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石起自岸邊,孤懸於長江之上,玄素身著萬年不變的灰衣,置身於雲霧之間。
他的身邊,除了江霧環繞,還有株一人多高的茅草,在江風中搖曳,將他如畫的眉眼遮擋得時隱時現。
“誰在念經?”遲貞問。
“一個過路的和尚。”褚南潯答。
玄素二十年不曾離開青竹寺,今天竟為了遲貞破例,如此鄭重其事,倒叫褚南潯心慌。
然而,麵對遲貞的問題,褚南潯不能實言相告,否則蒙懷仁費儘心思保守二十年的秘密,會在頃刻瓦解。
而遲貞未來的方向,也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段《心經》念完,玄素緩緩睜眼,他與褚南潯隔空對視,在得到褚南潯的點頭承諾後,將視線移向旁邊的師妹。
二十年不見,師妹從沒有四感的嬰兒,長成如今名動四方的女俠,女俠此刻抓著身旁褚南潯的衣袖,想從他身上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兩身紅衣,隔著雲霧,既妖冶,且般配。
玄素放心了,他知道,師妹找到了一生的歸宿,從此不再孤單飄零,而他,注定是要去陪師父的。
他對褚南潯點頭,發出無聲的囑托,然後起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雲霧中。
褚南潯的心,在這一刻空落落的,他往前一步,試圖跟上隊伍,以掩飾內心的波瀾起伏,卻發現遲貞牽著他的衣袖,指節發白。
“你怎麼了?”
“不知道,”遲貞垂下眼皮,“南潯,為什麼我會覺得剛才的和尚可憐?”
“可憐?”褚南潯壓著嗓音,儘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顯得突兀,“你怎麼會這麼想?你又不認識他。”
遲貞也不知道怎麼說,她隻是一瞬間的感覺,來得莫名其妙。
霧還沒散,送走一波客人,渡船終於回來了,袁時牽著馬,從另一條長龍過來彙合,三人一起上船。
船身極大,牽馬上去並不擁擠,甚至還載了幾十號人。
往下遊去,江麵愈加平闊,不過一個時辰,就到了對岸。
早上出發,腹中已然空空,三人找了家飯館,順便歇腳。
飯菜還沒來,袁時喝著茶,眼睛不經意地打量對麵坐著的一雙人,兩身耀眼的紅衣,真像一對新婚夫婦。
他們自出發就黏在一起,褚南潯化身盲杖,時刻不離遲貞左右。
遲貞是個瞎子,袁時想趁她一個人的時候,攛掇她去荊州,幫忙找回被劫的貨物,奈何褚南潯一直跟著,他一點機會都找不到。
此時的褚南潯,一隻手的袖子被遲貞捏著,垂於身側,另一隻手拿著醫書,看得認真。
褚南潯一看醫書就沉迷其中,袁時抱著他聽不見的僥幸心理,慢悠悠開口。
“表妹,接下來去哪兒?”
半個月了,遲貞還沒有適應“表妹”這個稱呼,她愣了一刻才反應過來。
“要去建州,肯定是南下,咱們先去潭州吧。”
袁時眼珠一轉,他就知道會是這樣,現下隻要想辦法騙過遲貞就行,至於褚南潯,倒不足為慮,這個瘸子隻會聽遲貞的。
“表妹難得出門,不去南平的國都看下嗎?荊州四通八達,能看到不少外邦人,食物也比歸州的花樣多,你去了一定會喜歡的。”
“哈。”遲貞被他逗笑,這人要裝表哥,也不裝得像些,不知道她是瞎子、嘗不出味道嗎?再多的外邦人,再多的菜式於她而言又有什麼區彆?
雖然如此,遲貞還是想看袁時耍什麼花樣,“表哥說得有理,咱們就去荊州吧,路程也差不太多。”
還在苦思下一個理由的袁時,以為要多費唇舌,沒想到遲貞這樣好說話。
他立即喜笑顏開,給遲貞續水,“等到了荊州,表哥陪你到街上耍幾天,保證你樂不思蜀。”
“好,多謝表哥。”遲貞舉杯,將茶水一飲而儘。
眼見“表妹”如此平易近人,想拉近距離的“表哥”,更打開了話匣子。
“之前渡口念經的和尚,是表妹的熟人嗎?”
“我不認識,”遲貞雖然也有這種感覺,但細細回想,她還真沒跟和尚打過交道,“你怎麼這麼問?”
“哦,我看和尚一直看著你,挺關心的樣子,還以為你們認識呢!”袁時笑著解釋。
褚南潯雖在一旁翻書,對她二人的談話卻一字不漏地聽清了,他不明白,袁時那麼粗陋的謊言,遲貞怎麼就信了,還答應繞遠路去荊州?
不過這都是小事,遲貞去哪裡,他跟著就好了,隻要最後的目的地是福州就行。
他本來不欲摻合他們的對話,但袁時把話題引到了玄素身上,他就不能不插嘴了。
“出家人看誰都帶著悲憫,許是你看錯了。”
“是嗎?”袁時開始自我懷疑。
不過,隻要能去荊州,這些事都在其次,其實他也懷疑過和尚是褚南潯的熟人,他當時沒仔細看,隱隱約約覺得,褚南潯好像跟和尚點頭致意。
但看著褚南潯八風不動的樣子,連說話都不忘看書,應當不會撒謊。
三個人各懷心思,圍坐一桌,剛好飯菜上來了,三人停止交談,隻待吃完就要趕路。