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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當天, 阿祖羅就以最快速度趕回了巴勒莫。好在路程並不遠,他來到醫院時,病人還在搶救中, 他隨便挑了一處長凳坐下, 像一尊在巴勒莫隨處可見的、被命運遺棄在原地的雕像那樣, 於白熾燈下開始了漫長的僵滯。

這時候的他終於開始像一位真正的孩子那樣,失態、驚慌而且任由往日的鎮定一去不返,他咬著自己的指節,深深地彎下腰。一副蠢相, 他想。可隨即, 這個想法又被其他什麼東西給粗暴取代:千萬不要……

他平複著——用儘全力地平複著狂躁與不安, 直到有人來提醒他,病人已經脫離生命危險——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就能就此放下什麼。早在他同意把老蘭欽從米蘭最好的病院轉到巴勒莫的那一天, 他就已經失去了自欺欺人的機會——老人的病灶早就紮了根。一開始, 他對此最大的奢求不過是老人能熬過寒冷的冬季,起碼西西裡的冬季比北意更溫和。事實證明, 他的選擇是對的——整個法布裡齊家族都知道,阿祖羅的選擇總是對的。

能僥幸一次,就難免再貪心第二次。他開始盼望老人能活過春天,隨即又活到夏天去,但這樣虛幻的願望終究是有落空的一天。

維托裡奧收到消息趕來的時候, 阿祖羅已經整整一夜未曾合過眼。

維托裡奧位看似不苟言笑, 實則心細如發的人,他習慣穿著一身長風衣, 有著一頭枯草般的黃發,在布魯斯看來, 這人的背影乍看上去還有幾分像康斯坦丁,不過,從行動上看,他可比康斯坦丁要靠譜太多;他是法布裡齊家族的二把手,果決狠辣,手上沾染了許多性命,不過,起碼這時候,這位外號是“野狗”的男人正準備把阿祖羅勸回去休息。

“如果你願意的話,”維托裡奧說,“你可以明天就把他接回去,有一段時光,總比沒有好。”

阿祖羅扯了扯嘴角,他微微合了一下眼,又立馬睜開:“我會考慮的。”

“走吧,我送你回住所。”他言簡意賅道:“先生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你可以先休息吧,先生讓你明天抽空去見他一趟。”

……

……

之後的事情,布魯斯就難以再去了解了,他原本是跟在布萊雷利身邊,偶爾隨著他的視角而跳躍,但這次,他卻無法再作為以布萊雷利為主角的——劇目的唯一觀眾,而是不時被安排到了其他地方,去看那些未曾被阿祖羅熟知的故事。

他看到了臥榻上的,被稱作“蘭欽”的老人,這個名字驚人的熟悉,但卻始終隔著一層紗,讓布魯斯無法將其掀開——無法看清他的真實麵容,隻推斷這也許是個英國人,亦無法得知對方的真正身份。他代替了本該站在此處的阿祖羅,行將就木的老人處於一種似醒非醒的狀態中,他讓死亡的蠅蟲落滿,不得動彈,卻仍舊頑固地讓語言從口中溢出:

“……我死後、”他艱難地,帶著一絲釋然和平靜:“就去找你的父親,布魯斯、他叫布魯斯·韋恩……他會帶領你走上……正確的道路……希望你看清這邪惡的真相……”他氣若懸絲,感覺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彆再厭棄,彆再自責……你,去成為應該成為的……”

……

在護士推著車退出去後,阿祖羅替老人掖了掖被子,他握著他的手,嘴唇抵著他乾枯的手背。直到他的脈搏不再跳動,奇跡也不曾發生。老人像睡著了那樣,就這樣死在了一個與孤獨、漫長還有放逐等詞彙不相乾的季節,被洗得透亮的藍天仿若近在咫尺,濃厚潔白的雲盤踞在天際,明晰美麗。

他的臉龐劃下淚水,而恰在此時,附近教堂的鐘聲響起,為遠行的生命,也為震蕩那仍然在懵懂的、卻注定坎坷的命運——

……

……

“節哀。”

埃科修斯·達·法布裡奇如此說到。

他們相對而坐,桌前的兩杯飲品,不過,誰也沒去動他們。

在終於得以窺見這位正如日中天的Mafia家族掌權人的真麵目前,布魯斯曾經做出過很多猜測,他又不是第一天和這種人打交道了。哥譚的Mafia盤根錯節,意大利裔,俄羅斯的律賊、墨西哥的毒販、還有亞洲的兄弟會,每一個他都仔細調查過,他們形式大差不差,人品卻都爛得夠有千秋。埃科修斯是個出乎布魯斯意料的年輕人——

他的具體年齡應該在三十歲出頭,留著兩撇胡子,身形瘦削的男人,他是一副典型的意大利人長相,臉部較長,眉毛濃密,穿著考究的西裝,領子漿得筆挺。這讓沒在蝙蝠俠狀態的布魯斯忍不住泛起一絲嘲諷之意:嗬,要知道,自《教父》上映以來,多少Mafia居然也學著電影裡的那一套,開始假模假樣地置辦一身不錯的行頭,用起那些往日裡他們看不上的文雅詞來!他們以為他們是些什麼東西?穿得人模人樣,就能和那些真正受尊敬的檢察官、警察還有醫生相提並論了嗎?哦,說起來,他們上個世紀宰了的法官、律師、官員還不少呢!

阿祖羅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而埃科修斯卻自顧自般說:“你知道,我一直對此類——與死亡有關的事情感到遺憾,從認識你開始……上次的事情,至今我也十分痛心,你是知道我的。”

阿祖羅低低“嗯”了一聲,他隨手抬起了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的飲品,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隨即就被苦了一下,居然又是酒!埃科修斯向來愛喝這類苦葡萄酒,也不知道是什麼癖好。要是以往的他,或許還會半真半假的抱怨一番,不過阿祖羅現在什麼心情都沒有,隻好一直沉默。

“說起來,”埃科修斯像是鐵了心要把這份沉默趕走一樣:“塔加米諾最後的殘黨也清剿得差不多了。”

聽到這個名字,阿祖羅驟然抬起眼,又在看到埃科修斯的那一瞬間垂了下去:“是嗎?終於死乾淨了啊。”

隔著半開的窗戶,他能清楚地看到窗外的娑婆的枝葉,還有開得正爛漫的苦橙花。濃鬱明快的花香味被風送室內,他驀地想起埃科修斯當年和他說過的話:這些金色水果——包括橙子、檸檬在內的種植者,是最早被Mafia勒索的倒黴蛋之一。如果他們不從,黑手黨便派人砍掉每一顆樹木,破壞水源,並殺害所有人,隻為了壟斷這份財富。

他輕輕笑了笑,轉瞬即逝,那是與布魯斯相似的笑——那是對罪惡報以最大惡意和嘲弄的笑,也是對自己的譏刺——難以解釋的是,韋恩家似乎人人都會這麼笑——就讓這不合時宜的幽默刺痛自己吧!因為你已經一無所有啦——就連遠在千裡之外的阿祖羅也不免落入這份習慣裡去。

“這是個好消息,阿祖羅。”埃科修斯微微一笑,“說起來,也算是你——哦,應該說,我們,複仇成功的第一步。本來,理應慶祝,是不是?我的女兒喬凡娜還一直期待你什麼時候去看她,你沒忘了她吧?她一直很喜歡你。”

阿祖羅不冷不熱地應付了幾句,他隻顧把一半的注意力分給埃科修斯。理論上,他是該高興,但這似乎和他從前設想的、亢奮而高昂且極富破壞力的痛快情緒不同,他像是……像是趕赴了一場結束了的宴會,其實一切還沒真正散掉,不過索然無味的情緒早已經占據了宴會的大部分內容。老蘭欽的死也是如此——他感受到了悲哀,卻在得到悲哀的瞬間又失去了它,他已經鬨不明白自己的心緒了,但與生俱來的性格卻還是讓他在固執地分析這個——

唯有深深的……沉重的無力與眩暈般的厭倦,是他此刻能品嘗到的唯一清晰、確鑿的滋味。在阿祖羅拆來拆去,始終拆不明白後放手的那一刻,一切化為了如灰霧一樣晦澀的惆悵與疲賴……讓人想乾脆就這樣回到蒙昧的年代……回到沒有謹慎,沒有知識,不用前行也不用依靠的年代。

埃科修斯用手指叩了叩桌麵,他沉思了很久,慢慢啜了一口他鐘愛的葡萄酒:“……或許,你可以考慮出去走一走。”

“您對一切的解決辦法就是這個?”阿祖羅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往外丟。”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呆在巴勒莫呢。”埃科修斯說:“你也不太愛呆在那不勒斯,還時常打外勤報告——哦,我們話歸正題。”

他清了清嗓子:“——總之呢,我認為你應該出去走走,就當散散心。”

“散心?”

“沒錯,散心,消化消化情緒,我的阿祖羅,你是該放下一切了。”埃科修斯一本正經道:“……這是經驗之談,我的孩子,出去走走吧,出國看看也可以。這裡頭沒什麼任務——而且,我們之前也說好了,你隻為我服務到塔加米諾湮滅的最後一刻?現在你自由了。”

他拍拍手,維托裡奧開門進來,先衝埃科修斯頷首,又把一份資料袋遞給了阿祖羅。“你的新身份,一共有三份,都是沒有什麼記錄的清白履曆。”

少年茫然地——機械地接過那份資料袋。他這時候似乎終於開始轉動他那有些發鏽的頭腦,“……謝謝。”

“這沒什麼,我的孩子,這沒什麼。”埃科修斯愉快地說,直到阿祖羅走出辦公室的最後一刻,他都保持著起身迎送的姿勢,麵帶微笑:“——不論如何,如果你想回來,法布裡齊永遠會為你保留位置。”

“……阿祖羅。”

……

……

“您真的打算放他走?”維托裡奧瞥了一眼他那不知道在想什麼的首領:“我還以為,您有點那個打算——把他當作繼承人什麼的。”

“是啊,我做得夠明顯,不是嗎?”

原本麵露微笑的人此刻將麵孔上的友善儘數卸下,他灰色的眼睛閃動著,“維托裡奧,你還記得狐狸喬萬奴沙的故事嗎?”

狐狸喬萬奴沙是流傳於意大利地區的民間傳說,大致內容就是窮人朱塞佩在機智的狐狸喬萬奴沙的幫助下娶到了國王女兒的故事——喬萬奴沙巧妙地利用謊言、賒賬、以及信息差等等方式,以小換大,最終讓窮人朱塞佩真的得到了能與國王女兒相匹配的身份,並以梨樹伯爵的身份得到了國王女婿的位置。

而喬萬奴沙在事成後,向朱塞佩索要的報酬隻有一個:她死後,希望有一個漂亮的棺材,和一個隆重的葬禮。朱塞佩答應了。然而,當喬萬奴沙假死以試探朱塞佩是否信守承諾時,朱塞佩卻說,把她直接丟到窗外去吧!

於是憤怒的喬萬奴沙直接離開了朱塞佩,再也沒回來過。

“……”有時候,維托裡奧實在搞不懂埃科修斯的想法,這和狐狸喬萬奴沙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他勉強發散了一下思維:“您認為阿祖羅會像喬萬奴沙那樣……恕我直言,我們可不是僅有一顆四季結果的梨樹,其他一無所有,隻能靠狐狸來幫助的朱塞佩——而且,更多的是阿祖羅在依靠我們,連老蘭欽的治療費用也是法布裡奇家族承擔的。”

他說得很委婉了,簡單來說,您這對號入座得也太離譜了,恕他不敢苟同。

“哦,哦。”埃科修斯聳聳肩:“我的意思是,答應人家的總得做到。我可不是朱塞佩那個蠢貨,你看,我替阿祖羅付了老蘭欽那老頭的醫療費,雖然那老頭經常罵我——還有,我也答應了給他自由。”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信守了承諾,他就不會像喬萬奴沙那樣離開?”維托裡奧捋清楚了埃科修斯的想法,他根本不想阿祖羅離開:“——他萬一真的想走呢?”

“啊,”埃科修斯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朋友啊,這就是你需要學習的地方了,有時候,越禁止的事情,就越會引起反抗,我不適當放他出去走走……”

“——他又怎麼會明白,他其實根本就無處可去——這個事實呢?”

“……”

野獸終於露出了藏在微笑、親和之後的獠牙。

“老蘭欽死了,哼,他終於死了。”埃科修斯愉快地又喝了口酒:“他總愛叨叨那點什麼正義、英雄,這世道,做英雄的,可比咱們當惡棍的送命還快。”

“他似乎有提過阿祖羅的父親是英雄。”

“英雄?”他嗤笑了一聲:“怕不是魯莽鬼,因為一件沒必要的小事丟了命。”

被評價為“魯莽”的布魯斯本人聽到後,沒有任何反應。

“其實他死得不太是時候,哦,雖然我說他終於死了,但也沒希望他死得那麼早,主要是他一死,也就沒有彆的理由拘住阿祖羅了,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你也知道,阿祖羅有時候就會有點無所謂的善心——我本來覺得,再掰他個一兩年就沒問題了。”

“這倒是,”維托裡奧認同道:“但其他方麵……”

“他做得很不錯,不是嗎?”埃科修斯用讚賞的口吻評價道:“瞧瞧吧——你有沒有看過他的幾份提案?天馬行空,有點稚嫩,但是有可行性。”

“他總是這樣。”維托裡奧道:“能發現方向,在您斧正錯誤後,事情發展得總是超乎尋常地順利。”

“對吧?他很聰明,也不知道老蘭欽怎麼教出來的這樣一個小怪物。”他可惜地砸砸嘴:“……不過他始終不待見我,不過,我們隻要能留住阿祖羅就夠了。”

“——而他,而我,我們能帶著法布裡奇走上一條前所未有的輝煌大道,哈哈哈哈,我願意教給他所有家族事物,就像芙瑞嘉毫不吝嗇地將她的騙術和易容教給他一樣。如果可以,我還能把喬凡娜嫁給他,畢竟喬凡娜確實也很喜歡他那張臉。”他舉起杯子,似乎已經看到將來輝煌的願景:“——前提是他回來,他會回來的。”

他喝光了最後一滴酒,然後輕柔地向維托裡奧吩咐道:“記得把他的行蹤透露給那些看不爽我們的老對頭。”

“——哦,說起來,我記性也逐漸不太好了,塔加米諾好像也還剩幾個小貓小狗吧,不過沒關係,等他什麼時候膩了回意大利,你親自帶人去保護他。”

“畢竟,”埃科修斯說:“法布裡奇永遠站在他的身後,隻要他為我所用。”

他的笑容就定格在了那一刻。

下一個瞬間,一記裹挾的憤怒的拳頭就狠狠地砸在了這個幻境上,布魯斯一拳又一拳地擊打在他那虛偽的笑容上,順應了他願望的幻覺終於不再讓他隻看得到摸不著。埃科修斯像個假人一樣,還在說話、微笑,即使他的麵部已經被男人的拳頭鑿到變形。而他的二把手站在一旁,還在按照既定的劇本對話——哪怕,這場麵在外人看來相當滑稽。

布魯斯已經很少——很少如此憤怒過了,他靠憤懣與不甘行至今日,亦靠這些撐起了那沉甸甸、黑漆漆的蝙蝠俠,即便如此——

你都——做了——什麼!!

他睜著眼睛,藍色的眼珠像玻璃球那樣,無機製,無光彩。帶著明明已經消耗殆儘,卻仍舊在下一秒湧出的悲戚;他掐著法布裡奇的脖子,自己卻率先陷入窒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攜帶致人死地的心願揮舞拳頭,他已經快被憤怒的風暴給卷入,撕裂,而後墜入萬劫不複。

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這群惡棍,操控他的人生,還想埋葬他的善良,讓他背離他的心靈,剪下他的道德!

他不曾參與他的漂泊,不曾知道他的噩夢,他隻是個虛影,一個不存在與他此刻生命中的亡靈。

恍惚間,布魯斯又回到了某個不眠之夜——他記得阿祖羅房間裡擺著一尊黑色聖母像,由上至下,注視著雙眸緊閉、被魘在床上的孩子——那是阿祖羅,還是布魯斯自己,他已經分不清了。月光從窗外撒入室內,蝙蝠從窗邊飛過,一切總在反複上演著,連終有一死的安慰都開始變得乏味起來……

……

……

無力睜眼的蘭欽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無從得知的是,在他口述遺言時,握住他手的並不是阿祖羅,而是一名負責照顧他的護士。護士西多妮握著他枯槁的手,直到蘭欽真正盼念的人到來。先去和埃科修斯述職的阿祖羅姍姍來遲,他和她道了謝,接過了她的工作,而護士西多妮也順理成章地退出了病房。

她沒有向阿祖羅轉達那番他未曾聽到的遺願,之後也沒再有機會見過他。她出了病房後,跑到護士站,借著小憩的姿勢偷偷掉著眼淚,她不是不想告訴那少年真相——隻不過,整個私人醫院都是法布裡奇財產!在他要求她不許透露任何蘭欽的隻言片語時,她隻能照做,這些窮凶極惡的黑手黨,時常要挾人的性命,作為普通人的西多妮,丈夫、母親和孩子都被黑手黨監控著,她沒有任何——與這龐大黑暗對抗的餘地,也不會有任何宛若羅賓漢式的英雄人物來幫助她。

第 112 章

船上的生活多少會呈現出一種單調, 和身處陸地的日複一日不同,陸地的生活是線性的,遵從某種已經被前人摸索出的軌跡——並被稱作“安穩”與“體麵”的內在物質所主導, 這些足以包裹世界上的絕大部分人;海上的生活是延展的, 壯闊的海水以與世隔絕作為代價, 賦予了人們去到任何地方的自由,許多曆史的開端便始於某個人——某個團體的離岸,他們沒日沒夜的顛簸在大海上,敗血症、瘧疾、高燒, 人死前的哀嚎會被大海無情地吞噬, 恐懼、孤獨和連意義都不會被留下的死亡更是磋磨人的心靈。

有時候, 站在甲板上的傑森也會想,那些屬於海員,漁夫以及海盜的傳奇, 在慷慨地為他帶來了濕鹹的海風和同海洋君主驚心動魄的交鋒後, 那些——總在故事結尾,以一種神秘的、迷幻的、宛若海市蜃樓的方式隱匿的主人公們。

那是一種沒有終點, 永遠在被續寫的冒險,永遠定格的年紀,永遠有情有義的,不會因世道而改變,可他們又為自己留下過什麼呢?財富, 名聲, 美人,都是唾手可得又轉瞬即逝的。也許他也曾經向往過一點, 向往冒險是潛伏在他血脈中的天性,而佐羅和帕洛斯船長, 區彆也許也僅僅是一個在陸地上縱馬,一個在海洋上航行。

在船上的日子裡,傑森作為機械師——你猜怎麼著,他還真的會維修馬達,檢查輪船運行,他已經忘了他具體是在什麼時候學的這個,起碼這門手藝讓他在船上看上去比迪克格雷森來得有作用,不過,實際上也沒有什麼需要他修的,這一路還算平穩,哥譚那邊也沒人察覺到紅頭罩和夜翼成功跳出了陷阱——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彆人會以為他們已經被喪鐘宰了。

此時,他正看著阿德裡安和附近海域的載著蔬果的小船做交易,吊鉤緩緩吊起那些蔬果,阿德裡安說,儘管這一片海域還算安全——等靠近中國海域後,就不用再擔心追兵的問題了。不過安全起見,傑森和船上的另外一個船員還是守在一旁,以防意外發生。

“給。”

順利完成交易後,阿德裡安從袋子裡摸了一個蘋果拋給傑森。傑森也不嫌棄,用袖子擦了擦就吃了,在船上能吃到水果總是好的。

“很快就到中國了。”阿德裡安說,他如釋重負地站到傑森身邊,自己也剝了一個香蕉,其他水果都被運到廚房去了。

“終於快到了。”傑森說:“看來我和大海無緣,這段時間的航行不算無聊——但我還是更喜歡陸地,說真的。”

迪克那家夥倒是一直活蹦亂跳,雖然他們都不暈船,不過他在這方麵的適應力要比自己好上太多,這點傑森不得不承認。

“這很正常,”阿德裡安說:“你看上去是那種會陷入海洋憂鬱症的人。”

傑森轉過頭:“海洋憂鬱症?”聽起來像什麼雪盲症一樣,不過他大概能揣測到這類病症的含義,長久地麵對著一望無垠,又陰晴不定的大海,人的精神是會崩潰的。

“隻要在船上呆得夠久,誰也不知道自己哪天就中招了。”阿德裡安點了一支煙,並給了傑森一根:“不過,也有人這輩子都隻能在海上,這很難說清,但事實就是這樣,所以得給自己找點事做——現在的日子好過多了,還能看看電影。”

煙霧緩緩從他的唇邊淌出,又很快被海風吹散。從這裡往後看,能瞧見船尾拖拽出的層層白浪,揉皺的波浪痕跡向外擴散、消失,藍綠色的海麵在陰雲的布置下,顯得格外沉默——沉默得如同傑森陶德的眼睛,他叼著煙,但沒點燃,他無所謂地繼續趴在欄杆處,隨便說點什麼吧,他想,隨便說點什麼。

“他也是嗎?”

“什麼?”

“海洋憂鬱症。”

“我也不確定,也許吧,他在這方麵沒什麼太特殊的——既不像迪克,也不像你。”阿德裡安說:“不過說實話,你不太像你的兄弟——介於我現在就認識你的兩個兄弟,你和那個俄羅斯小夥倒是很像。”

他在說阿爾塔蒙,傑森了然。

在大部分人眼裡,阿爾塔蒙·希什科夫就是個典型的俄羅斯人,不太愛微笑,性格平靜,相比起他另外兩個過分鬨騰的同伴,他過分安靜了。而傑森不討厭這樣的人,他是那種——不論你說什麼,都會認真傾聽的人。而在阿德裡安的敘述中,他似乎並不單能激起人的傾訴欲。

“他是個沉著的人,”阿德裡安回憶道:“剛開始或許沒人能注意到,當然,這也有他不愛說話的因素。不過,我想應該沒什麼人會討厭他——除非他患有恐俄症。”

阿德裡安有幸見過幾次布萊雷利焦躁的時候——當時他根本不知道他在焦躁,誰叫這小子越是危險,越是習慣笑,如果忽略他緊繃的脊背和閃爍的眼睛,多少人就這樣被他騙了過去,夔娥這時候一般會一反常態地不言語,而她掌心的東西——如果有的話,經常會被她捏到變形,隻有這時候,以沉默示人的青年才會輕輕把其他兩個人攬過來。

“冷靜一點。”他說,這在彆人看來,簡直沒頭沒尾——

“那時候我就意識到了,他就像一支專門針對情緒的鎮定劑,不是我誇張,他是那種——當你把事情搞得一團亂的時候,會默默起身去先攬下殘局的,爭取時間讓你冷靜的人,不論你是搞砸了家務、出行計劃還是彆的什麼,不會責備,也不會催促——他一直站在那兒,隻要你需要,可以隨時握住他的手。”

“……他們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團隊,性格合拍,這也是種幸運。”

“是啊,一個團隊,一群相互信任之人……”

“你似乎也有這樣的朋友。”阿德裡安聽出了他的感慨。

“有。不過我們暫時……分開了。”

“哦,”阿德裡安不以為意:“人總在相聚和離散的路上,祝你們早日再聚。”

“會的。”傑森說,鄭重其事地:“一定會的。”

……

……

迪克和傑森在日本的一處港口下了船,在確定沒有追兵後,換乘飛機直達上海。而在到達上海的第三個晚上,他們收到了有有且僅有一次的、蝙蝠家族內部的通訊,接通後,對麵沒有任何信息、提示,這讓迪克很快意識到,那就是一段空白的錄音。

“保持,不要掛斷。”傑森大喊道:“……找到了!”

在他成功定位的刹那,剛才還明滅的信號就悄無聲息地被抹去了。不,準確地說,預設置的時間一到,發訊器就會自主銷毀。

“好吧,是他的作風。”迪克湊過來:“地點?”

“中國南部的一個省份……從衛星地圖上看,他們的位置在山裡。”傑森把位置縮小,“這很奇怪……這又不是亞馬遜雨林或者金三角,你看,附近甚至有村落。”

“的確,如果是被設計困在杳無人煙的荒野,那確實有點麻煩,以他們的本事,就算一時在深山中迷路,想走出來也不是問題……那座山裡有什麼嗎?”

“誰曉得。”傑森把地圖默背了一遍,往座椅上一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們迅速收拾好了用得上的裝備,感謝中國發達的交通網絡,他們很快就到達了布魯斯他們出現過——還是很有可能最後一次出現過的那座縣城。在直接上山前,他們沿著山腳的村、鎮,一路打聽他們的行蹤,最後得知他們曾經短暫地在一戶農人家中落腳休整,又很快不知所蹤。

在爭取到屋主的同意後——說是屋主,其實不過是一位看上去有些羞澀的農家少年,他的父母都外出務工去了,隻留他和家中老人,老人目前也上集市去了。他說,他還得記得在大約一周前,來到這裡的哥哥姐姐,他們說自己是過來實踐的大學生,借住的時候還給了食宿費,儘管自己家裡人並不準備要。

“他們有說過他們去做什麼嗎?”迪克問。

“好像說過,他們說上山去調察什麼……什麼數據什麼的,這是不是氣象局會做的事情啊?”少年撓撓頭。其實他們的原話不是這個,不過,橫豎都是借口,迪克見他實在搞不明白地質勘測和測量降水不是一件事,就貼心地把話題轉到了下一個問題:“那他們說過還會回來嗎?”

“……也許?奶奶就說把房間留好,因為、因為離開的話,也隻能回來啊,公路在這邊。這邊山頭是連著的,要走其他的公路得連著翻好幾個山頭呢。”

“啊……這樣,謝謝。”迪克溫柔地笑了笑。儘管這是個帶著滑稽口音的外國人,一番交談下來,少年覺得他大概也不是什麼壞人。

雖然在另一位更高大、看上去也更不好惹的外國人走過來的時候,他還是被嚇了一大跳——然後刷地躲到了迪克背後去。

迪克:“呃,這孩子有點怕生。”

傑森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說話的語氣不那麼生硬:“……趕緊看完趕緊完事吧。”

果然還是個小鬼,一身趨利避害的本能。傑森在心底想,他不是那種會在乎小孩怕不怕自己的人。他步子一邁,跨過門檻,從院子往正廳中走去。

“他是我弟弟,沒什麼惡意……”

“……哇,”少年驚訝道:“他好帥啊!”

“啊?”迪克被弄糊塗了,等會兒,你到底是怕他還是不怕他啊?

最後迪克決定不然先算了。

他轉而進門去找傑森。

整個客房沒什麼特殊的,房子裡還有一點淡淡的土腥味。他們一陣翻找後,居然從床下翻出了一柄傘!

在一處普普通通的中國鄉下民宅,翻出一把油紙傘,其實本來不是件特殊的事情。然而,但凡和萬事屋中的那個中國姑娘打過交道的都知道,這柄傘就是她不離手的那把。唯一讓他們覺得奇怪的是,這把傘的傘麵有破損——而且不是戰鬥留下的不規則破損,而是被人為地切去了一部分。

……而且還是整整齊齊的三塊。

“他們一人帶了一塊?”迪克皺眉,他摸了摸傘麵。“莫非,這把傘是……”

“某種保障。”傑森接話道:“……隻是我們還不知道它具體有什麼用,某種東西的解藥?某個機關的鑰匙?還是某種通行的憑證?”

他從迪克手裡拿過那把傘,隨後直接撐開。

傘的內部貼著幾張報紙——那是關於一起陳年的盜墓案件的新聞。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那一刻,不論是迪克還是傑森,都能夠確認,那三人這時候怕是已經落入了那準備已久的圈套中去了。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第 113 章

漩渦、漩渦。漩渦吸入了一切, 扭曲的事物——扭曲的麵容——扭曲的現實就這樣被塑造,投入歇斯底裡的怒吼,投入能將人之脊背壓彎的磅礴不幸, 投入比黑麵包還乾澀的懷疑, 投入無法追尋的血、淚, 投入一柄比銀月還亮堂的刀,投入從槍膛奔離而去的瞬間就被斥作逃亡的子彈——

在他把所有能給的東西都給出去後,他投入了自己,和那些東西攪在一塊, 隻為了在有生之年, 得以活著看到自己腐爛的麵孔, 或許隻有把自己的肉.體全部劈爛,靈魂才會從淤泥中浮現——他又怎麼好去談論靈魂?在他選擇與散發著黴味兒的黑暗為伍、在他選擇了影子而非的靈魂的那天起,他就已經不配去談論這個——

在黑色聖母的注視下, 在最後一拳砸落——也在他真的快把那具假人碾成肉泥前, 有人牢牢捉住了他的手腕。

“……布魯斯。”

有人低低地呼喚著。

不知什麼時候——月光慢慢挪移,照亮了略顯空空蕩的會客室, 翻倒的沙發、茶桌,碎掉的玻璃,還有滲入木地板的,仍然在蜿蜒的血漬。他們二人的影子靠得很近,跪著的青年, 身材高挑的女性, 他們依舊用著不屬於自己的形象。

克拉克站在他身邊,垂著眼睛, 就像從前那樣,帶著悲天憫人式的鎮靜, 他時常會流露出不屬於人的神情,因而格外叫人崇敬,也格外讓人恐懼。

一切如煙霧般消散了,法布裡奇得逞的笑容也化為了塵埃,他被人拉起來。

“如果你需要,我一直在這兒。”他說,他來得很晚,幾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隻是,隻是有經驗:“我一直在,她也趕來的路上。”

“……彆傷心。”

他沒問那個已經消失的假人,不知道從哪拿出了一卷繃帶,仔細地替朋友包上了他傷痕累累的拳頭——他們都知道這是夢境,也就是說,除非布魯斯自己允許,否則這些傷口會一直在那兒。

而冷淡的、一言不發的布魯斯韋恩一向如此,他不把這東西當回事。而在第二位觀眾到來之時,下一場劇目已然在他們相對無言之時悄悄拉開序幕。

……

……

故事起始於一個風平浪靜的夜晚,或者說一條載滿月暉的河邊,但沒人說得清故事是怎麼發生的,命運總在人渾渾噩噩時到來。夔澤慶那時莫約二十五六歲,正是躁動不安、滿心就想成就點什麼的年紀,條紋襯衫,牛仔褲,加上從大哥那裡淘汰下的風衣,加上微薄的行李,就這麼擠進了烏泱烏泱的、不外乎全是為了討生活而南下的人群中,跟著他們上了火車,遠離了日漸凋敝的鋼鐵北境。

他要去南方,不光是要去謀生,他還要去找人,那封最重要的信正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任誰拿走他的行李、衣服、鋼筆和手邊那本價值八角零三分的中國神話故事選,也不能拿走那封信。

他要去見他的未婚妻周柏露。

周柏露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一雙杏眼隨了母親,流轉著在北方少見的、屬於綠水青山的氤氳,她是隨著上山下鄉的父母來到東北,同夔澤慶相識,又在即將成年時回到了南方去。這是樁典型的愛情故事——可以寫進書,可以拍成電影,不論是一個年輕人不辭艱辛的千裡奔赴,還是那近乎嶄新且前所未有的社會風貌,都似乎預示著這一點。不過,故事的主人公們無心宣揚那些坎坷和磨難,於是這些過往像畫片一樣被匆匆翻過,來到了他們克服險阻終成眷屬的那一刻,來到了他們相約到的特區謀生的那些年。

“我說,我們不會遇上鬼打牆了吧?”

她問,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都怪姓夔的!昨天非要拉著她看什麼恐怖電影。

“怎麼可能,你往後看,喏,工廠不就在那兒。”夔澤慶指了一下前邊。“……但這路確實好像比以往長哈。”

其實是周柏露難得穿一回旗袍出來,走路步子慢了很多。而回來的路上又全是工地式的荒郊野嶺,很難不讓人產生恐懼。

“快走吧,誰知道等下來的是人是鬼。”她抱怨著,想趕緊離開,並準備以後打死都不走這條路了!

好在這是個月光明亮的夜晚,一輪圓月就掛在天邊,照亮了荒蕪的小路——他們打打鬨鬨,卻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了有什麼不尋常之事要發生,於是漸漸就熄了聲。在他們歸於沉默的那一刻——

“轟!!”

“啊!”

“柏露!”

一陣刺目的、幾乎能媲美白晝的光照亮了這片荒地,他們雙雙被嚇了一跳!等好不容易睜開眼睛,一切又歸於平靜。就像剛才沒什麼巨響,也不存在什麼光一樣。二人驚魂未定,互相以為出現了幻覺——又或者真的見了鬼了。

在他們正準備先趕緊撤離前,女人生來的敏銳感覺讓她察覺到了有什麼不同——她不顧丈夫的阻攔,跑向了一處雜草叢生的地方。她跑掉了鞋子,撥開了草叢,發現了一團飄在河裡的奇怪的棉絮——有什麼東西包裹在其中,她喊夔澤慶過來把那東西撈上來。男人淌進水裡,卻發現水裡還躺著一把黑色的傘,於是他就一並全部拿了回來。

“這……這棉花裡是個孩子啊!”他驚呼道。

夫妻倆湊到一起,這團奇怪的棉花確實包裹著一個女孩,看上去小小的,也不知道滿月了沒有,但是……

“好漂亮的女孩啊。”周柏露驚訝道,這女孩的皮膚相當白,也不像新生兒那樣皺巴,在月暉的映照下,散發著淡淡的、不屬於人世的白光。

“這是誰家的女孩丟了啊?”她問——可隨即,他們夫妻二人對視了一眼,常年在南方工作的經驗讓他們立即猜到了那一個可能——

故意扔進水裡的、來路不明的女嬰,即使因為這團奇怪的棉花而暫時漂浮,但這裡是沿海城市,這條小河多半會順著地勢,流經大河,流入大海,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這女嬰會被活活餓死。而眾所周知……這地區確實有這一類習俗,重男輕女什麼的。

“……”

她去戳女嬰的臉時,那女嬰睜開了眼睛——依稀看來,居然也是杏眼,顏色是清淺的褐色,她握住了女人的手,不哭不鬨,甚至露出了一個笑容。

“……好孩子。”她看向丈夫,突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們養她好不好?她沒人要了,真討厭,那麼漂亮的孩子,怎麼能說丟就丟……”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很不確定——她才剛剛開始有點喜歡這孩子,多雪白、多可愛的孩子啊!而夔澤慶沉思了片刻,他抬頭望了望月亮,此時,一陣清風吹來,吹得野草們東倒西歪,吹散了雲,月光瑩瑩,他突然想起來他來找愛人時,懷裡揣的那一本中國神話故事選,封麵故事正是一位穿著廣袖彩服、飄飄仙去的女子。

“今天月色真好啊——”男人輕聲說,眼睛亮得驚人:“不如就叫她……叫她夔娥,你說好不好?”

在中國傳說中,有一位美麗的、奔月而去的仙女,她深居月宮,終日與兔子、蟾蜍為伴。

而她亦是月亮的代名詞。

至此,三千六百年的因果、三千六百年的流離,三千六百年的歸路,終究是圓滿在了這樣一個夜晚。

……

……

“老夔,你聽說了嗎?”

同事小張神神秘秘地湊過來。

“聽說啥?”

“咱們這兒啊,一個星期前有隕石掉下來,就那個晚上,地點就在那個啥工廠附近,半個城市的人都聽見了。”

“……隕石?”

“對,我嫂子的二哥,研究院的,聽說那不止是隕石,裡頭還有UFO。”他興致勃勃地說:“就那種,UFO飛船殘片——上頭還有字,不過,沒人看得出來是什麼。”

“去你的,少大白天說瞎話,這要真是UFO,早就保密了,輪得到你來傳。”夔澤慶不以為意,小張嫂子的二哥他也知道,一個很外圍的研究員。他和小張一起出大廈,又一起去停自行車的地方。

“你彆不信啊,你就說你聽沒聽到吧,萬一真有外星人呢。”小張不死心道,嘿,這老夔,天天就想著回家陪老婆,彆的什麼都不想打聽。

“聽到了,我能沒聽到嗎,那白光炸得嘿……”他嘟嘟囔囔,跨上了車。

“什麼白光?”

“什麼都沒有,你不是說外星人嗎,外星人不就的配白光嗎。”

他原本就是糊弄,卻突然一怔,隨即也不和小張聊白話了,蹬上自行車就走。

“哎喲喂我有事先走了,明天再說!”

“哎?”

一連串的巧合——還有那晚的異象,都讓夔澤慶內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荒誕的想法。

在他們把夔娥抱回來養後,很快就發現了這妮子異於常人的地方——她似乎不能曬太陽,一曬就燒傷,去醫院掛了個號,醫生說應該是紫外線過敏,但是他那裡治不了,得去更好的醫院;以及——連一歲都不滿的孩子,力氣大得出奇,吃得也多,這些都尚且在能被接受的範圍內。

……但最奇怪的,還得是他們撿回來的那把傘。裡頭夾了一塊布,上麵有字——不過,雖然起碼能看出是中國字,可既不是簡體,又不是繁體,剛好卡在他們偏偏能連蒙帶猜讀看個大概的範圍。一開始,他們還以為是女孩的親生父母腦子有點毛病,夔澤慶還猜測道:寫這字的人也許神經受到了損傷,想寫正常的字,但是寫不出來,就寫成了這種四不像。他還聽說過有人傷到腦袋後,專門寫反字的。

奇怪的文字、迥異的體質,還有那晚的巨光和根本查不出成分的、輕飄飄得像空氣的白棉花。他們當時抱著小孩就走了,也沒注意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隕石。

沒幾天後,隕石的事情還真見了報,夔澤慶一邊吃饅頭,一邊嚴肅地思考著什麼,那頭,周柏露還在熱奶粉,突然,她聽丈夫說:“柏露。”

“什麼?”

“你還想要這個孩子嗎?”

“怎麼?”周柏露一驚,生怕他想反悔:“不是說好了要養?”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還想要她。”他緩緩道:“那這裡就不能再待了,我們去彆處……不,我們直接回東北!我們攢到的錢也不少,完全可以回去做個小買賣。”

他知道這想法簡直是無稽之談——什麼隕石、外星人,說出去怕不是笑掉彆人大牙!可他不是個太迂腐的人,他讀書看報,也聽過美國出現過UFO,他最近越看夔娥,就越能找出她不同尋常的地方。之後,他偷偷回到撿到夔娥的地方看看,卻發現那頭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用鐵板圍了起來,聽說是要在這這裡蓋點什麼。

他眼見地發現了幾個警察,還有些穿白大褂的,好似在搜尋些什麼。

他不知道夔娥——這個姑娘究竟是什麼來頭,她真的是外星人,又或者就隻是運氣不好,剛好飄到隕石附近,但不管怎麼說,她的存在一旦暴露,那免不了被卷進去。

他們隻是普通人——他們隻是遇見了那麼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所以想給她當父母,僅此而已。他在把一切和周柏露全盤托出後,在爭論、質疑再到接受的過程中,他們達成了一致:他們得離開了。

……因為他們都舍不得她。

他們很快收拾了行李,像來時一樣,走進人群,坐上了火車。在那個信息不算發達的年代,在那個所有人都被時代潮流卷著走的年代,沒人注意到這對夫婦的去向。

回到老家後,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他們外出務工時生下的孩子,而夔娥也實在是好運——她那肖似周柏露的眼睛和屬於江南姑娘的輪廓,以及同夔澤慶一樣的個性,以至於沒人懷疑過她的來曆。

她也得以順利地在北國生長,作為夜兔的末裔,作為同父母一樣普通人。

第 114 章

記憶是很玄妙的事物, 像絡繹奔流的長河中被裹挾而來的細碎泥沙、被打磨得光滑的石塊和微不足道的水草,永遠在得到,永遠在遺失。沒人說得清他們從何處而來, 若凡事都要有個開端, 有個引子, 那麼對於夔娥而言,她能抓得住的、最模糊也最深切的童年記憶,大概就是一片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向日葵花田,在月光下, 那些向日葵秸稈發著光, 風一過, 掀起了一陣不被人世所傾聽的竊語,這溫柔的光芒蕩開了泱泱幽暗,童年所懼怕的鬼怪、邪靈和死亡都不複存在了, 隻剩下靜謐駐足於此夜, 永生永世。

在她笨拙地抓住母親的裙子,試圖給媽媽講這個故事的時候, 母親總會彎下腰,說她不過是做了個夢,世界上哪有會發光的向日葵秸稈呀?她失笑道,順手摸摸女兒的腦袋,問, 媽媽給你買糕點要不要呀?

要。她奶聲奶氣地說。

那些牆上的標語終究像潮水一樣褪去, 陣痛過後的城市還是要前行,但在當時, 身處曆史中的每個人都無所覺察,隻好保留記憶, 讓後來人評價。幼小的孩子眯著眼睛,坐在陰涼的長凳下,羨慕地看著彆的孩子開心地玩滑梯。

……誰讓太陽討厭她呢。她傷心地想,誰曉得為什麼偏偏是她——活像和太陽有仇一樣,皮膚一露出來就被燒傷,次數多了後,不用父母囑咐,她也學乖了——總之,就是不能站在太陽底下,除非把自己裹起來,冬天尚且還好,夏天就太容易中暑了。

所有人都說這是一種叫紫外線過敏的病,夔娥討厭這種病,並時常幻想有一天能遇上個頂好頂好的醫生,啪地一下,把她的病治好,這樣一來,她也就能和彆人一樣,上太陽底下玩了。

因此,五歲的夔娥定下了此生第一個終極願望(儘管其實持續時間並不長):快點長大,然後找醫生治病。這樣一來,她就能交到很多朋友了。

很快,時間飛速流逝,她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北國的金秋異常短暫,沒過多久,又回歸到了冰封雪裹的日子裡去。這時候,她和其他人的區彆也逐漸顯露——通常,小孩的力氣是不太大的,但獨獨她不一樣,隨手就能拖著木課桌走,幾個男孩都不是她的對手,誰想找她麻煩都不是個,一直到了三四年級,仍舊有高年級的小孩被她錘得哭爹喊娘。

“……你說,是誰欺負誰?”

惹事男孩的家長看了看自己家結結實實、虎頭虎腦的兒子,又看了看膚色白皙,長相秀氣,還矮人家整整一頭的小姑娘。

“我可沒熊他,他自個來撩閒挨削的。”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說

“……明明是你先揍人……哎喲,爸!鬆手、耳朵要掉了啊啊啊!”

“你還好意思?你什麼個她什麼個?給人道歉!”

“對、對不起嗷!”

班主任長歎了口氣,這真不是她拉偏架……算了,沒人信,真的沒人信。

直到夔澤慶過來領人,那邊還在不斷道歉,完全深知大概率是對方先惹但是沒討到好處罷了的夔老爹打了個哈哈,然後趕緊領著閨女就走了。

他慣例給夔娥買了冰棍,並偷偷囑咐“彆告訴你媽”,然後就把人抱起來放到摩托車後座上。這一天是六一兒童節,上午活動,下午放假,她難得紮了個包包頭,眉間塗了一抹紅,看起來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不然明天再說她吧,孩子還小,今天過節。夔父想。

“爸爸,”她看著紛繁的、喜氣洋洋的街道——那時的她隻看到了孩子會看到的,比如彩色的緞帶,又比如街邊小賣部放著的六一特彆節目,她披著媽媽的圍巾,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如果不是那個姓王的找茬,今天簡直是最開心的一天。“……為什麼老有人過來找事呢?明明我也什麼都沒乾。”

“我知道,咱們閨女從來不去主動惹彆人,是不是?但有時候,人生就會有麻煩,比如不太讓你喜歡的同學,又比如很多作業。”

“唔,那人生好累啊,找麻煩的我不怕,但我不想寫作業。”

他沒說出口的是,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她隻要還是那麼地……突出,麻煩就會源源不斷——可他並不打算現在就給她講這件事,夔澤慶想,這些……還是等她長大以後再說吧。

“今晚我可以看到動漫世界播出嗎?”夔娥見老爹似乎不打算給她叭叭些有的沒的,便鬼精鬼精地開始提要求。“而且明天周末耶!”

“那這得問你媽。”夔澤慶說,“如果她答應的話。”

在老爹不知道的情況下,十歲的夔娥在心底默想:希望以後煩惱能少一點……她不是個貪心的小孩,隻要沒什麼人來找麻煩,以及以後沒那麼多作業就好!

當然,這也是個理所應當落空的願望——沒有作業是不可能沒有作業的,甚至連假期都快沒有了。而現在的夔娥,還是個尚且稱得上無憂無慮的小孩——雖然她媽最後還是沒準她看到動漫世界這個欄目,因為她是小孩,而小孩十點前就得上床睡覺!

十二歲那年,她慣例回到鄉下老家過暑假,東北的暑假總是短暫的——而這個暑假又超乎尋常地特彆,至少,她之後就要上另一個更大的縣城讀中學了。

她還是不能曬太陽,這怪病就像沒個頭一樣,除此之外,她並沒有什麼不健康的地方,相反,能跑能跳,連上房揭瓦都不在話下。她逐漸褪去了童年時一直伴隨著她的嬰兒肥,開始像個少女了——也開始逐漸想一些更多、更遠的事情了。

和往後不一樣的是,在尚且處於童年和青春期交接的年代,村落依舊是村落,循著平淡的躬耕生活,獵人喝酒唱歌,農民收穀打場。村裡拉了電燈,有了電影,但一切似乎又沒什麼太大的改變。黯淡的雲彩,晚間啾鳴的鳥雀,還有那據說更古未變的、明亮而巨大的圓月,在城市的霓虹燈光尚未喧賓奪主的山中,不論何時抬頭,都是滿天繁星,銀河在另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靜靜流淌。

她走在微涼的夜色下,走在田埂裡,走在遼闊的麥浪中,一條黑犬啪塔啪塔地跟在她身旁,跟著她走向月亮。這是個多麼寧靜的夜,就像她記憶中那個有著發光的向日葵秸稈的夜晚,朦朧的景色被霧氣所攪動,隻願黎明不要破曉……隻因她還想做一做那樣的美夢……

正式上了中學後,夔娥這才算是和千千萬萬中國學子有了能夠感同身受的青春——念不完的書,考不完的試,還有破事一堆的學校。她換上了土得出奇的運動校服,為了方便紮起了馬尾。她交到了新的朋友,但也迎來了新的麻煩。

——她是唯一那個不用上體育課,也不用跑操的人,她偏南方的長相和白皙的皮膚,這些很容易能讓她被打上“病弱”、“不合群”的標簽,即使她本人性格和路邊隨便抓的東北小孩一個樣。

在一頭霧水地被人傳了閒話後,她十分生氣地找上門,還沒等她討要出什麼說法呢,對麵就已經被嚇得驚慌失措了——因為她不小心出手錘爛了對方的課桌。

“小葵。”她的好友聽聞後,大驚失色:“你去少林寺出過家嗎?還是你練過?”

“沒有那回事啊!”被叫了家長的夔娥憋屈地——她還得克製自己彆把自己的桌子給錘爛,於是隻能縮成一團:“手滑啦!不小心錘爛桌子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根本不正常好吧?!”朋友大聲反駁。

……好吧,這是不正常。夔娥自己也有感覺——特彆是在彆人都去上體育課,自己隻能坐在教室裡默默睡覺的時候,她總在想,她似乎……確實有點不對勁。

日漸增長的食量且不提——畢竟隔壁兩個班還有比她飯量還誇張的。她的內心總是在叫囂著……砸爛什麼。

砸爛什麼,什麼都好,桌子,凳子,黑板,毀滅什麼,什麼都好,隻要能讓她宣泄這種無人可講的、尖銳的——

直到她真的再次失手擰爆了水龍頭,濺出來的水淋了她一身,也澆滅了她原本陰暗的想法。

不明真相的路人還以為是洗手間的水管炸了,而她就是那個事發時處在正中心的倒黴蛋,於是老師打電話讓她爸來接人,讓她回去換一身衣服,不然等會凍感冒了。

“都讓你收收你那手勁兒了。”知道內情的夔父隨口吐槽道:“哎,沒人知道是你乾的吧?那就好,嗨,就當是學校水管炸了。”

“……”她一反常態地沉默著,發尾滴著水珠。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以為也許是青春期——特彆是和朋友交流過後,發現他們每個人都差不多,希望不要有那麼多考試,希望不要有那麼多麻煩,希望不要有那麼多……不如意。

“考得差就是不如意。”這是班長的話,班長是個帶著眼鏡的男生,他父母都是老師,這就導致了天塌下來他也不能考砸。

“被人欺負就是不如意。”這是她同桌的話,同桌是個有點胖的女孩,她會受一些人的欺負,但自從和夔娥做同桌後,聽過她錘爛課桌功績的人幾乎都躲著她走,這就給了同桌很大的喘息機會,所以她天天給夔娥上課吃零食這件事打掩護甚至背鍋,還會專門給她帶新零食。

“……回家就是不如意。”這是學習委員的話,她父親好酒,家暴,隻有小部分人知道,她走得最晚,來得最早。

“上學就是不如意,你是不知道,老劉天天找事兒,就為我爸沒給他送禮,呸,他算老幾。”這是隔壁一個性格略有些桀驁的男孩的話,他其實人還不錯,隻是喜歡和老師對著乾。

她不知道的是,這些——在她升入高中後會隻增不減,當然,多少人都還不知道能不能升入高中呢!比起上學,似乎所有學生——都更愛藏身於街頭巷尾,藏在熱氣騰騰的早市裡,藏在吆喝聲中,藏在那些平凡、鮮活,滿是市井味道的地方,反正哪裡都好過學校——縱使最終,它也會化為回憶,但並不是現在。

她還是那身一年四季常在,且越穿越寬鬆的校服,忍受著另一種青春期的不堪——人家在煩惱臉上長痘的時候,你在煩惱怎麼樣才能克製……暴力衝動,這未免過於不正常了。何況她確實有那個能力去……夔娥撚了撚路邊的草,然後把草從中間撕成兩半,耳機裡放著歌,試圖把想法統統清空。

她發現,她開始有些討厭灰暗的天空了——但一個客觀事實是,她也沒辦法站到晴天下去。

好在——這並不是一個走入歧途的故事。在某次回家一趟後,她爹,夔澤清,擺出了一張屬於大洋彼岸美國的……那什麼,所謂超級英雄的雜誌照片。

“這個這個。”夔澤清和周柏露坐在她麵前,指著那張照片說:“你認識吧?超人。”

“我認識?”夔娥迷惑道:“……這不就是那個,美國那個所謂的外星人嗎?”

關於超人到底是外星人還是美國製造出來的噱頭,一直都有爭論——說到底為什麼外星人還能一副人樣還剛好長在人類的審美點上?假的吧!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是的,他是外星人。”

……他是外星人和我什麼關係?

“既然你接受世界上有外星人這回事。”夔父歎了口氣:“……我想著,你這麼大了,也該知道了。”

“我知道什麼,我也是外星人?”

“對。”

“……”

夔娥看了看外頭,不錯,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她仔細思考了一件事,得出來一個結論:

“……您吃錯藥了?”她摸了摸爸爸的額頭:“沒發燒啊!媽,我們現在送爸去醫院嗎?”

“……不是!”

最後,在一陣解釋下,夔娥接受了自己大概可能不是人類這個事實——話說她不是她爹媽親生的這件事都要推後了啊!至少她爹媽根本沒她這種程度的怪力!

她呆著吃完了飯,又呆著睡了一覺,然後第二天,她看著手中書包,扭頭問她爸:“所以我是外星人這件事對我到底有什麼好處嗎?”——而且還讓她治病的願望落空了!原來這根本不是紫外線過敏,這是種族的設定問題啊!

“……解釋了為什麼你從小吃飯都是五碗打底?還有你力氣大得能打哭一個成年人?還有你怕太陽這件事。”

“不對啊這些我都習慣了啊!我不需要去征服星辰大海什麼嗎?我這不是還得去上學嗎!”

“但你不上學,”夔爸認真地說:“你就隻能拿個初中畢業證了啊!”

……好吧。她想了想,打了個寒顫,拎著書包繼續讀書去了。

她暫時還不知道的是——至少超人都是上完了大學的!

在那一年,她得到了一把作為生日禮物的黑傘,並且稍微理解了一點自己為什麼那麼暴躁——但暫時沒有什麼解決方法,她既沒有變得更聰明,也還是得壓抑地生活著,好在她的父母一如既往地愛著她——直到她升入高中,一切本該沒有什麼變化——

一切本該如此,直到有誰來將這份壓抑打破。

第 115 章

就好像從未駐足過一樣, 他重新踏上旅途,又或者其實他並沒有真正停留過,當漂泊成為不得已的常態時, 就連背井離鄉之人都能輕蔑而憐憫地從其身上獲取點微不足道的虛榮心。在遙遠未來的父輩的注視下, 阿祖羅遊蕩在歐洲各地, 在巴黎參觀藏骨堂,於奧利地結識自稱哈布斯堡後裔的騙子,沒幾天又跑到布拉格咖啡館裡打盹,聽頹廢的人們高談闊論那些不值一聽的政事。

他的行程裡既不包括不列顛, 也似乎不準備再到伊比利亞半島上去, 而是順著斯洛伐克一路南下, 到達了伊斯坦布爾。他走在滄桑的石牆下,挨著娑婆的樹影,他步伐輕盈得像這座城市中隨處可見的貓, 夕陽讓遠處的水波呈現出了一抹奇妙的金棕色, 他神色懨懨,一隻有著同樣藍瞳的黑貓坐在牆頭, 好奇而又漫不經心地望著他。

他買了去希臘的票,但轉頭就坐上了去埃及的飛機。這樣任性的、漫無目的的行程實在是給那些走出意大利後就多少有些無力的黑手黨增加了太多麻煩——他不是在東歐打轉,就是去規矩繁多的宗教國家看遺跡,最後更是不知怎麼的,居然在埃及搭上了一艘貨船, 愣是走海路跑到了亞洲去。等那些黑手黨反應過來時, 他已經在大海上飄了快好幾個月了——畢竟,阿德裡安的貨船還要途徑其他地區, 等他正式在亞洲下船時,夏季已經過去了。

這還是他頭一次到東方來, 東方,東方,被諸多書籍、偉人和故事談論的地方,而整個東方最具代表性的,無非也就是曾經以絲綢、瓷器聞名的國度。彼時的他其實和絕大部分歐洲人一樣,談論起中國,頭一個記起的便是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傳說中,這兩位皇帝擁有世上最奢華的宮殿,裡麵藏有數以萬計的珠寶、字畫和奇珍異獸;他還擁有萬頃碧湖,綠柳紅牆,每日泛舟湖上,岸邊會有冠絕天下的美人為他獻出歌喉。

……他或許並不想看可汗的宮殿——更何況,並沒有人知道元大都的遺址究竟在哪,就像無人知曉成吉思汗的墳墓在哪一樣。傳說中,他曾以萬匹戰馬夯實墓土,又當著母駱駝的麵殺死小駱駝,次年春天,萬物生長之時,牽著母駱駝來到茫茫草原,它在哪處哀嚎,便在哪處祭奠。

他也不想看所謂的東方佳人,他還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那些手抄本上的細密畫中描繪的絕色佳人大部分都有張中國麵孔,這是某種約定成俗,美人的臉應該帶著東方特征——帶著那些古代畫家想象中的東方特征,丹鳳眼,柳葉眉,淡雅的麵龐。

他隻是懷抱著疲憊——冷眼旁觀著屬於他人的美好世界,僅僅是阿德裡安的船把他帶到了亞洲。他像一片隨波逐流的碎葉,飄到了那倒映著千年興衰的古老湖泊中。

關於中國,他知道的比彆人多一些,這還是仰仗了那些陪伴著他每個不眠之夜的書籍,但細究下來,也不算太了解。他去看了那顆據說由唐太宗手植的銀杏樹,絢爛的、浩瀚的金色自成了一片葉海,他像一隻幼鹿那樣仰起頭,也像所有生靈那樣被淵藪在葉冠的時間之魚所淹沒;他從古刹的小道走過,蕨類植物目送著他沉沉的步子,直至他的背影被山嵐攬走。

古舊、木質的東方情調;細雨朦朧,顧自用憂愁的二胡琴遮掩了屬於此地的、若隱若現的壯闊過往。在偏僻的山穀中,他聽到了火光中的挽歌,香壇氤氳,歌聲慷慨曠達,可惜他一句都聽不懂,隻憑本能感受到了比夜還寒冷的蒼涼。

然而,他依舊在路上,風塵仆仆,夾帶著一身散不掉的寒意。他從南方一路北上,隻因在某天他驀地想到,去看看雪原吧,他還沒怎麼看過雪原。

儘管他棲息在這句肉身中的靈魂已經足夠寒冷,似乎也不會再糟糕下去了。

……

……

人能決定的事物很多,但通常都是到了那個時候,才恍然大悟、火急火燎,倉促又狼狽地接過命運拋過來的球。至少對於夔娥來講,這件事不奇異,也不浪漫,還充斥著她年少無知時橫衝直撞的魯莽風格。她慣例紮著亂七八糟的頭發,啃著煎餅果子,手裡還提著一袋紅薯,風中還殘留著兩句對學校的咒罵。這是個難得的周末,儘管到了晚上,她就得滾回學校上自習了,但起碼這周沒什麼作業,就是在這個時候,匆匆的路人都忙著埋頭趕路的周末下午,她看到了一個和她年齡相仿,但穿得相對單薄的少年。他趴在橋邊,無所事事,說實在的,這種人她見得太多了。

她本來都已經收回了目光,卻又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他一眼,她的視力相當好——尤其是在一些需要細微觀察的方麵。她注意到那個隻穿了一件衛衣的,看起來是個外國人的少年似乎……有點冷的樣子。

和絕大部分中國人一樣,她根本分不清楚白種人的類彆。什麼斯拉夫人日耳曼人拉丁人阿拉伯人,在她眼裡統統都被歸類為了“老外”,高鼻深目,五官立體。而眾所周知,在這個地方最常出沒的外國人隻有一種——

“Ты выглядишьхолодным.”(你看上去很冷)

她認真地說,一邊還暗自腹誹,這毛子怎麼回事,理論上俄羅斯和東北一個冷法,難道他是那種覺得越往南邊就越暖和的人嗎?

對方被她那麼一搭話,這才從兀自沉思的狀態回過神。

等他扭過頭,夔娥才注意到,那位半張臉遮在高領衛衣裡的少年實際上是個非常好看的人——好看到她這種白人臉盲症都忍不住呆滯了一下。在她結結巴巴地用和她那去蘇聯留過學的二大爺學的塑料俄語告知他可以去商店裡坐一會兒,有暖氣的時候,那原本看起來不太好接近的少年挑了挑眉,用聲調稍微走樣的中文說:“不用了,我不冷。”

……不冷你個大頭鬼啊,你手都凍紅了,你當我瞎啊!

她心想,雖然這想法多少有點沒禮貌——好吧,是她多管閒事了!

那少年微微攏了攏領口,又慢悠悠地飄過了一句“謝謝”。

夔娥忍了一下,看在他長得好看的份上:“不行你就上店裡坐會兒吧,人家又不會收你錢。”說完,她想了想,乾脆把還有點燙手的紅薯塞給了對方。

“沒毒,能吃。”——天曉得當時她是怎麼嘴瓢出這句驚天之語的,反正等夔娥回過神時,已經順利跑路三條街的她頭一次產生了想打死自己的衝動。

真不錯,趕緊把這事給忘了吧夔小娥!因為就算你是外星人也不代表你可以真的有辦法從地球跑路去其他星球生活的!

她把這件能排上她人生尷尬榜前三的事團吧團吧丟到了腦後。事實上,這點事確實不值得掛心——在小測驗麵前,什麼好事壞事都容易被那些根本不會的題目給擊飛。

真是印證了那句生活會欺騙你,就算你啥也沒乾也會被開除人籍,但數學不會,因為數學不會就是不會。

她憂愁地咬著筆頭,心想,我到底為什麼要選理科,真是造孽。

……

……

“我覺得——”

“不,你不覺得。”

克拉克頭一次如此強硬地截斷了布魯斯的話頭。他無視了布魯斯奇怪的眼神,並大肆誇獎夔娥是一個多麼樂於助人的小姑娘。

是的,他是不會給對方機會說出“這姑娘和你很像”這種看似感歎實則根本是在委婉地損他的話的——這未必是布魯斯對夔娥的做法有意見,但這時候的他腦子裡大概得閃過那麼一百件克拉克曾經乾過的蠢事,因為現在戴安娜不在場,所以沒有人幫克拉克挽尊——沒有人,隻能靠他自己。

他們坐在一處民房的屋頂,吹著獵獵北風,看著這一場場過往。

他們很少交流,就像在遵守類似於“電影院中不能講話”這類規矩一樣。其實沒人攔著他們,布魯斯的表情比布萊雷利的還冷,以至於有時候,恍惚間,克拉克仿佛能想象到布魯斯自己遊曆的那些年——就像布魯斯也會覺得夔娥很像他一樣。

儘管換做是他們——換做是他們又如何呢?克拉克也會像夔娥那樣勇敢地上前詢問,而布魯斯也會像布萊雷利那樣拒絕——沒準,他還會拒絕得更絕情一些。

……不過,這終歸是不同的,地點不同,起因不同,心境不同,這些不同所造就的結果自然也就不同。

我們。克拉克默念。父輩。他抬頭看向天空。後裔。布魯斯在他身邊站起身,場景又變化了。

沒有一場相遇是必然的,也沒有一場錯過會是命中注定。曆史在冥冥之中回環反複,可偶爾,克拉克確定,他也不是很期待這樣的劇目。

最終,他悠悠撂下一句歎息,繼續同朋友一起,放任自己陷入了那無休止的沉默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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