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燈光有節奏地明滅, 為生活在要麼一片白晝,要麼一片黑暗中的人帶去讓人不安、慌亂和不寒而栗,心臟像被捏緊, 被插上了發條, 隨著轉動而擰出人們幻覺中的血液, 每個夜晚都在滋生恐懼,而隻有最錯亂、最瘋癲的靈魂才會開開心心地跟著他們搭錯了不知哪根筋的腦子,兀自哼唱詭譎的曲調,那一刻, 他們認為自己是八音盒。
冷風灌不到這兒, 因為這裡不是給任何能夠流動的、或者靠流動而活的、或者擁有自由屬性的生靈、現象而造的, 這裡的人活著,但你最好還是把他們當做死物,當做荒誕, 當做世界故意留下的缺憾, 生長在陰影中的瘡斑,以前在歐洲, 人們管這個瘡斑叫麻風病人,時過境遷,生活在這裡的人管它叫阿卡姆瘋人院。
讓我們略過這座瘋人院被提及了不知多少次的創建史,還有那些臭名昭著的犯人,隻講講其本身可能存在意義, 對其他地方漠不關心是美國人的通病, 見聞從未踏足哥譚的人會將這裡和聖伊麗莎□□神病院相提並論,認為這裡擺滿了閃爍著恐懼光芒冰冷銀刀, 隨處可見的腦切片漂在福爾馬林液中,牆角上陳年的血垢, 殺人電影中的屠宰廠!然而事實並不是這麼回事,反倒是——那些屠夫、瘋人、想借助疾病逃離死亡的精明主義者們還算舒服地居住在這裡。為了社會安定,人們總不可避免做出驅逐的行為,醉漢、出賣色相者、歇斯底裡之人,滿載愚人的狂歡之船(注1)就這樣漂泊在寬闊的河流中,不知去向。
當穿著一身紫色戰衣,帶著風帽的女性踏步而來時,她穿過忽明忽暗的走廊,與緊張的、持槍的士兵們擦肩而過,她甚至還不到他們的胸口高,但她的到來多少給這些驚慌失措的家夥們喂了一顆撫平心臟的藥丸。
隻因她胸前印著那隻蝙蝠。
她刷過一層層的門禁,來到了阿卡姆瘋人院的深處,來到了——地獄的深處。
哼唱的八音盒戛然而止,然後是饒有興趣的一段嘶啞嗓音:“哦……小鳥。”
拿腔拿調,倒是他一貫以來的做派。而她接到的任務隻是守在這裡而已,這算不上什麼義無反顧。她站在牢籠外,靠在牆邊,開始望著燈發呆——好在並沒有發生什麼突然大斷電的情況,蝙蝠的到來讓那些稍微慌亂的人重回鎮定,排修電路,並調整巡邏方案,這是蝙蝠俠還在的時候就定下的。
她對負責人說:不用擔心,尚在計劃之內,還不到蝙蝠俠要過來的時候。
見到她並沒有聽自己講話,甚至還掏出一本書(傑森的)來打發時間,小醜——他把臉貼到了欄杆附近,像毒蛇那樣,而欄杆上有細微電流。而他依舊掛著怪異的笑,他臉色慘白,雙頰瘦削,他大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會流出一些唾液。
“你在看什麼?哦,走過來一些,走過來一些——彆看我這樣,我可是把你們這些小鳥記得清清楚楚,聽說蝙蝠俠又有了新小鳥,他都沒告訴過我呢。”
女孩根本沒理他。
“我還記得最有意思的那兩隻,美妙的夜晚,我呢,也是有美學觀點的……沒有人能擺脫,須知,邪惡也是美麗的,我費心費力地布置展館,又給我親愛的老對頭送上華麗的謝幕……我裝點這樣的美麗……”
“裝你個頭。”她終於忍不住回了一句話——接著這醜東西更來勁了,他貼欄杆貼得更緊了,開始用油滑音調誦著一首波德萊爾:
啊,我親愛的,在如此美妙……肚子裡爬出黑糊糊的一大群蛆蟲,好像一股稠厚的膿那樣……閃閃發光,紛紛向前湧去……我心目中的星辰,我天性中的太陽!(注2)
如果是傑森在這兒,他大概會在心裡破口大罵,波德萊爾真的罪不至此!
她好似忍無可忍,拍了一下外頭的按鈕,鐵欄杆發出的強大電流立馬狠狠給了靠欄杆太近的小醜一下。他並不在乎被電地四肢抽搐,而是繼續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還是不死心地靠過來——老天爺啊,他比蛆蟲還煩人——目光死死盯著她手裡的書:“我還以為你會喜歡談文學呢,就像那隻……那隻小鳥一樣,他被我打得腦漿四濺,哈哈哈哈哈!”
突然,在看到她手裡拿著的是一本亞裡士多德後,這瘋子卻突然安靜下來,重新換了一種語調:“小鳥,你應該帶著通訊器……那頭是蝙蝠,是不是?”
於是他又開始講起了一個不相乾的話題,
“賄賂嘗起來像香煙,憎恨的風味和你乾嚼牛肉一樣,膽怯是當著母雞的麵打碎的雞蛋的味道,胡來是對廚藝的最佳褒獎,哦,諸位,諸位,請聽我一言!我是個病人,就會從病人的角度去關心我所見的一切,可惜被我偏愛的那個人從來不領我的情!哼!真是有恃無恐的家夥,不知道讓我多少次把他原諒。
我講這話,有時候是為了逗人發笑,我不敢自認有才華,我隻有一腔歹毒的技藝,可就如先前所講,邪惡同樣讓人難以自持地去接近,可見邪惡之美。既然是美的,那人們就該笑一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快活是一種態度,我想沒有人不讚同,那麼在我們達成共識的基礎上,讓我再講幾句。
當人們高聲大笑……是的,快活之人才會笑,然而,卻不免被鄙夷,哦,那不應該……隻有愚笨之人才高聲大笑,這是一種不合理的共識。舊約認為,笑容是愚人之舉……可歡愉是必要的,而你可知為何我要受到如此嚴苛的指控?因為我褻瀆謊言,把真理藏在懷裡,而這真理便是笑。笑是法寶!笑是靈丹妙藥!哈哈哈……他用嚴肅對抗恐懼,而我用笑對抗他的嚴肅,僭主、國王、教皇!儘管笑著往他們門口撒尿!也就顛覆了所謂的聖神,我用笑贖回我被剝削的靈魂,剝削無處不在,無處不在!荒誕隻有在意識到荒誕存在的那一刻才成為永恒(注3)……”
他妙語連珠,引經據典,從文學再到宗教,乃至哲學,就好像他從來不是個神經病人似的。
他的話句句暗藏機鋒,胡言亂語卻又不乏邏輯,他自詡與醜惡為伍,而他的那些話語更是難以叫人細想。他為笑賦予了神秘而非凡的意義,這會兒倒是像個激情布道的牧師。隻有那些最博學、思維最縝密的人才能勘破他話語中的惡意——並順著他的詭辯往前走,最後掉進他的陷阱裡去。
有人會說,這就是小醜的高明之處了。
高明,我知道形容詞頗有抬舉他的意味,大紅,你如果有那麼高見,我們等會兒再說——剛才說到哪來著?像哥譚的象征是蝙蝠俠一樣,他亦努力將自己化為另一重象征,罪惡?並不,而是笑。笑有什麼好講的呢?就是因為它太平常,太與人性相關。
在圍爐的夜晚,提姆曾如此說到。
雖然不想承認。傑森說,夠惡心的,但我沒什麼好講的,那個狗屎東西就是這樣。
沒錯……眾所周知,小醜不乏跟隨者,他教他們用笑顛覆一切,也就是消解道德、嚴肅、法律,實際上,這點蝙蝠俠早就做過分析。在直麵他之前,我認為有必要為了不太了解他的人再次重申一遍:他是一位狄俄尼索斯□□式的領袖——酒神狂熱。話說沒人沒看過《酒神的伴侶》吧?
哦……你沒看過啊,抱歉,提姆不是故意的。迪克對舉手的人說。
抱歉了。提姆懷著歉意道,他接著說下去:簡單來說,它展現出了一種……非理性的狂熱,底比斯的統治者彭斯特用理性和秩序統治這座城市,但對底比斯勢在必得的、彭斯特的表兄狄俄尼索斯希望整座城市都是他的信徒,因為他出生於這裡,後來流浪到亞細亞,然而回到故鄉後,他的表弟卻不讓居民信仰他。
——於是狄俄尼索斯便設計和挑唆女人們發瘋,狂女們瘋瘋癲癲地赤腳出城,燒掉房屋,殺死男人,尋歡作樂,吮吸野牛的乳汁,弄死不信酒神的姐妹……
傑森一一道來,他第一次看歐裡庇得斯是在……哦,死前,但好在去冥界一趟,沒把這些寶貴情節給丟下。
連彭斯特的母親都沒能逃過瘋狂,她也被酒神蠱惑——喂,小心!
他手疾眼快地撈起差點被發呆的布萊雷利給推下去的杯子。
抱歉。這下道歉的人有兩個了。我隻是突然有點……不安。你繼續吧。
沒人怪罪他,因為——有更多人比他還有理由不安。
傑森隻好繼續講述。最後,母親把彭斯特的頭顱獻給狄俄尼索斯……在清醒後痛不欲生。他們和彭斯特的父親最後都被變成了蛇。
酒……是讓人發泄暴力的一種——我很難完全將其形容為借口,因為酒確實讓人神誌不清。女人認為自己的酒神的伴侶,對酒神頂禮膜拜,進入一種極端的狀態,排他性和極端崇拜以及暴力行事,便是□□最初的特點。
提姆交疊起手指,他低頭看著地板。這就是我們需要分辨的了,長久以來,不少人給小醜歌功頌德——哼,一些外邦人。不過,在哥譚,這樣的人也不少。
更是有胡扯的政治家認為,他是無政府主義的代表,他是挑戰階級的先鋒,他代表了一種——底層社會的不甘。他們像為蝙蝠俠那樣,為小醜編造身份,哦,小醜自己也愛編造身份。這個社會病了,這點是沒錯,而看似在反抗它的小醜——就因為反抗的立場,被歸類為那些不幸者,這點相當可疑。
所以,他其實並沒有多關心道德啦,價值觀啦之類的東西。布萊雷利順著提姆的話往下說,有人反感這個陰暗的,且弱肉強食的社會,可小醜……他的顛覆隻是為了顛覆本身,不關彆的什麼事……
沒錯,也許一些人確確實實存在著這一類的想法。迪克開口道。但這絕不是小醜的。他不帶有政治屬性、以及政治目的,不帶任何道德意義,他不是為了大眾而站出來抗命,而是在……
在利用大眾。布萊雷利冷靜地說,大眾激情與大眾癲狂。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他們達成目的。在古代還能說是神明附身,而現在,隻是被煽動的、不加思考的從眾罷了,他們隻是需要一個狄俄尼索斯——需要一個小醜,需要一個……具體的東西作為領袖。是誰不重要,是蝙蝠俠也行。不過,狄俄尼索斯用酒,小醜的那瓶叫人醉生夢死的酒是大笑……
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大家能警惕。提姆繼續說,他有一套自己的邏輯,並且吸附那些人——這也是為什麼小醜幫對他死心塌地,連不明真相的路人也能莫不關己地認為他很酷。他利用瘋癲和狂笑來製造崇拜……也或許,哥譚確實是需要崇拜點什麼,小醜亦或者蝙蝠俠。他話術中的哲學意味相當濃厚,先講哲學,再以神秘誘惑,最後提出破碎彆人價值觀的結論。□□總歸要比單純不滿社會而組建各種黨派的人們更有激情,更富有破壞力。暴力是最遠古的崇拜,每個人都難以逃脫。
如果說他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拖入他故意製造出來的荒誕深淵,那我對這種有一套自己詭辯邏輯的神經病沒什麼好評價的,我又不研究這個,不能放他跑出來。布萊雷利說,太危險了。那他和蝙蝠俠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說來話長……
剖析的回憶悄悄隱入幕後。
而負責站在此地的——穿著史蒂芬妮戰衣的卡珊德拉到現在也沒理解那些毒刺,什麼酒神巴克斯狄俄尼索斯,什麼悲劇家歐裡庇得斯埃斯庫羅斯,都隻是西方通識課上的一個名字。她在中國生活的時間更長,在戰鬥之外的思維也更偏向東方——而古希臘的悲喜劇內涵也難以用東方故事簡單對號入座。非要講神明故事,她大概隻能說出個媽祖、財神和北帝之類的。而這時候小醜已經結束他的哲學部分,開始講一些現實方麵的論題。多少人臣服在他這套毫無破綻的花言巧語中——
隨著門的又一次開啟,她等待的人終於到了。
沒有穿著任何蝙蝠戰衣——單純套了件外套就過來的“布魯斯韋恩”懶散地,像午後散步一樣,溜達到了小醜的牢房外。
“好久不見啊,老朋友。”
他愉快地拍拍手:“你的長篇大論確實不錯,我收到了,不過有點遺憾的是,我過來通知你一件事,從今天開始——”
“我不當蝙蝠俠了,下一任還沒確定,也許是羅賓,又也許再也沒有蝙蝠俠了。”
“狄俄尼索斯,我親愛的表兄,底比斯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他——布萊雷利輕聲說,裝作滿懷疲憊和厭倦,扯出一個笑容:“那麼,回見——不,再也不用見了。”
他沒有說謊,他沒有說謊!在卡珊德拉的視角裡第一次見這位小醜仿佛被人砸了一拳那樣,臉上的笑容徹底凝固了——唾液因為他咧到極致的嘴,從嘴皮上淌下。
“噗嗤。”那個紫衣姑娘笑了起來——因為如果是史蒂芬妮,她一定會笑的。她裝作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樣子,還用書捂住了臉,肩膀聳動。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第 122 章
“唉……”
在夔娥第不知道多少次歎氣後, 提著水壺澆花回來的布萊雷利終於沒再無視她,而是把壺往旁邊一撂。
“說吧,你到底有什麼訴求?”
“我不知道。”夔娥嘀咕道:“我的訴求就是我希望我有一個訴求。”
他們這時候正呆在夔娥的鄉下老家。這本是個令人夢寐以求的夏季, 不需要再配合城市景觀的而端莊的植物在鄉野以近乎玩樂的姿態瘋狂生長, 占據土地, 成群作伴。
在夔娥查完分並填報完誌願後,布萊雷利就隨她回了一趟鄉下。一路上,她似乎還沒能回過神——不論是徹底結束的中學生涯,還是超乎意料的成績——好吧, 後者也不是很意外, 因為她身邊還有個會給她算分的魔鬼在。
她本該鬆一口氣, 她也確實鬆了一口氣。她的父母接納了她的朋友,並感謝他對自己女兒成績上的拉扯,至少在他們村裡, 還沒出現過考得比她更好的。布萊雷利要討人歡心的時候, 通常謙遜又友善,不過她還是注意到他有點招架不住她爹媽的那種好客精神, 要不是他們認識得久,她都發現不了他那點無所適從。
在緊趕慢趕的催命生涯結束後,這平緩的日子居然比想象中的更無聊,她可以隨便睡到什麼時候,在日頭高照的午間, 她也是不用出門的。布萊雷利說你這簡直和刑滿釋放後找不到社會節奏一樣, 夔娥想了半天,還真沒什麼可以反駁的。
他拽著泄了氣一樣的夔娥去探山, 這一片山體對於夔娥而言,隻能算久彆重逢。她一早就和一些堂表兄弟姐妹去山澗中野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夏季進山和冬季進山不一樣, 那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寂靜,前者是屬於生的,後者大約無限接近死。他們從緩坡上去,在闊葉林中,循著老獵人留下的足跡前進。夔娥給布萊雷利講她從父輩,而父輩又從自己父輩聽來的傳聞、怪談,黑瞎子熊、褐色的野豬、還有在中國被稱為“大蟲”的虎,布萊雷利一開始沒理解為什麼把虎叫做蟲,夔娥就說,蟲在以前泛指一切動物。
“虎是百獸之王,所以叫大蟲啦。”她用喝剩下的礦水瓶裝了溪水,清涼的,潺潺而過的水流令人心曠神怡。當綠在樹木身上再次死而複生,森林中彌漫的霧靄總會在午間被驅散,琥珀似的、如回憶中才會出現的光芒像一陣幻覺那樣落下,在樹冠間閃爍。她不敢離那幻覺太近,在簌簌的響葉中,布萊雷利讓她去看樹枝上停留的錫嘴雀和銀喉長尾山雀。
然而,在從山上下來後,一切並沒有好轉。她能夠規劃的人生好像已經走完了大半,剩下的無非就是去上個大學,畢業後找個工作,要是以前,她肯定就不做他想,老老實實地沿著這條彆人也在走的路走下去——
“就好像一下子不知道去做什麼好。”她拿起一片飄到臉上的樹葉,“稍微有點無聊了。”
“唔。”布萊雷利不以為意地掰了一根玉米,而夔娥家的黑犬已經搖著尾巴湊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格外招狗喜歡……夔娥想,難道長得好看在動物那兒也加分?這不能吧。
“我還以為你想再多睡幾天懶覺?”少年揶揄道:“是誰說要先睡他一個月的?”
“不了不了再睡真的鏽了……”夔娥趕忙否認。
“那好吧。看來你歇夠了。”布萊雷利把剝下來的玉米粒全部喂給了狗,他摸摸狗腦袋,站起身來:“那就走吧。”
“啊?”
“帶你出去玩啊。”布萊雷利理所當然道:“咱們可以先去俄羅斯,然後再從那兒轉道去芬蘭,最後再到你們所謂的歐洲……也就是西歐那塊去……哦主要是直接去歐洲有點麻煩,畢竟我們是去玩的,不是去嚇唬某些人的。”
不就是那群黑手黨,夔娥想。
之前的一年裡他們也來找過麻煩,但由於她被學業和狗屎學校壓榨出了一腔怒火,撞到夜兔槍口上的倒黴家夥們不少都被她打斷了手腳,剛開始她還是會有點愧疚的,在聽說這群人殺人放火販毒拐賣無惡不作後,她覺得,不就是斷個手腳,又不是死了。
實在破不了她這層防,外加布萊雷利把她的信息藏得挺好,那邊就似乎暫時放棄了找布萊雷利的麻煩——一直到日後,這些心懷鬼胎的黑手黨回顧往昔時才發現,這緩兵之計壓根就是一步不能再錯的錯棋,後來的夔娥更是強大到了能徒手攔下一輛坦克,他們讓幼狼與幼虎有了成長和喘息的機會——
回到現在。總之,在布萊雷利宣布要去旅遊的不到一星期後,他們真的踏上了去俄羅斯的路。布萊雷利問夔娥是從西北走,這樣能從哈薩特斯坦到俄羅斯,還是直接從黑河去俄羅斯,也可以一路邊走邊玩,途徑西伯利亞,最後再到莫斯科。
夔娥選擇了後者,她真的就隨便選的,這兩者對她來說都沒什麼差彆。在辦好證件後,他們從黑河坐渡船到了布拉戈維申斯克市。
“說實話,我怎麼感覺和在哈爾濱沒差的。”夔娥說,果然還是那句老話,想去俄羅斯旅遊又何必真的去俄羅斯。
“你如果是在詢問我的意見,那我沒什麼好說的,我到哈爾濱的時候,光看那點建築也感覺和在歐洲沒差。”布萊雷利吐槽道。
和冬季不同,俄羅斯的夏季短暫而宜人,儘管嘴上說著邊走邊玩,實際的行程也隨心所欲得很,但布萊雷利並不想夔娥真的錯過夏季的貝加爾湖。
“你沒什麼想看的景點我們就把這部分跳過去。”
“我能申請一個景點單子嗎,我哪知道有什麼景點!”
“……”
她拿著布萊雷利列的單子勾勾畫畫,而布萊雷利坐在一旁打哈欠。他們其實也可以自駕遊,走丘亞公路——其實一開始夔娥是不太讚同這個的。
“就算你說能用假證我也感覺很怪……”
“你才是多慮了,你想想,這一路上我們就沒見過半個人影好吧!”
儘管他們稍微嘗試了一下——但不代表他們的自駕之旅就真的很順利,服務站之間太遠,晚上還會遇上一些野獸。布萊雷利很快就決定等開完這段路這事就算了,並宣稱什麼時候這群俄國佬想起來開發遠東再考慮跨越西伯利亞這件事。即便如此,他們的行程還算悠閒,在自駕的這幾天裡,他們還發現了一個被廢棄的村落。漆成各種顏色的屋子、長滿雜草的庭院,還有那些丟在房子裡的織物、垃圾、玻璃渣。
“哦,那個啊。”布萊雷利刷著手機,還好提前下了地圖,不然這破網也太慢了:“估計是前蘇聯時候的房子吧。俄羅斯有很多這樣的地區……不止村落,還有城鎮也是,在這些前蘇聯國家,這類的死城多得是……他們或是因經濟原因被遺棄,或是因某一特殊產業的衰落——比如礦工依靠礦業而生;還有就是一些特殊因素……”
他“唔”了一聲,舉著手機說:“油管上還經常有人搞探險,你看看這個。”
對於俄式的老房子,夔娥在這些天看得夠多了,不過那些相比起真正的用於“居住”的村子,還不如說是供人“參觀”的村子,就像國內的某些古鎮一樣。
“這是什麼?”
“一些博主的探險……據說就在我們即將去往的下一個城市的路上……我看看,距此地一百公裡左右,有一個比較著名的——靈異地點?可以這麼說吧。那附近常年彌漫著大霧,據說失蹤過不少人。”他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盤:“然後這老哥去了,但那天是個大晴天,什麼也沒找到,不過,有人回複說,最好還是不要小覷那片大霧——因為真的有人失蹤過。”
好吧,靈異景點也是景點。夔娥隨便看了看評論區,還有不少人在那兒講鬼故事,都是些老舊還眼熟的套路,而布萊雷利對此的評價則相當意味不明:工業化城市衰退後的經濟下滑……所導致的落差與失意,或許也會多少催生一些這一類的怪談。
他們繼續向前,夔娥嚼著薯片,途徑大片的曠野、草地,途徑散布亂石的山丘,還有一處有著倒木的森林邊緣,布萊雷利說,那是雷劈的;森林背後是黑色的群山,山和山的姊妹世代矗立,又在窗外轉瞬即逝——也許對於山而言,人才是真正彈指而過的造物。
……
……
“……要命了。”
布萊雷利焦躁地把工具往後備箱裡一放,壓下後備箱蓋板時候不小心沒收住力道,哐地一聲下來,差點沒嚇夔娥一跳。
“所以到底哪出了問題啊,不會真有這麼邪門吧?”她拍拍手——其實車拋錨,不是什麼大問題,隻要有錢叫得到人就好,但車拋錨在一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森林公路裡,問題就大了去了——何況前方那個霧濃到仿佛根本不準備給人走一樣。
“最大的問題就是,這車沒一點問題。”布萊雷利拍拍車蓋,他咬了一下食指的指關節,暴躁道:“但他媽的這車就是走不動道了!”
很難形容究竟是什麼因素導致了眼下局麵的發生——他們先前也不是沒遇上過晨霧,能見度隻有二十米,可當時的穀歌地圖還在轉,網雖然時斷時續,可還能聽個歌什麼的,和現在完全不同。
“指南針也失靈了。”布萊雷利看完指南針,把這東西塞進包裡,又看了看手機,電量也不算多了,他摁熄了屏幕。
“所以,咱們是遇上鬼打牆了?”夔娥左右張望了一下,全是樹林:“這不會就是那個見鬼的靈異景點吧?”
“說不好。不過有一點毋庸置疑,這裡的磁場有問題。”
“現在怎麼辦?”夔娥問,她雖然表麵上在詢問,實際上已經準備往前走了——然後她被布萊雷利給拽住了手腕:“彆去。”
“嗯?”
“……我總覺得往前走不會有什麼好事。”
布萊雷利盯著前頭的白色的濃霧,眉頭緊蹙,這還是頭一次,他不知道哪來的篤定,如果往前走,他們恐怕都會遇上相當糟糕的事情,可惜車也沒法開了,不然他絕對要先掉頭回去,哪怕今晚要住加油站。
“唔。”夔娥卷了一下自己的發梢,開始思考有關這種靈異事件的經驗,結果就是她一點經驗都沒有,她姨二奶奶家倒是出馬,可現在信號都沒有,上哪聯係姨二奶奶去啊!
布萊雷利沒給解釋,他和夔娥之間的默契有時候也不用她解釋,夔娥不是個特彆喜歡抱怨誰的人——她隻會怪這毛子的破路沒事鬼打牆,而不會怪布萊雷利非要搞自駕。
“好吧,我不去,現在怎麼辦?車上過一夜?主要是食物不太多了。”
“我想想……”
布萊雷利眯著眼睛,他似乎注意到了,在同樣霧氣彌漫的森林裡,似乎閃過了一道奇怪的火光。
第 123 章
在轉了一圈後, 那抹若隱若現的紅光不知是被霧幔隱藏了,又或者那就是一場隻存在於落難之人眼中的海市蜃樓,他們什麼都沒找到。布萊雷利在灌木和碎石中翻找火燃儘的痕跡, 而夔娥按照他的要求, 用小刀在樹上刻下記號。
隻可惜在他們下車後, 這種詭異的現象依舊沒消失,他們打著手電,在森林裡走了快半個小時,很快就回到了方才出發時的樹下。汽車靜靜地停在路中間, 前後沒有半個人影。布萊雷利不信邪地堅持“人會在失去方向感時無意識兜圈子”這個理論, 夔娥倒覺得, 這時候用一點玄學或許會有用。
“那你想用什麼玄學?要不要我背一段玫瑰經?”布萊雷利扶著樹乾,他沒有泄氣,而是開始思考起新的方法和出路。這片林子驚人地詭異, 整個針闊葉混交林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冷, 這裡的樹多是落葉鬆、冷杉和紅鬆還有椴樹,樹乾粗壯, 枝繁葉茂。
死馬當作活馬醫,結果布萊雷利還真用拉丁語背了一段很長的禱詞,不過,顯然他不是太虔誠,沒有什麼感情, 背過後, 情況依舊沒有什麼好轉。
“我覺得不是虔誠的問題,是經文本來就不管用。”
“我想也是, 但我不太懂你們洋教是什麼情況啊,我老家是燒點紙……”
布萊雷利挑了挑眉, 於是他真的摸出了一個打火機,“你說我把這片林子燒了我們能出去嗎?”
能吧,如果有人願意來救火,順便你還會被俄羅斯通緝到這輩子都沒辦法再踏上俄國土地一步。夔娥正想他這是抽的什麼瘋——結果他攤開手,說:開玩笑的。
他轉過頭,好像在凝望著什麼,夔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突然感覺那霧氣似乎淡了很多……但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什麼奇怪的影子在浮現在天際。
“夏季。”布萊雷利突然說,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夏季是個有魔力的季節,至少對於歐洲而言是這樣……儘管現在仲夏節已經過去了,但仲夏的魔力還尚未消散,我想,沒準就是因為這個,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好解釋的了……”
“什麼?”
“沒什麼,要說的話,你可以理解為夏至和冬至,在歐洲的異教迷信中,占據著很重要的地位——唯獨這兩個日子是特殊的。”他搖搖頭:“我們也許選錯了出行的時間,如果這非要和玄學扯上關係的話。”
夔娥似懂非懂,她走到布萊雷利身邊,和他一起看著那很模糊的、巨大的影子。
最後,布萊雷利重新拉著夔娥在林子裡轉悠了起來,沒過多久,他就在這片林子裡找到了自己要找到東西。
在此之前,得說明的是——由於文化差異問題,夔娥從來不知道原來她老家常說的“冬青”就是西方常提到的“槲寄生”,布萊雷利爬到樹上,薅了一節槲寄生下來丟給了夔娥。
“所以這個就是那個,據說站在它下邊就得親吻的槲寄生?我還說是什麼呢,不就是冬青嗎。”
“是。不過,如果按巫術的定義來講,它也被叫做‘金枝’,古人認為它有抵禦巫術和開鎖的能力。埃涅阿斯在進入陰間時,便是用槲寄生的樹枝照亮冥府之路……”
布萊雷利給夔娥解釋道:“雖然理論上橡樹上的槲寄生——我是從椴樹上拿下來的——還有仲夏節前夕或者聖誕節采集的槲寄生才是最有魔力的,但是湊合過吧。”
你也太會湊合了!話雖這麼說,夔娥還是第一次接觸到歐洲佬的迷信,反正不要錢,就隨便信一下。
他們就這樣一路往前走,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刺骨的寒霧還真散了不少,直到不知過了多久,一處——村莊,就這樣顯現在了他們麵前。和先前看到的或是廢棄、或是淪為景點的村莊不同,在逐漸暗下來的天幕下,村子裡散發著溫暖的燈光,這就代表著,這裡有人居住。
他們居然真的走出來了。
……
……
這是一座緊挨森林的村莊,較為傳統的俄式木屋零散、且沒什麼規律地分布在此,村內有一條較為夯實的大道,除此之外,那些分支就儘是些塵土飛揚的小路;被修葺得整齊的籬笆下,不知名的野花在風中搖曳,一匹老馬正呆在馬廄裡,嚼完了嘴裡的草後,打了個響鼻。這時候,滿臉困倦的馬夫從屋子裡出來,一邊係著腰帶,一邊叫罵道:“嘿,老東西,到該乾活的時候啦……”
老馬夫沃羅彆夫正準備套馬時,突然也跟著打了個噴嚏,還不等他套上馬車,就聽到了有人問話的聲音:“請問一下……”
那聲音非常陌生,沃羅彆夫詫異地扭過頭去,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一對奇怪的男女。不錯,奇怪,耶穌基督在上,此時沒有任何——彆的什麼形容詞,說奇怪,是再妥當不過的了。他們穿著乾淨,卻不太像俄國人,沃羅彆夫眯著眼睛,又仔細地瞅了瞅,最終確定,確實不是俄國人!在卡拉恩涅,外國麵孔是很少出現的,沃羅彆夫當下就覺得驚詫,可沒過多久,他就從這兩位年輕人的衣著,還有他們所展現出的溫和的態度,推斷出了以下的可能:也許,他們是比留科夫家的客人。
“哦、哦。您好。”他走上前去,“您是來找比留科夫老爺的?他上縣裡去了,還沒回來呢,不過,他的夫人應該還在……”
那年輕的女性似乎想說些什麼,隨即那年輕男子就開口道:“多謝,多謝。他什麼時候回來?”
“這就不清楚了。”
“哦……好吧,請問有沒有水?我們在這邊轉了很久,希望借貴舍休息……”
其實沃羅彆夫沒聽得懂他中間的一些詞,不過他和比留科夫老爺打了太久的交道,知道這類人說話就是如此,文縐縐,不過也沒什麼壞心。他立馬說:“可以,當然可以……嘿!瑪申卡!準備點……準備點茶炊!”
於是十分鐘後,布萊雷利和夔娥一起坐到了沃羅彆夫的家中。男主人因要事在身,已經出了門;他的老婆阿利娜和女兒瑪利亞招待了他們,夔娥捧著茶杯,暗暗打量起這座木屋來:木屋,或者說客廳的部分,有一張木桌,還有幾把稍寬的板凳,木架上擺著一些陶罐,她估計那是用來裝醃菜之類的——因為她聞到了一股酸黃瓜的味道;靠牆的另一側放著一些工具,木梯啊、鐮刀啊,之類的,而屋角處,則設置了一個壁龕,上麵供奉著聖母瑪利亞的畫像,畫像麵前還點了燈。很典型的俄羅斯老派建築……據之前他們遇上的導遊介紹,這種木屋被叫做“伊茲巴”。
她收回目光,開始聽布萊雷利和人家妻女瞎扯閒話——她真的快服了布萊雷利這麵不改色張口就來的本事了,比留科夫又是誰?如果她俄語沒學岔的話這應該是個人名才對……這都哪跟哪?但她不敢吱聲,眾所周知,他有他的道理……何況從他們拋錨迷路的那一刻起,整件事就已經詭異得沒邊了。
稀裡糊塗地——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他們決定等也許明天,去找那位已經成為某種關鍵npc一樣的比留科夫先生。稍晚一點的時候,沃羅彆夫家的大兒子尼古拉回來了,介於沃羅彆夫留著一簇濃密的大胡子,而他的兒子隻有一撇小胡子,夔娥不太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倒是瑪利亞和阿利娜長得很像,他們都是灰藍色的眼睛,耷拉著眼皮,還有雀斑。
“媽媽,來客人了?”
“這是比留科夫老爺的客人……這位叫費裡切特·科斯特,另一位叫瑪德萊娜……”
……你編名字之前能不能先和我講一聲啊!我真的不會記洋名啊!露餡了怎麼辦!
夔娥深吸一口氣,忍住去掐布萊雷利的衝動,不斷催眠自己隻是個擺設。
尼古拉同他們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他是個正值壯年的家夥,一雙褐色的眼睛,鷹鉤鼻,臉頰瘦削,個頭不算高,還有點活潑的個性,家裡正準備商量著給他娶親,來壓一壓他那常見於年輕人的、牲口似的一身蠻勁。他一口飲下了妹妹遞給他的水,然後開始和這兩位奇怪的客人攀談起來:
“真是少見……您二位是從……從那什麼,外國來的?”
他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通常來講,他們和這類人可沒什麼接觸!何況麵前的黑發青年談吐文雅,絲毫沒有盛氣淩人的架勢。
“是的。”
“那一定去過聖彼得堡了。”
“不錯。”
沒去過,布萊雷利和夔娥同時想。
“哦哦……那能否請您講講……講講外省的事情?我們都是再本分不過的基督徒……很少能聽到外邊的故事……”
“可以。”
夔娥注意到原本在縫補什麼的瑪利亞稍微抬了下頭,在她的母親去忙活晚飯時,她悄悄地把凳子往他們這邊挪了挪。
“那或許你們一定見過那些、那些達官貴人。”尼古拉興奮道。
不是,什麼邏輯?夔娥有點納悶,她注意到布萊雷利看似風輕雲淡的表情下——他的眼底有著揮之不去的濃重情緒,她小心地攥了一下布萊雷利的衣角。各種不對勁幾乎一直盤旋在整個故事的上空——
“我可以請問一下……哦抱歉,我們這邊消息不靈通……老爺們也不愛談這些……你們去過聖彼得堡,一定知道現任的沙皇是哪位吧!”
“這個啊,這不是看看電視就知道的嗎,你們現在的沙皇是普……等下,你說什麼,沙皇?!”夔娥心不在焉的狀態隻維持了不到半句話的時間,在她真的尖叫之前,她感覺布萊雷利輕輕掐了她一下,她迅速鎮定了下來。“……你是問,沙皇?不是問,呃,總統?”
“總統?”尼古拉反問道,他似乎不是很能理解這個詞語的含義。
“哦,一類文官的稱呼,先生,你可以理解為離沙皇陛下最近的那個人。”布萊雷利解釋道,他之後也沒再具體說什麼,而是擺著一副笑而不語的姿態打太極似地應付完了尼古拉的好奇心,在吃過晚飯後,他提出在村莊周圍走走,於是便和夔娥出了門,在由紅轉到藍的夜幕下,他們已經徹底地找不到了來時的那條小徑,樹木沙沙低語,宛若妖魔叢生。
他們對視了一眼,凝重的氛圍不言而喻——
“……哈。”布萊雷利用手指抵住嘴唇:“麻煩大了,我算是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失蹤了……雖然剛開始有點懷疑,畢竟一個村落,再如何落後,至少也頂多還保持在蘇聯時代的風貌……沒想到啊……”
“現在你想做什麼?”夔娥問。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去會會那位比留科夫老爺……哼,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一位地主……這或許會是個突破。”
第 124 章
在他們準備歇一晚, 第二天再動身去找地主比留科夫之前,布魯斯已經繞完了整個農舍。幾乎每次換場景,他都會試一試一些規則是否有更改:比如, 他是否能突破觀看者的身份限製, 觸摸到回憶中的物體, 又或者能否撇下正在行進的劇目,去觀察另外一些細節。
“如果說,這是‘基於某人的記憶’而創造出的回憶,那很多事情根本說不通。”布魯斯判斷道。正如之前發生過的那樣——如果說, 之前的一段是隻屬於布萊雷利的回憶, 而後邊可以算得上是他和夔娥二人的過去, 有意思的點就在於,在此基礎上,“回憶”這一現象僅僅隻囊括其主人已知之事, 而這些場景總會呈現一些在他們到達前或離場後的才發生事件。
就像戲劇, 克拉克想。他讚同布魯斯的說法,相比起單純的回憶, 這更像對於過去客觀事物的一種再現——儘管介於布魯斯的疑心病活像沒救了似的,他總是對眼前的一切保持懷疑的態度。
“你自己就是記者,你難道不知道,畫麵是可以偽造的嗎?”正在檢查的布魯斯頭也不抬地說:“……既然這並非他們原本的回憶,那被做手腳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我們姑且可以先假定一切真實, 不過也不能放過任何破綻。這裡是夢境,夢境是很模糊、很難被定義的東西, 但我懷疑,除了我們自身之外, 還有彆的因素在暗中介入。”
“……那你找到破綻了嗎?”
“沒有。”
……算了。克拉克歎了口氣,他早該知道,如果他真的非得和布魯斯計較這個,他早在十年前就被氣死了!
就目前的情況看來,他們不能離開主角太遠,不過,這個限製有時候會在一些時刻放寬。布魯斯將其稱之為中場休息。
“根據已有的經驗看來,場景要麼是連續——但故事沒被推動的空檔,比如主角進行休息、或長時間靜止,比如看書之類的活動時,我們是有一部分探索的自由的;當然,有時場景也會直接跳躍,我們可以利用這樣的空檔來探索。”
“你說得對,不過問題來了,如果——我是說,站在這兒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自己的話,那讓他們再看一遍回憶的目的是?”
克拉克一直沒想通這件事。看夜兔的曆史,這情有可原,可再看一遍已經發生過的事又有什麼作用?當然,也許……這因人的主觀而異,首先跳進去的是布魯斯,若是說,龍脈能讓人了解到什麼,那布魯斯想了解的,和布萊雷利想了解的,必定會有差異。
如果事實如此,那克拉克還是能理解的……畢竟他看上去對這個孩子有些沒轍,就像當年他對康納也有些沒轍一樣。
布魯斯隻能走到森林邊緣,再深的地方他就過不去了,他抬頭看了看夜空,突然拽上克拉克,試圖去爬房頂——好在現在的中場時間,他們能夠碰到些東西,不過就算是他們破壞了些什麼,那等故事再次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會恢複原樣。
他們輕鬆地爬上了房頂,然後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看起了夜色濃重的深空,一輪柔和的鐮月掛在森林和山脈的上方,落進布魯斯深藍的瞳孔中,隨即被那晦澀不明的浪潮給撲滅……
不對勁,這不對勁——除非——!
“你有沒有發現……”他轉過頭,克拉克正用同樣的姿勢看著那片深邃的夜。
“……我想,我們這次算是有一個比較統一的結論了。”克拉克說。
……
……
第二天下午,布萊雷利和夔娥如約去拜訪了地主比留科夫。地主的宅邸建在在距離卡拉恩涅村五俄裡外地方。他擁有卡拉恩涅大部分的田莊,還擁有二十俄畝的林子,在其他地方也有些零碎的產業,據說,這些統統繼承自他的父親。比留科夫常愛和常住在另一個村子的一位公爵來往,他們有時候會結伴到縣裡去,大家都愛私下管他這行為叫巴結,不過,也有人認為這位老爺心地還不錯,人也虔誠,而地主本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還得親自上門去看看才清楚。
“我們這樣去真的沒關係嗎?”夔娥吐槽道:“這個衣服是不是不符合時代背景啊!”
“沒關係,就說是法國時尚唄,反正法國花裡胡哨的時尚多了去了。”布萊雷利說,他穿了一身休閒服,而夔娥為了拍照,正好穿的是法式長裙。
你就說是不是法國時尚吧,雖然是一百年後的時尚。
在到達地主的宅邸後,有些勢利眼的仆役伊萬將信將疑地替這兩個奇怪的外國人通報了來意,在此之前,他用有些譏諷的口吻說:“老爺正在午休……當然,我也不確定他能不能見客……十分抱歉,請稍等……”
地主很快同意了他們進屋。
接下來發生的事和預料中的幾種情況相差不遠,地主阿列克謝·彼得洛維奇用還算和善的態度招待了他們,他吩咐男仆上茶,並和化名為費裡切特的布萊雷利攀談起來。夔娥堅持貫徹了她隻微笑不說話的人設,任由布萊雷利瞎扯那些她不感興趣的話題,她的目光落在漂亮的牆紙和窗外的綠叢上。
布萊雷利依舊用隨身攜帶的化妝品做了一點容貌上的更改,這讓他不會顯得過分年輕;他們談些所謂的政事,一開始是阿列克謝·彼得洛維奇在侃侃而談,當那些已經被曆史證實過的想法再次被人以充滿可能性的口吻提起時,這未免有些讓人覺得奇妙。
至少我現在能確定現在是十九世紀——十九世紀後半期。布萊雷利想,他微微一笑,以免讓人察覺他走了那麼一兩分鐘的神。
“介於我與您的一些顯而易見的差距……是的,當今是個道德敗壞的時代,這點人人都有共識。”他優雅地舉起杯子,然後在心裡嘀咕這話題是怎麼滑到這裡來著的?
“是的……道德敗壞,而且,沒有信仰。我也曾年輕、放蕩過,大吃大喝,還愛去打獵,不過嘛,和現在的時代一比,還完全不是對手咧!先生,現在的年輕人,要麼大笑著和茨岡女人混在一起,要麼沒完沒了地嘲笑神父,去追求所謂的社會潮流,您從法國來,不會不知道……就是所謂的Socialisme!我們從父輩開始遵循的道德就是從這裡開始敗壞的,L''homme ne cherche pas la vertu……”(法語:人不去追求美德)
“Je prends parfaitement(法語:我完全理解)……”他看似讚同地附和。
事後,夔娥曾經悄悄地問過他,他們談話時到底在講的哪國鳥語。布萊雷利說這不是鳥語,這是法語。
英語對我來說也是鳥語,這不重要,到底為什麼你們沒幾句話就要飆一句法語啊!
沙俄時期的大小貴族都愛這樣,有些是為了表達詞意,當然大部分大概是為了裝……咳咳,不是,這樣比較時尚吧。
於是夔娥恍然大悟:這不是就和沒事在中文裡夾兩個英文單詞一樣嗎!果然總覺得外國的月亮更圓這是世界通用定理啊!話說這是不是有點精神法國人啊!
眼下,在進行了一番沒什麼營養的高談闊論之後,阿列克謝·彼得洛維奇請了這二位一頓晚飯,並希望邀請他們在寒舍住上幾日,布萊雷利很輕易地就抓住了這位自認為有兩分見解的地主渴望攀附權貴的心,他隨口談到了幾位能夠出入宮廷的大人物的姓名,用熟稔的語氣頭頭是道地講述了他們的思想——聖母瑪利亞作證,這可全是實話呐!隻不過是他從後人的書著中得來的。他的話中故意漏出的芝麻們讓這位地主激動萬分,他還真以為這位費裡切特先生是沙皇陛下身邊哪位紅人的好友,眼下隻不過是帶著朋友在俄國四處走走,不日就要回到京城去!
他萬分誠懇地邀請他多住幾日,並願意結識他這個好友。“我認為,這一切都是緣分。”他同“費裡切特”握手,心情愉快,臉色漲紅:“鄉下是個好地方……您住過幾次就知道了……尤其是夏天。”
“哦……我考慮考慮……好吧,既然您都這麼說了。”
不過,他提出先要回到卡拉恩涅取存放在農人家的東西——其實什麼也沒有,就是他有點奇怪的預感,這預感催促他有必要回去看一看。於是地主就吩咐仆役,給客人套一輛馬車,送他過去。
對於布萊雷利輕鬆就靠著編出來的身份在彆人家裡蹭吃蹭喝這件事,夔娥有些麻木了,何況,他有時候就是很適合乾這事——裝闊也是要有技巧的。
等他們走下台階,等待馬車的時候,夔娥突然聽見了一些爭吵聲——說是爭吵聲,不如說是有人單方麵地在辱罵些什麼。她好奇地探頭去看了看,發現仆役伊萬正在罵一個帶著頭巾,穿著亞麻長裙的俄羅斯婦女。
“快滾,快滾吧!你還有臉過來?啊?”
“求求您……讓我見一麵老爺……我並不是故意弄丟……請原諒……”
仆役擺出了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正不耐煩地準備用鞭子給那女人一下,卻被人攔住了。
“客人還在。”那人輕聲說,他似乎也是阿列克謝·彼得洛維奇家的雇工,聽到這裡,仆役不得不停了手,但還是猛地把瘦削的少年推倒在地。
“你算個什麼東西,還不快去乾你的活!你想挨打,是不是?”
少年默默地爬起來,而麵對這些爭吵,地主隻是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喂,像什麼樣子!”他嗬斥了一聲,直到那少年——他的年紀已經快接近青年人——開始套馬車,這才收回視線。
“見諒……您從國外來,可能不太了解此地農人的秉性。唉,對付他們,不用棍棒是行不通的,這些家夥從來如此,粗俗,懶惰,成日飲酒……要我說,農奴改革簡直是助長了他們好逸惡勞的……”
他還在喋喋不休,但在夔娥看來,這位原本——看上去還有些和善的地主,突然間變得麵目可憎起來。
“哦,請您慎言,畢竟改革是陛下決定的。”布萊雷利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地主深怕得罪——或者說,讓他認為自己對沙皇有什麼不敬之心,趕緊改口:“我並非是質疑陛下的旨意……”
布萊雷利和夔娥坐上了馬車,他們隻來得及和那位和他們年紀相似的雇工青年人對視一眼,意外的是,那年輕人有著一雙沉穩純淨的、勿忘我藍的眼眸,讓人印象深刻……他很快低下了頭,而他的脊背幾乎是佝僂的——
車輪滾動,載著他們離開了比留科夫的宅邸。
在回到卡拉恩涅時,那仿佛隻為厄運拉鐘的預感已經讓布萊雷利的精神緊張到了極點——一聲響徹整個村落的嚎哭差點沒讓他像貓一樣被嚇得跳起來,夔娥很快地摁住了他的肩。
他們下了馬車才知道,沃羅彆夫·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清晨才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就到田地裡割草去的小夥子,死了。
第 125 章
阿利娜·伊萬諾夫娜的哭聲幾乎要把悲傷強硬地塞進這個村落的家家戶戶, 她抱著兒子的屍體,歇斯底裡,有時候還會去拉扯自己的頭發, 像一頭發了瘋的野獸, 以至於沒人敢去拉她, 她不斷呼喚著“尼古連卡”,在情緒最為激烈的時刻,阿利娜的手一垂,竟像是要隨著她可憐的兒子一塊去了一樣, 還得是有經驗的老獵人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站出來主持了這場麵, 他麵帶嚴肅, 指揮著村民(“趕緊去打水!”“快,把這女人抬到空地上去!”)做事,這些不止一次被地主輕蔑地形容為“蠢笨”“麻木如野獸”的農人們, 各個要麼聽從指揮, 要麼早就已經行動了起來。
等老馬夫安德烈回來,大概還得經曆另一番騷亂, 不過眼下,還是生者更為重要。布萊雷利快步走過去,稍微替這位馬夫妻子檢查了一下,確定她隻是暈過去後,才開始檢查起死者尼古拉的狀況——非常奇怪的是, 他身上沒有任何外傷, 這時候距離尼古拉死亡已經過了快一個小時(也就是說,他的母親也斷斷續續地哭了塊一個小時), 就連跟在他身邊圍觀的布魯斯,在看著他一陣檢查並詢問妹妹瑪利亞——關於尼古拉死前的狀態之後, 最終得出的結論也與布萊雷利相差無幾:尼古拉大概率是死於心臟麻痹。
引發心臟麻痹的原因有很多,即使是在醫療技術成熟的現代,也會由於各種各樣的因素而導致患者錯過最佳搶救時間,更遑論是十九世紀後半期——農人們鮮少有關於心臟方麵的搶救的意識和知識。
“你們村子裡有醫生嗎?”布萊雷利問。
“醫生?哦……我們從來不信那個,醫生都是騙子。我們可都是本分的東正教徒。”其中一個農人回答。
……雖然十九世紀的醫療水平吧,有時候也挺狂野的,不過有些觀念問題也很棘手。布萊雷利歎了口氣,這回輪到他摁住夔娥了——在現代人看來,這就離譜。
還是回來晚了。
在事態稍微平息後,他不過隨口說了一句:“既然已經如此了,先請神父過來吧。”話音剛落,他敏銳地注意到,離他比較近的幾個人臉色驟然變了,在他的目光掃過去錢,他們紛紛扭過頭,四散離開。
這是什麼情況?他不動聲色,假裝自己並沒有發現這種變化,過了一會兒後,他走到精神有些恍惚的瑪利亞身旁——與母親不同,這姑娘安靜得過分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空地,沒有流淚,也沒有發出聲音,這並非是她冷血的表現,可憐的女孩,這大概是她第一次目睹死亡,死神與每一位生者契下約定,這本來是人間最公平的買賣,隻不過,狡猾的死神隱藏了人的壽數,也許,不知何時到來的、死亡前的最後一刻,沒準才是人歸於虛無前最有看頭的一幕——反正布萊雷利向來不太信天國和審判。
“需要請神父過來嗎?如果你們有什麼困難,我可以代出費用。”他輕聲說。
費用當然是薅地主羊毛,他身上帶的盧布不論在這個時代還是在他那個時代,其實都不算值錢。
“……神父?”瑪利亞似乎想抬一下眼睛,但沒成功,她捏著裙子,愣愣地站在那兒,她都不知道自己語言是怎麼從口中偷溜出去的:“這兒已經沒有神父了……我們隻能請得到‘萬事通’……”
她突然慢慢地蹲了下去,像是被莫大的恐懼擊倒了一樣:“沒有神父了……這裡已經沒有神父了!魔鬼、是魔鬼殺死了尼古連卡……誰來救救我們……”她慌亂地在胸前畫著十字,但手指顫抖,隨後,她被走過來的夔娥抱住,瑪利亞知道自己——自己根本沒法和地主家的客人相提並論,她不過是個野姑娘!她何德何能——
她半跪著,緊緊地抱住夔娥的腰,淚水終於流了下來,怎麼也停不住,她抽噎、嗚咽著,她根本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麼,唯有全心全意地悲傷,似乎才能逃避接下來可能要麵對的……
在夔娥安慰她時,布萊雷利迅速回想了一下這座村子的布局——如果沒記錯的話,村裡確實有教堂,甚至他們坐車回來的路上都看到了教堂,又怎麼可能沒有神職人員?
他好像抓到了什麼重點,但不是很確定——
總歸,這件事很蹊蹺,介於他們本身出現在這裡就夠奇怪的了,布萊雷利有一種預感,沒準,一切才剛剛開始——也許還更壞!事態可能已經早就走到了某種無力挽回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