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多年以來, 關於童年的記憶已經成為了一棟坍塌的廢墟,再也沒法從中再獲得哪怕一點值得慰藉的東西。班尼亞裡的蒸汽鍋爐讓本就無法尋覓的畫麵更加灰白,他的母親——他都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了, 隻記得她黑色的頭發和頭巾, 愁容滿麵, 用裙子兜著幾隻鬆果,她俯下身——對於那時候的他而言,所有大人都是高大的,就連低矮的木屋也像個小世界, 她用沉悶而緩慢的聲音說道:“——, 你再這樣, 我就不要你了。”
她多麼堅定、多麼難過地說出這句話,時過境遷,誰也不知道這句話裡究竟有幾分真心, 幾分賭氣, 西伯利亞的冷風呼呼地撞在木頭上,純白的冬季新娘出走後又歸來, 她的雪做的裙擺是不歇的暴雪,於是衣著單薄的人們自發地呻吟道:苦啊……苦啊!(注),他就這樣縮在角落,看著母親抱起一塊山楊木,走向雪後的世界, 陽光冰冷, 卻再也與他無關。
此處的班聶和所有誕生在這片土地的父親角色相同,他長著濃密的胡須, 威嚴的目光在整個班尼亞中掃來掃去,既勤勤懇懇地維持著此處的清潔, 又好酗酒,在有貢品的日子裡,這位班尼亞的主人、不太討喜的妖魔父親還算公正,不留餘地地清除著他認為是汙垢的東西。直到後來,這地方已經很少有人過來了,無人尊敬的班聶開始肆無忌憚地打罵那些他偷來的女兒——那些在飄渺世界生活了多年的女魔鬼們,她們各個披頭散發,長相類似班尼亞的女主人——也就是班聶的妻子奧捷莉哈,如果能在人間長大,應該也會是漂亮的姑娘。可惜在這裡,她們隻能日複一日地,要麼被“父親”打罵,要麼被“母親”從這個班尼亞派遣到另一個生起爐子的班尼亞去,有時候,她們也會奉命調包一些新生兒,造就另一個自己。
他的境遇自然也好不到哪去。而這些“姊妹”們經常在勞累地打理完班尼亞後,默默地躲在鍋爐邊哭泣。其中一個說,我受不了了,如果再有人類過來——我不管他是什麼,農奴,兵痞,磨坊主,什麼都行,我要他娶我,我一定要逃走。
哎呀,你可彆這麼想。有人勸她,萬一被父親聽到了,又得挨上一頓好打!我們女人,哪怕成了女魔鬼,生來就是要挨打的,你就算逃出去,也會被抓回來!
等女人們都散去後,他走到那個哭泣的女妖身邊坐下,緊緊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隻要你能找到人幫你帶來一條腰帶、一副貼身的十字架和一個按東正教教曆取的姓名,你就能回到人類世界。
她愣了一下,也許是沒想他會告訴自己這個,於是立馬抓住他的手,焦急地問,隻要這些就可以了嗎?
不。他說,你在這裡生活得太久……腰帶需要是女巫親手編織的,十字架是得魔鬼貼身佩戴過的,你需要找人拿上這些來見你,和父親提親,且還得從你的姊妹中把你認出來,你才能被嫁出去……這是我聽父親醉後講的。
沒關係,沒關係,隻要能逃走……女魔鬼呢喃道,她抱住他,吻了吻他的麵頰,謝謝,謝謝……我親愛的小鴿子……
他們都沒有名字,隻會被班尼亞的女主人用特征呼來喝去,他們也早都習慣了。
後來,那位女魔鬼不知用了些什麼手段,居然在一位萬事通的幫助下逃了出去!這讓班聶大發雷霆。班尼亞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注視,他很快知道是這位小“兒子”把逃走的方法教給了她,於是他被班聶用樹枝狠狠地抽打,又在一個隆冬被丟到了班尼亞之外,在皚皚白雪中和無儘的樺樹林裡,常年呆在熱騰騰鍋爐旁的他差點沒被凍死;奧捷莉哈把他撿回來,本想物儘其用地剝了他的皮,卻被那些女魔鬼們一哄而上地勸住了,他就這樣在反反複複的挨打和挨凍之間熬過了那個冬天,開春時,班聶帶著他去找列希打牌,並在第三個回合把他當做賭注輸了出去。
和你們這些家夥打牌老不討好。班聶抱怨道,他是個愛打牌的班聶,不如說,大部分魔鬼都愛賭博,這是一種不錯的消遣,就排在搗亂和吃人之後。
哦,你也可以去找人類打牌。森林之主說,他亮出牌,形勢一片大好。你可得給我點什麼,你輸啦!
那就把這小子給你吧,反正我家裡多得是乾活的!他還給我搗蛋,哼。
橫豎都是和鬼怪為伍,給列希當孩子和給班聶當孩子,似乎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不同。不過,列希不太管束他,而是喜歡自顧自地在森林裡遊蕩,或者繼續去找彆的妖怪打牌。也從不禁止這位換生靈離開森林,他隻需要定期驅逐一部分太過貪得無厭或是不認真向森林祈禱的獵人就行,他遊走在白樺林中,從不與列希的兒子、他名義上的兄弟阿希什卡的譏諷有所計較。阿希什卡能像所有列希那樣變成各種形態,烏鴉、林鹿、棕熊和鬆鼠,他性情聒噪,時常跑來跑去。隻是他不能變成人類,除非他能吃掉一個人,拿到他的皮。
在烏鴉蹦蹦跳跳,不時叨一口他的頭發時,他坐在樹乾上,怔怔地看著遠方的村落,也許,某個村子裡就存在著他的父母,他那被白楊精欺騙了的……終日抱著一段長不大木頭以淚洗麵的父母,隻要他能找到他們,把那段木頭丟掉,他沒準也能回到人類世界去。這終究就是妄想,因為列希雖然不管束他,也不會真的允許他離開……再說,他也不一定能離開……
他無法像阿希什卡那樣變化形態,於是依舊用雙腳行走。某一天,他驅逐著一些狼離開——那些狼一看就是被詛咒的。在鄉下,如果你的婚禮不邀請科爾頓,就會被這些巫師給詛咒,他用保持了不知多少年的、少年的姿態和聲音,第一次見到了謝苗·弗拉基米爾耶維奇,他從那時起就帶著那本沉甸甸的黑書,那上麵有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道。
謝苗那時候還不那麼佝僂,反而因年輕而神采奕奕,是個有著大好年華的英俊小夥。不過,他的眉眼中存著一抹揮之不去的陰鬱,直到後來他才知道,他正在趕時間——他需要在四十天內解開那本黑書上所有的封印,去複活他心愛的未婚妻。
她叫瓦西裡莎,他懷念地說,然後,在森林的目送下,背著他那裝滿了魔鬼的編框,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這裡。
誰都知道,在這片土地上,女巫總是要比男巫有著更強的魔力,他也認識一些維克希采(女巫),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謝苗最終還是沒能解開最後一道封印……也不知道是他不能,還是臨陣退卻了,從此,他隻能沉默地在村子裡,以鐵匠的身份活著,人人都知道他是科爾敦,所以大小怪事都會來找他,賺到的錢足夠他一個單身漢過日子,他幾乎鬱鬱了半輩子,媒人若敢上門說媒,八成都會被他派魔鬼捉弄。
春去秋來,不知又過了多少年月……妖魔的時間觀念和人類總是不一樣,他度過了難堪的幼年、除了鳥雀走獸外無人言語的少年,最終長成了青年模樣。列希很久沒露過麵了,他走出森林,便找了一戶人家做工,替他們牧羊,他做這個很是得心應手——令人失望的是,人類歹毒起來,可是不輸妖魔!他遠遠地看著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其中還有科爾敦謝苗,他們挨個進了教堂,有時候會施舍一些盧布給衣衫襤褸的聖愚,家家戶戶都擺著聖像:耶穌,瑪利亞,聖若瑟、聖安東尼奧……在顯現節時,村民們騎著馬、騾子或是驢,在冰天雪地中前往教堂,他們虔誠地在胸前畫著十字,口中念念有詞:榮耀歸於耶穌……;雪地中樹著巨大的十字,叮叮當當的鈴聲合著神父神秘的唱詞,據說,人們會在那座木房子裡會見上帝,聖畫前是無數長明不滅的香燭,煙霧繚繞的氛圍就是這樣被營造出來的……
當然,他沒怎麼進過教堂……那些畫麵都是自動從他腦海中浮現的,也許是他小時候,母親帶他去過吧,他都忘了,連同母親的名字、自己的名字……
……
……
“……蘇爾。”有人低聲說,一雙手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沒什麼好看的,做農活時留下的老繭,還有一些鞭打的傷痕。他睜開眼睛,正巧看見一雙琥珀似的眼眸——仿佛真的不知不覺中封存了陽光,即使,蘇爾此時還不知道,她怕是要比魔鬼還畏懼陽光。
剛才還在打他的仆役伊萬已經被夔娥揍暈丟到馬廄裡和馬糞作伴去了,她氣得要死,“他還敢打你?”她說,就好像打暈仆役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一份善舉了
夔娥如果願意,她能直接擰斷那個小人的脖子!
“你沒事吧?”她摸了摸口袋——也沒什麼有用的,藥品都在布萊雷利那兒,她咬牙切齒地用他聽不懂的語言罵了句什麼(這群天殺的,要不是……看我不教你領教一下什麼叫你的工人奶奶來了!)
“沒事。”他搖搖頭,隻是被打幾下而已,他都習慣了——畢竟,很難犯得著和一個還算有點地位的仆役動手,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讓他起碼能呆在這裡的活計了,萬事通沒有告發他,不代表作為外人的他不被村裡人排斥,再遠也出不去。
他突然注意到了……這裡隻有她,或許還算上正在柴堆上整理羽毛的阿希什卡,夔娥歎了口氣,說:“他被帶走了。”
“什麼?”蘇爾說,在他看向阿希什卡之前,這隻吵鬨的烏鴉立馬呱呱大叫起來:“我可按照你的要求把這他們救下來了!隻是後來發生了點意外,看我做什麼!”
隨後,烏鴉蹦到了地上,煞有其事地說:“哦,說實話,這兩個人類還算有點本事,簡單來說,那個讓父親一睡不起、還侵占了他森林的列希——我記得他叫紮裡!他勾結了梅德韋傑夫,而梅德韋傑夫又勾結了魔鬼!他們藏得很好,但被這兩個人類給戳破了,嘎!”
“……所以是什麼意外讓你弄丟了其中一個?”蘇爾對阿希什卡偏題的習慣感到無奈,陰謀固然重要,但是眼下還有更重要的。
“那個惡魔執……呸呸,那個沒多久就魔鬼追了上來,但是沒動手,說是他的主人——也就是公爵,希望能請他去聊聊。”夔娥說,好吧,其實後來那魔鬼的態度還不錯,也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是非要“請”布萊雷利去的,不過,他真的就請了布萊雷利,放走了(不如說是攔下了)她和阿希什卡。
夔娥差點想直接上去再給那玩意兒一拳,但被布萊雷利捏了一下手腕。他悄悄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的音量,用中文說:“彆激動。現在就算是加上那隻烏鴉,也很難打得過他……你和烏鴉先走,去教堂找聖物,去周邊問問有沒有什麼靈媒救兵,我去周旋一下。”
“等……他對你不利怎麼辦?”
“不,公爵此人,最近相處下來,我也還算是了解。”他哼笑一聲:“這是個能被夢想畫餅……哦不,忽悠的人,而且他意外地要臉麵,也沒怎麼為難我們,我有分寸,彆擔心。”
說罷,他就乾脆光棍地和魔鬼走了。
“要行動起來。”烏鴉嚴肅地說:“現在事情已經明了!多少次,我們都沒在紮裡那裡找到一個人類!這些人類根本不在森林裡,自然就不能被我所看到!我早就懷疑,早就懷疑!那些人類果然是被獻祭了,目的就是維持紮裡的法術和讓父親沉睡!太卑鄙了!”
他邊說,好像為了顯得自己高又不想飛一樣,這下又跑到蘇爾頭上呆著了,他用漆黑的烏鴉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夔娥,讓夔娥實在是忍不住捏了一下拳頭。
“……等下,既然目的是獻祭,之前死人的時候你沒往那方麵想?”夔娥忍不住抬了一下杠,人類的本質就是杠精,何況這鳥是真的好煩啊!從出場開始就話嘮!
“那不是我們列希熟知的法術,是來自地獄的,我當然分不出來!”烏鴉理直氣壯地說。
“……行吧,現在呢?”
“當務之急,是先讓父親醒來……”
“不。”蘇爾說:“先去救人。”
“嘎?!”烏鴉呆了一下,然後開始瘋狂薅他的頭發:“不把老頭喊醒我們怎麼救??現在的我們可不一定打得過紮裡!”
“我有個想法……阿希什卡,你先下來。這和喚醒父親不衝突。”
他說。隨即,他的目光移向半懂不懂的夔娥,想了想,他決定先從頭開始解釋,關於列希之間的關係,關於一些封鎖:“事情是這樣的……”
第 132 章
他被重新帶回了那棟一到夜晚就無限趨近於陰森可怖的宅邸, 慘敗的月色和烏雲化為不詳的征兆,他在魔鬼管事的邀請下,自如地走進了公爵的書房中, 整間房子頗有十九世紀英國鄉村彆墅的風格, 裝潢複古, 牆上貼著淡藍色的牆紙,梅德韋傑夫公爵正坐在胡桃木桌後邊,於燈光下一邊翻閱法語字典,一邊寫著一封信。他說, 請原諒, 請坐、請坐。布萊雷利也懶得和他客氣, 直接在就近的沙發上坐下。
他注意到公爵手裡握著的是一支鋼筆——對古董還算有點了解的他很快就分辨出了那是一支Mabie-Todd(梅比陶德)牌鋼筆,是鋼筆收藏家們愛不釋手的那款——以公爵的權勢地位,他確實是可以弄得到這樣一支鋼筆……也就是說, “現在”的時間怕至少要到1880年後了, 不過,還有些說不通的地方……
公爵在寫完信後, 雙手交叉,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哦,很抱歉今晚讓您有這樣不好的經曆……”
“有什麼您大可直接說。”布萊雷利打斷了他的客套,“都到這個份上了,既然想開誠布公地聊聊, 那就不要講這種裝假的話, 我也讚同開誠布公,不然, 誰都沒法安心。”
“我想,事情很明了了。”公爵說:“冒昧問一句, 您確實是法國人?這點沒錯吧?”
“當然是。”布萊雷利挑了挑眉頭,他隻要法語說得不賴,也確實在法國住過,這點就足夠忽悠公爵了。
“那麼,我想,您不會不知道於1871年春夏之交發生的那件大事件。”
布萊雷利反應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在講什麼——嗨,巴黎公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過,他明智地沒去問為什麼,而是等公爵自顧自地說下去:“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人類始終是弱小的……不錯,人類的弱小性就在於,我們無法看清未來,哪怕有無數學者和聰明人都在試圖得到關於明天的蛛絲馬跡,可一無所獲的人太多了。預言,這是聖人才能辦得到的事情,有多少人聖人呢?也可能,聖人也不是隨時能預知的。畢竟,早在千年前,也無人能想得到君士坦丁堡最終會被攻破……說起這個,我們就不得不繼續講講關於預知所帶來的,也就是規避,能預知,就能規避。”
“如果您非要這麼想,”布萊雷利漫不經心地拋了出一個陷阱,他用手指敲了敲沙發扶手:“預言又何嘗不會帶來災禍和悖論呢?我假設您記得俄狄浦斯王?”
昔日俄狄浦斯聆聽戴爾菲神諭,得知自己將會弑父娶母,於是便出走科林斯,發誓永不歸來,然而,科林斯的國王和王後並不是他的生父母,他最終還是應了神諭之言,殺死了生父拉伊俄斯,且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取了生母伊俄卡斯忒。
類似的故事也在神話中多次上演,比如三代希臘神王都被預言過,自己將會被更強大的子嗣所取代,而最終也隻有宙斯逃過了這個詛咒——他在逼迫普羅米修斯吐露秘密後,放棄了追求能生下更強大兒子的忒提斯,三代神王因此得以長長久久地穩坐王位……
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布萊雷利驀地停下了敲打的動作。
公爵勢在必得的聲音傳來:“我想,您不會不知道,比方說在一場戰爭裡,先知的一方離勝利更近,而我,也並沒有真的不自量力到認為能真正去阻止什麼,我做了我能做的。”
“能做的?您是指什麼?”
“彆跟我裝蒜啦,先生。”他說:“作為微不足道的人,我承認,我能得到一切,是因為我與一位值得信賴的夥伴結了盟,才得以窺見未來,至於您呢……”
他用最和藹的語氣、笑容,來試圖拉攏這年輕人:“您本身就是那種能看得見未來的人,要知道,我夫人向來心高氣傲,就算是皇後也未必能入得了她的眼,我不去猜測您是從哪學到的卜算技藝,但您完全能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滿意地看到布萊雷利的驚訝的神情,並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已經完全拿捏住這位的占卜者的秘密了!他像那些秘密結社的接頭人那樣,似是而非地吐露出一個暗語:
“我的朋友曾經告訴過我,將來會有一場風暴……一場席卷整個俄羅斯大地風暴,無人能幸免,世界將迎來天翻地覆的變化,伴隨著流血和死亡。”
布萊雷利沉默了一會兒,才用法語道:“沒錯、沒錯……是這樣,將會有一場風暴,我從未見過,但是我敢肯定……”
與此同時,他不由得無語的想:這算哪門子事兒啊!裝神棍裝到被人當成真神棍?
隨之而來的是第二個問題:之後的風暴可太多了,他是指一戰還是指蘇聯成立,亦或者是二戰?
直到公爵邀請他去一個地方時,布萊雷利還在糾結那點有的沒的——眾所周知,戰火紛飛的二十世紀亦是群星閃耀的時代……他還是頭一次離這個時代那麼近,儘管公爵一看就不安好心。
……
……
“一般來說。”他給馬套上馬轡,又調整了一下馬鞍,讓夔娥先坐上去,他再翻身上馬。“列希多少都能預言到未來,不過,預言的程度不一,有些也不太把預言當回事。”
“這一點阿希什卡講過,”夔娥說:“然後呢?”
“列希和列希之間通常是有領地劃分的,”他繼續補充,並用馬刺刺了一下馬,“列希與列希之間互不相見,如果遇見,那麼森林就會被毀壞……”
“聽上去像什麼王不見王。”夔娥吐槽說,好像那個什麼一山不容二虎的設定。
“不過,我之前也講過,父親比較愛打牌,嘎嘎。”烏鴉這會又跑到夔娥的頭上窩著去了:“他天天不是去找巫婆打牌,就是去找湖裡的妖怪打牌,要麼就去找紮裡打牌,我一直懷疑,他打牌的時候不小心輸掉了一部分森林,才會被魔鬼如此輕易地施法陷害!”
“……輸掉森林這部分你沒講!這是能用來當賭注的嗎!!”
夔娥在風中崩潰大喊道,為什麼連妖怪都逃不過賭鬼定律啊!順便,騎行真的很難受,隻可惜她是真的沒學過騎術。
“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紮裡幾乎接管了一整個縣的森林!我不相信他沒去陷害過彆的列希!”阿希什卡說:“所以他現在很強大!他封鎖了幾乎整個縣,以前還能出去,後邊十幾年是越來越難突破濃霧了,嘎!那沒良心的東西,最好連神父都綁走了,就更難有人對付他了!”
等等,十幾年,什麼十幾年?
“我都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進來的。”阿希什卡說。
他們一路騎馬來到了卡拉恩涅,到達村子的瞬間,夔娥幾乎立馬就知道了蘇爾的打算。
他敲開了謝苗家的門,而在這時候,從來沒來過謝苗家的夔娥注意到,他家的石磨居然在憑空轉動!這簡直是大白天見了鬼……阿希什卡懶洋洋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彆那麼大驚小怪,小姑娘,那是供科爾敦驅使的魔鬼,他們幾乎人人都豢養魔鬼。”
“聽起來好不吉利,不會反噬嗎?”
“當然會啦!”烏鴉說:“作為科爾敦,他們不能讓魔鬼閒著,不然魔鬼就會折騰他們自己,要麼派他們去禍害彆人,比如挑唆父親打孩子啦,讓母牛得瘟疫啦,讓你的田地顆粒無收啦——”
“噫,好惡毒!”
“是吧是吧,不過,熟練的巫師也能驅使他們給自己乾活。”
他的話音未落,謝苗就開了門,他淡淡地掃了一眼半夜造訪的二人,什麼也沒說,而是讓他們進屋,自己給他們泡了兩杯茶。
蘇爾希望謝苗大叔能出手救人,隻要他答應,什麼報酬都好商量,他從兜裡掏出了一些盧布,請萬事通辦事,象征性的錢財也是要給的,哪怕這其實已經是他的全身家當。
“是紮裡吧?哼,他總是那麼雄心壯誌……”謝苗用蒼老的口吻說,好像並不意外。“按你們的說法……這件事牽扯到了公爵家的魔鬼?這倒是聞所未聞,畢竟公爵好像是那種主張什麼‘科學’的,也不知道科學有什麼用……居然還冷不丁地在家裡藏著魔鬼……”
夔娥在一旁偷偷想,科學可有用了,但她不能無緣無故去抬人家老爺子的杠,隻好憋著。
“這件事,我不一定能幫你們,還是請回吧。”
這時候,蘇爾突然抬起眼睛——一如他多年前,在森林中見到謝苗那樣,他實在是個很純粹的人,就好像多年的風霜的苦難都無法讓他的藍眼蒙上陰霾,他淡淡地說:“……不,這件事隻有您能辦到……隻有擁有黑書的您能與紮裡抗衡。”
“什麼??這老頭有黑書??你怎麼不早唔唔唔……”
夔娥手疾眼快地把阿希什卡扯下來,手動讓他閉嘴,因為這鳥在掙紮中似乎冒出了幾個不太乾淨的俄語詞彙。
她還沒來得及問黑書是什麼,就見謝苗大叔緩緩地起身,他仿佛想起了什麼,像所有老年人一樣,時不時去打撈那些追憶和過往……
“黑書的封印,我已經解開到了第六層,不過,我也並不想再使用它了……”謝苗說,“如果你需要它,我可以把它交給你,不過,你一定也知道,作為換生靈的你隻是不能進教堂,一切還有可以挽回的餘地。如果真的接受了黑書,你總有一天會下地獄去的。”
他邊說,邊把那陪伴了他四十年的書從腰間解下,放到木桌上。
“……”蘇爾輕聲說:“沒關係,隻要能救他們。”
忙著和鳥鬥智鬥勇的夔娥根本來不及阻止這個莫名其妙往“下地獄”方麵滑落的事態——
“好吧,既然你有這個準備 ,趁天還沒亮——夏天天亮總是很早,準備一下儀式吧。”
“儀式?”
“成為科爾敦的儀式。”冷冰冰的謝苗終於笑了起來,笑容裡帶著一絲憂愁,像所有俄羅斯人那樣,悲傷和陰沉總是牢牢壓在他們每個人的心房……聖像前的燭光在他推開木門的那一刻被風吹滅了,即使現在並非寒冬……
第 133 章
在科爾敦的儀式即將開始於十字路口之前, 布萊雷利跟隨公爵走到了一條小河旁,天空仍舊昏暗陰沉,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聞到了雨後青草的氣味, 即便如此, 這裡依舊是一副荒涼的景象,妖魔低聲恫嚇著路過此地路人,公爵讓走到兩根細小的白樺樹前,請他幫忙把兩棵樹的樹梢綁起來。他說, 如此一來, 他們就能去拜訪他那位朋友了。
殊不知, 布萊雷利早就通過阿希什卡得知了關於公爵的那位朋友——也就是列希紮裡的存在,他把白樺綁起來後,中間的便形成了一道需要彎著腰通過的拱門, 從這裡進去, 便能到達真正的妖魔世界。
以樹作為擔當媒介的“門”,這倒是不罕見。他跟著鑽過去的一瞬間, 周遭的事物閃爍扭曲,像萬華鏡一樣,下一秒,他就站在了茂密的冷杉林中,幽怨的霧靄四散遊走在森林中, 那些若隱若現, 一直隻能靠餘光捕捉的巨大影子終於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了他們麵前,每一個都大約有七英尺, 不時從遠方森林的這頭走到那一頭。他沒有絲毫驚慌,隻是安靜地抬頭看了一眼, 高大的樹木上係上了紅色的綢子,這是古代俄羅斯農民用來走出林障的方法之一。
他們走了快兩公裡左右的路,有時候也會碰上一些魔鬼,但是都被管家給打退了;中間他們遇到了一座空木屋,裡頭自然是無人居住的,連窗沿都已經破敗不堪,此外,就沒再遇上什麼像樣的建築或者活物了——這簡直像回到了僅存在黑暗的亙古時代,回到了比拜占庭還存在、可汗攻下羅斯之前的時代,回到了斯拉夫眾神還活躍在這些北地民族內心,基督還未降臨的時代,他將枯枝敗葉踩得嘎吱作響,不知不覺中,連呼出的氣都變成了一團白霧。
布萊雷利感覺到了冷。
有時候,單從一些表麵屬性看,你很難憑這個去推測全貌,為什麼象征森林和綠意的列希住所能夠如此寂靜陰冷,他被公爵帶到了一棵比這片樹林中所有杉木還巨大的冷杉麵前。
“哦,這時候他不在,不過沒關係,他們這種生物,是很喜歡在森林中隨意奔跑的。”公爵說。
“既然如此,那趁見到你這位朋友之前,我們不妨來談談彆的問題。”布萊雷利試圖讓自己離那棵冷杉遠一點,倒沒有什麼特彆的原因,那棵樹活像個中央空調一樣,源源不斷地冒著冷氣。沒穿多少的布萊雷利實在不想對著風口,這樣會讓他的手指都凍僵的。
“假設確實是有這麼一件大事要發生,一般人會做出的選擇也一目了然:阻止,或者順其自然。”
“沒錯、沒錯。”
“而順其自然,也分幾種吧,要麼是順勢為自己牟利,要麼是明哲保身,都可以算是智慧的一種,不過您的選擇還是過於耐人尋味了。”布萊雷利說,他笑了笑,帶點審視的意味,即使他在這個情況下並不討好。“不過我隻想問一點,您似乎是改革派?我還以為,您會更願意做類似逆流而上的舉動,因為對於野心家而言,怕的不是風浪,而是沒有風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爵突然笑了兩聲,他拍著手:“果然,我沒看錯人!費裡切特,您不同尋常,或者說,我在彼得堡那些日子,和太多脾氣古怪且異於常人的家夥打過太多交道,有些有點意思,有些嘛,就是蠢貨。”
他咳嗽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也因為他沒穿太多:“見諒……見諒。您所說的兩個話題,其實歸結起來也算是一個問題,我年輕的時候,也是支持激進的改革,就像您這個年紀一樣。一會兒呢,想上戰場去,一會兒呢,就覺得,俄國應當改革……那些舊製度、舊生活都該被人像掃垃圾一樣從這個國家裡掃出去,後來,我又在一些經曆中改變了我的看法……十二月黨人並非是徹頭徹尾的顛覆分子,他們的想法也有可取之處,在這個國度,農民確實是偉大的,農民和我們,都不講同一種語言,這是一種矛盾。我們本應該和農民站到一塊去……”
他在講話的時候會忍不住因激動而咳嗽。
布萊雷利在心底哦了一聲,行吧,正如先前所講……這個年代的俄國知識分子大約逃不過西方派或者斯拉夫派,不過,以派彆來論,多少還是膚淺了。大抵嘛,公爵還是有點理想,他保持著微笑,半走神地聽著。
他好像已經知道這人想表達什麼了。
……
……
布魯斯重重地歎了口氣。
“怎麼了?”克拉克問,他想,如果布魯斯非要就他兒子不顧自身安危的硬闖行為批評幾句的話,他會首先附和兩句,然後再借機關於蝙蝠俠不顧自身安危丟下一句令人心梗的我有計劃然後消失的行為提出建設性的建議。
不慌,他想,戴安娜在這兒!這下不愁沒人幫腔了!
“簡單來說,這位梅德韋傑夫公爵,”他頓了頓,但誰都聽出來了,他的口吻多少帶著點陰陽怪氣:“他在自我認同上是個民粹派。”
“什麼?”正在研究那棵冷杉的戴安娜回過頭。“你是說民粹主義?”
“不,這和我們時代的民粹主義不是一件事……”
此處的民粹主義(народничество)特指發生在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俄國的一場民粹派運動,代表人物為拉夫羅夫、巴枯寧和特卡喬夫,他們認為俄國可以通過農民這一力量,跳躍資本主義,由村社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他們看到了農民被壓迫剝削的事實,主張土地由村社共同占有並分配,主張抨擊官僚、專製主義,並且對西方派抱有深深的懷疑。話雖如此,但民粹派太過看重農民的神聖性,其主張的思想和深信東正教與效忠沙皇的小農思想相悖,也無法通過有效手段得到民眾信任,加之種種原因,從而導致整個運動失敗。
布魯斯對這一派係不想做出過多的評價,因為不論是他還是布萊雷利,他們都重點都不是這個——
“所以?您說了那麼多,這和您做的可不一樣啊?”他抄起手,悠哉悠哉地說:“這就是您在麵對可能來領的風暴時——選擇把所有人像羊群一樣圍起來的原因?恕我直言,天底下您這樣的縮頭烏龜實在不多,沒準還能爭個頭一份哪!”
“噗嗤。”戴安娜沒忍住,她擺擺手:“你家這孩子……真夠會激怒人的。”
沒見公爵臉色都變了。
“實話實話罷了。”布魯斯掀了一下眼皮,他還是忍不住歎氣的同時,心底劃過一絲鄙夷和憐憫。
就像布萊雷利戳破的那樣,這位——公爵,雖然也因早年在學府深造過,了解過一些所謂的思想——他也許認同赫爾岑啦、車爾尼雪夫斯基啦,在看遍俄國病垢後,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這樣的——這樣的有誌之士,理應為拯救這個國家做出點什麼,他也讚同農民,沒準也讚同過革命,但這又如何?
“讓我想想,您無非也是這種人,口號上響亮,行動上卻不由自主地退縮——有意的或是無意的,您口口聲聲要去當先鋒抬這樣的大旗,到頭來還是怕了。”
“不、不、不。”公爵一連否認,他試圖解釋清楚:“那樣的未來並不能算好,這一點,您分明知道!您敢說那之後是個十全十美的結局嗎?列希說,他看到了血流成河,多少人將會為此死去,唉,不瞞您笑話!我是個心腸很軟的人……因此我甚至有時候不敢反駁我的夫人。”他大口喘著氣,“當然,我並不覺得害怕夫人有什麼可恥的,就像我所做的一切……我幫這些人——這整整一個縣的人避開了災禍!他們不會死在戰爭中,不會需要麵臨妻離子散,我聽我的父親講過莫斯科大火,戰爭太過可怕……”
他說著說著,好像為自己的說法找到支撐一樣:“如果我的這份柔軟的心腸也算是害怕,那麼,我也願意承認……而且,我也有打算在治下推行改革,我始終認為農民,尤其是我們俄羅斯的農民,是偉大的,是值得歌頌和尊敬的。”
“您是沒理解我的意思。”布萊雷利摸了摸下巴,這公爵怎麼感覺還不如他的夫人,整個人和紙糊的一樣一戳就破是怎麼回事……演的?“我說您怕了,可不是指您那柔弱纖細的心臟無法經曆一場席卷全境的戰爭——”
“——我是說,您雖然有支持民粹派的傾向,認為這是您作為一位高位者的責任,而在您的‘轄地’再如何折騰,也不算什麼,說到底,這些還是您的。可風暴就不一樣了,少裝了,您不就是怕丟掉現在優渥的生活,又或者那群人過來吊了自己脖子?列希有預言過這個吧?”
他的笑容越來越深:“——哈,這和既憐憫流浪貓,呼籲所有人來關心這些可憐的家夥,結果第二天得知貓確實得救——但是您需要貢獻出您所有的房產來安置它們一樣嗎?至少,我願意相信前一天的您真心實意地憐憫過,憐憫和區區一點食物,並不耗費些什麼,如不然,您又怎麼會願意用您所愛著的農人來當做祭品呢?”
“就為了打造這樣一座基特日城(注)?彆扯淡了。”
在隨口戳公爵心窩子的時候,布萊雷利就做好了他會暴怒的準備,不過……在一陣奇異的風過後,即使是他,也察覺到了整個森林都在為這陣風顫動——
列希紮裡歸來了。
第 134 章
森林自有其秩序。
他已經不記得這句話是從何時、何地、何人口中得來。眼下, 他隻能先隨著公爵一同行禮,他的儀態恭謙,舉手投足充斥著不符合自然之道的虛偽——自然接受淅淅瀝瀝的山澗、接受山穀間搖曳的花朵、接受鳥雀的啁啾以及田野中吹拂過的、麥穗顏色的微風。真諷刺啊, 布萊雷利想, 在貪念所雜糅出的欲.火中, 連森林中的水泊都隻顧著扭曲剪影,鬼影幢幢,妖魔叢生。
在麵對列希的時候,他收斂了自己的尖牙利嘴, 先竭儘所能地吹噓——當然, 高明的吹噓通常是將實話誇大其詞——一番。這種比較見鬼的手段是從埃科修斯那兒學來的, 他在說話的間隙側耳傾聽,發現那些老齡的樹葉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的發顫,列希說:“哼, 儘管我父親的父親就告誡過我, 人類不可信,不過, 有時候還是會存在一些有意思的家夥,比如你,比如他。”
列希紮裡甩了甩尾巴,它以一頭身形龐大的西伯利亞虎的形象示人,嗓音低沉威嚴, 老虎說話, 他還是第一次見,不過作為經常在網絡上看到一些老虎視頻的未來人, 布萊雷利看似在從容麵對,實則明顯缺乏一點警惕心, 哪怕這是個有理智、會說話的老虎!——這是布魯斯的評價,隻是他不好當麵說他,於是克拉克被迫承受了隔壁老爹的碎碎念。(“但是我覺得老虎也挺可愛的?”“這兒沒你講話的份,對於你而言老虎和貓差不多,對於彆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吧。”)
“我的榮幸。”他笑了笑,“那麼,想來是您召見我,想必是有要事?公爵可是好好和我炫耀了一番您的偉力……”
布萊雷利這會兒沒那麼咄咄逼人了,反倒是倒打一耙,顯出了他和公爵的熱絡——但公爵也不是什麼傻子,他立馬附和道:“是的,我邀請了科斯特先生前來,他也很高興……”
“這家夥完全是把這頭老虎當沙皇對待了。”布魯斯撇了一下嘴說,他繞著老虎走了一圈,又回到克拉克身邊。
戴安娜已經檢查完那棵冷杉了。
“如果我沒感覺錯的話,這裡頭應該有個陣法,你們看這兒有個洞,下麵很黑,但是祭品應該在其中。”
她用手扒拉開那些雜草灌木,其他兩個人就統統圍了上來,而列希作為背景,還在那邊低聲念誦道:“這確實是一場風暴……”
“我一直在思考原理,首先你們得知道,這裡存在雙重信仰。”戴安娜組織著語言:“所以既有異教的信仰,又有基督的信仰,其次,列希是作為斯拉夫本土神明出現的,和基督處於一個交錯,但大體互不相乾的體係。”
“世界的魔法體係多種多樣,有些不太能互通,就像人的語言,隸屬不同的語族,但可以通過翻譯來交流,這期間需要一個類媒介的產物。”
“你的意思是,假設列席是本土,而魔鬼是基督教產物,他們通過了某種媒介產生了交錯?”克拉克說。
“不錯,據我的觀察和經驗,理論上作為森林之主的列希與列希的地位是同等的,就像他現在展現出來的——一頭老虎與另一頭老虎,即使有時候可以共處,但一旦爭鬥,必然不死不休,不存在等級壓製,而現在的局麵是,列希紮裡壓製了其他森林的列希。”
“他借助了並不屬於列希的力量,這點我們有目共睹,不過,這裡邊既有亞伯拉罕一神教的影子,陣法上也有些……不一樣的來源,這是多重陣法。”戴安娜撚了撚樹下的泥土,手感很真:“我願意將其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本土異教陣法,一部分屬於魔鬼,前者很有可能是把自身的養分供給給了這顆樹!但人還活著,後者……大概是像尼古拉那樣的小夥子。”
“有問題?”布魯斯問。
“是的,這種獻祭和我們平時見過的撒旦獻祭不一樣,是通過竊取屍體的方式……大概是因為這些人接受過洗禮,所以需要多過一道處理,才能發揮功效,而他沒有經過神父的祝福就下葬。”戴安娜猜測道:“……也許擄走神父就是為了這個,這樣一來,新生兒沒有洗禮,死者也直接下葬,列希、班聶更容易掠奪人類的子女,而神父可以隨時投入異教獻祭中。這裡有一套自行運轉的神秘學邏輯,恐怕是廢了很大功夫搭建的……”
“……原來是這樣。”
布魯斯站了起來,他轉頭看向布萊雷利——當然,在下一秒,他的眉頭就深深蹙了起來。
“他猜到什麼了?”克拉克看向戴安娜:“有沒有人講講?嘿?”
“消耗。”戴安娜說。“列希要維持這個局麵,消耗的魔力是十分龐大的……”
她轉過頭,神色立馬變得古怪起來:“……等等,我們錯過了什麼?”
“什麼?”克拉克聞言看過去,差點沒兩眼一黑:“呃?為什麼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你兒子就開始老虎打牌了啊?!”
……
……
熱衷網絡衝浪和電子遊戲的朋友可能無意間有聽說過這樣一句名言:
什麼都彆說,先來盤昆特牌吧!!
昆特牌,出自遊戲《巫師3》,本來是作為整個遊戲中的一個內置小遊戲出現,也就是玩家可以選擇在劇情期間同NPC打打牌,然而,由於遊戲的設置問題,在玩家麵對一些劇情選項時,有事還會有第三個選項:玩昆特牌。
不論多緊急的劇情,不論主線到了何等程度的火燒眉毛,你都可以選擇先打牌,打完再說。
而布萊雷利此時正坐在草地上,和列希老虎打牌。
什麼談判、什麼爭論,統統都給打牌繞了道。
阿希什卡來了都要嘎嘎上兩句,不愧是能和他老爹賭到天荒地老的、賭到森林起山火都不去看一眼的紮裡,隨時隨地都能掏牌出來打。
正如布魯斯所猜到的那樣——布萊雷利或許還更早察覺到這個:即公爵——或者說公爵身後的列希紮裡為什麼要見他。
既然列希自己也能預言未來,儘管是很模糊的未來,那麼,他又為什麼突然想見到另一個能預知未來的人呢?不外乎就是幾種可能:他對自己的預言不自信、他隻能預知大事,無法勘探小事,又或者……他的能力已經被削弱得很厲害了。
和純憑著模糊的直覺來決定行動的布萊雷利不同,布魯斯在他嘴炮公爵時就意識到了他有恃無恐的原因,在聽完戴安娜的講解後很快就斷定了:紮裡的預言能力已經大幅度減弱,但他又無法喚醒其他列希來做對照的同時順便給自己做對——甚至他還懷疑,也許他一直在派人尋找列希之子阿希什卡,外加一個蘇爾。隻是聰慧的蘇爾躲到了人類社會裡,甚至是公爵的下家,地主比留科夫那兒,阿希什卡一直躲在密林中,介於列希消耗過大,他也無法分出精力來打探阿希什卡這隻鳥的下落。
既然是這樣,在真正與列希見麵前,布萊雷利怎麼譏諷公爵都沒事。
原本此處應該有一場暗流湧動的交鋒——但在布萊雷利故意掏出牌說,他隻能通過牌算,不過算牌之前,他需要打兩局牌告慰一下牌靈(雖然他在胡扯),本來就很喜歡打牌的紮裡痛快地答應了。
於是就有了他和老虎席地而坐打牌的畫麵,公爵也參與了,他們就這樣在林子裡打起了牌,一邊打,布萊雷利還一邊漫不經心地套話:
“照您所言,這場動蕩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他帶出一張牌,看起來手氣不錯——而布魯斯完全知道這小子在憋的什麼壞。
他那一手切牌換牌技術堪稱出神入化,即使什麼都不做,既然是打撲克,那憑他的算牌和記牌本事也足夠了——
而沒膽子出千的公爵,和牌技有點但不多的紮裡在他麵前幾乎屬於不夠看,他從規則複雜、甚至為了增加算牌難度的未來而來,在麵對十九世紀相對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撲克規則時,會發生什麼可想而知。
“……唉。”布魯斯捂著額頭,幾乎要把一整年的氣都歎出去了,如果他是個虔誠的信徒,十字都要畫上十來個了。
但他很難去說布萊雷利什麼,是他他也這麼乾,而心黑程度完全比不上蝙蝠俠的超人選擇為倒黴的妖怪和公爵哀悼了一下他們即將輸掉的底褲——
“再來一局,再來一局。”紮裡嚷嚷到,它的胡須像真的大貓那樣微顫,在布萊雷利適當的放水下,給紮裡呈現出了一種它惜敗的局麵。
“好啊。”布萊雷利把牌遞給公爵,讓他切:“反正閒來無事,壓點彩頭吧,這樣有意思一些。”
他用手指夾住一張牌,唇邊浮現出一抹微笑。紮裡大概會想要一些確切地、關於未來的信息,而他要的嘛……
“既然您是森林之主,那我要關於您森林裡的幾件東西,您看可以嗎?”
“沒問題,不過,也得看是什麼。”
“一些微不足道的飛禽走獸……或者是彆的活物,都可以,話說,您不會抵賴吧?”
他丟出一張牌,接著,列希高傲地回答,他們打牌從來都是有講究的……也就是說,說出口的承諾必然會兌現,當然,凡人也需要兌現凡人的承諾,否則會被嚴厲地懲罰。
奇怪的俄羅斯妖魔邏輯,這麼看來,反倒是這些精靈鬼怪比人類更講信譽。而正如這隻老虎父親所言——人類的狡詐向來超乎這些自詡掌握神秘力量的、超凡生物們的想象。很遺憾的是,他也是人類的一員。當他第不知多少次輕飄飄地丟下牌,卻不見任何勝利者的喜悅——
“誠然,您說的……啊,比如那場風暴,確實是席卷了整個俄羅斯大陸,無數人為此而死……”他整理了一下領口,其實就是把不小心掉進去的樹葉撿出來:“您隻看到了黑暗,卻沒看到黎明,您與公爵——認為將人類牢牢保護在這片區域,就是對他們最大的善行。”
“但是,二位從未想過,人總是需要去抗爭的——無論什麼時候,哪怕前路艱險困苦,人的曆史是筆直前行的——”
他的瞳孔微微縮張,像貓科動物那樣;他語氣輕巧,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而不是被這樣以保護之名,關在暗無天日的牢籠之中!啊,還是把要緊的事情說了吧——我隻向您要以下這些:在您轄內,所有人類——以及那些智慧善良生命的自由。”
在列希暴起發怒前,一道光盾猛地在布萊雷利麵前炸開,擋下了猛虎怒吼中的一擊!他的衣擺被氣流掀起,而這年輕人在麵對這種程度的震動時,依舊風度翩翩,在他身後,是趕到的夔娥、蘇爾還有謝苗大叔。
“哈,就當免費告訴你們吧,您二位所懼怕的那場風暴已經過去了快一百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龜縮在這鬼地方一百年了!而外頭卻是連沙皇都已經遺忘的新天地了!把這無所謂的屏障撤了吧,然後慶幸——那場燎原的大火沒燒到二位頭上,我對此深表遺憾。”
他像貓那樣俯下身子,又優雅地行了一禮。
第 135 章
夏季的山澗不同與春秋, 奔流有力,從不會屈服於強勢的寒冷。山風颯颯而過,夜間的粼粼鬼火照亮了那些新造的陰間府宅, 在蘇爾第一次拿到那本沉甸甸的黑書時, 奇妙的宿命感像一柄長槍那樣, 將流逝的時間斬斷了一瞬,草木灰和蠟燭堆成了需要老科爾敦喃喃自語許久才能維持的儀式法陣,這位換生靈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竟是發源於恐懼的歡欣——還有一種類似於自我鼓舞的微妙情緒……
之後,什麼也沒發生, 黑書堪稱順利地交接到了他的手中——謝苗對此感到驚奇, 他再三確認, 沒有魔鬼降臨,也沒有來自地獄的火焰照亮那些窸窣著的樹葉,儀式就這樣簡單完成了, 與他年輕時候完全不同!不過, 他很快歸結於身為換生靈的蘇爾也許本身就不算屬於人間,也就沒有掀起太多的漣漪。
夔娥坐在旁邊的小山丘上, 阿希什卡正呆在她的懷裡——至於為什麼,在她嘀咕了一句烏鴉本來就黑,在大晚上的更黑了之後,阿希什卡歪歪腦袋,眨眼間就變成了一隻白鴿。
“這樣呢?雖然這種顏色很醜!不如烏鴉的羽毛豔麗, 咕咕!”
“那你可以變喜鵲。”
“喜鵲?”阿希什卡張開翅膀, 又變出一隻灰喜鵲——好消息,毛茸茸的很可愛, 雖然她也不是說烏鴉不可愛的意思,壞消息, 更吵了。
她把鳥薅到懷裡,省得他在自己耳邊叫。一邊撐著下巴看那邊做法。在她很小的時候,好似也有過一個冥冥的夜晚,老人們圍在火塘旁吞雲吐霧,她在昏昏欲睡中被一段帶著急促鼓聲的唱詞驚醒: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閂,行路君子奔客棧,鳥奔山林,虎歸山……
降生的同時毀滅,被火光照亮的滄桑麵容從一個人變作了另一個人,這些古怪的、千奇百怪的侍神歌謠在總能在某一段、某一刻化作千篇一律的舞步,咚、咚咚,她好像隻來得及做了個追憶往昔的短夢,那奔湧的聲音就這樣潛回了血脈之中,於是她還是她,也沒什麼值得驚心動魄的。
在阿希什卡的帶領下,他們先快速殺到公爵家裡,放了那些倒黴的神父,並且還用一些小魔鬼練了一下手。還得多虧了和夔娥玩得挺好的小兒子給他們放水吸引了注意力。(雖然我也看不清太久遠的未來了,但我能看到你朋友至少能撐到我們到達,阿希什卡說)並在不久後趕到了列希的密林中,那是一條由月光組成的道路,白樺攙扶著冷杉,她深吸的每一口氣都清冽到刺鼻,實際上,隻有布萊雷利會抱怨其中的寒意,蘇爾和夔娥都已經習慣了這些生長在高緯度的植被。
這也不怪布萊雷利偶爾會想:也許蘇爾和夔娥才是一類人。象征離苦的紛飛大雪中,他們奔跑的姿態宛若兩匹刺目的紅馬奔騰而過,那是從未被上凍的熱烈所化,他們終將越過千山萬壑,向自由奔去,他們和自己狡詐且熱衷耍詭計的人離得太遠,這點他完全可以自嘲,假的名字,假的身份,有必要時,聲音、樣貌和個性都可以造假,太裝模作樣的人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阿祖羅淡淡地想,他以漫長的姿態沉寂在布萊雷利心中……
——直至飄忽若嵐靄紅馬落到他的身邊。
就好像他也有勇氣繼續往前走了一樣。
謝苗已經熟記了黑書中的咒語,於是主要在使用黑書的人就成了蘇爾,阿希什卡簡直是個添亂的,不過,還好他能幫忙牽製一下那隻魔鬼管家——已經打開了六層封印的黑書遠非尋常的生靈能敵擋,最重要的是——
“我把那群神父身上能薅到的十字架還有聖物都給你搶……哦不對薅來了……哦,阿希什卡讓我薅的。”夔娥說,但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他們應該挺樂意的?好像聽說這些有buff加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
布萊雷利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難道要他畫個十字來同情點什麼嗎?彆了吧。
費力維持整整數百年阻隔外界大霧的紮裡就像一頭年老且虛弱的老虎,尚有餘威,不過已經不堪一擊。在魔鬼管家被大量十字架和一部分臨時趕出來的聖水招呼後,也沒有人能夠幫它了——
隨著最後一張書頁燃燒,紮裡以原本的、也就是樹人的麵貌倒在了他們麵前,化作一灘煙霧消失了。
“——這就結束了?他沒有個二段什麼的嗎?”
夔娥氣喘籲籲地扶著膝蓋,她的裙子被她撕掉了一截,現在已經是不倫不類的短裙了,其他人其實沒好到哪去,身上都掛了彩。而公爵早就被她先行打暈,現在都還沒醒過來——這也證明了這場戰鬥用時並不長。
“你還想要二段……”布萊雷利在看著紮裡徹底消失後鬆了一口氣:“……不過好像也說得通,他應該是很虛弱了,不然這件事可沒那麼好結束……而且也多虧了蘇爾和謝苗大叔……光靠我們可能還搞不定……”
作為一個也幫不上什麼忙的人,布萊雷利這時候看上去還是很輕鬆的——誰讓這時候的他除了挑釁也沒什麼用,而其他人是實打實繃著神經和列希打了一場的。隻是出乎意料地好打——直到後來他才知道,列希在打牌的時候把本該他管轄的人類和生靈輸給了他,所以原本會被他製約的阿希什卡和蘇爾像放開了閘一樣,一下子給這臭老頭打懵了。
“還沒完呢!”喜鵲阿希什卡叫道:“快去幫忙解救我父親啊!不然沒人幫忙解開大霧!”
他像趕羊一樣趕著稀裡糊塗就贏了人去另一片樹林中,不善言辭的謝苗要留在這邊檢查樹根下的人們。“嘿,今天和你們跑得夠嗆,接下來就由你們年輕人去吧……”
他揮揮手。
然而,等他們真的跑到一處類異教的石陣處,也不算很費力(夔娥力氣太大了,她幾乎能把那塊石柱舉起來)地將封印破開——
“……我怎麼感覺啥也沒有。”她與布萊雷利麵麵相覷:“令尊這是……”
“他消散了……”蘇爾帶著不可思議地口吻說:“他居然已經消散了。”
他想起他們剛剛趕到時,布萊雷利所講的“一百年”,瞬間就有了不好的預感:“等等……阿希什卡,你不是說這裡隻封閉了幾十年嗎?”他立馬轉頭去問喜鵲。
“嘰!不是幾十年嗎?哦,老兄,你要知道,呃,十幾年和幾十年有什麼區彆嗎?”喜鵲抬起翅膀,遮遮掩掩地回答。作為一隻對時間流逝壓根不敏感的生靈,他這股糊塗勁兒不輸紮裡。
“所以他們不會是本來想躲個十月革命或者彆的什麼,結果一躲就是一個世紀嗎?佩服,佩服。”布萊雷利說,他都快想鼓掌了,帶陰陽怪氣的那種。
“一個世紀……”
“所以,先生們,還有這位女士,現在有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
“先講好的。”夔娥說。
“哦,父親消散了,我就會成為新的列希,嘰!”喜鵲在地上蹦來蹦去。
“沒什麼價值,壞消息呢?”布萊雷利問。
“壞消息就是——按照現在這個情況,大概率來講,就是、就是,大家可能都出不去了。”
“什麼?什麼出不去?”夔娥一驚:“boss不都已經倒了嗎?”
“不不不,不包括你們二位,而是其他人……要知道,由於紮裡這個糊塗蛋讓這裡與外界脫離太久——沒有人能夠一直緊閉家門!偶爾應應急,躲一躲,還是可以的,不過如果一位列希一直封閉一塊地區超過數百年……我先確認一下,確實是過了快一百年了吧?”
“滿打滿算,過了。”布萊雷利說:“你們還是十九世紀末期,而我和她來自二十一世紀。”
“不是太懂你們人類的紀年,既然過了一百年,那想出去就沒戲了——剛才我說到哪了來著?對,超過數百年……”
“時間就會變得混亂。”蘇爾接話道:“不如說,隻要超過四十年,混亂就開始了。假設四十年一個家庭最多可以繁衍出三代人,那混亂的時間就會讓人們一直活在錯誤的度量中……”
“會有什麼影響嗎?”夔娥沒聽懂,直接問道。
“也就是說,從某個時間段開始,這裡就一直以緩慢的時速流淌,甚至是靜止的,列希沒有什麼時間概念,春去冬來,對他們來說,可能也就是睡一覺的時間……這裡度過了一年,外界也許已經度過了十年……”
“——一旦人們出去,時間就會被修正。”
一個人插話到。年輕人們轉過頭,謝苗大叔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過來。
“原本以為自己還是十歲的人,出去後瞬間就會變成白發蒼蒼的老人,因為時間被修正了。”
“雖然現在放開,在新的列希的主宰下,這裡的時間會逐漸和外界同步……不過那得很久很久了……”
謝苗抬起頭,破除霧障後,那些鬼魅、那陰沉沉的氣氛也隨之消失。突然間,他流下了一行淚水……他一言不發地往前走,惹得不明所以的布萊雷利等人也隻能先跟著他過去,他們走著走著,居然出了列希的密林,走到了一片山丘,草芽茂密,是一處俄羅斯常見的草場。
天已經亮了。
“原來……原來也很早就該去見你了……”他說,而這時候,那些神父們、還有被神父動員過來的、舉著農具鄉親們正站在他們身後,神父鮑裡斯長長地歎了口氣,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輕信魔鬼,是我們錯了。原本,那魔鬼說,我們即將麵對一場驚天動地的變革……神明、惡魔、精怪都不能避免。”鮑裡斯說,“魔鬼的話不可信……也許根本沒有這麼一檔子事情。”
不,還是有的。夔娥想,她腦海中隱隱約約冒出了一句話: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他們錯過了一個盛大的世紀,這片土地飽受戰亂的侵擾,這片土地也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你甚至都不能去評判,這些人——這些原典意義上的爛柯人究竟是得到的更多,還是失去得更多。
大霧破開後,布萊雷利和夔娥終於可以順著來時的路,回到另一個正常的世界去了。這場曇花一現的奇妙之旅終於到了結束的那一天,阿希什卡還需要整頓森林,並去找找那些還未消散的列希,得知了情況的神父和農人領頭人(比如自告奮勇來幫忙的安德烈大叔)則要商量對策——比如他們要怎麼對待公爵,介於公爵的影響力,他也許得不到什麼審判,人群們又如羔羊那樣回到了神父的衣袍下,以神父鮑裡斯為首的人都覺得,到不到外界去,對他們來說都沒什麼要緊的,何況,那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沒有沙皇,還有一些無神論者,雖然東正教還在,但那也是相當陌生的。
“我們這樣就好。”鮑裡斯神父緩慢道:“我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在農田中,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
守舊派居多的俄羅斯人,布萊雷利撇了一下嘴,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雖然依舊有人死在了陰謀中,雖然這裡還要維持著十九世紀的原貌,直到阿希什卡撥亂反正——大概這裡也會徹底消失吧,誰知道呢,沒準他哪天死了,這些人都還活在這裡。
“對了。”阿希什卡突然說:“說起來,你們不如把蘇爾帶走吧!”
“嗯?”
“我是說,你們把他帶走吧,反正他現在沒什麼用了。”
“什麼叫沒什麼用,你能不能不要用那麼可愛的鳥臉說出這種話。”夔娥蹲下戳了戳喜鵲,差點被叨了一口。
“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又不是人。”他歪歪頭:“而且我看你們不是挺舍不得他的嗎?”
驟然被戳破心思,作為一個常年端架子的人,如果不是人太多,他都想批評兩句了:你這鳥懂不懂什麼叫給人留點麵子!
當然,他和鳥計較會顯得他傻,所以他選擇讓這隻鳥滾一邊去,單刀直入地問:“那你走不走?要走我們馬上走,不然我等下得把他抓去燉了。”
“啊……”
蘇爾眨眨眼,他不知道的是,他要是說錯一句話,那他就會被和阿希什卡一樣被布萊雷利在心裡燉成一鍋——開玩笑的。
那畢竟是個……大為不同的世界。布萊雷利想,實際上……
“去吧。”鮑裡斯對他招了招手,在他走過去的時候,神父如此說道。他取下了在戰鬥中為數不多幸存並被歸還的十字,在戴到他脖子上前,他若有所思地說:“……也許你需要一個新的名字,我就不按教曆取了,對你沒準沒什麼用……去吧,我的孩子,替我們去看看一百年後。”
他說了什麼,被淹沒在了風中,那個十字最終還是戴到了他身上。而瑪利亞則將原本屬於尼古拉的聖像送給了他。“保重,替他去看看世界吧……”她說。正當布萊雷利和夔娥看天看地,等著最後的告彆——什麼的時候,蘇爾走了過來,說:“走吧。”
……實際上,需要莫大的勇氣。
“那你可就不能反悔了。”他輕輕地笑了笑。“那是個變革後的世界,那是個經曆過傷痛的國度,說不上好或者壞——就像有了更先進的農具,也還在懷念彼得之前的時代那樣……”
“您怕嗎?”他問,語氣淩厲,那一瞬間,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極了他的父親——像極了蝙蝠俠。
“怕。”
“那您還確定和我們走?”
“對。”
他笑了起來,夔娥背著手,她的長辮被風吹起,這是個不錯的好天氣。而給他們告彆的時間並不多——他們必須在今天之內離開。在鐮月的月相徹底改變之前離開。誰都沒什麼來得及帶的,阿希什卡變回了烏鴉,跑到神父肩頭站著,他們目送著這群年輕人走下山坡,走著走著,他們跑了起來,一路衝進鬆林,一路衝進噩夢般的大霧中,從一段曆史跑進另一段曆史——
來時的汽車好整以暇地停在了原地,隻不過,前方不再是大道,是一片在樹林裡都顯得十分刺眼的強光,刺破了那重獲新生之人那被蒙蔽了一百年的藍色雙眸,淚水從他的眼睛裡源源不斷地滾落,真實的陽光如潮水般蕩開,回過神時,他們已經站到了一處斷崖上,白雲如縷,下方是他從未見過的壯闊城市。
他和她分列兩側,任由他走上前,鳥瞰著這一切——
“歡迎來到新世界,”
他對著重獲新生之人慶賀道。
“蘇爾……不,阿爾塔蒙。”
新的名字。
……新的未來。
第 136 章
在旁觀完小醜發癲後, 他突然停止了自己又哭又笑、怪腔怪調的刺耳笑聲,他的聲音空空蕩蕩,惡意像漫開的毒液, 從監獄的欄杆中流出……
“你不是他, 你是誰?”
半點沒感到意外的布萊雷利拋出他準備好的言辭:“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扯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我什麼人重要嗎?就像我也不在乎你是什麼人, 你是為了妻子發瘋的丈夫,是為母親墮入深淵的喜劇演員,是被兄弟逼瘋的正直警察——還不夠多話,我還能再給你編幾個更悲慘、更有樂子的身份, 是真是假, 沒什麼意義。”
他“唔”了一聲, 在慘白而清醒的燈光下,自顧自地往下說:“也許你認為他才是你精神上的伴侶,或許吧, 這說法挺惡心的, 像吞了什麼蟲子一樣,不過你不在乎, 但是我到此處,也不是為了來扇你的耳光——毒打、辱罵、痛斥你為害蟲,都是挺有樂趣的,先生,我與你呢, 沒什麼多神奇的關聯, 就懶得吃你這套了,還望見諒。”
“雖然, ”他說,若換做布魯斯本人來, 他可沒那麼多話要講,布萊雷利甚至覺得英語限製了他的發揮。畢竟不論是意語還是中文,豐富且龐大的惡毒詞彙,以及出了名的快語速,在爭論中多少都能沾上風,即使這並不能算一場爭論:“我不是很喜歡搞點虛情假意——但考慮到我們都不著急,哦,順帶一提,我這人沒什麼素質,您想說什麼我會直接打斷,就想現在這樣——我說話是出了名的急和快。那麼來講講正題吧,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
“你是他新的小——”
“小鳥?可能算吧,人不能總是把自己當做鳥,這不健康。”布萊雷利說,他斷人話柄是真的很利索。“要講笑話的話就免了,你說什麼都白搭,我也聽過不少笑話,也看過不少樂子,您呢,也許是哥譚最會找樂子的大師,這點不管怎麼著,算我送的恭維,不過之後就沒有這麼好的恭維了。我也不評價什麼,和詭辯的人沒什麼好說的,一旦有個定性的評價,你這種人就會騎驢下坡,要麼就搬出來另一套詭辯,嗯?我說的有點囉嗦了……您不會不愛聽吧?我還沒講完呢……”
布萊雷利連珠炮似的長篇大論,而且還故意挑了一些互相矛盾的話題來鼓吹,這都是小醜熟悉的伎倆——殊知,世界上有著矛盾觀點的那些個哲學家、曆史學家和心理學家太多了,全部搬上來打嘴炮,三天三夜都打不完,他偶爾把辯論舞台推給小醜,在小醜講完,他隻會帶頭鼓掌,並繼續拿出一套他從夔娥那邊學來的擺爛技巧:
啊,對對對。
介於小醜在籠子裡,他在籠子外,他本來想給足笑聲和麵子,但是又覺得便宜他了,乾脆開始漫不經心地編一些讚美之詞——他當肯定了小醜對哥譚人民的“貢獻”並且準備之後投資個一千八百部電影電視劇來給這位知名哥譚人士揚名並且宣稱等您死後我還會繼續出資讚助一位小醜來世界巡回保證您成為一個真正的喜劇演員之後,這位哥譚噩夢——這位臉皮被化學液腐蝕得如同皮革一樣緊繃的醜角,正以前所未有的恐怖神情盯著他——
就像小醜自己所言,用笑來對抗蝙蝠俠的嚴肅,那布萊雷利自然也可以走對方的路讓對方無路可走,用譏諷、喜劇和民眾的大笑來無限解構他這麼多年來在哥譚人心中塑造出恐怖的形象。實際上,這對一些死去的人是不太公正的——然而,布萊雷利仔細考察了一下,小醜的IP享譽全美,隻要他敢說要做,還真有人敢跟著投,誰不知道,這地方還有賣小醜抱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