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有說有笑,從鏤空罩屏裡望出去,可以看見時修竭力敷衍的笑臉,雖不十分熱情,卻正是那三分疏落,三分青澀,偏叫人心馳神往。
不知道說的什麼笑話,逗得那月柳嘻嘻發笑,向桌上支頤著臉,坍著腰,魂兒像是已越過那小小一張方幾纏到他身上去了。
西屏心道,這情形就該讓顧兒瞧見!看看她養下的兒子,仗著天生一副好皮囊,分明是個風月生手,也把人家姑娘哄得笑逐顏開的!
“姑娘吃茶。”那許媽媽見她眼睛往外間瞟,心下自以為領會,將茶碗推到她跟前去,“嗤”地慢吞吞的一聲,引西屏回了神,她便笑,“嗨,風月場中,都是逢場作戲,姑娘彆當真。”
西屏咂摸話裡這意思,好像以為她是吃醋?當她是他什麼人?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她也笑,“媽媽誤會了,我是他姨媽。”
“唷!”許媽媽委實驚了驚,上下看她,“您是多大年紀?”
“我是輩分大,家中姊妹多。”
許媽媽恍然點頭,“噢,我說呢,怎麼小姚大人身邊總跟著這麼位絕色美人,敢情是姨媽照料外甥呢。”
西屏也不分辨,笑道:“狂慣了,爹娘說他不肯聽,我們年歲相仿,我說的話他倒肯聽得進去兩句,所以姐姐請我在外頭管著他。媽媽這女兒我看倒很好,能說會道,又能討人開心,我們時修算是得著了。”
許媽媽揚了揚手,“不是我自誇,我這幾個女兒,一個賽一個!就說玲瓏吧,十六.七歲的時候,也是千金難求的人物,那兩年間,不知多少官人相公來請她。”說著又歎氣,“不過女人嚜,就是那幾年,俗話說花無百日紅,人無常少年呐。不過到底也比外頭那些姑娘強些,要不是那莊大官人也不肯常出銀子包著她。”
西屏趁勢問:“既如此,媽媽恁地不問問那莊大官人的意思,把玲瓏姑娘許給他,賺筆贖身錢?昨日我見著了,那莊大官人也是個儀表堂堂的人物,兩個人又有情,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嗨,誰說不是呢?我早前也試過莊大官人,隻是六百兩贖身錢,他有些猶豫,我就沒再提起。誰知——還是我那玲瓏命薄,沒等到那時候。”
那許媽媽說著又紅了眼圈,不知情真情假。六百兩贖身錢可是筆不小的數目,聽她說起來,那玲瓏早年間也替她賺了不少,還不足惜,臨了也要榨她這筆回頭錢。可見人說虔婆心黑,這話不錯。
這邊廂月柳和時修也說這事,“媽媽提過一次就不再提了,我曉得媽的意思,她是賭他們兩個相好的時日一長,好到分不開,那莊大官人到時候不肯也肯了。何況玲瓏姐年紀不小了,再耽擱下去,生意生意做不成,嫁人更是沒人要,她自家也要發急,自然要催逼那莊大官人。反正媽是不急的,花在玲瓏姐身上的錢,早年間玲瓏姐就替她老人家賺回來了,了不得日後沒人要,十幾兩銀子賣給牙子,也不算虧。”
時修聽後隻覺世態炎涼,由不得冷哼一聲,“你媽真是一精,好會打如意算盤。”
月柳也哼一聲,“人這東西就是這樣,說值錢也值錢,說不值錢也不值錢。玲瓏姐以為得那些男人青睞過一時,就能受用一世呢,人家還不是為六百兩銀子舍不得,在那裡猶豫不決的,耽擱來耽擱去,反耽擱了她自己的性命。”
說話間不斷揀起那碟子裡橘紅的半含春果,一顆一顆用帕子搽了,喂給時修。
時修僵著身子噙過去一顆,卷在嘴裡,早吃了一肚子的果酸,眼下有些咽不動了,“聽你這口氣,好像你姐姐死了,你倒不為她傷心。”
“有什麼可傷心的?說是姊妹,又不是真的姊妹。”須臾月柳醒過神,瞪著他,“怎的,你疑心人是我殺的?!”
時修睨著她搖頭,“沒有,你如此嬌小,個頭還不及你姐姐高,哪裡有力氣勒得死她。”
月柳噘著嘴,“就是嚜,我要殺她,我下毒不好?做什麼費七八力地去勒她。”
“你倒有想殺她的心囖?”
“不怕告訴你,想殺她沒有一千,也有百遭了!她那個人,仗著自己從前有些風光,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在家不是摔碟子就是砸碗的,服侍她的老姨娘哪日不吃她幾句罵?連媽她還罵哩!”
“她也罵你?”
“怎麼不罵,你以為她真拿我們當姊妹啊?媽把她的衣裳首飾給我們,她不服,在屋裡鬼哭狼嚎的,說我們都是揀她嚼爛的骨頭吃,又罵媽黑心爛肺毒腸子,盤剝了她一輩子。哼,這話沒道理,誰家姑娘不是赤.條.條來赤.條.條走,在這裡掙下的,不論多少,一樣帶不去,那些衣裳首飾都是媽的,媽願意給誰就給誰,輪不著她不情願!”
這樣的炮仗脾氣,哪裡還憋得到殺人,有什麼氣隻怕當場就撒了,倒將時修那點疑心散了,另提起疑惑來,“你說你姐姐慣來有個老姨娘服侍?”
月柳點點頭,“是啊。”
“那三月初四日,你姐姐到莊家去,可是這老姨娘跟著?”
月柳回想一陣,又搖頭,“那日老姨娘沒跟去,玲瓏姐不叫她跟,說是莊大官人家中自有下人服侍,何況要在那頭留宿,老姨娘住在那裡不便。”
“你姐姐凡去莊家,都不帶隨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