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能對生活細刺一笑了之的往往不包括那些青春年少——不論是心態還是生理的年輕人, 他們結伴、吵吵鬨鬨,像一塊塊有著粗糙棱角的石頭,誰曉得哪天就不慎相互碰撞——且這些年輕氣盛的靈魂尚且無法自如地利用那被他們不屑一顧的、成人才能圓滑使用的心照不宣來將災難熄滅在一個對視中, 他們是放任怒氣和誤會滋生, 釀起一次又一次的衝突和歇斯底裡。在這個月第三次被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門的時候, 夔娥想,她快能拿無語當鹽巴拌麵吃了!
主要是她當時確實還捧著一碗麵。在昏昏欲睡的,沒什麼人的午後,老板有事先回去了, 就拜托她這位吃到最後的客人關門。木桌上蠅蟲已經不如盛夏那樣惱人, 隻剩下寥寥幾隻停在桌角;她麵前累了好幾個大號的碗, 被碼得整整齊齊的小丘被人猛地一揮,劈裡啪啦,全部砸到了地上, 刺耳又不堪。
“你就是一中五班的那個女的?吃那麼多, 像頭豬。”
夔娥還在趁機喝完最後一口湯後,才慢慢放下碗, 打量起放出汙言穢語的——她在看清對麵來人的一瞬,立馬就從自己不太豐富的詞庫中找了個較為精準的形容詞——
……這哪來的太妹?好像也不是她們學校的吧?
在她遭遇過的諸多找茬事件中,這位的下馬威確實很足:為首的姑娘生得還算漂亮,就是常年帶著盛氣淩人的氣質和不屑一顧的譏諷表情,這讓她原本還可以的五官顯出了一種小家子氣的刻薄;她身後跟了幾個年紀比較大的男生, 其中一個腰上係著校服——好, 破案了,十二中的。出了名的混子中學。
有時候, 夔娥自己也會反思一下,到底是她的問題還是彆人的問題。在升入高中後, 已經無奈被開除人籍的她聽從了老爹的意見,選擇了低調——她戴上了平光眼鏡,收起能隨便砸爛彆人桌子的力氣,甚至還特意減少了飯量,誰讓她考上的學校是一所離家更遠的、還需要住校的高中。本著不是很想被人發現自己不是人事實的這個念頭,她真的誤以為自己至少能度過一段相對平靜且忙碌的高中生涯。
也許是她這個人本來的運氣也不算好,在事與願違再次成為她人生中的攔路虎時,她發現自己也沒有多惱怒或者多不甘。在一群人不得已擠在一個狹窄的空間中生活時,距離不一定造就親密——也可能造就怨恨。她為人熱切,還帶著那麼幾分承自父母的赤忱和天真,給人打抱不平的事她乾過,舉手之勞她也覺得沒什麼,最重要的是——
“就是你這麼個小賤人搶了我閨蜜的男朋友?”
夔娥還特意思考了一下這句話中的代詞分彆是誰和誰。
“你是說我室友?孫莉?”她終於捋清人物關係後,解釋道:“她是交了個男朋友……不過我和他沒什麼交集。”
大概又是造謠,她想。這種事其實也算見得多了,這些人找茬的和抱團的方式五花八門。而最開始,其實不過是她隨手幫了個一直被欺負的同學——她從初中就開始這麼乾了,不過初中的她小有名氣,到高中後她特意收斂了一些,結果就導致這些人和蒼蠅一樣源源不斷地冒出來——至於為什麼是她嘛……
……就算穿著最土氣的校服,帶著最笨重的眼鏡框,成天讓自己縮在一旁,力求毫無存在感,她白皙的皮膚和根本不長痘的、秀氣美麗的臉也實在難以讓人忽略。漸漸的,有人說她是為了讓自己不曬黑,才造假病曆說自己紫外線過敏,到後來,也有人認為她就是個愛多管閒事、愛出風頭的人。
等她回過神來時,那些人們對異類天然的欺淩心態、對求而不得美麗的妒忌以及對從不肯同流而汙之人的憎恨就這樣如鋪天蓋地的黑犬那樣衝她嘶咬了過來,來勢洶洶。
好麻煩。
她蹙了下眉,正想現在怎麼辦才好——她眼尖地發現有人帶了刀,這可不興帶啊!她要是不小心把對方刀撅了那過會兒警察來了要怎麼解釋?那不能聯想到我其實不是人吧?
就在對方見她無視了每一句辱罵,也不準備認錯後,那女生冷笑著正準備給她點顏色看看——
有一顆石頭猛地砸中了她的頭。
“誰!是誰!”她尖叫到,所有人隨著她的叫聲轉過頭——
好機會!夔娥抓起書包,直接跳窗跑了。雖然這群人應該不會幫忙收碗,總之到時候再給他道個歉吧!她剛翻滾落地,就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腕——
嚇得她差點沒一拳打過去,當她回頭時,戴著帽兜的少年似乎微笑了一下——他笑起來實在是太好看了,於是她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跟著他跑了起來。他們踩斷了枯枝,踩上濕滑的地麵,跑過拉滿電線的狹窄巷子,跑過成排的榛樹,跑過陰沉天空下的街道,路邊,理發店的三色燈柱還在緩緩旋轉。目送他們的離去——就好像他們會一直跑下去,一直跑到地平線的儘頭,跑到潮水漲落的地方,隻來得及留給舊世界兩個遠行的背影。
他的腳步先慢了下來,從奔跑變成了小跑,再停住。她怔怔地望著他,打卷的頭發被風吹得相當淩亂,對方也是,帽兜落了下去,發絲貼著臉頰,又被冷風剝開。
少年放開了她的手,雙手插在兜裡,懶洋洋地說:“——好啦,這樣就算扯平了。”
他本來想走,卻被夔娥下意識地重新拽住——這姑娘力氣也太大了!差點沒被拉個踉蹌的他轉過頭,撞進了一塊明朗清澈的琥珀裡。
“……你的手還是冷的。”她喃喃自語道。“為什麼不多穿一點呢?這兒多冷啊。”
“……與其關心我,不如先在乎你自己吧。”他說——隨即他就沉默了,也許他不該說這個,他隻是……
——就像夔娥覺得他莫名其妙一樣,阿祖羅同樣覺得夔娥莫名其妙。
這實在不是個好季節,寒冷攻城略地,為即將到來的大雪造勢。即使遇上這麼一遭事,彼時的他們也並沒有展現出多少比如對於對方的喜愛之情之類的東西。夔娥非要請他吃個飯,然後仗著自己力氣大,硬生生把他拽進了一家小飯館,但自己卻付了錢就跑了——她不是故意的,她隻是快遲到了,她下午還上課的!
她在學校一呆就是一星期。她懶得找孫莉的麻煩,隻是申請和老師換了個宿舍,加上這周又有月考。
等她拿著她那張不上不下的成績單,跟隨著人流走出校門時,她根本沒想到有人會能專門堵在門口等她——不是那幫混子,而是她一直不知道對方姓名的藍眼少年。
“……這個。”
他冷著臉,也不知道他一個外國人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也許是看校服——以及如何從那麼幾百個人裡精準地逮到她。對他根本算不了解的夔娥收到了她那天付的飯錢。
“你這是做什麼?”夔娥說:“請你吃的啊?”
“你請我吃飯做什麼?”少年生硬地說:“我都說扯平了。”
“什麼扯平?”
“……紅薯。”他似乎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紅薯……哦哦,不對啊,不就是個紅薯?”考試考得腦子打結的她更迷惑了:“有什麼必要嗎?那紅薯五塊錢都不值誒!”
“不是錢的問題!”
“是啊,不是錢的問題,你也不用把錢還給我啊?我想請你吃飯是我的事情,你不用回什麼的。”
……他確定了,這姑娘腦子絕對不好使。阿祖羅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初來乍到,並不清楚這在此地是很平常的事情。
……好像說錯話了。夔娥反應了一會兒,她掏了掏包,摸出一盒巧克力,遞了過去:“呃,那什麼,你吃嗎?”
阿祖羅垂下眼睛,他們僵持了好久,最終他敗下陣來,從盒子裡挑了一塊巧克力。
“我們隻是……素昧相識的人。”阿祖羅意味不明地說到。夔娥還在折她那張成績單:“……這又有什麼關係。”
是啊,有什麼關係呢?她想,她想幫就幫了,就像她隨手扶起那個被人潑了一身麵湯的女孩那樣,即使也沒有人會感謝她。
他不知在想什麼,沒什麼話可聊的兩人無所事事地分享完了那盒巧克力。在他準備走的時候,東方少女問:“哎,你叫什麼名字?”
“……”他抿了抿嘴唇:“B……”
“什麼?”她以為是自己沒聽清:“我叫夔娥,可能你不方便讀。叫小葵也可以。”
“……布萊雷利。”他吐出一個單詞。
“布萊……什麼?”她其實沒聽懂,隻稍微抓住了其中幾個音節:“我不太會記外文名……我可以叫你阿萊嗎?”
“隨便。”
他說。隨便吧。他淡漠地想,反正隻是個名字……反正此行過後,他們大概率也不會再有交集——也不該再有交集。
第 117 章
在生活的概念與無望拚接在一起, 任何細微的變動都可以被人為地視作通往另一個境地的征兆。即使夔娥不是那種認為世界上隻剩下悲傷的人,儘管她是那個現實意義上從來都是活在燦爛陽光之外的角色,可離不好也不壞所構築的無涯學海還有一年零上幾個月——離那個所有人夢中的夏日還有那麼長, 她盯著教室裡那塊落進角落的陽光時, 突然也就不那麼糾結了——也就是說, 她也從不後悔那天拽住布萊雷利的衣袖。
在那之後,他們其實並沒有就此熟絡起來,頂多隻能算認識——順便知道了他不是俄羅斯人,但他也沒說過自己來自何處。在夔娥的人生中, 她有些不對付的人, 但也因仗義而結識了一些能談天說地的朋友, 遺憾的是,這類友誼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等他們脫下這身寬鬆的運動服後, 絕大部分歡笑多半就會戛然而止——從小到大似乎都是如此, 所以她也就和以往那樣,把這樁虛無縹緲的結識放到了一旁。
有多飄渺呢?一頓拉扯不清的飯錢, 一個她根本不用,僅僅隻是用來注冊網站的郵箱,和一起奔跑過的一段街區。不輕不重,大概剛好卡在有些可惜,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範圍內。
她咬著中性筆的筆頭, 聞著試卷散發著油墨味兒。針管裡的墨水成為了另一種意義的沙漏, 從筆尖滲出,隻有在書寫時, 秋風才會停滯,思考才會開始。
在短暫的停留後, 布萊雷利很快離開了這座縣城,他似乎是在旅行,沒什麼計劃也沒什麼目的。夔娥隨口給他提了幾個她從長輩口中聽過,但沒去過的地方,夔娥都沒指望過他真的聽進去。
在某次忘記了某條密碼,不得不登郵箱找回時,發現了幾條地址完全不同的郵件——外國人就是很喜歡用郵件。裡麵沒有任何內容,隻有拍得像明信片一樣的風景照。
她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心情發的這些照片,那些不過是這塊土地上再常見不過的樹木、湖泊和天空,紅鬆,黑樺樹,白樺樹和雲杉,延綿在蒙東的大興安嶺保持著它一貫神秘的寂靜,落滿大雪的銀林外,深藍的湖已然變為了一塊明鏡,還有那波瀾壯闊的灰藍色霧海……
都是她無意間提到過的地方。
她握著手機,發了好久的呆,又像在卷子上寫她那永遠憋不出詞的李華來信一樣,刪刪減減,也沒能發出去什麼得體的郵件。
他們的聯係斷斷續續,在老師出去開會的自習課上,她偷偷打開手機,編輯兩條短信發過去,都是些沒有營養的日常,對方幾乎不回信,可偏偏在她覺得差不多也就這樣的時候,神出鬼沒的少年又會出現在她放學的路上。
……
……
布萊雷利自己也說不清他到底是為什麼這麼乾,也許是太無聊,又也許他還沒自大到認為他能永遠遊走在偏執而孤僻的道路上,不被暗巷俯身投射下的影子給徹底吞沒。
隻有旁觀者才會以過來人的身份有所猜測——人不可避免地麵對孤獨,而在孑然一身的風雪中,在萬籟俱寂的林原裡,孤獨如死亡般籠罩著目所能及的一切,在許多傳說中,人一旦踏入山林,就會化為四足的野獸,往深處而去,不再返回人世。
……他也曾遇上過這種時刻,他也曾迷失在曠地與山穀中,倒在地上,看著那火球從東到西,直至徹底隱入地平線,他也隨著白晝的消散,就這樣死過了一回。
那時的布魯斯還年輕,年輕得就像彼時的布萊雷利。
他們都不甘就這樣被昏暗和孤寂所捕獲,於是下意識地尋找起了人會走的道路。
……
……
她買了兩杯奶茶,然後領著明顯不太喜歡人群的布萊雷利到了另一家店裡。他蒼白的臉色在進屋後好上了很多,並且直截了當地開口抱怨這地方太冷了。
是啊,冷你還不多穿一點。夔娥說,她咬著吸管,注意到布萊雷利的目光放得有些虛,她歪過頭去,原來他是在望對麵的水果鋪子。
尚且沒搞懂中國人為什麼一定要搶著把錢付了的布萊雷利給她帶了旅行中買到的紅瑪瑙,他雙手攏著熱騰騰的杯壁,用還是不太熟練的漢語和她聊天。他到現在也還是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會回來找她——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中國姑娘在人際交往這方麵……過於熱情了,還有些好管閒事的性格,也難怪她會招惹些人。
這樣的人身邊最不缺的就是麻煩,他們看上去魯莽,天真,橫衝直撞,簡直沒有半點精明可言。
……讓人心煩意亂。
他在心底嗤笑一聲,表麵上還是那樣散漫,仿佛他並不是真正坐在這裡,仿佛他隨時都可以抽身離去。
“你需要什麼嗎?”
她突然站起來,越過木桌,這明顯有點超出布萊雷利的界限了——他的椅子向後挪動的幾寸,他與少女四目相對,用不膽怯也不在乎的語氣回應道:“沒什麼需要的。”
“啊……”夔娥苦惱地卷了一下發尾:“如果你有需要幫忙的,隻要我能幫——”
“不用。”他很快地打斷她的話:“沒什麼,謝謝你的好意。”
他在說“謝謝”的時候,似乎隻是把這個詞當做一個用於拒絕的萬金油。
夔娥愣了一下,他這時候已經若無其事地把話題揭了過去。事實上,隻要他願意,他完全是可以好好說話的。不過他們愣是把聊天變成了一種找話題活動,直到一方需要離開——通常,需要先走的人是夔娥。她通常周末才能出來,而且需要在學校門禁前趕回去。
他就這樣坐在暖氣充足的店裡,看著她離開,並且試圖讓自己忘掉她口中的“下次見”。
奇怪的是,他們老是有些“下次見”的理由,就像被命運編織到一起的兩條線。即使布萊雷利實在是太有距離感了——他的每一次拒絕都相當隱晦,但誰讓夔娥本人在人際上實在神經大條,她一向搞不懂周邊那些八卦和暗流湧動,誰和誰之間有齷鹺,誰喜歡上了誰……雲雲。
夔娥挽著袖子,輕輕鬆鬆地舉起一桶水,走在室內走廊裡,眼底一片澄澈。在不需要裝給誰看的時候,少女瘦削的背影是筆直的,步子大方明快。
她突然頓了頓腳步,在懷疑地目光掃過去前,窗外積雪的樹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真敏銳。從樹上跳下來的布萊雷利想,他退後兩步,讓自己完全融入建築物的影子裡。頗有前蘇聯現實主義風格的教學樓搭配著冬季不算明朗的天空,隱隱勾勒出了某個故去已久的故事原型。
他總是想著“該走了”,卻一直做著“再等等”。這算是一種自娛自樂的、聊勝於無的慰藉,他一直這麼覺得。然後他就這樣呆了一周又一周——就像先前所說的那樣,他們老是有下次見的理由,可真的到了下次見的時候,又充滿了拘謹,東拉西扯,甚至到了後來,還增加了點瑣碎的矛盾。他們實在是太不了解對方了,他們明明就坐在同一張桌上,天差地彆的人生經曆和東西方完全迥異的思想讓他們在能夠順暢聊天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吵個沒完。
就像布萊雷利沒想明白夔娥為什麼要藏拙,夔娥也實在不懂布萊雷利為什麼不能有啥說啥。就前者而言,夔娥扯了比如中國學生不能早戀這個由頭,這話她自己都不太信,所以布萊雷利從她開口的那一刻起就根本不認為她在說真話;至於後者,他連理由都不給,他身上活像藏了一千件說了就會死的秘密一樣,這也不說那也不說,經常惹得夔娥很是火大。
……
……
這是讓人深感無力的故事,誰讓他們各自懷揣秘密,還在最激烈、也最愛假裝不在乎的年紀碰上。克拉克猛地拍向自己的額頭,恨不得自己衝進故事裡當和事佬。
放到正義聯盟,他這樣的行為也許會收獲一半的讚同和一半的質疑:首先,這種極限拉扯誰看了都心梗;其次,你,克拉克·肯特,超人,氪星之子,自己都經常和蝙蝠俠就一些分歧例行互毆——
在看到夔娥第不知道多少次大聲反駁還得控製自己不要砸桌子後,深刻共情小姑娘的克拉克真的很想對她說,沒關係,這不是你的問題,誰讓他們父子就這樣德行!
“我感覺你在想什麼很失禮的事情。”布魯斯冷冷開口,用和布萊雷利差不多的口吻。
“你的錯覺。”克拉克說:“沒有那回事。”
……那就是有了。布魯斯哼了一聲,他們跟在主角們身後,像一對更年長、也更溫和的影子,那些橫貫在他們中間的棱刺已經被相處數年的時光消磨。
他們磕磕絆絆又各有想法地相處著。他們互相生氣的頻率幾乎五五開,區彆在於布萊雷利永遠會撐著頭笑,而夔娥有什麼氣當場就生了——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說著下次見,布萊雷利永遠站在原地,看著她坐上公交車。她會給他帶外婆寄來的桂花冬釀,也聽他說自己消失的時候又去了些什麼沒有信號的地方,他總是能回來,在萬物沉眠的隆冬,他等在油煙濃濃的燒烤店裡,等著匆匆翻牆跑出來的夔娥。
“啊啊啊你怎麼突然今天過來!”她慌裡慌張——他發郵件的時候才下午四點!而住校生需要上自習到十點!
等好不容易下了自習,她還以為他早就走了——沒想到他居然愣生生地等了六個小時。
“……你是參加了什麼活動?”少年打量了她一眼,“為什麼這麼晚?”
他隻見過她周末放學的時間,並不清楚她平時的學業作息。
“我才下課。”
“……下課?”他詫異道:“什麼課需要上到十點?……不對,你一天學多久?”
“真是不好意思啊!”她說:“我們中國學生是這樣的……大概十四個小時?”
“十四小時?!”他情不自禁地重複了一句,然後罵了句什麼總之聽上去不像英語的臟話。
哼哼,震撼了吧老外。她心酸地想,可惡,我也不想學到這個時候的啊!
她正想問他有什麼事,沒想到布萊雷利沉吟了半天,然後遞給了她一個包裹。
“上次你給的橙子。”他低頭看著麵前的茶水。“回禮。”
因為夔娥是偷跑出來的,所以她接過東西就回去了。回宿舍後,她才發現,那是一件旗袍,綢緞的麵料,並不花哨,裙角繡著暗紋。
說起來,他們上次吵架是為什麼來著?她坐在狹窄的單人床上回想著。
好像還是關於她為什麼總是灰頭土臉這件事——這還真是有原因的,再說,一件校服走天下嘛!
即使她並非母親的親生子,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長相更柔和、精致,骨架也不寬,這也是為什麼包括她自己在內,從未有人懷疑過她不是母親親生的——如不然,又怎麼解釋,她是怎麼生得這一副江南美人的靈動皮相呢?
上次吵架到最後,話題也偏到不知哪去了,她氣鼓鼓地邊讓他滾蛋,邊從包裡拎出一大袋血橙給他,這讓布萊雷利滿頭霧水。
“你不是生氣了嗎?”
“我是生氣了。”她說:“但這是兩碼事,拿著!”
“……為什麼?”布萊雷利抬起頭,輕輕說。
“啊啊啊沒有為什麼!總之你閉嘴!”夔娥一拍桌子,還偷偷看了一眼——不錯,桌子沒事!她現在越來越會控製力道了!“你不是想吃橙子嗎?”
“——我什麼時候……”他霍然站了起來。
“都讓你閉嘴啦!我不想和你吵了!”夔娥把橙子一股腦地塞進比她高一頭的少年懷裡:“上次你不是看橙子看了好久?我不管你想不想吃,我都給你弄來了,好不容易托朋友從江西帶來的,這是全中國最好吃的血橙!”
冷風呼嘯,街邊有人放起了一首老歌。
他們麵麵相覷,布萊雷利抱著橙子,手指不住地收攏:“……是嗎。”
不能再熟悉的橙香,以及她對這類橙子的描述……他沒記錯的話,血橙……
僅僅是他多看了一眼水果鋪外的橙子?布萊雷利想,啊,你又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呢?即使我其實一直在……推開你?
但他脫口而出的卻是另一句話:“……你知道嗎。”他循著記憶,從前有人對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意大利最好的血橙生長在埃特納火山腳下。”
“……誒?”夔娥眨眨眼。
“隻是我沒吃過。”他緩緩地說。然後突然間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我去過……但是也沒來得及……哈哈哈哈哈。”
滾落的三個橙子,一個給了憲兵,一個放到了窗台上,腐爛在了西西裡的陽光中,另一個在槍戰中被他丟出去誘敵,被子彈打爛了。
她一時間都忘了自己還在生氣——她不清楚他為什麼笑,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似痛快,眼裡卻全是那種認為人世空蕩乏味之人才具備的萬念俱灰。
就像他們初見的那一天,她本能地認為,那是個很遠很遠的人……遙遠又悲傷,以至於她一直以為,她如果不去拉住他的話,他很快就會像晨霧那樣……落入水中,消失得一乾二淨。
第 118 章
在疲憊而明亮的太陽開始讓橙色的光海在大地上泛濫、陳鋪, 那麼距離春鳥呼哨的日子也就不遠了。高緯度地區的漫長黑夜有了縮短的架勢,站在校園角落的幾個學生人手捧著一本顧城詩選,齊聲念誦到:在闊野上, 在霜氣中……我隻找到, 一灘敗草, 一袖寒風。(注)
藍色的氣球飛向天空,有人踩在課桌上,信手塗著板報,潦草的山與水, 上麵畫的是他們誰也沒見過的南方;有人忙碌地搬著桌椅, 拖家帶口, 從這棟樓走向那棟樓。
平凡的,懵懂的學生時代,你找不到比這更枯乏, 也更滿懷希望的日子了。她抱著一盆花, 看向窗外的藍天、校園景色以及更遠處的城市,發了一會兒呆, 同學拍了拍她的肩:“小葵,走啦。”
“……好累哦。”夔娥說,不過她不是指搬花盆累。
“沒辦法啊,我們高三八成還得搬一次。”同學走在她邊上,手裡是好幾把掃帚:“趕緊考完吧!考完我要好好睡一覺, 誰也彆攔我……”
她們在窗框間行走, 下樓再上樓,熟悉到讓人生厭的學校, 把所有空格都集滿的課表,狹窄的縣城, 雨天積在腳邊的渾濁汙水。
這些無一不是平凡之人才會麵對的疲憊,她一下子覺得這樣也不錯,更多時候則在想,我要何時才能有自由呢?
她在這種時候,就會格外地想念布萊雷利……想念他如信鳥,銜來她可能終其一生都接觸不到的事物,那時候的她尚且不敢去想未來的事情,什麼都在為考試而讓步。
要她真的是一介普通人,興許會更輕鬆一些吧——
她轉過頭,專心抱著花盆,在那些科學家、名人和偉人的注視下,走上階梯。
冬去春來了。
“——我得走了。”
布萊雷利說。
……
……
儘管知道這一天遲早到來,布萊雷利曾經想過,他會遺憾嗎?他會失落嗎?但離彆尚未真正到來前,這不過是一種預設,從他開始清掃障礙的那一刻起,道路就注定鋪往那個終點。
他湛藍的目光如廣闊的天空,風輕雲淡,像一陣抓不住的氣流。
姑且也算被埃科修斯帶過的阿祖羅當然不會猜不出對方在打些什麼主意,可他實在是太疲倦了,過去如影隨形,似乎並不打算給他喘息的機會,他從歐洲輾轉到亞洲,被仇恨和血沫子聚起來的鯊魚們居然還挺有耐心的,他隻不過是多留了……一段時間。好吧,他承認,他這次停留得實在是……太長了。
長到他一次次地推遲行程,長得獵犬已經聞訊而來,隻因他身上有著同樣的罪惡氣息。
於是他說,我要走了。
我走後,不會再回來這裡了,你——
下一刻,他就被人拽著領子,慣進了雪裡。
新下的雪柔軟,潔白,遠沒有陳雪那樣堅硬,他半點都沒反抗,隻是在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她淺色眼眸裡泛起的漣漪。
他不想施舍什麼,她也不由他來施舍什麼。他淡然地想著。
……他得回西西裡了,如不然……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混蛋。夔娥說,她手裡還緊緊捏著他的衣領。你把我當什麼了?我拿你當朋友,你呢?我又沒惹你什麼!
他大可以巧言令色,編出一串謊話,但布萊雷利任她打了一拳,什麼都不說,愣是擺出了一副我不改,你隨便的模樣。
直到什麼東西滴落到他的臉上,又剛好順著他的眼角滑落。
“你彆哭啊。”少年終於開口:“一會該凍住了。”
“你今天必須給我個理由。”她倔強地俯下身,爆發出的銳意讓她變得有些陌生,不過,她發紅的眼睛拖累了她的氣勢。少女散開的頭發垂到他的耳邊,這讓布萊雷利開始有些後悔——他是不是該騙騙她呢?我還會回來的,我們還會見麵的,然後等這傻姑娘回過神,他早就往那條與她人生截然相反的道路上走去了……
他騙過了無數人,創造過數不清的謊言,他像一個本不該存在於她的生活中的,用瑣碎和漫不經心雕刻出的溫和塑像,這令人不安的夢遲早是要幻滅掉的。
他想說什麼來著?布萊雷利伸手擦掉她快凍起來的眼淚。和你認識,我真的很開……
啊。
他猛地推開她,直覺被毒蛇咬了一口,痛得他即刻做出了反應。裝了消聲器的子彈落入雪中,冒出一陣蒸騰的纖細氣流。
他罵了句“Cazzo”,袖子裡的槍滑出來一截。在那個年份,這塊大陸上還尚未有後來那麼嚴格的管製措施——寬闊的邊境,加上臨近俄國,這就使得不易的走私變成了一件並非絕無可能的事情。
“快走,最好躲去室內,然後報警!”他抓住她的手腕,閃進了不遠的建築群中,把她往有掩體的地方一推,然後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總歸,這群人還不敢在彆人的國土上對彆人的國民動手。
故事到這裡——故事本該到此結束。如果夔娥僅是隨處可見的普通女孩,她隻能就這樣躲在建築中,直到危險離開——也直到那個人徹底消失。他們此生都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
故事——故事——到此結束——到此——
閉嘴、閉嘴、閉嘴!!
她注視他遠去的背影,瞳孔縮了起來,像常見的……專門行走於雪原中的掠食者……
她呼出一口熱氣,然後徒手把身邊的東西掰下一節。
鐵管的一頭落到地上,被拖拽出深深的劃痕。
……
……
“哈。”
他笑著停下腳步,麵對著逐漸圍過來的人,姿態悠閒,這裡是一處公園,到處都是遊樂設施——也就是說,狙.擊槍很難瞄準他。
“跑到彆人的地方做這種勾當,可不好吧?”
他說,看起來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如果忽略他剛才的冷不丁放了一槍,直接弄瞎了一個大塊頭的眼睛——即使是幼虎,也是有爪有牙,沒人敢大意!
血淌了一地,而他們好不容易圍了他那麼久——
“法布裡奇……”為首的人麵目猙獰,有點眼熟……哦,是了,是了。塔加米諾的人,被埃科修斯擺了一道……阿祖羅張揚地“哼”了一聲,接著假模假樣道:“真不幸啊,我理解,狗沒了能搖尾乞食的主人,日子一定不好過吧?”
他柔情萬分地說,那優雅卻滿懷惡意的樣子簡直像極了該死的法布裡奇!!
電光火石之間,誰也看不清他的何時——擲出匕首的瞬間同時開槍,一場混戰又重新開始。喪家犬一樣的男人嘶吼著瘋狂開槍,卻怎麼也瞄不準步伐如貓一樣的少年,他一個閃身,突然出現到對方麵前,手指尖夾出的撲克牌——那根本不是紙牌,而是有著銳利邊緣的金屬卡片!——狠狠往下一劃,切開了敵人手腕的血管,嚇得對方鬆了槍,然後被他一把奪過。
“如果這是在意大利,你該丟命了,先生。”他說,然後猛地側身翻滾,躲開了擦著他手臂而來的子彈!
嘖,狙.擊手,他半打半退,隻能先寄希望於夔娥真的報了警——這邊實在太空曠了!平時根本沒什麼人!
他手臂一橫,又開了幾槍,單手開槍時的後坐力讓傷口愈發疼痛——但他不在乎,他想,哈,塔加米諾的殘黨,他們就該一個不落地統統滾到地獄去!
近距離射擊無異於賭命,如果可以,他隻想讓他們痛苦,就像他笑著時感受到的那樣痛苦。
第二枚子彈擦過他的腹部——血在瞬間染紅了他米色的衛衣,滴到雪地上,阿祖羅這時候已經解決了另一個,這時候還有三個,真要命。
他空洞的藍眼睛如猶如深淵,同歸於儘不是他的打法,他像困獸那樣微笑,在情緒如驟雨那樣積累並淹沒所有之前——
誰也不知道的是。
狼要來了。
……
暴風雪像一首語焉不詳的兒歌,帶著諄諄教導而來,悠遠空曠,用母親的語調唱著那渾濁而模糊,且從不被人正麵相談的……恐懼。
什麼都沒來得及,也沒有誰能僥幸得到預言,他還沒呼喊出聲,而敵人也還沒看清楚那樣一雙眼睛。
那樣一雙隻有孤狼才會有的橙色眼眸。
熱氣從肺裡被一陣陣地呼出,她自己的記憶不算很清楚,她隻記得……對,子彈,就像電影裡的慢放一樣,很輕易就能閃開,雖然灼斷了她幾根頭發。她衝到開槍者的麵前,張開手,然後合攏,接著,金屬碰撞的刺耳聲音響起。
還在發燙的槍管被捏作一團,然後掉進雪裡頭。這是個多麼灰暗的天空,不得不逼人承認——承認死神是灰白的,因而他喜歡踏雪而來。
她一個轉身,像做了一個需要旋轉的舞步,鋼管一下子就捅進某個人的身體裡——一般來說,那個位置會被肋骨卡住,但這其實不值一提,一點也不,當你擁有能單手抬起一輛貨車的力量時,就不會再去考慮這種問題。
腥氣的血,像鐵一樣的味道,很快就冷了,但凡被她鉗住的人,哪怕高她很多都沒辦法同她的力量相抗衡。少年跪在雪地裡,他隻能看著她鬼魅般的速度和身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樣輕輕鬆鬆地掐著一個男人的脖子,在下一秒拿他擋了不知從什麼地方而來的、狙擊手的子彈!
她看過去的一瞬就鎖定了來源,手裡的鋼管像標槍那樣被她投擲了出去,穿過層層玻璃——隻可惜還是離得太遠,沒能真的紮穿誰的腦子,但足以嚇退對方。
哈、哈哈。夜兔喘息著,暴力、暴力,她不知所措的靈魂站在一旁,身體不斷顫抖。
本能在甜甜蜜蜜地說:你想殺人。
就在她差點真的——像擰爆那個水龍頭一樣擰斷什麼時,有人喊她:夔娥。
於是她從狼變回人後,發現自己落入了一個擁抱裡。
他的顫抖不比她少,濃烈的血味,還有柑橘混合著檸檬的香氣,令人安心。時間、曆史、未來和過去統統給這個懷抱讓了步,她揪著布萊雷利的衛衣,側過頭去,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借口的事情——不是她太強,是他們太菜了?
誰他媽在乎那個!
“你來乾什麼……”他說,“你他媽來乾什麼!我還以為……”
他還以為命運又一次不準備放過他,隻為了讓軀體被罪惡、痛苦充盈,就為了證明他萍水相逢的夢境是如此卑賤,他將永遠滑落於昨日。
第 119 章
突如其來的暴雪並沒有太乾涉到什麼, 這裡的人早就習慣了這樣鋪天蓋地的霜白,那些有如霧般紛飛的雪落到屋簷上、車頂上、還有雕塑上,凝出了一副副比鐵更冷的白盔, 即使現在差不多已經接近春季, 北地也依舊要花更多的時間來褪去這素色。
他們用雪勉強搓了一下血漬, 少年還做了點處理,在夔娥的強烈要求下,他現在出門都是戴手套的,這倒是省了一點事。
之後, 他們找了一家小旅店——在那個掃黑活動都還沒開展的年頭, 這樣沒有執照或隻在牆上掛了張假證的黑店數不勝數, 經常藏在一些網吧、美容店的二樓,前台破敗,衛生堪憂, 通往二樓的樓梯散發著揮之不去的煙草味。老板壓根不屑去看著對遮遮掩掩的青年男女的臉——想都知道他們是來乾嘛的, 也不需要身份證,錢到位就交鑰匙。
旅館的房間比想象中的要好上一點, 不過簾子遮得嚴嚴實實,室內隻能開燈。夔娥本來打算先去附近藥店買點繃帶之類的,卻被布萊雷利先一步抓住了手腕。
“我沒事。”夔娥說。她也不確定……她是說,即使之前有點什麼,現在都快過去半個小時了, 就算是真有皮外傷, 那也早就好沒了,誰讓夜兔的體質就是這樣開掛。
布萊雷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鬆開了手,放她出去買回了藥。沒過多久, 她就提著一袋藥品和一袋飯回到了這裡。由於如何應對槍傷這類嚴肅問題已經是她爺爺那輩兒的事了,她隻好依著不知道哪聽來的說法,買了雲南白藥。
在藥袋子旁,好幾份熱騰騰的飯讓塑料袋上掛滿了水珠,布萊雷利隻看了一眼,並沒有多問什麼。他上完藥後,還是坐在床邊,昏黃的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攤牌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再離奇的經曆在一場實打實的生死之爭中,似乎也不算太……難以啟齒。
他們隨便講了點什麼,也默契地沒去追問,而是對方說什麼就是什麼。
講到一半,夔娥從床邊跳起來,拆了一盒飯吃。布萊雷利拿著屬於他的那份,開始下意識地推測……她驚人的爆發力是天賦,但其段時間消耗的能量需要大量進食來彌補……
“你平時呢?”他問:“你平時也需要這麼攝入這麼多食物嗎?至少我沒見過你吃下過太超乎常人分量的飯。”
“啊,這個……”夔娥捧著飯,頓時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平時大概不需要那麼多,我平時又不打架,體育課也隻去室內……”
“彆找借口了。”布萊雷利不冷不熱地戳破了她的謊話:“一天14小時的課程,你和我說你消耗不大?”
“唔、唔。”夔娥心虛地往邊上挪了挪,最後她發現,她說什麼布萊雷利都不一定信,誰讓他太聰明了!
“……好吧,那什麼,我畢竟不是人嘛。”夔娥破罐子破摔道:“吃太多……太引人注目了。而且吃太飽的話也收不好力道……”
“所以你就這樣餓著自己?真是不錯的策略。”他似笑非笑道,陰陽怪氣拉滿。讓夔娥打了個寒顫。“等,我知道錯了。”
遇事不決就滑跪總歸是好使的。她乾這破事她爹都不知道呢,她回家飯都是管夠的。
“……”布萊雷利歎了口氣:“答應我,以後彆做這蠢事了。”
“好、好哦。”她說,隨即,她那不太活泛的腦子在吃得差不多飽了後,突然想起了一個關鍵問題:“等一下!你不會還想走吧!”
什麼黑手黨,什麼尋仇,都是本來離她很遙遠的事物,不過當你是個外星人的時候,一切不可思議的東西都能給你這件事讓步。
就在她還沒想出好,要是布萊雷利打定主意,不管不顧地走掉,她起碼得做點什麼……之前還不清楚,今天一看,什麼黑手黨,什麼邊緣分子,但凡他們還是肉體凡胎的一日裡,在絕對的力量麵前都是送菜——事實上,在她能赤手空拳地對付基礎熱兵器開始,除非遇上特彆厲害的家夥,大部分人她都能收拾。
可怖的力量,開掛一樣的愈合速度和對動作的捕捉……都是使她一直對人類抱有的“脆弱”之類認知的關鍵因素——
“哎喲。”
布萊雷利收回了彈她額頭的手,他好似又回到了那種風輕雲淡的狀態裡,他笑起來時,眼裡的大海也會跟著閃爍光芒。
“行吧,真是服你了。”
在昏暗的房間裡,他輕聲說,“我真是……”
後半段話被他自己熄滅在了意味深長的歎息中。
……
……
從那一刻開始,克拉克就忍不住鬆了口氣,對於一件事,即使結局已經擺出來很久,在看到本不由他們知曉的曲折劇情時,還是會提心吊膽。
他不會想放手的。克拉克想,這是多不容易的一份情誼,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又有誰想放手?
“如果是我……”他自言自語道,卻忘了此處不止他一個觀眾,在布魯斯轉頭前,他趕緊補了一句:“沒什麼。”
……也不會願意放手的,雖然釋懷也是一種美德,不過,誰又能斷定自己真的能永遠抱著大無畏的態度麵對每一件事呢?
隨即,他又想到了點讓人高興的事情:力量催生傲慢,連他都一直在如履薄冰,生怕什麼時候墜入萬劫不複——有人拉他是一回事,這孩子並不高高在上,這就已經很好了。
以平凡為主指揮的生活旋律再次不緊不慢地演奏下去,那點雜亂的節拍像沒入水中,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布萊雷利再次離開了,他還需要去處理一些本以為已經了結的問題——還是在真正的她期盼並希望同他一起度過的春天到來前走的,好在他再三保證還會回來。
屬於冬季的憂鬱不知不覺中從他身邊離開了,也許是錯覺,而夔娥還是會用那個郵箱,不時發點消息。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人人都是這麼過的生活裡,帝王故事,數學符號,被讚頌為美的詩文,被古代騙子用來催生火焰的試劑……林林總總,都得在這三年裡被揉成一團,塞進學生們的腦子裡。她原本是對此厭倦的,學完了會考科目,還得繼續帶著剩下的包袱往前走。物理三定律,所有人都被吸附在這個球體之上,碌碌奔走。
沉寂許久的郵件標識又亮了起來。郵件裡附上了南歐的碧海藍天,留言隻有一句話:地中海。
這讓她驀地想起布萊雷利的眼睛,似乎她見過的外國人裡,大部分人都沒有那樣一雙藍眼……藍色的眼眸屬於隱性遺傳,大概他的父母都是藍眼。她趴在課桌上,在每一個不能漫步的日子裡,焦急著打轉的自我突然平靜了下來,藍色、藍色。在明媚的課間,在哨聲和進行曲的應和下,她罕見地做了個藍色的夢。不再提心吊膽,不再畏懼,對於她而言,明亮原本是孤獨的另一種形態,那些捧起來就會刺痛自己的光芒卻就這樣消散在了廣袤的沙灘上,轉眼間,她又回到了那個散發著幽香的夜晚,一枚擱淺的藍月躺在水窪中,等待有誰來將其打撈,然後擲入大海……
等他們再次搬教室時,一輪夏季又過去了。升入高三後,時間所剩無幾的陳詞濫調再次冒出頭。
但說實話,除了課業更加繁重,其他也沒什麼變化,除了——天曉得布萊雷利是從哪冒出來的,他穿著他們學校的校服,還做了偽裝,然後就這樣視門衛於無物,說進就進。
還專門挑夔娥吃午飯的時候過來的,在人滿為患的食堂裡,其實身邊坐著誰並不重要,大家愛上哪吃都行,直到他開口說話,夔娥才嚇掉的筷子。
還好掉在桌上。
“你你你你……”
“我什麼?”他打量了一眼她的飯,看著分量很多,就是不知道這人是不是陽奉陰違,他還真不清楚一個夜兔每天具體要吃多少。
“……你要嚇死我啊!”她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周圍的人,嗨,誰有空看他們似的,都在忙著打飯吃飯——雖然這飯也不算好吃吧。“你能不能說一聲……哎算了我現在晚自習都要上到十點半了。”
“嗯?”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不是你說的事情辦完了就回來?”
“那你……”
“也不算辦完吧,頂多就稍微做了點……交換。”布萊雷利說,他突然笑了一下:“還多虧了你,上次你把他們嚇得夠嗆。”
上次的細節夔娥自己是已經記不太清了,問就是考試霍霍的,她點點頭,“然後呢?”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到底乾了什麼?布萊雷利喝了口湯,暗暗思忖。即使後來在中國這邊沒見報,但跑掉的漏網之魚倒成了個隱患——他就是為了處理那家夥才不得已匆匆離開的。不過托夔娥的福……她倒是在不明真相人的眼裡造成了一定的震懾效果,狐假虎威,東方是這麼說的,既然有機會,不抓白不抓——
“我還得謝謝你給我鑿出來一個口子。”
“什麼?”
“或者說,創造了一個機會……”他想,在不清楚他有什麼底牌之前,黑手黨那邊多少是會消停的,不過他沒再繼續下去。“算了。”
“你能不能把話說明白……每次都這樣。”夔娥抱怨道:“不過這次你要留幾天?”
他幾乎在同時說:“說起來你想跟我走……跟我去走走嗎?”
“什、什麼?”
“好吧,或許你還需要完成你的學業……”布萊雷利嘟囔了一句,先回答了上一個問題:“都可以。”
“我可以不用走了。”他敲了敲塑料桌板:“所以你也可以認真考慮,不用著急……我記得你一直很羨慕無拘無束的生活?你想去哪裡?我都能帶你去。”
——隻要你想。
第 120 章
布萊雷利果真如他所言那樣, 沒再不打招呼連人帶信號地消失在地球的某個角落。他在附近的居民房中就近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在他那副偽裝卸下來之前,誰也想不到他的那種平淡無奇的臉譜底下居然蟄伏著一張異域且張揚的麵容, 他改變了走路的姿勢, 稍微彎了彎脊背, 讓體態更接近路邊的普通人,還學了一些本土化的用詞——這手出神入化的易容能力也是他能把黑手黨從歐洲一路溜到亞洲的手段之一。
“你或許可以去當演員。”夔娥說,基於她對布萊雷利的演技——還有他那張臉的認可:“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真的沒事乾了嗎?”
“什麼?”
“不然你還是找點事乾吧。”夔娥誠實地說:“你真的, 真的不用太擔心我。”
“我認為, 我還是可以稍微擔心一下的。”布萊雷利悠悠地——在夔娥沒來得及阻止他之前翻出來一張試卷。
“啊啊啊你就不能把這茬給忘了啊!”
夔娥“碰”地把額頭磕在桌子上, 十分痛苦。
在和她確認“有什麼事等考完試再說”之後,布萊雷利毫不意外地選擇了目前比較緊要的事項,比如她那不上不下的學業。原本, 夔娥還以為這家夥成天躲著不法分子走, 也沒有什麼機會上學——
“大意了。”
她有氣無力地說,“可惡啊, 我就不該中你的奸計,一定是你的臉太好看了我才會答應你給我補課,誰來救救我……”
“你在叨叨什麼呢?”布萊雷利把筆和題本一推:“抄吧,先抄一遍錯題,我等會提問。”
他還特貼心地準備了零食。但這不妨礙夔娥想大喊一句可惡的洋人——誰讓她英語真的爛到沒邊了!其他科好不到哪去但她真的不擅長背東西啊!
他租下的是一棟彌漫著老舊氣息的房子, 十餘年未曾有人動過的木床、木衣櫃, 已經逐漸被淘汰的笨重電視上蓋滿著繡有花邊的防塵布,防盜欄那邊放了好幾盆花。很多東西都沒被搬走, 夔娥還在電視櫃裡翻到了不知道哪個版本兩本音樂課本。
足夠陳舊……書頁間附著灰塵,還有幾頁不知遺散到哪去了, 可也足夠令人懷念,風扇轉動的時候,藍色的玻璃外的世界仿佛還是千禧年初,沒有任何改變。
隻不過布萊雷利完完全全沒懂她的懷舊感,他租這間公寓完全是因為單房間采光好,交通便利並且下樓步行十分鐘就能到一個早市以及——
“那幾盆花草我覺得挺好的。”
他說的是擺在防盜欄上的綠植。
“……你就為那幾盆花?”夔娥服了:“那你不該在東北,你該去江浙,這邊花不太好活。”
布萊雷利不以為意,指了指其中一盆:“歐洲丁香,耐寒,零下三十度也能活。”
“好吧。”她一邊翻冰箱一邊大聲回答,“那我不多嘴了,你養。”
等她帶著兩根雪糕回客廳的時候,他正在翻看她從櫃子裡找出來的那本音樂書。他坐在沙發上,撐著頭,輕聲哼著上頭的歌曲。
“誒……?”她湊過去看了一眼,“你還看得懂譜?到底有什麼是你不會的。”
“看得懂。”布萊雷利接過雪糕,仔細地剝下外頭的那層紙:“而且這首歌足夠知名。”
攤在他腿上的音樂書正好停留在三十二頁,上麵的歌曲是《桑塔·露琪亞》,一首來自那不勒斯的民歌。
“傳說聖露琪亞出生於那不勒斯,後到西西裡傳教並行善,和大部分女聖人一樣,她後來慘遭迫害致死,死後被封聖,這首歌是在紀念她的節日上所唱的……”布萊雷利頓了頓,他在意識到其實夔娥不是很懂什麼教不教之後,開始轉移話題:“一部分南意居民都會唱,沒什麼了不起的。話說你……”
夔娥叼著雪糕,從桌上把另一本小學音樂書也拿了過來,開開心心地塞給布萊雷利:“來,你唱一下這個!”
“……”
……他最後還是唱了,並且唱完後毫不留情地把人趕去寫作業。
反正她老有寫不完的作業。
夔娥一直知道布萊雷利要比她聰明太多,即使他把自己壓根不去學校。在退了宿舍,開始了看似走讀實則根本是被壓著補課的生涯後,這點就越發明顯起來。為了安慰她,布萊雷利有時候也會跟著她一起挑燈夜讀——在她掙紮主科的時候,這人在看希臘戲劇,在她開始蒙英語聽力的時候,他在補東晉門閥世家和二戰史,她開始對著語文閱讀發呆的時候,這人已經開始看犯罪學論文文獻了。
“你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你這個東西超標了吧,怎麼會有人在你這個年紀看概率學和博弈論的!”某次,實在學崩潰的夔娥隨手抓過布萊雷利開始搖晃,收斂力道的那種。
“……”猝不及防的布萊雷利:“放開我!我還想問你這個課表是怎麼回事,怎麼真的有人一天學14小時啊!我都要學吐了……你再不放手我就給你再加一張英語了!”
發瘋的夔娥光速鬆手。
這種心情在平時還不太明顯——至少答應陪著她學的布萊雷利都快被這奇怪的體製給卷飛了,縱使他自製力和專注力都不錯,加上精力好,也勉強還是跟了下來,就是經常需要用冰的罐裝咖啡———雖然等冬季再次降臨後,不太耐冷的他很快放棄了冰水轉頭熱可可的懷抱去了。
當他邊嘀咕著“豆漿”邊隨手抽了一張夔娥的數學試卷寫著打發時間,最後一對答案,明晃晃的145分讓夔娥都不晃他了。
“有沒有什麼能換身體的方法。”她怨念地在地毯上——好的,這又是他們歐洲人不知道哪來的習慣,非要搞地毯——打滾的時候。布萊雷利慢悠悠地來了句沒有。
畢竟也沒有誰真的期盼有,但他的下一句話讓夔娥差點滾出地毯範圍,一路衝去廚房。
“你想的話,我是可以替你去考。”他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我可以易容成你去。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也可以做到毫無破綻。”
最後一句話他甚至變了音!是純粹的、屬於夔娥的少女音。
如果說不心動,那是假的——但如果答應了才有問題吧?!
“還是、不了。”天知道她拒絕的有多僵硬,又不是什麼平時的小測驗,這種事情對彆人未免也太不公平,她的良心會痛死的——
“那也沒關係,如果你英語平時分上不去一百二,那最後一場我就把你弄暈了然後我替你去。”
“喂!哪有你這麼威脅人的!”
“那你努力咯?”
基本不把法律放在眼裡的布萊雷利聳聳肩,雖然是騙她的,誰讓她寫英語活像在上刑……
等夔娥學得實在是要死不活的時候,布萊雷利就會拍拍她的肩,隨即,絢麗的牌麵在她眼前炸開,百花繚亂也不過如此——亮晶晶的、變化莫測的花紋讓她不由自主地去捕捉,流暢若天成的牌最後收歸一摞,她這才後知後覺地鼓掌。
“好漂亮啊!”
“覺得漂亮嗎?”布萊雷利側過頭,他好像在笑,但夔娥也不確定:“切個牌而已。”
“但……很厲害啊。”她沒太懂他話中的意思:“這個你也學得很快?”
“……不,學了很久。我還以為你會說點彆的。”
“這個很美啊。”她呢喃道,隨即打起精神,“唔,能有那麼漂亮的一瞬間,不就回本了嗎?”
“你說得對。”布萊雷利垂下眼睛,然後抬起,露出一個很輕很輕的笑容,那遝牌被他收進了不知道哪去:“我就是為了好看才學的。”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讓夔娥從未懷疑過其中有什麼不對。
幾乎是被趕鴨子上架的夔娥就這樣被名為布萊雷利的魔鬼硬生生地在學業上拖著跑出了好遠。頂多就是在上下學期之間異常短暫的寒假裡去了一趟哈爾濱。在她邊吃烤腸,邊問布萊雷利他故鄉——她還不確定他具體是哪個國家的——是什麼樣的時候,布萊雷利隻是搖了搖頭:“我沒有故鄉。”
“嗯?”
“嗯……非要說的話,和這裡也沒差吧?你還沒看夠巴洛克風格嗎?”他看了看周邊那一排排歐式建築,浮雕還有一些鐘塔,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說:“諾,那個長得像盧浮宮。”
夔娥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靠,哈藥六廠。
短暫的旅行——以及短暫地回家過了個年後,隨著最後三個月的到來,夔娥感覺自己都快搖搖欲墜了,主要還是困的。
她搜刮了布萊雷利所有的咖啡——這小子喝咖啡也不知道什麼毛病,全是特彆苦的那種。東升西落,光陰流轉,她還是會盯著窗外發呆,在最後一刻到來前,每個人都想擁有自由,哪怕從高塔墜落,隻願人人生而有羽翼,永遠不會真正地跌入萬丈深淵——
她渾渾噩噩地寫題、訂正、自批,背布萊雷利讓她重點記的公式、還有他專門給她寫的萬用英語作文模板。他的英文字是相當漂亮的,帶著點花體的瀟灑;他總愛懶洋洋地嘲諷那些例文要求那叫一個莊重典雅,仿佛是在給女王寫信,然後自己寫起來一個詞接一個詞地讓人摸不著頭腦。
就這樣直到進了考場,直到最後一道鈴聲響起,囚徒是不會在自由到來之時狂歡的,他們僅僅是麻木,有人鬆口氣,有人還在抹眼淚,坐上來時的校車——他們還得回校收拾書本,而考後還得來學校填報誌願,拍畢業照。
她給父母打了個電話,他們還在驅車趕來的路上。街邊到處是帶著個箱子,等待著家長的人。那是個燦爛的夏季,從來都是如此廣闊的、紅霞滿天的天空再次被人注視著——對於彆人,大概是很不錯的寓意,對於夔娥,她隻能站在一個冷清的巷角——隻有這裡有陰影!
大意了,沒帶傘……她還在想對策的時候,有人舉著傘,遮到了她的頭頂上。
“在陰影裡舉傘,你不覺得很奇怪嗎?”蹲著的夔娥抬起頭,隻見布萊雷利抱著一束金燦燦的向日葵。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對於我而言,你們晴天打傘才是奇怪的。”他說:“恭喜。”
她抱著那束向日葵,極淡的芬芳繚繞在她的鼻尖,她看著少年明亮如天空的眼睛……她不是第一天那麼覺得了,人生並非全是苦澀——
“說起來,你們畢業舞會什麼時候?”
“畢業舞會?哪有那玩意兒啊。”
“沒有啊……”他想了想,“那起碼跳一個吧。”
“……我太不會跳哦?話說這點我也不是很搞得懂你們洋人的想法你要我怎麼跳嘛,我還穿校服。”
話是這麼說,她還是把花擱在一旁,把手放到了布萊雷利的手裡。在金輝遍地的世界之外,在陰影處的這支舞磕磕絆絆、沒有章法又不成體統,夔娥總能穩住身形,布萊雷利也老在救場,遠處響起了禮炮的聲音——也不知道哪個缺心眼在白天放禮炮,仿佛就圖個響,以至於最後他們都笑了起來,撿起了傘和花,並肩往那更遼闊的、滿是歡聲笑語的天地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