,甚至在巴勒莫, 也處處給那幾個炙手可熱的大家族壓上一頭, 以往嘛, 大魚看不上小魚,在大有改變的如今,謀求更多利益已經是這樣一個與其他暴力/組織彆無二樣的Mafia家族鐫刻進本能的宗旨了。米特福德猜測頭上準備做出改變, 但他最終沒能猜到為什麼來到這裡的會是一位過分年輕的少年人。
這並非是米特福德看不起阿祖羅, 他深知,有些時候, 反而是這種小崽子更可怕——他們往往成群結隊,不知輕重,隻需要一點暴力、一點謊言,就能被輕易煽動,早在十來年前, Mafia們經常吸納這類青少年作為底層打手, 換句話說,就是能夠被消耗的暴力工具, 鮮少有人能真的從這個年紀開始,一路高歌猛進, 爬到真正意義上的Mafia高層,他們太年輕、太幼稚,是正正好的刀鋒。
阿祖羅不像那種涉世未深,能夠任由人拿捏的青少年,他經常一言不發地看著誰,卻從不回應什麼,他神秘莫測的藍色瞳孔鮮少有什麼能被人看透的部分,反而隻會折射注視他的人本身的影子。有時候,冷不丁撞進去,還會嚇人一跳……尤其是,他在某方麵與他們的首領埃科修斯·達·法布裡奇有著驚人的一致性,就像對方千裡迢迢投擲過來監視一切的一雙眼睛。
米特福德擺出了不願意去想太多的態度,把人帶進了一家平平無奇的服裝店中,掀開店後其中一個被閒置的換衣間,打開暗門,就會通往一處酒吧——酒吧的正門是常年關閉的,隻有在周末會開上那麼幾個小時,而作用嘛,大概就是將本地的賭棍全部吸引到一塊,這不過是此處大大小小灰色產業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又是賭場啊。”少年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
他像個街頭小子那樣,滿不在乎地窩在吧台後邊吃他那份肉醬千層麵,一邊不時聽一聽賭場的喧囂,這這種地方,是不存在開業和歇業的——大家都是三班倒,調酒師是個法國人,在知道阿祖羅會說法語後,饒有興致地和他攀談起來。
“說實話,我還以為達法布裡奇先生會派維托裡奧過來。”
“是啊。”少年隨口應付道:“很遺憾,維托裡奧是個大忙人,隻有我被打發過來了。”
調酒師還專門給他做了一杯橙花牛奶喝,少年意味不明地掃了他一眼,最好還是收下了這份好意。
突然,他想是看到什麼感興趣地東西一樣,把盤子一撂,探頭看向了某一桌。調酒師挑挑眉,他本來對阿祖羅看到了什麼並不感興趣,不過還是稍微瞥了一眼,隻看到離吧台不遠處的某一桌邊上聚集了大量的人群……還不時傳來歡呼聲,這些調酒師都見怪不怪了。
“啊,他在算牌。”阿祖羅說,他又觀察了半響:“……不,有點意思,他不光在算牌,他似乎是在跟蹤洗牌。”
這讓調酒師停下了削冰塊的動作,這下他不得不扭過頭去,正眼看待那以一桌的賭客們了。正在桌上的是一個一頭短棕發的男人,乍看上去像個拳擊手——簡單來說,就是那種給人感覺充滿激情,卻總是輸得不明不白的家夥。
那邊正在玩二十一點。
二十一點,顧名思義,就是一類以撲克作為遊戲道具,目標是使手中牌的總點數儘可能大——卻不能超過二十一點的賭博遊戲。
自1962年索普的暢銷書《擊敗莊家》發行,利用數學規則來預測局勢、增加優勢,最終令人合法贏下一場賭局——這樣一條新增加的道路,也曾讓廣大賭客們心潮澎湃。剛開始,這也確實為部分人帶去了可觀的財富。不過,在此之後,為了應對這樣一本針對二十一點的教科書,世界各地的賭場紛紛更改了規則,建立了新的壁壘,以對抗賭客們那漫無邊際的發財夢——然而,時至今日,在諸多靠運氣取勝的遊戲中,二十一點依舊是個有人堅信能夠被算牌的遊戲,他們鍥而不舍地研究著不斷變更規則中存在的數學定律,且加以運用,以證明這一點。
他用低緩的聲音說:“哦?那琳達可能要有麻煩了。”
他指是那邊發牌的荷官。
在多數情況下,荷官責任觀察賭客是否出千,並在損失擴大前加以製止。而在這樣一個不算正規的賭場裡,即使是憑本事算牌,也會被算在耍手段之列。畢竟,這些賭棍個個都不是什麼吃素的料,碰上個把沒腦子的,能把憲兵和警察都惹過來。
阿祖羅歪歪頭,他好像歎了口氣——當然,調酒師轉過頭時,他已經恢複了原本的冷漠。他帶了個口罩,往頭上扣了頂鴨舌帽。
“我去看看,沒問題吧?先生。”他玩味地問——即使是一天二十四小時泡在這兒的賭徒,也不一定知道,眼前這位乾練、說話舒心好聽的調酒師才是這裡實際上的負責人。
“去吧。”調酒師說,他從櫃台下抽了一張卡給他,看著少年手一撐,從吧台上直接翻了出去。他慢悠悠地擦著杯子,把玻璃杯放回木架上。
好吧,誰讓他是達法布裡奇丟過來的。
他在一輪結束後,那著牌直接頂了荷官的位置,他抬抬眼睛,那拳擊手(他就乾脆用拳擊手當人家代號了,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打拳)麵前已經堆了不少籌碼,目前正在盯著他洗牌的動作——對方在記剛才出現的牌在這套牌裡的哪一遝裡。
雖然也可以讓老板直接搞個自動洗牌機完事啦,阿祖羅漫不經心地想。不過歸根到底,這裡本來也不是講究公平的地方——而眾所周知,運氣這玩意,更是虛無縹緲。
布魯斯就站在他的身後,所以他看得要比那位職業賭客清楚得多——哦,好吧,這也不全是站位的問題,世界上鮮少有人能達到布魯斯那樣恐怖的……對細微之處的觀察力。於是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這小子使詐換牌,速度之快,旁人根本察覺不到。對麵胸有成竹的賭客還不知道自己引以為傲的追蹤與算牌已經失靈。
布魯斯繞著賭場走了一圈,烏煙瘴氣,到處是紅眼的賭徒。歡呼聲一浪接著一浪,無人去關心那些賠光了本、黯然神傷的家夥,隻顧著蜂擁而至勝者身邊。
等他再次循著噓聲浪潮回來時,正好看到其他賭徒在叫罵——那位原本穩操勝券的拳擊手爆牌了!他的總數超過了二十一點!
“還要來嗎?”新的荷官嘶嘶地、不懷好意地笑著。
拳擊手皺著眉頭,他似乎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已經被賭場發現在算牌了。這樣僵持下去,大概隻會無儘地輸下去,他算是一位聰明——且識時務的人,於是他選擇了終止賭局,表麵上,他表現得足夠惱羞成怒。
是個聰明人,阿祖羅想,真是人不可貌相。
這家夥足夠聰明,布魯斯也是這麼認為的,他看到了——那些負責看場子的大塊頭正虎視眈眈地坐在角落裡,如果他能就此收手,那麼他還能帶著今天贏到的錢安全離開——並且,他之後應該不會再被允許進入這裡;如果他想大鬨一場,恐怕等待他的隻能是槍子了。
沒人注意到其中的暗流湧動,阿祖羅又陪在那邊玩了幾把,直到人漸漸少了,才把牌重新還給琳達。偷摸從賭桌邊溜了回來。
“玩得開心嗎?”調酒師問,他已經讓人端走了冷掉的千層麵,這會兒放在盤子裡的是一份法式鬆餅。
“沒意思,我還以為他之後還想試試出千呢,一嚇就跑了。”阿祖羅插起一塊鬆餅嚼了嚼,熱的。
“你師從芙瑞嘉?”他突然問:“這麼爐火純青的……技藝,可不常見。”
啊,這人還認識芙瑞嘉,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但還是把食物吞下去後才開口:“算不上,隨便學學罷了。”
“隨便學學可得不到她的真傳,小夥子。”調酒師說:“出乎意料,但是,還不錯。”
在這之後等某一天,琳達·桑娜和她的同伴伊莎貝拉換班後,專門過來找阿祖羅道了謝。這時候的他還是坐在吧台後,似乎在翻看賬本一類的東西,麵對她的道謝,少年頭也不抬地說:“啊,這沒什麼好謝的。”
他的冷漠沒讓琳達知難而退,她堅持要他收下謝禮。
“我還有個孩子要養,如果失去了這份工作,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這可不是份好工作,阿祖羅淡淡地想,他把賬本一合,突然問道:“聽你的姓氏,你來自撒丁島?”
“對,我是撒丁島人。”
……阿祖羅最終還是接過了她做好的那份炸肉丸。儘管他早就吃飽了,所以隻吃了一點。
他縮在吧台下,一份計劃開始在他腦海中形成,不過,在此之前,他也許需要去一趟教堂,找安東尼奧談談,要知道,難民救助公司的事情還沒著落,而法布裡奇的——野心,不止於此。
第 109 章
在一個沒什麼值得特彆關注的周末, 阿祖羅同麗薩一道走進了幾個街區之外的一座教堂。這所教堂屬於方濟格會,規模比不上本市的玻日亞堂,內部更古樸, 數麵牆壁上繪著已然被時光衝刷至色彩黯淡的故事畫, 一道道帶有神秘色彩的朦朧陽光躍過窗戶, 在正廳交叉,又以恰當好的角度照耀上了那些有著慈悲麵孔的聖人們——而其中,聖方濟各的身影尤為矚目。穿著長袍的聖人微微彎腰,眼神慈愛、平和, 似乎正同停留在掌心的知更鳥輕聲訴說。而這不過是關於他諸多善行中的一個——傳說, 聖方濟各曾向鳥雀傳道, 並稱鳥獸為兄弟姊妹。
阿祖羅進教堂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副壁畫,他看過太多類似題材的畫作——關於聖方濟各、聖本篤、聖加大利納等等等等,可他還是多看了兩眼那副平平無奇、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與眾多“聖方濟各向鳥雀布道”為主題的畫作相比起來稱得上沒絲毫新意的壁畫。
來這座教堂彌撒的人並不多, 他跟著麗薩坐下, 聽著司鐸用拉丁語和意大利語交替著做些禱告和講道,中間唱唱聖歌, 而阿祖羅一直在分神找安東尼奧,可惜,他這個位置不太好,沒找到他,也許這人坐在靠後排的地方。
領完聖餐後, 儀式走到尾聲, 麗薩看了一眼坐一直坐在原地的阿祖羅,她有些詫異, 但沒問什麼,而是和囑咐他早點回來吃午飯。人群像羔羊那樣散去, 阿祖羅感覺有人坐到了他的身邊。
是安東尼奧。
“你非得在這種地方會麵不可?”阿祖羅壓低了聲音,卻一點沒打算收斂他那仿佛與生俱來的嘲諷功夫:“好吧,主大概也不在乎。”
安東尼奧沉默了一瞬,用談論天氣的口氣談論道:“埃科修斯先生有給我提到過你的一些……想法。”
聽到他那麼講,阿祖羅也不以為意,那些確實也就是“想法”,八字沒一撇,提出來也不見埃科修斯有多重視。
“就我個人而言,我是比較感興趣的。”他微微一笑:“——說起來,關於難民救助公司,也有你的提議?”
“也不算提議,”阿祖羅說:“隨口給埃科修斯講了一句,就現在這個局勢,難民大概會越來越多……也許過不了幾年就會達到高峰。他覺得收容難民有利可圖,而且相比起從北部走——話說都能從北部走了,乾嘛不直接留在法國呢?所以會將意大利作為目標的,必定要過西西裡——不過嘛。”他懶懶地一攤手:“其他人也這麼覺得,這生意我們做得,他們也做得,一不小心撞上……那就隻好頭破血流咯。”
“真是令人驚訝,”安東尼奧說,但他半點沒表現出驚訝的態度,就像之前那位永遠用不緊不慢的語調念誦拉丁文的司鐸一樣。“對未來,你很有把握。”
他想試探些什麼?阿祖羅想,但他不動聲色地道:“我說了,也許。又誰能準確無誤地預測曆史呢?沒準過幾年情況就變了……我就提了一句,誰曉得埃科修斯該上心的不上心……”
“不,不。”安東尼奧說:“這可不是什麼‘不該上心’的事……就其他家族也在爭奪這份產業而言,這無疑是很重要的,先生一直覺得他對其他地區的掌控力太弱了。”
這不是廢話嗎,他老家又不在這些地方。阿祖羅“唔”了一聲,沒接話。
“你好像不是很支持這個方案。”
哦,這敏銳的羅馬禿鷲。阿祖羅微不可查地撇撇嘴,要不是眼下他得拉攏對方,他才懶得講實話。他思考了一下,準備看情況透底:“要說難民生意嘛,怎麼,你覺得是好事嗎?”
他故意加重了“生意”這個詞的音,而安東尼奧搖搖頭,也不知道他否認了這句話中的什麼。“我們確實應當接納那些悲苦流離的靈魂,他們同樣是我們的兄弟。”
“哼。”他笑了笑,也沒有說出什麼“真虛偽”之類的話,“好吧,問題在於——倒不是我們,是一些其他人,似乎有想弄一些下線生意,你也知道,雖然這就是條廢令,不過明麵上,大家都不想做情/色生意,那聽著不光彩。”
“——難民營則是能徹底繞開這條的好出路。埃科修斯在考慮乾不乾,他這人傳統起來活像有病一樣——”
可這些在利益麵前不值一提。
所謂Mafia原則,不過在利益、權力和暴力麵前的一條狗,哪有骨頭,就往哪去;哪有敵人,就毫不留情地咬上對方的脖子。
“我覺得那不太長久。”他略有些煩躁地說:“……如果後幾年難民數量真的劇增,除了搞這些生意,倒是還有不少問題。瞧瞧這些人——這些從各個國家,各個地方來的家夥們,講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價值觀,甚至,他們還有自己那一套宗教。現在還能欺壓一下,逼迫他們作為下線乾點更臟的活,之後呢?他們人會越來越多。”
“等他們抱成一團,那就麻煩了,就像一種入侵,現在還能被壓製,長久之後,會迎來反彈。”
“反彈。”安東尼奧重複道。
“在這之後,大概還會有大規模的衝突——哦,如果你想說,西西裡本來就已經受夠了各種侵入,什麼希臘人羅馬人哥特人拜占庭人,連阿拉伯人也踩上過這座島嶼的土地。不過,這不單單是西西裡,本來意大利內部矛盾就夠吃一壺的了,之後——”
他輕輕做了個擊掌的動作:“……大概會走得更極端吧。為了抵禦那些更陌生的文明,以及受夠了這些難民——說真的,不必把他們想得太壞,但這些平民的文化水平並不高,又飽受饑餓折磨。道德和本能,他們會選擇後者。”
“也就是說。”安東尼奧總結道:“之後會有更激烈的衝突,本土的與外來的,社會氛圍會更緊張,甚至出現倒退。”
“嗯哼,不過也還得看後邊幾年經濟怎麼樣咯。”
他故作輕鬆地說:“這不算站隊問題,因為哪邊有利可圖,咱們就往哪邊走,僅此而已。不要把一切搞得太僵,難民油水撈點差不多得了……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也許吧。反正趁早做打算,雖然Mafia基本就是個和民意相反的東西,但沒準也能利用民意呢……”
那一瞬間,安東尼奧順著他的話,以及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暗示,想到了一些也許能在他描述的未來下拉攏的議員,也就是那些極其反對外來移民的極端分子——他也清晰地看到了阿祖羅和埃科修斯在這件事上的分歧:前者似乎沒把這塊生意太放在心上,而是專注這件事引起的連鎖後果:社會矛盾以及經濟下行帶來的、極端排外的民意,這會導致上層的變動,以及從這件事起,也許他們能見縫插針,把手伸到北部去;埃科修斯認為插手難民有利可圖,不容錯過。他們都不算錯,不過,法布裡奇還沒強大到能在西西裡一手遮天,也就是,也許這兩件事裡他們最終隻能專注於一件。
安東尼奧思忖了很久,正如阿祖羅所說,比起實在的難民生意,他所說的未來太過遙遠,甚至都不一定會發生。曆史的風暴,也是一種莫名其妙就能被另一場連鎖事件給打散的災難,人隻能在回顧過去時才能明白漩渦中發生了什麼。
教堂中不時有行人走動,沒人會注意到這兩個若無其事的用黑話和一些其他語言低聲密謀的人。他們會在有人經過時稍微沉默,總的來說,除了一位棕發的婦女坐得離他們近了點之外,就沒什麼其他人了。那意大利婦女念誦了幾句“萬福瑪利亞”,又離開了;有時候,悠揚而清脆的合唱充盈整個教堂,但隻有常來的安東尼奧知道,有時候那些是唱詩班,有時候,不過是收音機的歌聲罷了,但——又有什麼影響呢?那曲調一如既往聖潔、平和,新的時代到來,就好像以後上帝都不用天使去吹號角,而是擺幾個音響就能萬事大吉。
阿祖羅並不知道他的想法——不如說,他要是知道了,這看上去冷淡又不太好惹的少年,大概也得砸砸嘴,評價一句瘋子。
正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安東尼奧並非不信神,他隻是有一套自己的觀念——鬼知道這家夥怎麼不去直接投奔新教的懷抱,依舊堅守在除了清規戒律和條條框框外就沒什麼好東西、且在許多人眼裡早已腐朽不堪的天主教中。
直到最後,安東尼奧都沒有發表自己對於他和埃科修斯不同想法的評價,兩者皆對或者兩者皆錯,都有可能吧。這些阿祖羅都不在意了——因為他在安東尼奧起身告辭的瞬間就明白了,這人他算是拉攏成功了。
在日後幾年,這少年會遇上一位不太喜歡太陽的夥伴,而這位並不知曉此事的夥伴若是能聽到隻言片語,大概會在一頭霧水地同時大肆感歎:我懂了,你這完全就是給人家畫了個大餅啊!
完全不認為自己在畫餅,也暫時沒精力去真的落實未來計劃的阿祖羅忍住了伸個懶腰的想法。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先回去,這時候,一位穿著灰色修士服,腰上係著麻繩的男人向他走了過來——這打扮一看就是方濟各會的修士。
“你是豐塔納的親戚?還是朋友?”
“哦,算是他的朋友吧。”
“真少見,畢竟他總是一個人。”方濟各會的修士微笑道:“我看見你與他一起,他是個很不錯的家夥,雖然不擅長將言辭變得動聽。”
“我知曉、我知曉。”他說,他注意到這位修士似乎想對他說什麼,很不愛聽這類傳道的阿祖羅找了個“姑媽還在等我”之類的借口,立馬從教堂中溜了。
而黑衣修士一直站在過道處,神色平和而悲憫,他念誦拉丁文禱詞的聲音被風送到了阿祖羅耳中。
“Pater noster, qui es in caelis……”
正如他之前和麗薩——和其他人齊聲念誦的那樣。
“……Quoniam tuum est reg potentia et gloria in saecula. ”
他走到教堂門外,迎著刺眼的陽光,口中默念了句什麼。
“Amen. ”
他突然像想起了什麼,猛地彎下腰,在陽光中笑了起來,笑得痛快又悲傷。
第 110 章
“一開始, 我還以為你挺不喜歡我的呢。”
“現在呢?”
“現在確認了。”
弗朗切斯科懶洋洋地伸手輝開蟲蠅:“你確實不喜歡我。”
說完,兩人又各自在陰影中沉默。不遠處,街頭歌手正調試音響, 開始唱著一首耳熟能詳的老歌, 時而憂鬱, 時而帶著點莫名的昂揚,是那種不太被年輕人喜歡的戰爭歌曲,阿祖羅一如既往地盯著鴿子發呆,弗朗西斯科倒是聽得入迷。
說實話, 他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 阿祖羅倒是聽過一點這位浪蕩子的傳聞——他出身不錯, 目前還有個未婚妻,為人和正派完全不搭邊,一直是讓埃科修斯頭疼的存在。論到讓上司頭疼這件事, 阿祖羅其實與此人不相上下, 這也許就是他們合不來的原因。
他們在這裡蹲了半天的點,弗朗切斯科每找一個話題, 就會被阿祖羅冷冷地嗆回來;廣場上一直彌漫著西西裡特有的和緩氛圍,從這裡能看到那座龐大的黑色活火山頂常年繚繞著的灰色一縷縷灰色煙霧。
“他來了。”
阿祖羅突然說。
弗朗切斯科敷衍地點點頭,不慌不忙地先喝完了手中的咖啡,然後——
“……你什麼毛病?”
“我還以為你挺想要的?”
麵對弗朗切斯科遞過來的氣球,阿祖羅差點沒懷疑這人腦子裡是不是進了水——眾所周知, 廣場上的那些買氣球、鮮花和身穿玩偶裝的, 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實打實的騙子扒手, 這點東西能翻個十倍賣給你。
……真不錯,他成功惡心到我了。阿祖羅想, 但他保持著一貫的冷漠,最後還是把那三支氣球拿到了手裡——他不是接下來談判的主力,如果弗朗切斯科一定要拽著這三支氣球,那反而會顯得不倫不類。
“三十歐一支呢,彆放掉了。”
弗朗切斯科說,他向目標走去,開口時,已經換上了一種更為優雅的語調:“上午好,先生。”
“哦……上午好,您是……”
被叫住的、行色匆匆的高大男人有些疑惑,他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湊近了還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香水味——還有點嗆人。這看上去像個剛從政府大樓下班的議員。
“您可以叫我弗朗切斯科,”這位浪蕩子說,“這樣的,先生,我想,您也許還不知道我的來意,不過您應該有從您的朋友那裡聽到過,我們公司有意願為您提供庇護。”
他用著最謙和的詞彙來講這件事,但那男人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在陽光下格外顯眼。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他乾巴巴地說,甚至萌生出了想快步離開的念頭,卻被另一位帶著黑色口罩、手裡拿著氣球的青少年擋住了去路。
“彆那麼緊張。”這回是輪到那位少年開口,他用著和弗朗切斯科一樣的——可稱之為虛情假意的調調,“先生,您可以聽完,隻耽誤您一會兒的時間。”
“要知道,”弗朗切斯科適時搭話:“這隻是一個‘保險金’,對您沒有任何害處。”
保險金,這不過是名義上的說辭,即使是路過的人,大概也沒辦法深究其含義,說到底,誰能想到一個幫會分子,居然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向另一位公司老板談論收取保護費的事情呢?——而且他還帶著一個拿著滑稽氣球的青少年。
阿祖羅隻負責找人攔人,並不負責幫弗朗切斯科完成屬於他的那份威逼利誘,在他們談完後,他已經無意識地繞了好幾圈繩子,讓氣球離他越來越近,直到弗朗切斯科打破了他的遊神:“那個老狐狸……看起來還是很猶豫啊,不枉他躲了那麼久。”
是啊,反正說得好聽,提供庇護。阿祖羅漫不經心地想:真的出事了,也隻賴那位老板自己——誰讓他的礦是私自開采的呢?萬一有工人出事,那可就不得了啦。
白皙的手腕被繩子勒出了一條條紅繩,麵對近在咫尺的氣球,阿祖羅心下一動,快速地把繩子拆開,手一鬆,任由氣球飄上了天空。
“都說很貴的……”弗朗切斯科在他身後抱怨道。
阿祖羅淡淡地笑了一下,在情緒轉瞬即逝後,他輕聲道:“我幫你把這不出洞的田鼠引出來了,那你又得給我點什麼好處?”
“什麼叫我給你好處。”弗朗切斯科有點想賴賬的意思,最開始他是沒想到這個小鬼還有兩把刷子,而阿祖羅可不想和他廢話。
“說吧。”他從兜裡翻了跟棒棒糖,放進嘴裡嚼得哢哢作響,就好像他用力咀嚼的另外的事物一樣。
“——如果你檢舉不出一個告密者,那我就得拿你的人頭去交差了。”
……
……
正如阿祖羅表現出的那樣,他不是很信任弗朗切斯科,但也似乎並不怕對方翻臉。
布魯斯抽絲剝繭,將近兩個月以來,布萊雷利身邊出現的所有人都分析了一遍。他幾乎在布萊雷利開始行動時就察覺到了他此行的目的——表麵上,他是因為與上司的理念爭執,以“養傷”的名義被派遣至卡塔尼亞,他還肩負著一些諸如給當地的幫會分子出謀劃策、訂立一部分章程的任務,但從他有意識地在各地遊走、並接觸各種可能與幫會分子有關的人物之後,布魯斯就完全明白了他的真正的任務——
尋找一名幫會的間諜,或者叛徒。
這名間諜一定身居高位,有著較高的情報權限,而且從不被周邊的人懷疑。據布魯斯所知,與哥譚那種一旦有背叛者,不論職位高低,立馬就會被清除的作風相比,這裡的幫會會對一些低級的釘子睜隻眼閉隻眼,純當給警察賣個心照不宣的人情。
試想多年前,哥譚警局也是如此,向警察告密本身就是個笑話——誰不知道警察中全是幫會眼線?這讓初來乍到的詹姆斯·戈登吃儘了苦頭,如今倒是乾淨了不少。
但高層背叛就是件嚴重的事了,尤其是這名高層大概率不是通警,而是與另一個家族有聯係的情況下。
接應人、接應人的妻子,調酒師,放蕩兒,性格嚴肅的中立者,天主教徒。
布魯斯揉揉眉心,一個猜想逐漸浮上心頭。這得益於他這些年與哥譚諸人打交道,以及蝙蝠俠慣有的、對一切的懷疑。
是了。他想起一個細節,恍然大悟道,那人眼中有驚懼……有時候,他太熟悉那種恐懼了,他在將自己活成一份恐懼的年頭裡,完全知曉這樣的情緒能帶來什麼,一時的壓製,或者,不顧一切地垂死掙紮。
然而他隻能等布萊雷利自己去發現,他這遲來了多年的父親什麼也乾不成,他儘量想讓自己心平氣和,把翻騰的情緒放到一邊兒去,蝙蝠俠,蝙蝠俠。他看著那尚且青澀的、自己的麵龐,不斷呼喚,蝙蝠俠。
……隻有蝙蝠俠能永遠睜著眼睛,從頭到尾,將這場戲劇看到最後。
……
……
阿祖羅自己能確定的是,他是挺想把弗朗切斯科這混蛋當差交了的,反正他也不喜歡這家夥。
相當遺憾,看上去最像反賊的人不是反賊,他也不是沒懷疑過天主教徒安東尼奧,他猜不到安東尼奧在想什麼;懷疑來懷疑去,你總得有點證據吧!高層不是那種錯殺一下就當錯殺一下的家夥,影響威望,還折損人手。
好在他足夠耐心,也許那個人懷疑過他的目的,不過不論如何,也絕對是帶有輕視的,這是個好消息。
隻有當敵人輕視你的時候,你才能要了他的命。
“——親愛的紅衣主教。”
他笑吟吟的,雙手的指尖相對,風度翩翩,好像在邀請誰一起赴宴。
“我帶來了一位教皇的命令。”
在一片廣袤的黃昏中,在那些屬於那光榮之國的遺留的龐大殘骸中,粉紅的雲霞掛在天際,天空沒有任何一刻離人如此近過。
他想起一個說法,在很早之前——那時候羅馬已經覆滅,而帝國的光輝也是如此,沉睡在意大利的火山下,那些神廟壯闊的模樣已然不可考證,而無知的平民們驚歎於羅馬柱的宏偉,並以自己在田間歇息時聽到的故事來捏造這段曆史:這些遺跡並非人間所有,而是巨人的故鄉,如不然,人力又如何築起這何其龐大的柱子、門扉,切割出如此整齊的石塊呢?
盧卡·米特福德站在其中,像極了一直螻蟻,他的右腿被該死安東尼奧射傷,好不容易躲到了沒什麼人來的遺跡,卻不知道這小兔崽子從哪冒出來的!
“嗬……嗬嗬,”他眼神陰鷙,直到最後一刻,也不知道他的瞳孔中留下的印象究竟是誰——是這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還是埃科修斯·達·法布裡奇?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那豺狼隻想咬碎所有人的脖子,幾曾何時,他也是忠心耿耿……他們誰不是陪著那落魄公子玩命才走到的今天!
“總之,我就不問你的心路曆程了。”阿祖羅說,“大概還有三分鐘,某個混蛋就快帶人過來了,啊……”他微微蹙眉,沒再說什麼,說到底,其實米特福德也沒特意針對過他,雖然那是不知道他來乾什麼的前提下。
他甩手把槍扔了過去,三分鐘。他滿不在乎地聳肩,好像根本沒在怕一樣——其實隻有場外的布魯斯知道,什麼三分鐘,援軍早就躲在五十米開外的柱子後了,保證能在對方開槍之前動手。
他與不知情的阿祖羅並肩站在一切,這樣一來,誰也不知道那黑洞洞的槍口瞄準的到底是誰了。布魯斯有一百種方法能在這個距離從槍口下閃開,他仿佛能聞到那若有若無的硝火味道——全是錯覺。夕陽讓一切都不真實了,就像夢裡的場景——也許也可以這麼說,他本來就是過做夢的人。
盧卡·米特福德戰戰巍巍地把槍口對準了自己,手指猶豫了一遍又一遍,突然間,他調轉槍口,扣下了扳機!
“嘭!”
重合的槍聲響起,阿祖羅雙手插在兜裡,毫發無損,他的槍裡子彈早就打空了,這也是賭一賭——他不喜歡賭,但是難免碰上這種時候。恐懼之人最後一刻還在喃喃自語某個名字,這不過是西西裡——這塊土地,這片島嶼上最常見的曆史,遠方傳來檸檬的香氣,他就近找了塊古代遺跡坐下,像個孩子一樣捧著臉。
……人總會有厭倦的時候。他怔怔地看著大海,裱著白色花邊的海水一望無垠,永遠沒個頭,血從地勢高的地方往下流,濡濕了他腳下生著的野生雛菊花。
混蛋弗朗切斯科和羅馬禿鷲安東尼奧負責收拾殘局,他們收屍收得輕車熟路,本來阿祖羅準備先開溜,卻不想在半道上遇見了調酒師的車。
他毫不客氣地拉開車門,上來就說:“都解決了,你來晚了——說起來,你是米特福德的朋友吧?我很遺憾。”
他本以為自己能先睡一會兒,睡到城裡,結果調酒師並沒有啟動車子,他握著方向盤,慢慢說:“……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準確地說,先生通知我來找你。”
“……他有什麼事?不會是他希望把米特福德丟去海裡喂魚吧?這可不歸我管啊。”他難掩疲憊道,還帶著一點不耐煩。
“不,他希望你儘快——最好今天就回巴勒莫。”
少年一頓,在調酒師的下一句話開始前,他與生俱來的——對厄運的靈敏直覺就開始表露出了抗拒,他還來不及喊出那句“等等”,就聽見調酒師用同樣遺憾的語調——他姑且還是個正常人,所以也會有同理心——宣布:
“蘭欽先生的病情惡化了,你現在回去,或許還能趕上與他的最後一麵。”
……
……
記憶碎片——起碼這回,是屬於布魯斯韋恩自己的記憶碎片,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入了他的腦海。那是個他早已忘卻的畫麵,不知什麼時候、又為何保留至今。他記得那是個溫和的夏夜,他站在不知什麼地方的海邊——他一生中去過太多大海,甚至他的故鄉也被大海包圍——夜風吹起他的額法,他注意到海灘邊有一隻很小的貓,看不清顏色,夜色為他披上了黑衣,那就算那是隻黑色的小貓吧。貓安靜地蹲在沙灘旁,任由起落的大海用並不溫柔的力道衝擊著他,他既不躲避,也不哀嚎,隻是靜靜地凝望遠方。
他已經記不清前因後果,記憶似乎隻截留了這樣一個片段,令人印象深刻,興許那就是他一個錯亂的夢,他並沒有真正看到這樣一隻被海水衝刷的貓,因為任誰都知道,貓這種生物最討厭的就是水,怎麼會有貓能如此平和地——安靜地如同迎接死亡那樣,讓那越來越大的海浪迎著自己而來呢?布魯斯站在遠處,他想,我應該走過去,把貓抱起來,不能再讓貓呆在冰冷的海水中了,再這樣下去,貓會被海潮吞噬的。
然而,他隻是看著,因為記憶裡並能讓他走過去,抱起那隻貓,給他擦擦身上的水。記憶隻是記憶,不能改變任何已發生過的故事與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