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負責處理後事的是村裡的鐵匠謝苗·弗拉基米爾耶維奇,據他人所說,這位矮個子、胡子茂密且不太愛講話的大叔是一位“萬事通”,在缺乏神父的情況下,他們都是找鐵匠來主持這類事宜。
在布萊雷利的解釋下,夔娥粗略理解了“萬事通”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就和她老家的“看外病”的出馬是一個類彆,都是非官方、且宗教性不強的本土靈媒,有時候也叫半仙;這類人專職占卜吉凶、驅邪畫符,從事一些所謂的“迷信活動”,大江南北,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每個地方的叫法也是各有差彆。而布萊雷利則從稍微學術的角度,解釋了這類廣泛存在於鄉村中靈媒的實質:在很多地區,人們認為鐵匠、木匠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能夠在物品上下詛咒,這類人掌握著彆人難以學會的技藝,故而神秘;此外,一些民族中的祭司角色有時候也擔任其社群的首領,因為他們是實際上的文化與文字的壟斷者。
“你聽聽,萬事通,意味著他也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知識——不管是神秘學,還是通識——的傳承之人。我想,他識字的概率估計也很大。”
夔娥努力跟上他的想法:“唔,也就是說……有些半仙受到尊敬是因為他識字,知道一些相對目不識丁的農人來講,算得上神奇的知識?他能利用這些知識……我怎麼覺得怎麼那麼像古代的方士呢,裝神弄鬼……”
“差不多,教士的本質也是如此,知識的壟斷者……不過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村民的態度,他們對萬事通多有尊敬,卻還有一些……敬畏。我想,可能是相比起更多被宣傳為正麵形象的教士,這類民間靈媒因為有下咒的能力,故而更被人所忌憚。”
“不過……也不排除他真的有本事,畢竟現在我們已經很難用正常的邏輯來看待這件事了。”他像貓一樣眯了眯眼睛。這時候的他們正遠遠地站森林邊緣,看著人們忙碌——農人們還是選擇了將屍體停放在村子內的教堂中,而小教堂卻沒有神父,這怎麼看都不對勁。
農人們看上去有些介意這兩個外鄉人,在揣摩了一下他們的態度後,布萊雷利隱約覺得他們好像並不希望他倆參與這件事,就索性提出帶著夔娥去附近的林子走走。
當然,來時候的那篇樹林不論往哪個方向繞,最終都會繞會來,不過往村子的其他地方走,卻是通的,也就是說,他們要想回到二十一世紀去,勢必還得先破掉那篇針闊混交林的鬼打牆。
“明天我還得去地主家裡,他約我一塊去打獵。”沉思過後,布萊雷利說,“你先留下,這件事怕不會那麼快結束……有什麼不對的,你找個人來地主家喊我……在這個時代,要傳遞點什麼信息簡直要命……”
“好。”夔娥說:“正好我也不想去和那個地主打交道……我能把俄語說利索就不錯了,我是真的不會法語啊!”
布萊雷利笑了一下,很快,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他們回到了村子裡。期間,兩人專門去圍觀了一下萬事通謝苗做的一些巫術,不過沒看出什麼門道來,他腰間一直掛著一本漆黑的書籍,卻不見他翻開過。
“請節哀……”他對安德烈與阿利娜說:“咱們的尼古拉……生來就不曾褻瀆過什麼,他熱情友善,他的靈魂會回到基督身邊……”
真沒想到,這靈媒看著不大愛講話,念起這類悼亡詞來,頭頭是道,滿是寬宥之語,不輸給那些以此為生的神父們。這對夫妻沉默著,還叫人誤以為他們在發呆,實際上,他們很快就要掉進那由死者造成的、比肩孤獨的空洞裡去了,而這溺亡是平靜的、和緩的,最激烈的時刻已經過去啦——然而,即使是這樣,在今日之後,日子也還會繼續下去,老獵人米哈伊爾咂嘴,可惜他們家好不容易養大個孩子——在這種地方,孩子生得多,活下來的少!
瑪利亞在人群中,舉著蠟燭,開始不可避免地由此處的死亡想象到彆處的……不,瑪申卡,彆想這個了。她閉上眼睛,蠟燭滴下,在半空中團成石榴子,最後又像鮮血一樣滲入大地。
不愛聞香壇味道的布萊雷利先一步走開了,他睜著眼睛,飄忽不定的燭光殘留在他瞳膜上,那火焰的影子被他帶到了野外點燃,在另一頭的草原上蹁躚出了熊熊烈火,龐大的黑影籠罩著天際,他一眨眼,火就熄滅了——幻覺隨之也被風吹散,一切寂靜如初……
第 126 章
比留科夫借了一條獵狗給布萊雷利, 他吩咐人準備好馬匹、獵槍和好酒,並且帶上了那天布萊雷利見過的那位瘦削的青年和另一位仆人,他們就這樣坐上了一架較為輕便的馬車, 往沼澤的方向出發了。在上車前, 布萊雷利本來想找那位青年說兩句話, 但讓地主截了胡,他也隻好耐著性子,陪地主講些老生常談的故事——說到底,比留科夫的態度實在是耐人尋味, 縱使他的確足夠友善、熱情, 不過這都是建立在同一個觀點之上的——即認為這位費裡切特先生能給他帶來足夠的利益。
在這個年代裡, 要是非得和什麼權貴打交道,無非就是遇上幾種人:要麼認為農奴製的改革簡直是敗筆,助長農人懶惰的習性, 這類人中, 也重合了一部分斯拉夫派,即認為時光就該倒退回彼得一世之前, 俄羅斯男人就該留著濃密的大胡子,穿著傳統的長外套、長靴,遵循東正教的禮節,俄羅斯女人應該順從男人,而農人應該本分, 不去搞那些歪門邪道, 最好就按舊禮儀派(注1)那樣生活;另一類人呢,存了激進的態度, 鄙視落後的農奴製度,且認為俄羅斯——這個宛如娘們一樣軟弱的國家簡直無可救藥, 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東方國家,而東方注定是沒有西方優越,於是這類西方派總一廂情願地認為,隻有跑到歐洲生活,才能徹底算當一回人!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七零八碎,當然,也有什麼都不是,單純地追逐利益之人——不論是斯拉夫派也好,西方派也罷,隻要不觸碰到他們的財產,他們都能將其作為談資,倒也不失為一種見風使舵的好手段。
到底哪一派更為正確,曆史已經給出過答案——且隨著蘇聯的崩塌,當今的俄羅斯人似乎又回到了百年前的迷惘,布萊雷利壓根沒想就“為什麼這群俄國佬總是不知不覺從一種極端走向一種極端”這個問題展開討論,他也真的不想再沒完沒了地和比留科夫討論政事,他倒是想講講沙皇的八卦呢!好在,他們很快就到了狩獵的地點。
“咱們帶的家夥不多……也隻能打些鳥、狐狸、鹿之類的,不能獵塊頭更大的野獸,嘿,我聽說,一些貴人出行打獵的時候,有一個獵隊……”比留科夫快活地說,在正式開始前,他喝下了半瓶格瓦斯。
布萊雷利摸了摸蹲在他腳邊的獵鹿犬,他取下背上的獵槍,開始考慮等會該怎麼打——這類型的槍都他媽進博物館了,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有用它打獵的一天。
“哦……就讓蘇爾帶你去吧,他打獵和騎馬的本事還可以,你有什麼——燒茶或者飲馬之類的事,儘管吩咐他去做。”
蘇爾(сур)……?湖?布萊雷利從槍支上回過神,在他們分頭行動前,他抬了抬下巴:“您說他打獵和騎馬的本事不錯,莫非,他是個哥薩克(注2)?”
“或許吧,或許。”阿列克謝·彼得洛維奇心不在焉、含混地說,似乎,由於他從未關心過雇工——也就沒法講清他們的來曆,更何況,現在還是打獵更為重要:“他是從彆處來的……沒有田地,也沒有家人,所以就上我這兒做工,興許他曾經是……”
幾分鐘後,他們和地主分道,隻留下了一個仆人在原地看管馬車。按照慣例——而且,布萊雷利和地主還有賭約在先——他們應該在附近走走或是把獵犬放出去,沼澤地棲息這相當一部分水鳥,還會有鹿、野豬之類的動物過來喝水,隻要細心,不愁打不到獵物;布萊雷利悠哉悠哉地把狗放了出去,然後完全沒有要認真去打獵的樣子,他摩挲著獵槍,問道:“你的父名是什麼?”
正跟在他身後的蘇爾好像完全沒預料到他會問這個——他僅僅預料到了這位先生也許會和他搭話。
“哦對了,您也彆叫我老爺,聽著奇奇怪怪的。”布萊雷利說,接著,他才好整以暇地攬著槍,等對方的回答。
“……沒有,老……先生。”青年垂下眼睛,低聲說。
“沒有父名?”布萊雷利挑了挑眉:“那姓氏呢?”
“也沒有。”
“嗯哼?這樣看來,那您的名字多半也是假的咯?”
“……”
好吧,這也不罕見。布萊雷利看著那一片沼澤,慢吞吞地說:“沒關係,反正我的名字也是假的。”
他露出一個狡黠地、甚至是帶有安撫性的頑皮笑容,並且豎了一跟手指挨在唇邊:“這是秘密,您總不能向您的主人告發我吧?”
“怎麼會。”蘇爾說。直到這時候,他才終於肯抬起頭,他的眼眸澄澈透亮,在陽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睛會呈一點藍紫調,等光芒散去,又回落了純淨的藍色,宛若在仲夏夜綻放的寧靜花海。
他一邊摸魚式地打獵,偶爾吹兩聲口哨,讓狗不要追得太遠,一邊和蘇爾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大部分都是他在講。有時候,緣分就是如此奇妙,水草豐盛的夏季,沼澤湖泊將寂靜延綿,他想,也許晚上來會更好——
“有時候,”蘇爾突然說:“夏天……這裡的晚上會有熒光的蟲子,很漂亮。”
蘇爾在講這話的時候,語氣依舊是卑謙的,雖然他隱隱覺得,這位外國人,這位貴賓,和地主彼得有著很大的不同,儘管他們都保持著翩翩風度,且都能講那種貴族的語言(即法語),但他並不像地主那樣,以輕蔑的態度對待所有人;也不像地主的那位公爵朋友,對農人懷以憐憫的態度……
真奇怪,他似乎在把我當成和他同等地位的人。蘇爾想,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不是說這個想法,很早之前,在沙皇宣布廢除農奴製的時候,連他這種常年呆在森林裡的家夥都有聽說過類似的口號,什麼把農奴當做人——但鮮少有人能做到。這不奇怪,即使不是農人的家夥——即使是那些官老爺,不也分了三六九等,就拿文官來講吧:一等文官都是些將軍、元帥,他們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九等文官成天和瑣事打交道,卑躬屈膝,還要給人賠笑,但麵對普通人時,又有著十足的傲氣。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是嗎?”他柔和地說:“那肯定很美,謝謝你告訴我。”
“外國人都像您這樣嗎?”
在獵犬咬著一隻兔子回來的時候,布萊雷利不斷讓這隻獵狗坐下,好把那隻兔子從狗嘴裡撈出來,這時候冷不丁聽到蘇爾說話,他想也不想地就回答了:“當然不是,俄國也好,外國也罷,不都是既有善人,又有惡棍?”
“……您是位義人。”
“哈?”聞言,拎著兔子的布萊雷利轉過頭,“我是嗎?沒準我是惡棍呢。”
他促狹地、輕輕鬆鬆地攤開其中一隻手:“這種東西可不能看表象啊,這位先生。”
蘇爾隻是搖搖頭,也不知道否認了哪個部分。
最後,打獵的部分幾乎都是蘇爾在做,他跟著悠閒了全程,好在收獲頗豐,他注意到,青年對時機的把握程度十分巧妙,他的射擊技術純熟,自己卻坦白沒用過幾次獵槍,那就隻能歸結為天賦了。布萊雷利掂了掂戰利品,心想,地主還是很會做人的……總歸,這類消遣最重要的還是讓客人儘興。
“您之前說,您曾經路過卡拉恩涅村。”
“對,怎麼?”
“那您……有沒有遇到什麼。”
他的動作一頓,而蘇爾已經在這個空隙,自如地接過了他手中的戰利品,並把一部分掛到了馬鞍上。
“您是指什麼……死神確實來過。”
“請您務必小心。”
“您知道什麼?”布萊雷利恢複了先前那懶散的做派:“還是,您不能說?”
“如果有什麼異動,您可以……劃一劃十字。”猶豫了一下,蘇爾說:“或者禱告上帝……”
“哼。”布萊雷利說:“先不說彆的……這法子怕是不管用吧?雖然按這裡的說法,天主已經是異教徒的範圍了,不過,看在耶穌基督的份上,我想想……這隻是我的一種感覺,聖人怕已經無力照顧此地了吧?教堂中的銀器都快被偷光了。”
蘇爾沉默以對。
“總之,還是謝謝您的忠告。”
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了。在回程的路上,布萊雷利毫不猶豫地確認了這一點。他和地主算是打了個平,互相吹噓、謙讓一番後,他還是提出了要回卡拉恩涅,接上自己的朋友。地主則希望之後為他引薦一位公爵大人。
麻煩的人際。布萊雷利在心底冷笑一聲,不過,這份情緒沒多久就被撫平了。在回卡拉恩涅的路上——這次是蘇爾駕車送他,他們聽到了浣衣婦女的歌聲,那歌聲高低起伏,隨著風的方向在莽蒼葳蕤的西伯利亞曠野中打轉,空氣中彌漫著鬆香,木屋隱藏在深林之中,緩緩將嫋嫋炊煙送上天空,火熾的積雲逐漸迷失在昏茫的、晦暗的天色中,憂鬱的歌喉還在無知無覺地唱著,帶著隻在此刻永恒的神聖,有人說,俄羅斯的淚水隻有在夏季才會化為驟雨,其他時間,都是霰霧,一遍又一遍覆蓋上將自身悲愴成詩篇的大地……
他在搖晃的馬車中閉上眼睛,在短暫的旅途中,他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個紅馬奔騰而過的夢,而更具體的,幾乎在他睜眼的一瞬間就給遺忘了。
……
……
夔娥和村民們相處得還不錯,從表麵上看,她已經和絕大部分婦女混熟了,如果說布萊雷利能和女性混熟全靠他的臉和有意的討巧,那夔娥走的是另一種路子——她管這叫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簡單來說,就是聊八卦。
作為一個把捧場作為人際交往第一要義的東北姑娘,她幾乎從不乾讓話柄掉到地上去這種事。
在和各種大娘大叔、小夥子大姑娘混著玩了一天後,等布萊雷利回來,首先迎接他的就是其中一個被叫做卡爾普大叔的熱情招待,他非常確定,在一天前他和這位先生根本不熟,現在他卻邀請他去他們家喝茶,這八成是夔娥的功勞。
而令他兩眼一黑的還在後頭——特彆是卡爾普大叔用非常肯定地語氣和他講,他從前還覺得外國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和瑪德萊娜(布萊雷利花了一秒想起來這是他給夔娥取的假名)聊過後,他認為,老爺們討厭的東西,未必就是有害的。
“就比如那個什麼什麼主義……現在看來,這是很符合東正教的,願上帝保佑……耶穌是站在我們窮人這邊的,斂財是魔鬼才乾的事情,守貧是……哦,我不太會說,但是如果耶穌活著,他也是一名解放者!”
“解……抱歉,您說解放什麼??”
聽聽,這句式多耳熟啊!如果耶穌還活著,他一定是一名遊擊隊的成員——所以誰來告訴他,他不過才出去打了一天的獵,怎麼就快進到基督造反解放神學了?!
並沒有那個意思,但還是不小心闖了點禍的夔娥磨磨蹭蹭地躲在木門後,討好地衝布萊雷利笑了笑。
要命,我一開始就是在嘮家常而已,真的不是故意的。夔娥默默想到。
第 127 章
布萊雷利抓著夔娥問了很久關於她與農人們的談話過程, 實際上,她確實也沒講什麼。起因是她在村子裡看到了索菲亞·阿努夫裡耶夫娜——也就是那天差點被仆役打的那個女人。她的男人去歲得病死了,她一個需要養活一雙兒女, 光靠種地, 她壓根種不完。於是她也到地主家裡做工——不過, 她因為弄丟了地主的一支銀杯而被扣下了工錢,在她勤勤懇懇做了一個月的工後,沒拿到任何報酬,就這樣被趕了出來。在和她交談的過程中, 索菲亞告訴夔娥, 她其實壓根沒見過那支銀杯, 她是被栽贓陷害了,可她辯解無用,隻好被迫認了下來。
“盜竊是罪過……我又怎麼可能去做那種有罪的事情, 耶穌基督, 我是清白的,能進入主人書房的隻有伊萬一個人……是他, 一定是他拿走的銀杯……”索菲娜說,她用手背抹了抹淚水,那是一張貧乏到不可思議的苦悶臉龐。
“……我也沒什麼能幫助她的,給錢吧,未來的盧布也不好使啊, 就隨便和她聊了聊, 期間又有人過來聽我們聊天,這不就……我真的沒講什麼啊臣冤枉啊!”
夔娥用手指絞了絞衣裙, 戰戰兢兢且信誓旦旦地說。具體的談話內容,現在讓她回想細節, 等於白搭,她就記得她為了寬慰這幫苦命的莊稼人,講了一些地主的壞話,無非就是地主霸占了農人賴以為生的土地之類的,她對俄國農奴製度以及改製後的農人情況了解並不多,布萊雷利又不在,隻能模糊地依靠她唯一知道的、西藏那邊的農奴和國內過去的農民經曆來揣測,不過,一些共同點還是有的。就在她感歎一個假設——一個日後會實現的假設之時,聽眾中的卡爾普大叔突然激動地念叨起了她提出的這個“可能”,並激動地詢問這是哪個國家的好東西。
這一下子給夔娥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大清和沙俄這倆帝國還沒亡呢!扣鍋誰都不好使,於是隻好往歐洲那邊扯。
由於她講的實在是太含混了,這樸實的莊稼漢乾脆自己結合了一下東正教信仰——夔娥所講的他沒記住名字的主義來看,主義主張幫助窮人,平均地產,耶穌基督也主張幫助窮人;主義主張消滅一些罪惡、敗德的貴族,但抗爭過程中不免被這些貴族迫害,耶穌基督也主張善德,拒絕當時羅馬貴族的荒淫無度,還曾經被那些熱衷放債的猶太人迫害;主義下人人互幫互助,耶穌基督的時代也是如此……
“好了不用再說了。”布萊雷利一拍腦門,他已經知道卡爾普大叔是怎麼邏輯自洽自我說服的了。他喃喃自語道:“我真的低估了他們俄國人了……對,畢竟是相信聖愚的國家,雖然應該不到拉美那種程度……”
現在看來,還真不怪夔娥,是大叔自作主張亂搭橋。
“倒是低估他了……彆出什麼亂子就好。”
“誒、誒?會出亂子嗎……”
這時候,蘇爾過來給他們送麵包和果汁,他對去除了偽裝、突然間就變得過分年輕的布萊雷利沒發表任何多餘的意見,他就是多看了一眼。正當他要出去的時候,被布萊雷利留下了。
“今晚風還挺大的,您睡乾草棚沒關係嗎?”
“乾草是暖和的,夏天沒那麼冷。”蘇爾說,他依舊準備推門出去,但被夔娥拽住了衣角。
“留下吧。”她說:“還得謝謝您給我們送吃的過來。”
這年輕人有種說不出來的寧靜氣質,就像一座沉默的針葉林,夔娥坐到床板上,把剩下的椅子讓給了這位局促的青年,托著下巴,喃喃自語道:“我真的沒想……好吧,至少當時是沒想的,會有什麼影響嗎?”
“也許不會有。”布萊雷利冷靜道:“這也分兩方麵,如果僅僅隻是搞一些農民起義之類的事,那以他們的力量,目前來說有些困難……但如果涉及到宗教,有點棘手,不過應該也還好……”
“嗯?為什麼,卡爾普大叔說得還蠻有道理的啊?不提彆的,隻提那什麼耶穌是幫助窮人的話……”
“這種事也發生過許多次了。”布萊雷利說,他撕了一塊麵包,這種麵包味道不算好,但在這種時候也湊合了:“你知道——哦,你不知道,過往也有一些主張守貧的教士存在,方濟各會就是如此……唔,有些是理念太過走火入魔,有些是觸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有些是宣傳末世論,開始圈地大興所謂的新基督國度……反正在大部分時間裡,這些所謂的固窮托缽僧侶都會被打為歪門邪道,魔鬼引誘。東正教這邊我了解得也不算多,西歐那邊的天主教確實如此——我記得,東正教也有些比較極端的,比如那個……”
“閹割派?”蘇爾小聲地接了一句。
“沒錯,閹割派。隻有新教比較開放解釋權啦。天主教和東正教都更為保守……其實你要是去問卡爾普大叔教義雲雲,他自個兒不一定能答上來,他們的信仰隻是習慣罷了。”
“這個我懂,我們那邊拜菩薩的也多,但真的講佛學理念什麼的,很難說上來。”夔娥表示理解。
“話又說回來——我之所以說不會,是這裡壓根沒什麼神父,他要想搞解放神學,那也沒人指責他異端,而且本來俄國信仰就是異教混基督。這個想法也是他自己的——他能說服的人有限,要真的掀起什麼……現在這個村子能吃得上飯的人還很多,不會有太多人真的陪他搞這套……”
布萊雷利邊說,邊暗暗打量了一眼蘇爾,他特意提到了“沒有神父”這件事,他卻沒有什麼反應。
看來關鍵詞不太對。
和故意把話題往宗教上偏,一直在試探的布萊雷利不同,夔娥明顯在想彆的事——正如她先前所講,之前沒有那個心思,之後未必沒有。她“唔”了一聲,手搭上了膝蓋:“你說有沒有可能……”
“沒有。”布萊雷利明白她想說什麼,“……時機不到,你點火也沒有什麼用——何況,他既然自己都那麼想了,再過那麼一段時間……那個就發生了,何必急於一時呢。”
礙於還有彆人在,他也開始打起啞謎。
“我知道啊,我就想想嘛……即使最後該發生的會發生,但以卡爾普大叔的年紀還等得到嗎?以索菲娜的處境等得到嗎?還有這位……”她偏過頭,看了一眼一直坐在角落的蘇爾。
“……”
“抱歉,我就是覺得有點難過而已。”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蘇爾有注意到他們之間的凝滯狀態,他能猜測到這兩人之間在談什麼重要的、還可能與他們這些人有關的事,他沒去追問那是什麼,而是給這對把話題越聊越僵的青年男女打起了圓場——現在都他還不知道的是,以後他還得經常乾這事兒。他把話題引到了彆的地方:“阿列克謝·彼得洛維奇似乎想給您引薦梅德韋傑夫公爵。”
“嗯哼,這位公爵有什麼說法嗎?”
“他是個相當有學識的人,而且是讚成改製的那一派……”蘇爾說。在夔娥看來,他的聲音其實相當溫柔,當然,也可能在她看來,在情緒不激烈的時候,俄語也是一種相對柔和的語言。
“和地主相比,他的資產更多,原本在省裡也算個知名人物。”
“原本。”布萊雷利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微妙之處:“怎麼,他得罪了其他貴族?退出了圈子?”
在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因非要同丈夫離婚以追求愛情而被京城的上流圈子所疏遠。不過,這件事不太可能發生在身為男性的梅德韋傑夫公爵身上,他即使是得罪了沙皇身邊的什麼人,也不至於連省裡的貴族都不來往了——要麼是他主動的。
沉默了一會兒,蘇爾無意識地碾了一下手指,“他隻來往於在縣裡和另外八個村子之間。”
在布萊雷利開始細究這句話蘊含的信息,之前,他開始向他們打聽起了外邊的事情,和尼古拉一樣。對於這些生活在鄉下、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不過是縣城的人而言,其他省、乃至其他國家是過於遙遠的事物,和他們這些集體農莊的鄉巴佬們大概得隔個幾萬俄裡,除了一些商人、貴族和流放過來的苦役,也沒什麼人知道彼得堡和莫斯科究竟是什麼樣的。
交談間,布萊雷利在套到了對方主要是給地主放牧牛羊的同時,還發現蘇爾懂得不少東西,他既知道那些被砍了頭的十二月黨人,也知道1812年的莫斯科大火。布萊雷利把剩下半個麵包給了蘇爾,然後挪動油燈,使其遠離漏風的窗戶。他想,他身上都沒有什麼牲畜的味道,隻有鬆林混著一點樹木被燃燒後的煙味。
“您還知道波拿巴。”布萊雷利笑了一下:“還有那些將領……說起來,這仗打得也稀裡糊塗……哦,畢竟我不是真的法國人,您想怎麼評價波拿巴都行,這兒沒彆人。”
“話說波拿巴是誰?”夔娥問。
“拿破侖。”
“哦……”那位滑鐵盧英雄。夔娥對西歐曆史的了解全看布萊雷利什麼時候感興趣講兩句,然後被其中過長的人名給繞暈。總的來說,他們各自為蘇爾補充了一些東西方的見聞——屬於本時代的。蘇爾不太講得清現在的具體年份(他的建議是,布萊雷利如果想知道,可以去問公爵)相比起對尼古拉打的太極,他們還是儘可能地講了些真實發生過、又或者必定會發生的事情。
“誒,”夔娥突然轉過頭:“……外頭下雨了。”
狂風將雨幕一掀再掀,隻有那些愛好求神問鬼的人才會去仔細鑽研隆隆雷電節拍中的含義,土坑很快就被雨水注滿;三個人就這樣坐在不算寬敞的木屋裡,要說是命運,那也不儘然。沉默寡言的蘇爾聽到了最後,蠟燭——隻有教堂和壁龕才會長久點燃的蠟燭,居然就這樣為他燃燒了一夜,隻因為他想知道一點外界的信息,在風雨大作的夜晚,他不用去馬廄中睡覺,而是被允許呆在屋子裡。
……這就好像,他真的是個人了一樣。
他保守秘密的心態被燭光慢慢灼噬、融化,儘管這兩人的身份成謎,儘管布萊雷利在提起聖父聖子聖靈時,語氣輕蔑且複雜,他噙著微笑,卻是整個屋子裡最為冷淡的那人。
這是個不求寬恕的人,他隱約驚覺,他本該說上一句願上帝保佑,不過,可惜的是,在場的人要麼不信上帝,要麼早就背離那條不存在的、通往天國的道路了,但這也無傷大雅,雨一直在下,從最後一滴開始往上溯源到第一滴之前,這裡都將是僅為他們三人而存在的、本無用武之地的避難所。
第 128 章
他們在村裡又多呆了兩日, 很難說明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促使布萊雷利和蘇爾輪流找借口推遲出行——天氣不當好、泥濘的土地容易讓車輪下陷、馬匹狀態不太對雲雲。在這兩日裡,村子裡沒再發生什麼怪事,平靜在葬禮結束後回到了眾人中間, 期間地主派人來催過幾次, 這讓夔娥不由得悄悄地問布萊雷利, 他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比留科夫。
“這不關討厭的事,我對這種人說不上討厭或者喜歡。”布萊雷利說:“我隻是不太想在這個節骨點出行,你懂吧?下完雨,亂糟糟的烏雲卻不肯離開。”
他說這話的時候, 天空還是無所謂地低沉著, 夔娥聞言, 遠眺了一眼,正如布萊雷利所言,粗糙的雲在一動不動地掛在天邊, 像某種建模失敗的產物, 又像一團不自然的濃墨,讓人看得不那麼真切——可雲就是這樣奇形怪狀的自然產物, 她勉強讚同了布萊雷利的想法,可地主那頭實在催得緊,他們隻好胡亂應付了個時間。
“我認識去公爵家的路,”蘇爾原本在打掃馬廄,他沒想到布萊雷利能跑這裡來找他, 還知道要給馬喂麥麩。
“我可以直接送你們過去, 不過,從這裡過去大約要兩日的時間, 我們早點走,路上能投宿驛站。”蘇爾說, 布萊雷利摸了摸馬的脖子,表麵上很輕鬆地應答道:“可以,你做主就好。”
第二天,吃喝過後,他們或站或坐,以度過出門前的這段沉默,夔娥倒是聽過這樣的習俗:在俄羅斯,出門前,最好先坐一坐再走。說是迷信也不儘然,誰都有匆匆忙忙,結果丟三落四的時候,稍微停頓一下,讓思緒有機會撿起遺忘,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夔娥提著裙子,邁出門檻,宣布道:“如果沒什麼要帶的東西,我們可以先走了。”
布萊雷利收回目光:“那走吧。”
他頓了頓,終究是沒說出什麼掃興的話。這一天的天氣還算馬馬虎虎,沒有雨水,也沒有陽光,對於他們來講,再好不過了。夔娥在車輪轔轔時犯困,她像攜著一支包裹一樣帶著意識睡了一覺,她一直能聽見布萊雷利和蘇爾的交談聲,隻是無法理解其含義,馬車猛地停下——馬的嘶鳴驚醒了她。
“……怎麼了?”
她擦了擦眼睛,聲音困倦。她昨晚又被以卡爾普大叔為首的一些村民問了半天所謂土地歸公的問題,本以為畢業就能扔腦子,能想到還得用俄語給彆人解釋什麼是馬列——好吧,考慮到那位弗拉基米爾·伊裡奇現在也許還是個孩子;她絞儘腦汁地想了半天,也就記得一句桌子椅子社會主義(注),其他術語一概答不上來,隻能用大白話解釋——講得那叫一個麵目全非。布萊雷利這混蛋就靠在邊上袖手旁觀。
“掉書袋可不容易讓人聽懂,你這不是講得挺好的。”他找借口把夔娥撈出來的時候評價了一句。
“我真是謝謝你了。”夔娥有氣無力地說:“收收你的幸災樂禍,我看你手裡就差一袋瓜子了。”
“瓜子?你說葵花籽?”布萊雷利想了想:“我不吃那個,話說除了你們中國人,還有誰會吃葵花籽啊!”
夔娥默默地從兜裡掏了一把瓜子遞給蘇爾,蘇爾也很自然地接過來磕了。
布萊雷利:“……”
謝謝,有被排擠到。
回憶結束,她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前方居然起了一陣濃濃的大霧,天色也逐漸變得昏暗,馬在不安地刨著蹄子,蘇爾下了車,儘力安撫著焦躁的馬匹。
這簡直就和他們落入這個時代的那天一模一樣,詭異的物,就在前方、且隱藏在霧中的某種……危險。布萊雷利想去看看天色,但隻能看到一些樹枝——他估算了一下,他們早上十點出的門,到現在絕對沒超過五個小時,也就是說,現在也就下午2-3點,他仿佛聽到了古怪的譏笑聲——
“糟了。”蘇爾說,他本想馬先安靜然後調轉方向回去——可怪異已經陡然出現!
“……這是什麼。”
布萊雷利偏了偏腦袋,他睜大了眼睛,然而,暫時沒人能解答他的話——哦,除非他聽得到布魯斯的聲音。
布魯斯眯著眼睛,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魔鬼。”
……
……
事實上,作為一個發小是魔法側、隊友是魔法側,還經常得和諸如康斯坦丁之類的坑貨法師打交道的義警,布魯斯很早就知道了那些超自然因素的存在,且做了不少如何防備著這些不可控的生物的功課,包括不限於了解基礎的儀式性魔法、在對方疑似要做吟誦動作前及時打斷、關注那些不尋常且反常識的事件。他遇上的大部分魔法師都有一些通病——對魔法過於自負,輕視所有沒有任何異能之人,以至於次次都能被他偷襲得手,能撕裂大地的語言並不可怕,隻要你能讓他們閉嘴。
至於魔鬼——這些家夥的特性就更明顯了,除去少部分有詛咒能力的,其他頂多就是有一身蠻力和過人的速度,普通人幾乎無法應付這些家夥,但非凡之人、教士、巫師卻不乏手段應敵人,而魔鬼本身也遵循這一定的規則而活,比如懼怕聖物,又比如現身需要條件等等,算起來並不難對付。
他們和冒出來的兩個魔鬼打了一架——字麵意思,夔娥的速度和力量幾乎與魔鬼相當,不過這時候的她戰鬥經驗不不似日後那樣充足,所以隻能和這東西打平——而這可不是單純的野獸!據布萊雷利的試探,其中一隻是有智力的,另一隻則沒有,他一邊問蘇爾這東西怕不怕銀彈,一邊準備趁機給這玩意來上一槍時,一道散發著淡淡光芒屏障牢牢護住了他們——
夔娥也趁機把魔鬼錘進了地裡,下一秒,黑色的火焰騰空而起,在魔鬼的慘叫中吞噬上了其青灰色的軀體,隨即,像焚燒一頁紙張那樣,那兩隻魔鬼被燒滅在了荒野——
霧氣散去,布萊雷利看了看天色——已經黑了,天空中群星閃爍,而他分明隻覺得過了不到半個小時。
“……”蘇爾轉過頭,他也跟著看了過去,矮個子且神色平靜的男人從灌木後走出,是那位鐵匠兼巫師——是村裡的萬事通,謝苗·弗拉基米爾耶維奇。
“你們不太走運,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門。”鐵匠嚴肅而冷淡地說,他把書挎回腰間,然後從隨身的行囊中翻出了草藥,用一塊石頭磨成漿汁,替夔娥敷在了手臂的傷口上。期間,蘇爾把馬車帶了過來,鐵匠從頭到尾沒看那小夥子一眼,而是讓布萊雷利帶著他那女友跟上他。
“往前走還會遇上不少魔鬼,你們跟我過來,附近有一個教堂,可以暫時歇腳。”
“十分感謝。”布萊雷利客客氣氣地道了謝,他邀請鐵匠到車上坐坐,結果被拒絕了。最後隻有夔娥被塞到了車上,布萊雷利下車隨行,在受到驚嚇後,馬車的速度放得很慢,夔娥揪著車上鋪著的稻草,覺得自己仿佛是公交車上唯一那個坐著的人,多少有點尷尬,不過,她在和魔鬼打起來的時候就發現了,自己的愈合能力似乎有降低不少,直到敷好草藥,才逐漸有長好的趨勢。
真希望不會被鐵匠認為是什麼奇怪的生物。夔娥安詳地想——她就是一般路過的外星人罷了!可不是什麼魔鬼!
教堂離這裡不遠,和布萊雷利預想的一樣,這裡也是個廢棄的教堂,蘇爾把馬車停到了已經有點破的棚子裡,他轉了一圈,好在棚子邊上有個柴屋,裡頭也還有乾草垛;布萊雷利見過太多教堂,也不會像夔娥那樣總在好奇地四處張望,他見蘇爾沒跟上來,就喊了他一聲。
蘇爾隔著老遠搖了搖頭,他指了指柴房,意思是他晚上就住那裡——布萊雷利蹙了一下眉頭,他不明白放著教堂不睡,非去那漏風的破屋子睡覺不可的又是俄國的哪門子封建習俗?他突然能感受到一些夔娥的挫敗了——他還以為,這麼多天下來——他肯定蘇爾也會覺得——他們已經算得上朋友了——
“你彆叫他了。”鐵匠及時地打斷了布萊雷利的失望,他提著一盞馬燈,背著手,表情平淡,哼,俄國人總不愛笑,謝苗也是如此。
“那小夥子是換生靈,進不了教堂的,他是被耶穌基督所拒絕的那一類家夥。”
他說完,先行進去收拾了。月光姍姍來遲,像個剛經曆過一場小憩的捕魚老人,動作遲緩地將銀色的網撒入空無一人的教堂,聖像高高地掛在祭壇後邊,塵埃浮動,那副聖像中總是懷抱聖子的聖母——聖母瑪利亞,聖母瑪利亞嗬!他感覺到一股遲來的荒謬,原來世上當真是有完全不被神聖庇護之人,而他和自己從來不同——布萊雷利已經早就過了把怨言奏成陳詞濫調的年紀,他大可直言他因迷信顛覆而活,為痛苦才縱聲大笑;而蘇爾的眼睛清澈明淨,那不過是一團優柔寡斷的悲憫,又何至於到如此地步——連魂靈都給大張旗鼓地遺忘在了世界之外……
第 129 章
在布萊雷利第一次和蘇爾搭話時, 有人站到了布魯斯和克拉克身後,而他們都不需要回頭就知道那人是誰,她的語氣顯然沒那麼輕鬆。
“我曾經有隱約察覺到, 這孩子和我有點相似……不過, 我沒想到是這個。”
“你是指無所適從的那一部分?”克拉克問:“好吧, 聽上去確實不公平,我是說,我們——布魯斯,還有我這個本不屬於這裡的家夥, 在尚為懵懂的年紀就開始適應世界, 並接受它了, 但對於你們而言,是不得不先接受這個新世界,再適應。”
說完, 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讓他們都不再言語。顯然, 由於一些不為人知的運作機製,戴安娜要比他們先進入這段幻境。她神色嚴肅, 卻沒說她看到了什麼,她用著斯拉夫人二十三歲的外表,眼底的柔軟和悲傷卻同他少年時期的相差無幾。
這讓布魯斯的懷疑主義開始作祟,這是否也算一種命中注定?他看著布萊雷利隨性地靠在教堂門口,青年看向蘇爾的眼神, 不像是人在看人, 倒向是貓在看人。布魯斯不知道的是,有時候他發著呆, 平靜地把目光投向什麼不知道什麼地方的時候,也會給人類似的錯覺。
“換生靈……?我好像在哪聽過?”克拉克低聲問, 他一時沒理解那個俄語單詞的意思。其實他沒必要那麼小心翼翼,這片回憶和他們無關,他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在俄羅斯,有一種叫班聶的妖怪,他出沒於班尼亞——也就是俄式澡堂。”戴安娜解釋道:“傳說中,他們是班尼亞的守護者、主人,外貌上,是一個有著爪子的蓬頭矮老頭形象。在俄羅斯,洗浴文化是相當盛行的,人們認為是班聶維持了班尼亞的正常,所以會給予供奉和尊重,由於象征清潔與守護,班尼亞是鄉下農婦生產的最佳場所。因此,俄國也有一句諺語——”
“Когдабнебаня, всебы мы пропали.”(若無班尼亞,吾等皆迷惘。)
“至於換生靈,如果有帶著孩子在班尼亞洗浴時不尊重那兒的規矩,或者咒罵一些不恰當的話語,比如‘再不聽話、就讓班聶把你抓去吧!’,那麼,班聶就會真的用山楊木把孩子調包。母親根本不會識破,隻會抱著長不大的孩子夜夜哭泣。而孩子本身,就會由班聶撫養長大。”
“這不就是調換兒(geling)嗎!”克拉克恍然大悟,他的母親以前給他講過類似的睡前故事。
布魯斯揉了揉額角:“調換兒,也就是妖精、巨人、精靈或其他傳說生物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出於喜愛人類孩童、需要人類作為仆從、或者單純覺得人類養大的孩子比較時髦等等,用自己的孩子將人類的孩子調包……”
他們麵麵相覷,戴安娜點點頭:“由妖精撫養長大的人類會逐漸變成妖精,但是妖精孩子本身卻還是妖精——何況,班聶隻甚至隻用了一段山楊木就把他換過來了。”
“我以前看過類似的論文,在一部分學者眼裡,調換兒本質是對抱錯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或者對孩子被有心人給調包的恐懼而衍生而來……”布魯斯說。
“那班聶調包後的山楊木,聽上去像產後抑鬱症或者孩童夭折後,母親因為過度傷心而得的癔症。”克拉克說。
“話雖如此,不過在這裡,魔鬼和精怪是實打實的,二位,現在不是搞社會分析的時候。”戴安娜說。
事實上,也有一些說法,若是接受過基督的洗禮,就不會被帶走——不過這條先不管在他地是否奏效,在俄羅斯明顯行不通。對此,布魯斯的第一反應和布萊雷利一樣:不愧是擁有聖愚文化的國度。
接受即存在,在這個異教與基督並行這件事,對於俄羅斯人來講並不衝突。
“儘管也是換生靈,他的情況則更複雜一點——”
……
……
在蘇爾把乾草垛鋪好後,有人敲了敲那塊破門板。
他抬起頭,發現布萊雷利正站在門口,而夔娥正躲在他身後,彎著腰,小聲地“嗨”了一聲。
“你們怎麼……”
“您不歡迎?哦確實,畢竟您先來的,難道還要我給您說點彆的好話才能進來?”布萊雷利一攤手,似笑非笑,語氣譏諷。夔娥在他身後努力地比劃,意思是他貓病犯了不用理他。有時候,這人一準備陰陽怪氣些什麼,就老愛用敬詞來刺人的毛病絕了,也就蘇爾脾氣還不錯,換她早就用物理手段讓他閉嘴了。
一陣拉扯過後,他們決定一起躺乾草垛——也許在謝苗大叔眼裡,他們三個活像有病一樣,放著有屋頂的教堂不呆,非要來擠破柴房。
對於夔娥和蘇爾來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躺在乾草堆上了,農家出身的他們習慣了草垛的氣味,也習慣了月練從破掉的屋頂中傾斜而下時如紗般流動的塵埃,在如此濃重的夜色中,就連影子都如醉倒般不知所蹤,布萊雷利躺在最中間,雙手枕在腦後,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從屋頂往上看,月亮溫柔羞怯,很快就轉身回到了厚厚的雲層中。
鄉下夜間常有的犬吠,時有時無,有些時候會變成長嘯。也許是野狼也說不定,夔娥說。然後就沒人再說話,他們都知道,沒人睡著,安靜得隻剩下微弱的呼吸聲。然後布萊雷利哼起了一支歌,像夢囈,好在今夜沒有下雨,繁星在天空中閃耀,一直到進入夢鄉的前一秒,都不曾黯淡過。
……
……
梅德韋傑娃公爵夫人招待了這兩位遠道而來的外國人,她是位舉手投足間頗有些矜貴的女人,法語流利,也能講一些德語,她說,自己的母親是日耳曼人。在梅德韋傑夫公爵到來前,布萊雷利隻能又陪著這位夫人談天。
他把公爵夫人哄得開開心心,以此來套近乎,公爵夫人自己已經許久沒見過什麼像樣且有禮貌的客人了,一高興,就講了不少——雖然儘是些財產繼承、他人的婚姻故事、流浪僧侶所講的經書和一些過時的宮廷消息。“我們到鄉下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他說這裡清靜,我也讚同……不過,清靜也有清靜的壞處,我有個哥哥在莫斯科,他是那種慣於宴請的家夥,我呢,也覺得,宴請不是壞事……”
“是的,是的,這確實不是壞事。”
說著,她的話題又轉到了從軍上去,她哥哥的兒子參了軍,她似乎也有意兒子建功立業——儘管她的季姆才十二歲,她既隱隱希望——畢竟她可是有個當將軍的叔父——兒子參軍,以展現忠誠和勇猛,又以女性的特有的憂愁在擔憂:戰爭怕並不像男人們所誇耀的,是個好東西,她擔心兒子成為英雄後,又像英雄一樣死去。
“哦、這個嘛……”
布萊雷利有意無意的套話還是給他帶來了一些有用的東西,他很快對這位夫人的性格做出了判斷:驕傲,但心腸不壞,有點自己的主見,不過呢,也過分篤信虛無縹緲的故事。他正想繼續說點什麼的時候,傑尼斯·葉爾莫拉耶維奇·梅德韋傑夫公爵到了。
他沒有錯過公爵在看到他時眼中閃過的一絲驚訝——在他攜夔娥和公爵問好的同時,布萊雷利暗暗想,他在驚訝什麼?首先可以肯定,這人不認識我,也沒有把我和誰弄混……他似乎覺得我不應該不出現在這裡,為什麼?
公爵不自然的態度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他叫人鋪設餐桌布、擺上餐盤,請他們落座餐廳時,才稍微好上很多。像沒有不自然那回事一樣,他竭力邀請他們留住宅邸,他認為,“費裡切特·科斯特”先生與他的妻子娜塔莎一見如故,這是好事,他完全可以多住一段時日。至於他的女伴瑪德萊娜,也可以在這邊找點閒事打發一下,比如當個家庭教師……
“我們還要去彼得堡,”布萊雷利客氣地說:“恐怕不便在此做過多的叨擾……”
“彼得堡,哦,是這麼一回事……”這位儀表堂堂——看得出年輕時候也曾英俊過,現在卻隻剩下一雙和藹眼睛的、發胖的公爵說:“不過,我本人的建議是……去彼得堡並不是個好時機,莫斯科也如此……這是我個人得到的一些消息,我完全是出於好意!……要知道,這世上,不太平的事可太多了!而這裡呢,起碼還有清靜。”
他意味深長道,仿佛在暗示什麼,而且,這確實是出於好意的暗示,布萊雷利沒表現出什麼。到了晚上,公爵為他們準備了房間,在道過晚安之前,布萊雷利悄悄對夔娥說:“你還記得蘇爾在我們到達之前說了什麼嗎?”
“他說……注意鳥兒?”夔娥說,雖然這句話乍聽起來,好像隻是讓他們注意不要被濺到排泄物一樣。
“那就還是注意一下吧。”布萊雷利笑了一下:“公爵確實有問題,這趟居然沒白來。”
“誒?”
“——你不覺得,他的態度,就像是篤定咱們一定到不了彼得堡——又或者說,根本沒辦法‘出去’一樣嗎?”
布萊雷利冷笑一聲。
第 130 章
和在地主不一樣的是, 公爵其人文質彬彬,做起事來頗有章法,因而被大部分人所信服。他是於五年前買下這棟鄉紳的宅邸的, 在搬入這裡的那一天, 附近的村夫都被雇來幫忙——那是滿滿三架馬車的家當, 純銀的器皿、被賜福過的抄本、枝形燭台、裝著首飾羅裙的木箱、一架很大的豎琴、藏在馬車中偷偷跳舞而導致碰撞出聲的珍貴調料……他拖家帶口地在一個蜜蜂都會被悄然熱死在花蕊裡的夏季來到了這被鄙視為不毛之地的鄉下,一住就不再離開。有人認為,他準時得罪了哪個權貴,也有人覺得, 有錢老爺的癖好就是如此, 旁人最好還是彆嚼舌根。這棟宅邸也曾門庭若市過, 很快,這熱鬨就散了,公爵及其夫人、兒子還有一部分家仆安然地生活在這裡, 最遠也就上縣城去, 似乎有意要避開某種腥風血雨似的。
不管遙遠的京城是否有什麼災難,就布萊雷利自己知道的幾樁, 也不知道和這位公爵是否有著確實的乾係,畢竟,他不是專門研究十九世紀俄國史的專家,他在把懷疑投向公爵後,幾乎很快就找到了能與之相匹配的證據——每到夜晚, 這座宅邸就會無師自通地泛起一種駭人氛圍, 布萊雷利假裝起夜時,經常會在拐角出看到理應是屬於管家的燕尾, 這位公爵的心腹在白天一向表現得相當正常,但這沒法解釋為什麼他幾乎每晚都不用睡覺似的在經過走廊——他觀察過, 那絕對不是去往仆人房的路線,而是為了走出宅子。
於是,他開始擺出一副看似閒極無聊的姿態,和宅邸內的大小人物聊天,他用紙牌給公爵夫人算命,他算出了這位娜塔莉亞夫人對於公爵不再回到莫斯科的憂慮、算出了她丟失已久的銀戒、還幫忙召回了她娘家那些戰死沙場男人的亡魂,透過一張張撲克牌,這些死在克米裡亞戰爭中的蒼白亡靈對她知無不言,過去、現在、未來,死者的消息莫約是很靈通的,他們說,以後還有得打!不愁她的兒子不能建功立業,不過,要當心戰場上的死神,月圓之夜,當布萊雷利擱下牌的時候,公爵夫人就已經淚流滿麵地把信任交予了他。
在這場大型的裝神弄鬼中,夔娥算得上知情人,她心想,這小子完全是先通過細致的推理得出結論——包括那枚銀戒也是,再讓夫人抽到相對應的牌,至於死者的透出的那些煞有其事的消息,行吧,誰讓他們還真是正兒八經從未來過來的。每當她裝淑女裝得不耐煩的時候,就會找借口拉著公爵家的小兒子季姆出門,小孩子嘛,起碼你不用和他們打官腔!這事還是交給布萊雷利吧,她完全做不來。
薅富人羊毛的好處就是她可以沒什麼負擔地在廚房吃下一些反正橫豎會被浪費的食物,而不用去加重本身就窮苦的農人的負擔,她捏著裙子,陪著季姆赤腳踩在草地上時,望著遠方潺潺的流水,波光粼粼,她想,多少人把所有問題大言不慚地歸功一句時代問題,或許,到底那些昏昧的時代是不用他們去麵對的,她在誤打誤撞中真的看到了這樣一個時代,她甚至都不敢去多想,可又做不到真的漠視這些真正活著、與她有交集的人。
布萊雷利則保持著始終如一的清醒,他到現在一切的所作所為僅僅是為了找到路回去,他淺笑著、和善且嘲諷地講話的神情像隱隱觸及到了他那些不得不同虛偽起舞的過去,可其中唯一不同的就是蘇爾。她很喜歡蘇爾,這是唯一一個在之前有注意到她幾乎沒吃飽過的人,她隻是完全清楚這個時代——這個與她相去甚遠的舊時代,所以在他送夜宵的時候,才總是表現得為難。
她從認識布萊雷利的第一天起就沒少有和他吵的時候,有時候是因為一些觀念差異,也有時候是為他偶爾流露出的冷漠,即使到了今天……也隻能慶幸,他們起碼會為彼此讓步。
她帶著幾乎要遮住全身的大簷帽,安靜地看著小孩子在草地上滾,她環膝坐下,心底卻無端想起一場燎原的烈火,她知道那遲早會到來,遲早……
那是一個夜晚,已經把宅邸摸清楚的布萊雷利熟門熟路地避開了夜巡的仆人,他像貓那樣悄無聲息地從窗戶那頭翻出來,準備去探一探平時幾乎不被允許過去的側翼塔樓,他讓夔娥帶上已經用太陽能充好電的手電筒,他用從娜塔莉亞夫人那兒順來的鑰匙打開了塔樓的門,在進入後才發現,這邊的布局像個迷宮,房間接著房間,沒有窗戶的石房很容易叫人迷失方向。他思考了一下,開始憑著一些氣流、還有敲擊時產生的回音等等方法來辨彆方向。惹得夔娥不禁吐槽你到底哪裡學會的這些玩意兒。
“我以前的監護人教的,當然,我一開始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非要我學這些,我小時候還以為他想支持我去當個福爾摩斯之類的。”
“誒,那你小時候想當福爾摩斯嗎?”
“那倒是也沒多想。”他說:“雖然破案也還算有意思,而且,更多時候,還是小孩的我也並不是那麼熱衷去發現真相……我那時候更偏向於喜歡新奇的東西,案件啦、真相啦,隻能算新鮮玩意之一,但世界上好玩的也太多了。”
他逐個敲了敲石牆,試圖摸出一個機關:“……何況有時候,真相也會帶來詛咒……我一直知道……”
他的話還沒說完,門就開了。
殊不知——在那裡,已經有人等著他們了,不,那或許並不能算個“人”,一名身著燕尾服、但皮膚青灰,且頭頂犄角的家夥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兒——他背後是無數的沸騰的藥劑、手稿和一些稀奇古怪的金屬,最重要的是,那個房間中的背後幾個帶鐵圍欄的房間,居然還關押了不少穿著教袍的人!那些神父一看有人來,立馬騷動了一陣。夔娥看著眼前這一幕,腦子裡居然不爭氣地浮出了一個想法:我靠,原來真他媽有惡魔執事啊!番劇誠不欺我!
“……行吧。”布萊雷利摸著下巴,笑了笑,麻煩,真是麻煩啊,他越是這麼想,笑容就越來越深,“沒想到公爵還有這種癖好,豢養魔鬼來給自己乾活。”
“事實上,我本人還是很滿意這項工作的。”那位魔鬼優雅地說:“作為老爺的客人,我本不該輕慢——並且二位能完好無損地來到老爺府邸的情況下,不得不說,一種幸運。”
“少廢話了。”他說,下一秒,夔娥足有千鈞之重的拳頭已經衝著魔鬼砸了過去——
西方魔鬼好就好在能揍得到。
不過,他們沒想到的是,這魔鬼居然還自帶召喚——在冷不丁吃了夔娥的帶來的虧之後,這隻魔鬼露出了獠牙,瞬間從黑霧裡召喚出了幾隻小魔鬼——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能開二段!那些觀戰的神父,一些被這場景嚇得不知所措,一些還在默默祈禱——有些膽子大的,衝布萊雷利丟了一枚十字架!他手疾眼快的摸到了十字,然後反手戳進了其中一個魔鬼的眼睛裡,並非常冷靜地開槍——確實有用,魔鬼化為煙霧消失了,不過對於一個能自帶召喚的敵手來說,不解決他,召喚就永無止境!
真要命,他漫不經心地想,他給夔娥打了個手勢——實際上,和一般人對上魔鬼就麻煩的情況不太一樣,他們也還是有機會跑的,更何況——
他的瞳孔縮得很細,在夔娥表麵和魔鬼較勁,實際用了最大的力氣猛地把厚厚地牆壁鑿開後……!
“走!”他用中文低聲說,在一片沙塵裡,他們從高樓一躍而下——
並在下一秒被一隻從天而降的大鳥給接了過去!
“哇啊這是什麼玩意兒啊!”
“沒禮貌的小姑娘,我可不是玩意兒。”大鳥說,他嗓音粗糲,聽起來就像八哥在講人話,布萊雷利頂著狂風睜開眼睛看了一下,好吧,烏鴉。
“要不是蘇爾非要我過來,我才不來呢,嘎,嘎!”
“哦,多謝您……請問怎麼稱呼?”
“嘎、嘎!阿希什卡,凡人,你可以叫我這個名字!”
在安全地降落在某片樹林後,烏鴉一攏翅膀,回到了原來的大小。但蘇爾並不在,這隻鳥撲棱了一下,然後毫不客氣地非要往布萊雷利的頭頂落。
“真不錯,外鄉人,真不錯,上來就捅出來一件大事,嘎嘎!”阿希什卡展了一下翅膀:“那些穿袍子的家夥去向,連我父親都沒能找出來,雖然也有他現在虛弱的緣故,你們居然能找出來——哦,畢竟誰能想得到呢?沒有什麼邀請和契約的情況下,我們向來是和人類互不相犯的!和魔鬼密謀的人類終究是少數啊,而他甚至不是萬事通!嘎、嘎!”
這破鳥好吵。夔娥想。
重死了!布萊雷利在心底抱怨道。
“您的父親……?我可以問一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你可以猜猜,猜猜吧,凡人,你要學會和鬼怪猜謎!”
我猜你個……
布萊雷利到底還是忍住了,他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您和蘇爾有關,我可否問一下……您與他的關係是?”
“關係?我和他算是有點關係,他算是我兄弟——哦,雖然是我父親打牌贏過來的兄弟,不過我心胸寬廣,也勉強可以承認,嘎!”
可拉倒吧,這輩子就沒見過比烏鴉還記仇的鳥。布萊雷利平複了一下心情,他開始回想——回想那些他經常看過或者聽過的、關於斯拉夫的神話,他想起他們這一路的離奇遭遇……還有蘇爾,他想起蘇爾那低垂的眼眸,還有他始終繚繞在他身上的、混合著樹林味道的氣息……
“莫非,您的父親是萊斯尼克?”他試探性地問。
萊斯尼克,俄語的意思是 “來自森林”,在俄羅斯民間傳說中,是森林之神。負責保護動物,還能隨意變化成各種形態,牧羊人與他簽訂契約,於是羊群永遠不會在森林中走丟。
“嘎!嘎!不錯,不錯,你是個聰明的凡人。”烏鴉大笑道:“我的父親是萊斯伊,是萊索維克,但人們通常也叫他列希,他是森林之王,你們到這裡來,是由於他同另一位列希鬥爭失敗——以至於所有人都被困在了這裡,嘎嘎嘎,可憐、真可憐啊!”
列希兒子的大叫起來,驚走了一片鳥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